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癌症樓 | 上頁 下頁
五二


  還是星期五早晨交班的時候,被夜間一席談話激起好奇心的卓婭,就到掛號處去看過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登記卡。

  原來他叫奧列格·菲利蒙諾維奇(拗口的父名跟他那令人不快的姓倒很般配,不過本名多少沖淡了這種印象)。他生於1920年,已滿34周歲了;儘管很難想像,但的確還沒有結婚,也的確住在一個叫作什麼烏什一捷列克的地方。他沒有任何親屬(病人親屬的地址,在腫瘤醫院也必須登記)。他的專業是地形測繪,而現在卻是土地測量員。

  這一切並不能使人看清他的來歷,反而更加模糊。

  今天,她在醫囑簿上看到,從星期五開始,每天給他肌肉注射兩毫升人造雌酚。

  這應該由晚上的值班護士來做,就是說,今天這不是她份內的事。但卓婭動了動嘟成豬鼻子似的圓嘴唇。

  早飯後,科斯托格洛托夫把《病理解剖學》教科書帶來,並準備幫她做事,可是這時卓婭正忙於向各個病房發放一天應服3次或4決的藥。

  後來,他們終於在她的小辦公桌旁坐下。卓婭取出一大張紙用來繪製表格,所有的統計數據都得用畫杠杠的方式標上去。她向他解釋如何如何(該怎麼做她自己也幾乎都忘了),還一邊移動一把沉甸甸的大尺。一邊在紙上畫線。

  一般來說,這樣一些「幫手」——小夥子和單身漢(也包括結了婚的)究竟能幫多少忙,卓婭心中是有底的:每次這樣的幫忙總是變成閒聊、說笑、獻殷勤,結果表格上老是出現錯誤。不過卓婭不在乎這些錯誤,因為即使是最缺乏新意的獻殷勤也總比至關重要的表格更有情趣。今天卓她並不反對把一場可以充實值班時間的遊戲繼續下去。

  使她更為驚訝的是,科斯托格洛托夫立刻就不再對她橫看豎瞧和用特殊聲調講話了,而且他很快就弄明白了該做什麼和怎麼做,甚至還反過來向她解釋。他埋頭整理卡片,念出需要統計的內容,卓虹則在大統計表的格子裡畫杠杠。「局部神經瘤,」他念著,「……腎上腺瘤……鼻腔肉瘤……脊髓瘤……」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他就問她。

  需要統計的是,在這段時間裡每一種類型的腫瘤有多少病例:男的有多少,女的有多少;以10年為一類的不同年齡者各有多少。還需要按採用的治療方法和用藥劑量的不同而加以分類。而每一類又得分為5種可能的結果:治癒、好轉、無變化、惡化和死亡。對於這5種結果,卓婭的幫手特別注意。一下子就能看出,完全治癒的幾乎沒有,不過死亡的也不算多。

  「我看,這裡總是讓垂危病人出院,不叫他們死在醫院裡,」科斯托格洛托夫說。

  「不這樣又能怎麼辦,奧列格,您自己想一想。」(她叫他「奧列格」,作為對工作的獎勵。他注意到這一點,即刻向她瞥了一眼。)「如果明顯看到一個病人已無法挽救,只有幾個星期或幾個月可活了,那又何必讓他占著床位呢?那些有可能治癒的病人正排著隊等候床位住院。再說那些不治之症的病人……」

  「什麼不治之症?」

  「就是無法醫治的那些病人…他們的模樣和談話會對可以治癒的那些病人產生很不好的影響。」

  瞧,奧列格這次坐在護主辦公桌旁,似乎在社會地位和世界對他的看法方面都提高了一步。那個已無法挽救的「他」,那個不應再占床位的「他」,已與他科斯托格洛托夫無關,他不屬￿不治之症的病人之列。而現在人們同他——科斯托格洛托夫談話,已經是另外一種口氣了,仿佛他是不可能死的,仿佛他是完全可以治癒的。從一種狀態到另一種狀態的這一飛躍是那麼出乎意料,簡直使他受之有愧,使他模模糊糊地回憶起一件事來,但他現在不可能沉洞於對那件事的回憶中。

  「是的,這完全合乎邏輯。可是,讓阿佐夫金出院便是另一回事。昨天,醫生當著我的面在阿佐夫金的出院證明上寫tumor ocrs(心臟腫瘤),對他本人沒做過任何解釋,什麼話也沒說。因此,我有一種感覺,似乎自己也參與了這場騙局。」

  此時他坐在那裡,不是有疤痕的一側對著卓婭,所以他的臉看上去一點也不帶凶相。

  在這種融洽的氣氛裡他們繼續工作,合作得很好,午飯之前就把所有的事情做完了。

  誠然,米塔還留下另一項工作:把化驗結果按在病人的體溫單上,以便減少病歷的篇頁,也便於往上面粘貼。可是僅僅一個星期日就幹這麼多活,也太不公平了。所以卓婭說道:

  「好啦,多謝您,多謝,奧列格·菲利蒙諾維奇。」

  「別再這樣!請您還像剛才那樣叫我奧列格!」

  「您午飯以後得休息休息……」

  「我從來不休息!」

  「可您要知道,您是病號呀。」

  「倒也奇怪,卓英卡,您一走上樓來值班,我的病也就完全好了!」

  「那好吧,』卓婭爽爽快快地讓了步。「這一次我要在客廳裡接待您。」

  她隨即向醫生會議室那裡把頭一擺。

  不過午飯後她又給病人發藥,那間大的女病房裡還有一些急於處理的事情。這裡,她的周圍充斥著疾患和病痛,而與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卓婭深感到自己從頭到腳乃至每一個細胞都是那麼乾淨和健全。她懷著異常喜悅的心情意識到自己的一對乳房既勻稱又富有彈性;在病床旁邊向病人俯下身去的時候,她感覺到它們那沉甸甸的分量;走得快的時候,它們又是怎樣的顫動。

  事情終於少些了。卓婭吩咐女護理員坐在桌旁,阻止探病者進入病房,有什麼事情就叫她。她把繡花活兒帶走,奧列格也就跟在她後面進了醫生會議室。

  這是盡頭裡的一個明亮的房間,有3個窗戶。房間的陳設並不是隨隨便便的,而是表明會計和院長都明顯插過手:裡面的兩張沙發並不是隨便安放著,而是完全正規地擺在那裡,高高的陡直的靠背足以使脖子發僵,靠背上的鏡子只有長頸鹿才能在裡面看到自己。桌子也是按令人難以忍受的機關格局擺著:一張主席專用的桌面上壓著有機玻璃的大寫字臺,與另一張長條會議桌垂直相接,排成了T字形。長條會議桌似乎按撒馬爾罕風格鋪著天藍色的長毛絨桌布,這一桌布的顏色使房間裡洋溢著明朗的色調。此外,有幾把舒適的小扶手椅,它們沒放在會議桌旁,而是奇妙地放成一組,這也使房間顯得很別致。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