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癌症樓 | 上頁 下頁
四八


  而其他有可能到那裡去的人,卻沒有學會這樣一種人生哲學:為了一個主要目標,不惜犧牲一切,不惜把一切都置諸腦後。他們所看到的都是不成其為障礙的障礙:為了尋找這樣的藥物,怎樣才能弄到證明或者請假?怎樣打破生活常規,同家人告別?到哪兒去籌集一筆錢?作這樣一次遠行該如何穿戴,隨身帶些什麼?到哪一站下車,之後又該到哪兒去打聽需要瞭解的一切?

  科斯托格洛托夫還輕輕拍著那封信說道:

  「他在這裡提到,有些所謂的採購員,簡直是精明能幹的人,他們收集恰加,曬乾後寄給委託代購的主顧。不過價錢很貴——l公斤要15盧布,而一個月需用6公斤。」

  「他們有什麼權利這樣做?!」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憤怒了,他擺出的一副威嚴上司的面孔,會使任何一個採購員嚇軟了腿。「用毫無代價的取自大自然的東西去發橫財,他們還有什麼良心?」

  「別瞎亮亮(嚷嚷)片葉夫列姆向他噓了一聲(他把字音歪曲得特別難聽——既不像是故意的,又不像是口齒不清)。「你以為近在眼前,伸手就能拿到嗎?這得背著口袋、拿著斧頭滿樹林裡走啊。冬天的時候,還得腳踩滑雪板呢。」

  「但是1公斤總不該要15盧布呀,這些該死的投機分子!」魯薩諾夫怎麼也不肯讓步,他的臉上又出現了一些紅斑。

  這是一個帶根本性的原則問題。若干年來,魯薩諾夫形成了一種愈益明確的看法,而且越來越堅信不疑:國內所存在的所有短缺、虧欠、毛病、損失,根源都在於投機倒把,在於小商販的倒買倒賣。例如一些身份不明的人在街上賣青蔥和鮮花,一些女人在市場上賣雞蛋和牛奶,在車站上賣酸奶、毛襪乃至炸魚;也在於大規模的非法活動,例如「開後門」挖國家倉庫,成卡車地盜運物資。如果把這兩種投機倒把活動連根剷除,我們所有的毛病很快都能糾正,我們的成就會更加驚人。如果一個人靠國家的高工資和高額退休金去鞏固自己的物質地位,那沒什麼不好(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自己就想成為這種特殊人物)。在這種情況下,汽車也好,別墅也好,便都是勞動所得。然而,同一種牌子的汽車,同一種標準化設計的別墅,如果是用投機倒把的錢買來的,那就完全是另一碼事,因為其中包含著犯罪的因素。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盼望——正是盼望——對投機商人採取處決示眾的對策。公開處決可以迅速而又徹底地健全我們的社會。

  「那好吧!」卅夫列姆也火了。「別瞎亮亮,你自己坐車到那兒去組織收購好了。用國家的名義也好,用合作社的名義也好,隨你的便。在這兒你嫌15個盧布的價錢太貴,那就別訂。」

  魯薩諾夫明白,要害就在這裡。他痛恨投機商人,可是現在,如果這種新藥還要經過醫學科學院的批准,還要等中部俄羅斯各州的合作社去組織連續的採購供應,那麼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腫瘤是等不及的。

  發聲困難的新病人,像一家頗有影響的報社的記者,拿著筆記本幾乎爬到了科斯托格洛托夫的床上,扯著嘶啞的嗓子繼續追問:

  「有沒有採購員的地址?……信上沒寫那些採購員的地址嗎?」

  就連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也準備好了,要把地址記下來。

  但是,不知為什麼科斯托格洛托夫沒有回答。不管信中有沒有這樣一個地址,反正他沒回答,而只是從窗臺上下來,伸手到床底下去摸一雙靴子。他不顧醫院的種種禁例,還是私藏了一雙靴子,留著散步時穿。

  焦姆卡把藥方藏進床頭櫃裡,他不再問什麼,只是十分謹慎地把自己的那條腿擱到床上。他沒有、也不可能弄到那麼多錢。

  白燁樹有助於治病,但並不是對誰都起作用。

  魯薩諾夫可說是有點不好意思:跟啃骨者發生了衝突(3天來已不是第一次發生衝突)之後,現在又對他談的事情如此明顯地感興趣,而且還跟他要地址。也許是為了討好啃骨者,也許不是,反正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並非存心,而是無意中提到使他們連結在一起的共同命運,態度頗為真誠:

  「是啊!世上還有什麼能比……(癌嗎?但他生的不是癌)這些……腫瘤…比癌更糟的呢?」

  但是,科斯托格洛托夫的心,一點也不為這個年齡比他大。地位比他高、經驗比他足的人的信任所動。他用的靴筒上晾乾了的深褐色包腳布將腳包起來,一面把皺折處胡亂補綴過的可惡的人造革破靴子往腳上套,一面沖著魯薩諾夫說:

  「比癌更糟的嗎?麻風!」

  這兩個可怕的字以其排炮似的強烈聲音在房間裡響徹開來。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皺了皺眉頭,平和地說:

  「這話怎麼說呢?何以見得更糟?麻風的病變過程倒是比較慢的。」

  科斯托格洛托夫以陰沉和不友好的目光盯著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淺色的眼鏡和閃亮的眼睛。

  「糟就糟在人還活著就被從世界上清除。硬使他們跟親人分離,關進圍著鐵絲網的地方去。您以為這比得了腫瘤病好受嗎?」

  同這個粗魯無禮的人離得如此之近,毫無遮蔽地處在他那燃燒著陰鬱之火的目光下,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覺得很不自在。

  「我是想說,所有這些可詛咒的疾病……」

  任何一個有教養的人這時都會明白,應該邁出一步迎上前去。但是啃骨者不理會這一點。他對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所把握的這種分寸嗤之以鼻。這時,他挺直瘦長的身軀站了起來,穿上了外出散步作為大衣的那件肥大而又幾乎拖到靴子的濁灰色絨市女式長衫,洋洋得意地拋出一句自以為富有哲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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