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癌症樓 | 上頁 下頁
四七


  「那麼,是多孔菌?」葉夫列姆繼續追問。「從前人們用除石打火時拿它們作引子?」

  「也許是。就這樣,謝爾蓋·尼基季奇·馬斯連尼科夫突然想到:幾個世紀以來,俄羅斯莊稼人會不會就是在不知不覺中用這種恰加抑制了癌症?」

  「就是說,起到了預防作用?」年輕的地質學家點了點頭問道。今天整個晚上他都沒法看書了,不過聽一聽這種談話倒也值得。

  「可是,光猜想還是不夠的,懂嗎?這一切都還必須經過檢驗。還必須對喝與不喝這種自製土茶的人進行多年的觀察才行。還得讓身上已經出現了腫瘤的人去喝這種上茶,這就要承擔不用其他手段給人治療的責任。並且需要摸准煮到什麼溫度、用多少劑量才為合適:煮得滾沸好還是不滾好;每天喝幾杯;會不會有後遺症;對哪種腫瘤治療效果好些,對哪種差些。對所有這一切的研究,耗去了……」

  「那麼現在呢?現在呢?」西布加托夫急切地問。

  而焦姆卡想道:莫非對腿也有幫助?說不定能保住腿?

  「現在麼?瞧,他寫來了回信。信裡告訴我,該怎麼治療。」

  「他的地址您也有嗎?」那個發聲艱難的病人,迫不及待地問,他的一隻手依然捂著嘶啞的喉嚨,另一隻手已從茄克口袋裡摸出筆記本和鋼筆。「信上連怎麼個服法也寫著嗎?對喉頭腫瘤起不起作用,他沒寫嗎?」

  不管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是多麼想保持自己的尊嚴並以徹底的蔑視來對他的這位鄰居實行報復,可是他卻不能不聽聽這個故事。對提交最高蘇維埃會議審查的1955年度國家預算草案的數字和意義,他再也看不進去了,乾脆放下了報紙,臉也漸漸轉向啃骨者這邊來,沒有掩飾自己的希望——這種普通的民間土方也能治好他的病。為了不刺激啃骨者,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已毫無敵意地、但畢竟是提醒式地問道:

  「可這種療法是不是已經得到正式承認?有沒有獲得哪一級的批准?」

  科斯托格洛托夫從窗臺上居高臨下地冷冷一笑。

  「關於哪一級批准沒批准,我可是不知道。信麼,」他揚了揚用綠墨水寫得密密麻麻的一小張有點發黃的紙,「信寫得是很具體的:怎樣搗碎,怎樣溶解。不過我想,要是這種療法已被上級批准,那麼護士該會發給我們這種湯藥喝的。樓梯上該會放著一隻桶。也用不著往亞曆山德羅夫那裡寫信了。」

  「亞曆山德羅夫,」發聲困難的病人已經記下來了。「是哪個郵區的?什麼街道?」他問得很快。

  艾哈邁占也聽得很有興趣,在聽的過程中還輕聲為穆爾薩利莫夫和葉根別爾季耶夫翻譯了大意。艾哈邁占本人不需要這種禪樹菌,因為他正在漸漸康復。不過,只有一點他不明白:

  「既然這種菌子是好東西,醫生們為什麼不採用呢?為什麼沒被收進藥典?」

  「這是一條漫長的路,艾哈邁占。有些人不相信;有些人不願重新學習,所以千方百計地阻撓;還有一些人為了推行自己的一套方法而設置障礙。因而我們也就無從選擇。」

  科斯托格洛托夫回答了魯薩諾夫,回答了艾哈邁占,但卻沒有回答發聲困難的那個病人——沒把地址給他。這——他做得很自然,仿佛沒聽見,沒來得及,而實際上是不願意告訴他。這個發聲困難的病人有點不大知趣,儘管看起來令人敬重,身材和腦袋像個銀行行長,甚至可以說像南美洲的一個小國的總理。再就是,奧列格不忍心叫馬斯連尼科夫這個忠厚的長者犧牲過多的睡眠時間去給陌生人寫信,毫無疑問,發聲困難的病人會向他提出一連串的問題。從另一方面來說,又不能不可憐這條喪失了正常人聲音的啞嗓子(我們發聲正常卻不知愛護)。還有一層,科斯托格洛托夫可說是一個生病專家了,作為一個病人對自己的疾患做了精心的研究,就連病理解剖學也讀過了,各種問題都設法從漢加爾特和東佐娃那裡得到了解釋,現在又從馬斯連尼科夫那裡收到了回信。為什麼竟要他這樣一個多年被剝奪一切權利的人來教這些自由人如何躲閃傾壓下來的巨石?在他性格形成的內心深處,有這樣的生活信條:找到寶貝別吱聲,騙得橫財莫露形。如果大家一股腦兒地給馬斯連尼科夫寫信,那麼你科斯托格洛托夫下次就甭想再收到回信。

  這一切並不是經過了深思熟慮得出的,而是在他那有疤痕的下巴從魯薩諾夫一邊掠過發聲困難的病人,轉向艾哈邁占的一瞬間閃現的。

  「那麼,服法他寫了嗎?」地質學家問。紙和鉛筆本來就放在他面前,他看書時總是這樣。

  「怎麼個服法,我可以念給你們聽,請拿鉛筆準備寫吧,」科斯托格洛托夫宣佈說。

  病房裡頓時忙亂起來,大夥互相借鉛筆、討紙片。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手頭什麼也沒有(他倒是有一支新式的包尖自來水筆,可是留在家裡了),焦姆卡遞給他一支鉛筆。西市加托夫,費德拉烏葉夫列姆,倪老頭,都想記。等大家都準備好了,科斯托格洛托夫便開始慢慢地一邊念信一邊解釋:怎樣使恰加不要曬得太幹,怎樣搗細,用多少水煮,怎樣熬濃和濾清,每次喝多少。

  大家一行行地記著,有的寫得快,有的跟不上便要求重念一遍,就這樣,病房裡的氣氛變得特別融洽和和睦。他們之間有時說話態度是那麼不夠友好,但有什麼隔閡呢?他們只有一個共同的敵人——死亡。既然死亡跟所有的活人作對,那麼世上還有什麼能使他們分開的呢?

  焦姆卡記完之後,用他那與年齡不相稱的粗嗓門慢慢吞吞地說:

  「不過…倒哪兒去弄燁樹蘑呢?這裡又沒有……」

  大家都歎了口氣。在這些離開俄羅斯很久(有的是自願離開的)或者從來也沒到過那裡的人面前,掠過了這個植物容易生長、氣候溫和、沒有酷熱太陽照射的地方的景色,時而是籠罩著有利於章類生長的菲菲細雨,時而是春潮氾濫和泥濘不堪的田間和林中之路。在這個靜謐的地方,普通的樹木對人來說卻是森林裡待上幾個月,採集這種恰加,研成細末在髯火上熬湯,像動物那樣渴了就喝,漸漸把病治好。一連幾個月在森林裡遊逛,一心把身體養好,別的什麼也不去想。

  然而,去俄羅斯的路對他來說是禁止通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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