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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那會兒我想幹什麼?」他說時並不發火,同樣很有份量,並且理直氣壯地坐在椅子上,脊背緊靠著椅背。「我只是想提醒您,我有權支配自己的生命。人可以支配自己的生命,不對嗎?您是否承認我有這樣的權利?」

  東位娃望著他臉上那道沒有血色的彎曲疤痕,默然不語。科斯托格洛托夫繼續發揮:

  「您一開始就基於錯誤的論點:既然病人進了你們的醫院,下一步就是你們代他考慮。由你們的指示,由你們的碰頭會、方針、計劃以及你們醫院的名譽代他作主。就這樣,我又是一粒砂子,同在營裡一樣,我又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做手術之前,醫院總是先取得病人的書面同意,」東佐娃提醒他。

  (她提到手術是什麼用意?…如果要給他動手術,那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同意!)

  「謝謝!為此而感謝,儘管醫院這樣做是為了自身的保險。可是除了動手術,要知道,你們是什麼也不徵求病人的意見的,什麼也不向他解釋!就說愛充斯光這一點吧,那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關於愛克斯光,您是從哪兒聽來的謠言?」東佐娃在尋思。「是不是從拉比諾維奇那裡聽來的?」

  「我不認識什麼拉比諾維奇!」科斯托格洛托夫自信地搖了搖頭。「我談的是原則。」

  「一點不錯,他正是從拉比諾維奇那裡聽來這些關於愛克斯光後遺症的可怕故事,但答應過決不出賣他。拉比諾維奇曾經是個門診病人,已經照過200多次愛克斯光,吃了不少苦頭。他覺得,每照10來次,自己不是愈來愈接近康復,而是愈來愈接近死亡。在他住的那個地方,同一套住宅、同一棟樓房、同一座城市的人,誰也不理解他的心情:那些健康的人們總是從早到晚奔波忙碌,想一些如意和不如意的事情,在他們看來,這些事情都非常重要。就連自己的家屬也已經對他感到厭煩了。只是在這兒,在癌症樓的臺階上,病友們會對他表示同情,一連幾個小時聽他嘮叨。他們能夠理解,當「推引」的活動三角出現僵化,照光的所有部位輻射瘤痕增厚的時候,這意味著什麼。)

  您聽聽,他居然談起原則來了!…難道東佐娃和她手下的主治醫生所缺少的就是整天跟病人討論治療原則!那什麼時候才能著手治病呢!

  「不過,像此人這樣固執地好刨根問底,或者像拉比諾維奇那樣老是纏著她瞭解病情進程,大概50個病人中間才有1個,有時免不了要耐著性子跟他們解釋。從醫學上來看,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病例也是很特殊的:奇就奇在她接手之前有人對他採取了極端不負責任的態度,好像以密謀暗算的手段把他推到了死亡的邊緣;奇又奇在他接受愛克斯光照射之後以驚人的速度陡然好轉,恢復了生氣。

  「科斯托格洛托夫!12次愛克斯光照射使您起死回生,可您怎麼竟敢對放射治療本身倒打一耙?您抱怨在勞改營和流放地沒有給您治病,置您的生死於不顧;而在這裡您又抱怨給您治療和關心太多。這是什麼邏輯?」

  「看起來是不合乎邏輯,」科斯托格洛托夫把一頭蓬亂的黑髮一甩。「但也許本來就不必有什麼邏輯,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您說是不是?要知道,人本身是非常複雜的,為什麼非要用邏輯學去加以解釋呢?或者用經濟學去解釋?再不就用生理學?不錯,我到你們這裡來的時候等於一具屍體,躺在樓梯下面的地板上,要求你們收下,於是乎你們也就得出一個合乎邏輯的結論,認為我到你們這裡來是不惜任何代價只求活命。可我,並不願不惜任何代價!!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會使我願意不惜任何代價去換取!」他愈說愈快了,儘管不喜歡這樣,但是東佐娃好像要打斷他的話,可他還有好多話要說。「我來到你們這裡,是為了減輕痛苦!我一遍一遍地說:我疼得厲害,幫幫忙吧!你們的確幫了忙2瞧,現在我不疼了。謝謝!謝謝!我欠你們的情,我感你們的思。不過現在,請放我走吧!讓我像一條狗那樣回到自己的窩,在那裡躺一躺,舔舔身上的毛。」

  「等您又疼得受不了的時候,您再爬回來找我們是嗎?」

  「也許。也許我還會爬回來。」

  「我們又必須把您收下是嗎?」

  「是的!!僅就這一方面來說,我也看到了你們的善心!而您有什麼可擔心的?擔心治癒率?擔心不好交差?既然醫學科學院認為不應少於批次,而你們只做了15次就放我走——這您擔心沒法交代?」

  她還從未聽到過這樣的胡說八道。如果是從交差的角度考慮,那麼現在以「明顯好轉」為理由讓他出院恰恰最為有利,而照射50次之後反而不能這樣做。

  可他仍然固執己見:

  「你們打退了我的腫瘤,這就夠了。你們把腫瘤抑制住了。現在它處於守勢。我也有了防禦能力。這就好得很。士兵在防守中日子最好過。而你們反正做不到「徹底根治」,因為治癌是沒有底的。況且,自然界的一切過程都以漸趨飽和為特點,過了頭就會事倍功半。起初我的腫瘤被破壞得很快,現在這個過程就會緩慢下來,所以,趁我還有自己的一點血液,還是請你們放我走吧。」

  「真有意思,這些知識您是從哪兒得來的?』凍佐娃眯縫起眼睛。

  「您也許不知道,我從小就喜歡讀醫學方面的書籍。」

  「但是我們的治療究竟有什麼使您擔心的?」

  「有什麼使我擔心的——我不知道,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我不是醫生。這也許您知道,只是不想跟我說罷了。就舉這個例子吧:蔽拉·科爾尼利耶夫娜要給我注射葡萄糖……」

  「這是必不可少的。」

  「可是我不要。」

  「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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