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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第十三章 幽靈也—一歸來

  從星期六到星期日早晨,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腫瘤還是一點也沒有消退,一點也沒有軟化。他還沒有起床就明白了這一點。一大早,他就被烏茲別克老頭吵醒了,那老頭從天朦亮的時候就開始咳嗽,整個早晨都沖著他的耳朵咳個不停,真叫他心煩。

  窗外已經露白了,陰晦無風的一天已經開始,同昨天、前天一樣,只會增添更多的愁悶。那個哈薩克牧民一清早就盤著腿茫然地坐在床上,活像個樹墩。今天不會有醫生來巡診,也沒有人會被叫去照愛克斯光或包紮換藥,所以,他大概直到天黑都能這樣坐下去。老是讓人感到不安的葉夫列姆又在埋頭讀托爾斯泰那撫慰靈魂的書;偶爾起來在通道上徘徊,震得病床發顫,但總算還好,沒再纏著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也沒跟別的人抬杠。

  啃骨者出去了以後,病房裡就一整天沒有他的人影。地質學家——那個很有教養、給人好感的青年,在讀自己的那本地質學,不妨礙任何人。病房裡其餘的人,都安安分分。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由於妻子要來看他,心裡感到寬慰。當然,妻子不可能給他任何具體的幫助,但至少可以向她訴訴苦:他是多麼難受;打針沒有一點效果;病房裡都有些什麼樣令人可惜的人。聽她說幾句同情的話,心裡也會輕鬆些。還可以讓她帶來書來看看,帶本令人振奮的現代書來。再就是要她把鋼筆帶來,免得像昨天那樣出洋相,跟一個小青年借鉛筆記藥方。對了,最主要的是囑咐她燁樹菌子的事。

  歸根結底,並非完全無路可走,藥物治療不起作用,還有其他的方法。最重要的是,保持樂觀主義精神。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對這裡的環境也在漸漸地適應。早飯後,他繼續看昨天的報紙,把上面登載的茲韋列夫那篇預算報告的結尾部分看完了。恰好,今天的報紙也及時送到。焦姆卡收下了報紙,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讓焦姆卡把報紙先遞給他,於是他立刻滿意地讀到孟戴斯一弗朗斯政府垮臺的消息。雕叫你頒佈絞刑!誰叫你把巴黎協定強加於人!)他準備回頭再讀自己所注意到的愛倫堡的一篇長文章,此刻先讀另一篇文章,內容是貫徹執行一月中央全會關於大大提高畜牧業產品生產的決議。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就這樣消磨時間,直至女護理員通知說他的妻子來了。一般說來,臥床病人的親屬是允許進入病房探望的,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此時沒有精力去證明自己屬￿臥床病人,況且他自己也覺得,還是離開這些沒精打采、垂頭喪氣的人到穿堂間裡去比較自由些。於是魯薩諾夫用絨圍巾把脖子圍上,到樓下去了。

  並不是每個人對妻子都像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對卡色那樣,在只差一年就是銀婚紀念的時候,依然一往情深。的確,對他來說,一生中沒有比卡色更親近的人了,沒有任何人能像她那樣善於同他共享成功的喜悅和分擔不幸的憂愁。卡色是個十分能幹的聰明女人,又是忠實的伴侶(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經常在朋友們面前誇讚說:「她的頭腦相當於一個村蘇維埃」。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從來沒產生過對她不忠的邪念,她也沒有不忠於他的行為。據說,隨著社會地位的不斷提高,丈夫就會漸漸羞于提及自己青年時代的伴侶,這完全是胡說。他們今天的社會地位,與結婚時的水平相比,已是大大地提高了(當年她是通心粉廠的一名女工,最初跟他一起在那裡的和麵車間工作,但結婚之前魯薩諾夫就被提拔到廠工會委員會裡工作,管過安全生產,曾被派去加強商業企業部門共青團方面的工作,還當過一年廠辦九年制學校的校長),但在這段時間裡,夫妻倆的感情沒有發生裂痕,也沒有由於地位的改變而瞧不起人。過節的時候,幾杯酒下肚以後,如果在座的都是普通客人,魯薩諾夫夫婦還喜歡回憶自己在工廠裡工作的往事,喜歡盡情地唱《艱難的歲月》和《我們的紅騎兵,來,我們把自己唱一唱》。

  現在,體胖的卡芭,連同她的雙重褐狐色皮大衣、大小跟公文包相仿的手提包以及裝滿了食品的購物袋,在穿堂間最暖和的一個角落裡的長椅上足足占去了3個人坐的地方。她站了起來,用柔軟而溫暖的嘴唇吻了吻丈夫,讓他坐在自己那翻開的皮大衣的下擺上,使他感到暖和些。

  「這裡有一封信,」她牽動了一下嘴角說道,根據這一熟悉的動作,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立刻斷定,這是一封不愉快的信。在各個方面卡色都是一個深明事理和頭腦冷靜的人,可就是始終擺脫不了這種女人的習氣:凡是得到什麼消息,不管是好是壞,肚子裡總是藏不住,一邁進門坎就會讓它冒出來。

  「那好吧,」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有點生氣了,「索性把我整死好了!整吧,既然這比什麼都重要。」

  但是,讓話冒出來以後,卡色心裡就有所解脫,能夠像正常人那樣說話了。

  「不,沒什麼,沒什麼了不起的事!」她有點後悔了。「賭,你怎麼樣?你怎麼樣,帕西克?打針的情況,我都知道了,因為星期五我給護士長打過電話,昨天上午也打過。要是有什麼不好的反應,我早就趕來了。但我聽說情況非常好,是嗎?」

  「打針的情況倒是很好,」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肯定了這一點,他對自己的堅強表示滿意。「可這裡的環境,卡芭…真夠嗆!」於是,這裡的種種令人灰心喪氣和有苦難言的事情,從葉夫列姆和啃骨者起,一齊湧上心頭,他不知道該從哪一件事開始訴苦為好,結果卻痛心地說:『哪怕能用上個單人廁所也好!這裡的廁所成什麼樣子!隔也不隔開!誰都看得見誰。」

  (在工作單位裡,魯薩諾夫總是到另外一層樓去上廁所,那地方不是大家都可以去的。)

  卡色理解他的心情是多麼不好,需要吐一吐怨氣,所以不打斷他的傾訴,反而一次次引導他說下去,直到他漸漸把滿腹的怨氣都傾吐出來,提出那個得不到回答而又無可奈何的問題:「給醫生們發工資是為了什麼?」卡芭詳細問他打針過程中和打針以後的自我感覺,問他對腫瘤有什麼感覺,並且解開他的圍巾看了看,甚至還說,在她看來,腫瘤稍稍變得小了一點。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知道,腫瘤並沒有縮小,但是聽說有可能小了些,他心裡還是高興的。

  「至少沒有擴大,是吧?」

  「沒有,一點也沒擴大!當然沒有擴大!」卡色對此確有把握。

  「只要能停下來,不再發展就好!」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說,像在懇求,他的聲音含著眼淚。「只要能停下來,不再發展就好!否則,再這樣發展下去,過一個星期,那還得了!·……那不就…」

  不,他不敢說出這個詞來,不敢往那黑洞洞的無底深淵裡看」一眼。然而,他是多麼不幸,這一切又是多麼危險!

  「下一針是明天打。星期三再打一針。萬一不見效呢?那該怎麼辦?」

  「那就去莫斯科!」卡芭斬釘截鐵地說。「就這麼決定好了:如果再打兩針還不見效,那就坐飛機去莫斯科。你星期五已經往那裡打過電話了,而後來你自己改變了主意;我也給申佳乎掛過電話,還去找過阿雷莫夫夫婦,阿雷莫夫親自往莫斯科打電話瞭解,原來不久前你的這種病只能在莫斯科治,所有的病人都往那裡送,可他們,你瞧,為了培養當地的專家,便著手在這裡接診治療。總而言之,反正醫生都十分可惡!既然活人成了他們的加工原料,他們還有什麼權利談論生產成就?不管怎麼說,我就是恨這些個醫生!」

  「是,是啊!」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懷著痛苦的心情表示同意。「是啊!這話我在這裡也對他們說過!」

  「我還討厭那些個教書的!為了馬伊卡的事,他們給我添了多少麻煩!而為了拉夫裡克,豈不也是這樣?」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擦了擦眼鏡:

  「如果是在我當校長的時代,那還可以理解。當時,教書的都是異己分子,跟我們不是一條心,而我們的直接任務就是使他們就範。可是現在,現在我們可以向他們提出要求了吧!」

  「對,你聽我說!所以我認為把你轉到莫斯科去不會有多大問題,走走門路,總可以找到理由。況且,阿雷莫夫已經跟他們說妥了,讓他們在那邊設法把你安置在一個較為滿意的地方。怎麼樣?……等打了第三針再說,好嗎?」

  他們就這樣商定了明確的計劃,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心裡也感到輕鬆些了。總不能在這個散發黴味的窟窿裡乖乖地等死!魯薩諾夫一家一輩子都是積極主動、講究實幹的人,只有在發揮主動精神的過程中他們的內心才能保持平衡。

  今天他們沒有必要匆匆忙忙,只要能在這裡跟妻子多坐一會兒而不回到病房裡去,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就會感到幸福。他覺得有點兒冷,因為外面的門經常打開;卡皮托列娜·馬特維耶夫娜便把自己肩上的披巾從大衣裡邊抽出來,把他裹上。長椅上坐在他們旁邊的人正好也都乾乾淨淨、很有教養。因此,不妨多坐一會。

  他們不慌不忙地逐一討論生活中由於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生病而中斷了的各種問題。只有懸在他們頭上的一件主要的事情他們加以回避:病情惡化的結局。針對這種可能出現的結局,他們提不出任何解決方案,無法採取任何措施,做不出任何解釋。他們對這種結局毫無思想準備,僅僅根據這一點來說,就不會出現這種結局。(誠然,妻子頭腦裡有時也閃過一些想法,比如,萬一丈夫死了,財產和住房的分配方案,但是他倆如此受到樂觀主義精神的薰陶,心裡都覺得寧願讓這些事情處於糊裡糊塗的狀態,也比大傷腦筋預先安排或者立下什麼悲觀失望的遺囑為好。)

  他們談到了工業管理局(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是前年從工廠的特殊部門調到那裡去的)的同事所打來的電話,表示的慰問和祝願。(當然,他並不親自去抓工業問題,因為他沒有那方面的專門知識,工業問題相應地由工程師和經濟學家去管,而魯薩諾夫的任務則是專門負責對這些人進行監督。她的下屬都愛戴他,此時得知他們關心他的病情,他感到得意。

  他們也談到關於他拿退休金的打算。不知怎麼回事,他雖然長期處在相當顯要的崗位上,工作中也沒出過差錯,可顯然還實現不了自己畢生的理想——領取特種退休金。就連在數額和起始期上有些優待的那種機關幹部退休金也沒有他的份,原因是U39年他沒能響應號召穿上肅反工作人員的服裝。可惜啊,不過從最近兩年不怎麼穩定的局勢來看,也並不可惜。也許,安寧更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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