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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首先,這是不自然的。如果我非常需要葡萄糖,那就讓我口服好了!20世紀人們可真獨出心裁:每一種藥何必都打針呢?自然界能見到這種現象嗎?動物是這樣的嗎?再過100年,後人將把我們當作野蠻人嘲笑。再說,針又是怎麼打的?有的護士一下子就能紮准,可有的護士簡直會把整個……肘彎兒都給戳遍。我不願意!另外,我已經觀察到了,你們正在設法給我輸血……」

  「您應該高興才是!有人把自己的血獻給您!這是恢復健康的保證,這是生命啊!」

  「可是我不要!我曾親眼看到過給一個車臣人輸血,後來他在床上折騰了3個小時,據說跟他的血「不完全相容」。而有的人輸血沒輸進靜脈裡,結果胳膊上凸起了腫包。現在還在熱敷,整整有一個月。我可不願意。」

  「可是不輸血就不能較多地進行放射治療。」

  「那就別進行了!!為什麼你們總是認為自己有權利代替別人做出決定?要知道,這可是一種可怕的權利啊,很少導致好的結果。你們真的要當心!即使是醫生也沒有這個權利。」

  「正是醫生有這個權利!首先是醫生有!」東佐娃深信不疑地大聲說道,她很生氣。「要是沒有這個權利,那就沒有任何醫學可言!」

  「可這會導致什麼結果呢?瞧,不久您就會寫出一篇關於射線病的報告來,是這樣吧?」

  「您怎麼知道?」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十分驚訝。

  「這是不難設想的……」

  (桌子上隨便放著一個厚厚的文件夾,裡邊盡是打字稿。從科斯托格洛托夫的方向看去,文件夾上的題目是倒著寫的,但在談話過程中他已經看明白了,並且仔細想過了。)

  「……這是很容易猜到的。因為出現了一個新的詞兒,那就是說,得寫出研究報告來。其實,您20年前就給某個這樣的科斯托格洛托夫照射過,那人曾竭力拒絕,害怕這種治療,而您一再讓他相信,一切都很正常,因為當時您還不知道有射線病。我現在也是這樣:我還不知道我該怕什麼,不過,您還是放我走吧!我想憑自己的體力恢復健康。說不定那會對我更好些,您說呢?」

  醫生有一條常識:對病人不應當嚇唬,而應當鼓勵。但是,遇到像科斯托格洛托夫這樣糾纏不休的病人,則恰恰相反,應當讓他大吃一驚。

  「更好些?決不可能!我敢肯定地這樣對您說,」她用四個指頭往桌子上一拍,像用蠅拍拍蒼蠅似的,「決不可能!您,」她又斟酌了一下打擊的份量.「必死無疑!」

  她望著他,準備看他怎樣發抖。但他只是緘默不語。

  「您的命運將跟阿佐夫金一樣。您看到過是怎麼樣吧?要知道,您跟他得的是同一種病,耽誤的程度也幾乎一樣。艾哈邁占能被我們救過來,因為他手術之後馬上就接受了照射治療。而您失去了兩年時間,這一點您要考慮!本來應當緊接著動第二次手術,切除鄰近最容易波及的一個淋巴結,可是沒有給您切除,請您注意。於是就發生了轉移!您的腫瘤是癌症中最危險的一種!它之所以危險,就在於它是迅速擴散和嚴重惡性的,就是說它能非常快地轉移。根據最近的統計,這種病的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五,您滿意了吧?好,我可以讓您瞧瞧……」

  她從一堆文件夾中抽出了一本,開始在裡邊翻查。

  科斯托格洛托夫默不作聲。後來他開口了,但聲音很輕,一點也不像剛才那麼自信:

  「坦白地說,我對生活並不十分留戀。不僅在我的前頭木會有什麼生活,就是過去也沒有生活。要是現在還有希望活上半年,那就先過上半年再說。至於十年二十年計劃,我並不想制訂。多治療等於多受罪。將會出現放射性噁心、嘔吐——何必呢…」

  「找到啦!您瞧!這是我們的統計。」她把一張雙連的練習本紙轉向他。展開的全頁紙上通欄寫著他那種腫瘤的名稱,左半頁的上方寫著:「已經死亡」;右半頁的上方:「尚未死亡」。各分3欄填寫著姓名——是不同時間寫的,有鉛筆字,有鋼筆字。左邊半頁沒有塗改,而右邊半頁的姓名一再被劃掉、劃掉、劃掉

  「暗,就是這樣。出院時我們把每個人的姓名都寫在右邊,可後來就陸續轉到了左邊……但畢竟還有幾個幸運的人留在右邊,您瞧見了嗎?」

  她把這張名單給他再看看,讓他再想想。

  「您以為您已經恢復了健康!」她又進入了強攻。「其實,您的病還是老樣子。您到我們這裡來的時候怎樣,現在還是怎樣。推一弄清楚了的,就是跟您的腫瘤可以進行鬥爭!還不是一點希望也沒有。就在這種時刻您聲稱要走?那好,走吧!您走好了!哪怕今天出院也行!我會立刻讓他們給您辦手續……隨後我就把您登記在這張名單上。填在『尚未死亡』這半頁上。」

  他不吱聲了。

  「怎麼樣?決定吧!」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科斯托格洛托夫開始講和。「如果需要在某種合理的程度上再做一定次數的照射,比方說,5次,10次……,,

  「不是5次,也不是10次!要麼一次也別做!要麼需要做多少次就做多少次!比如說,從今天開始,每天要給您做兩次,而不是做一次。這也包括一切必要的治療措施!而且不許您抽煙!還有一條必須做到:接受治療不僅要有信心,而且還要心情愉快!要有愉快的心情!只有這樣,才能治好您的病!」

  他低下了頭。在一定程度上,他今天就是為了討價還價。他惟恐向他提出動手術的方案,現在總算沒有提出來。至於照射,倒還可以,沒什麼。科斯托格洛托夫備有一種秘方草藥——伊塞克湖草根,他不是無緣無故要回到自己那偏僻的老家去,而是打算在那裡用這種草根治病。正是由於有了這種草根,他到這所腫瘤醫院來只是為了嘗試一下。

  而東佐娃醫生,看到自己勝利了,就寬宏大量地說:

  「好吧,葡萄糖一項我就給您免了。換一種皮下注射的針劑。」

  科斯托格洛托夫微微一笑:

  「應當說,是我向您做出了讓步。」

  「還有:請您儘快把鄂木斯克的那封回信轉來。」

  他離開她那裡的時候,一邊走一邊想,覺得自己正走在兩大永恆範疇之間。一邊是註定死亡者的名單,一邊是永久性的流放。永久性的,像星辰一樣。像銀河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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