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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這裡,除了11月7回到來之前出的一期《腫瘤學家》牆報,沒有任何東西會提醒你這是一所醫院。

  卓婭和奧列格在房間最亮地方的兩把舒適的扶手椅上坐下,那裡的座架上擺著幾盆龍舌蘭,正面窗戶的整塊大玻璃外面,有一棵技機繁茂的橡樹比二樓還高。

  奧列格不只是坐著,他整個身體都感受到這把椅子的舒適,脊背在其中彎得多麼適中,脖子和頭部還可以多麼自由地反仰。

  「真闊氣!」他說。「我大概有……15年沒坐過這麼闊氣的靠椅了。」

  (既然他那麼喜歡扶手椅,為什麼他不給自己買那麼一把呢?)

  「好吧,您占的是什麼卦?」卓婭問道,她頭部的傾斜和眼睛的表情正好符合這樣的提問。

  現在,他們躲在這間沒有其他人的房間裡,在這樣的扶手椅裡坐下來,推一的目的就是交談,而談話的進行將是旁敲側擊還是單刀直人,取決於每一個用詞海一句話的語氣、每一個眼神。對於前一種談話方式卓婭已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但來到了這裡她卻預感到第二種方式的出現。

  奧列格沒有使她發生錯覺。他的頭依然靠在椅背上,眼睛掠過她的上方,盯著窗戶,鄭重其事地說道:

  「我占的卦是……一位有金色劉海的姑娘會不會願意……到我們那邊的新墾地去。」

  只在這時他才看了她一眼。

  卓婭抵住了他的目光:

  「可是,那邊等待著這位姑娘的是什麼呢?」

  奧列格歎了口氣:

  「這我已對您講過。令人高興的事情不多。沒有自來水熨斗得用木炭燒。點的是煤油燈。雨天到處泥濘不堪,地皮一干就塵土飛揚。好的衣裳永遠也沒有機會穿。」

  他沒有漏說令人不快的任何細節,仿佛存心不讓她表示願意考慮!說實在的,如果永遠沒有機會穿得漂漂亮亮,這還叫什麼生活?然而,卓婭知道,住在大城市裡儘管什麼都方便,但人並非與城市住在一起。她首先要瞭解的是這個人,而不是想像那個村子。

  「我不明白,是什麼把您控制在那裡的呢?」

  奧列格笑了起來:

  「是內務部!還能是什麼!」

  他還是那樣把頭靠在椅背上,享受著這種安適。

  卓婭警覺起來。

  「我也這樣料想過。不過,請允許我問,您是……俄羅斯人?」

  「是的,百分之百的俄羅斯人!難道我不可以有黑頭發嗎?」

  說著,他掠了驚頭髮。

  卓婭聳了聳肩膀。

  「那麼……為什麼把您……?」

  奧列格歎了口氣:

  「唉,如今的一代青年人可真什麼也沒見過!我們那個時候,對於刑法是毫無概念的,也不知道裡面有些什麼條款,對它們可作怎樣廣義的解釋。可你們是生活在這兒呀,生活在整個邊區的中心,居然連集遣移民與行政流放犯之間的起碼區別也不知道。」

  「究竟有什麼區別呢?」

  「拿我來說,就是個行政流放犯。我被流放不是因為民族屬性,而是因為我奧列格·菲利蒙諾維奇·科斯托格洛托夫的個人問題,懂嗎?」他笑了起來。「有如一個『榮譽公民』,不得跟正直的公民們住在一起。」

  他的黑眼珠這時朝她一閃。

  但她並沒有害怕。換句話說,嚇倒是嚇了一跳,不過驚魂已定了下來。

  「這麼說……您被流放多久呢?」她問,聲音很輕。

  「永久!」他聲音很響地答道。

  卓婭耳朵裡甚至嗡地一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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