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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不必老是談,」科斯托格洛托夫稍稍冷靜了些,自知陷入了矛盾。「不必老是談,但哪怕偶爾談談。這會有好處。否則,想想看,我們一輩子都對人強調:『你是集體的一員!你是集體的一員!』但這只是在他活著的時候。死亡來臨的時刻,我們就把他放出集體。成員他倒是成員,可死他不得不自己去死。腫瘤也是只生在他一個人身上,而不是生在集體身上。就拿您來說吧!」他很粗魯地伸出指頭指向魯薩諾夫。「好,您說說,世上您現在最怕的是什麼?是死!!您最不願談論的又是什麼?還是關於死!這怎麼解釋呢?」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不再聽下去,他失去了同他們繼續爭論的興趣。剛才他沒有注意,一不小心讓腫瘤牽動了脖子和頭部,疼得他完全熄滅了開導這些糊塗蛋、澄清其妄言的興致。說到底,他進這所醫院純屬偶然,在病情處於這樣的關鍵時刻,他不應該同這些人待在一起。而主要的,同時也是可怕的一點是,昨天打過針以後,腫瘤一點也沒收縮或軟化。想到這裡,他心都涼了。啃骨者倒是可以興致勃勃地談論死亡,因為他正在一天天康復。

  焦姆卡的客人,那個發音困難的大身量的男子,捂著疼痛的喉嚨,幾次想插話發表自己的意見,從而打斷這場不愉快的爭論。他想提醒他們,此刻他們所有的人統統是歷史的客體,而不是主體,但他那嘶啞的聲音誰也聽不見,而要說得響些他又無能為力,只好把兩個指頭按在喉頭上,以減輕疼痛並幫助發聲。舌頭和咽喉部位的疾患,說話能力的喪失,不知為什麼尤其使人感到難受,而整個面部就成了反映這種難受之感的鏡子。剛才他直擺兩隻大手,試圖阻止爭吵的雙方,而此刻他已走到病床間的通道裡。

  「同志們!同志們!」他聲音嘶啞地說,別人也為他的喉嚨感到難受。『不要再提這種喪氣的事情!我們豈不已經被自己的病折磨得夠沮喪的了!喂,您這位同志!」他從通道裡走過去,幾乎像祈求似地伸出一隻手(另一隻手放在喉頭上),面對著高高坐在窗臺上的、頭髮蓬亂的科斯托格洛托夫,有如面對著神明。「關於燁樹菌的事,您講得很有意思。請您繼續往下講,請!」

  「講吧,奧列格,講白燁蘑菇!你開頭講什麼來看?」西市加托夫問道。

  就連皮膚呈古銅色的倪老頭也艱難地轉動著舌頭,吐字不清地提出了同樣的要求。他的舌頭一部分已在先前的治療過程中脫落了,其餘的部分此時依然腫脹。

  別的人也要求他講。

  科斯托格洛托夫產生了一種無以名狀的輕鬆感。多少年來他在自由人面前一直習慣於默不作聲,手搭在背後,腦袋低著,這使他像先天性佝僂那樣成了他的天生特徵,甚至經過一年的流放生活也沒完全改過來。即使是今天,在這個醫療中心的小徑上散步時,他的手也是搭在背後,覺得這樣更為自然輕鬆。多少年來,自由人都被禁止與他這樣的人平等交談,甚至不能把他們當作人來認真商量事情,而更為心酸的是,不得同他握手或接他遞來的信,可是現在,坐在他面前的這些虔誠的自由人,正等待他這個無拘無束坐在窗臺上的人賜給他們以希望的支柱。從自己這方面來說,奧列格也注意到,此刻他也不像習慣的那樣把自己同他們對立起來,而是在共同的不幸中把自己同他們聯繫在一起。

  他尤其不習慣在許多人面前發表講話,正像不習慣出席各種各樣的會議和參加群眾集會一樣。此刻卻要他成為演說家,科斯托格洛托夫感到難以想像,仿佛置身於可笑的夢中似的。然而,正像溜冰一樣,起跑之後就很難停住,只能任其飛也似地滑下去,他正是如此,順著自己未曾料到。但看來必然會痊癒的良好趨勢,繼續順水推舟。

  「朋友們!這是一件罕見的事情。是一個前來複查的病人講給我聽的,當時我還正在等這裡的床位。我抱著無所謂的態度寄去了一張明信片,回信地址寫的是醫院。瞧,今天竟然收到了回信!過了12天,回信就未了。醫生馬斯連尼科夫還為覆信晚了而向我表示歉意,原來,因為他平均每天要寫10封回信。而每一封要把事情寫明白的信,少於半個小時是寫不完的。這樣,單為寫信就得花去5個小時!而且這是沒有任何報酬的!」

  「相反,每天還得花4個盧布,用在買郵票上,」焦姆卡插了一句。

  「是啊。一天花掉4個盧布,一個月就是120盧布!這不是他的義務,也不是他的職責,這只不過是他情願做的好事罷了。要麼,這該怎麼說呢?」科斯托格洛托夫轉向魯薩諾夫。「是人道精神,對嗎?」

  但是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正在讀報紙上一篇預算報告的末尾,裝做沒有聽見。

  「他沒有任何部下,既沒有助手,也沒有秘書。這一切都是他利用業餘時間做的。為此他也沒得到什麼榮譽!要知道,對我們病人來說,醫生好比擺渡人:用著的時候才找他,過後也就被忘了。他把人家的病治好,人家反倒把他的信扔掉。他在信的末尾抱怨說,有些病人不再跟他通信了,殊不知通信會對他們有好處。他們不把服用的劑量和效果寫信告訴他。他還請求我,讓我按時給他寫回信!我們可真應該向他深深地鞠躬!」

  「不過,你還是順著次序講,奧列格!」西布加托夫請求說,面帶著希望的淡淡微笑。

  他是多麼渴望把病治好啊(儘管那長年累月折磨人的治療,顯然已沒有治癒的可能)!多麼希望有朝一日會突然徹底治好!希望背上的創口癒合,腰能夠直得起來,走路步伐堅定,時刻感到自己是個堂堂的男子漢!能夠跟東佐姓大夫打招呼:「您好,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我的病已經好啦!」

  他們大家多麼渴望瞭解這樣一位神醫,瞭解此地醫生所不知道的那種藥啊!他們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反正每一個人的內心深處都相信,某個地方隱居著這樣一位神醫,或者這樣一位草藥郎中,或者這樣一個巫婆,只要得知哪兒能弄到此藥,他們就能夠得救。

  是啊,他們的生命不可能已到了無法挽救的地步!不可能!

  無論我們在身體強壯、幸福順遂的時候會怎樣嘲笑奇跡,可是一旦生活把我們逼得走投無路而只有奇跡才能拯救我們的時候,我們就會重視這種獨特的和罕見的奇跡!

  與所有聚精會神貪婪傾聽他演講的聽眾的心情相融合,科斯托格洛托夫開始講得有聲有色了,此刻他相信自己的話甚至超過他默默讀過的那封信。

  「如果要從頭講的話,沙拉夫,事情是這樣的。關於馬斯連尼科夫醫生,先前的那個病人告訴我,他原是莫斯科近郊亞曆山德羅夫縣的一個本地的老醫生。按照從前的一般慣例,他在同一家醫院裡當了幾十年的醫生。他注意到一點:儘管醫學書刊上關於癌的論述愈來愈多,可是他所接觸的農民病人當中卻沒有人生癌。這是怎麼回事呢?……」

  (是啊,這是怎麼回事呢?!我們小的時候誰不害怕妖魔鬼怪?——一碰那穿不透但卻能神秘啟合的牆壁就會嚇得發抖,仿佛什麼人的一個肩膀或者什麼人是一條大腿馬上就會擠出來。即使在我們的智慧可以揭示奧秘的今天,日常生活中已沒有妖魔鬼怪的容身之地,卻也說不定會有神怪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說:我在這兒!不要忘記!)

  「……於是他開始研究,於是他開始研究,」科斯托格洛托夫興致勃勃地重複了一句,「結果發現這樣一種情況:當地所有的農民,為了節省茶葉錢,都不煮茶喝,而是煮恰加,又名燁樹蘑.....」

  「那不是鱗皮牛肝菌麼?」波杜耶夫打斷了他的話。最近他已感到絕望,終日不聲不響,甘願認命,此刻這種普通的、不難弄到的藥物甚至給他帶來了一線光明。

  在場的都是南方人,不要說鱗皮牛肝菌,即使燁樹本身有些人也從未見過,所以更加不能想像科斯托格洛托夫所說的是什麼東西。

  「不,葉夫列姆,不是鱗皮牛肝菌。總的來說這甚至不是燁樹蘑,而是燁樹癌。如果你記得的話,在一些老燁樹上有這種…樣子十分難看的增生物——一層脊狀的東西,外表呈黑色,裡面是深褐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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