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癌症樓 | 上頁 下頁
二六


  「押走之前,誰也不會事先通知一聲,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出其不意,把人除掉,就是這個意思。」

  東佐娃皺緊了寬闊額頭的雙眉。科斯托格洛托夫說出的話使她感到不可思議。

  「可如果他正好有要動手術的病人呢?……」

  「咳!送到那裡去的病人,有的病情比我還嚴重。一個立陶宛人吞下了一隻鋁勺,食堂裡的那種湯勺。」

  「這怎麼可能?!」

  「是故意吞下的。為的是離開單人囚室。他當然不知道外科大夫要被押走。」

  「那麼……後來呢?您的腫瘤不是發展得很快嗎?」

  「是啊,簡直可以說從早到晚都在長,真的……後來,大約過了5天,從另一個集中營調來一個外科醫生,是日耳曼人,名叫卡爾·費奧多羅維奇。就這樣……到了新的地方他先觀察了一下,又過了一天才給我做了手術。可是誰也沒對我說起過『惡性腫瘤』、『轉移』之類的話。我也根本不懂。」

  「但是活儉他送去做了沒有?」

  「我當時什麼也不知道,根本不懂什麼叫活儉。手術後我躺在那裡,身上壓著小小的沙袋。快滿一星期的時候我開始學著一條腿下床,練習站立;就在這時,集中營裡突然又集中了一批人要放逐,總共約700人,叫做『叛亂分子』。在這一批被放逐的人裡,也包括我那位極其溫順的卡爾·費奧多羅維奇。他是從宿舍被帶走的,沒讓他給病人作最後一次巡診。」

  「多麼荒唐!」

  「可這還不算荒唐呢,」科斯托格洛托夫顯得異常亢奮。「我的一個朋友跑來悄悄告訴我,說我也在那個放逐的名單上,是經過衛生所所長杜賓斯卡娜夫人同意的。她明明知道我不能走路,刀口還沒有拆線,卻點了頭,瞧,這個混帳的女人…··對不起……我心想:刀口帶著縫線擠在運牛的火車車廂裡,必定會潰爛化膿,這就是等死。於是我拿定了主意,等他們來押我走的時候,我就說:『你們開槍打死我好了,就打死在這床上,我哪兒也不去。』我橫下了一條心!可是他們沒來帶我。這並不是由於杜賓斯卡妮夫人發了善。乙,她對我沒有被押走還感到驚奇呢。原來是由於登記分配處裡的人發現:我的刑期還剩下不到一年的時間。我把話題扯得遠了……隨後,我走到窗前去看。醫院的木柵外面排著一列長隊,離我大約有對米遠,收拾好東西的已被趕到那裡集中,準備解走。卡爾·費奧多羅維奇從那裡發現我在窗口便喊了起來:『科斯托格洛托夫!把通風小窗打開!』看守罵他:『閉嘴,你這混蛋!』可他還是在喊:『科斯托格洛托夫!您要記住!這很重要!您的腫瘤切片我已派人送到鄂木斯克病理解剖研究室做組織分析去了,您要記住!』就這樣……他們被押走了。這就是在您之前給我治過病的幾位醫生。能怪罪他們什麼呢?」

  科斯托格洛托夫仰頭靠到椅背上。他心情十分激動。不是這所而是那所醫院的氣氛又使他透不過氣來。

  東佐娃撇開枝節(病人的敘述總是有許多不必要的),抓住要點,繼續問下去:

  「那麼,鄂木斯克方面是怎麼答覆的?有過答覆嗎?是怎麼向您宣佈的?」

  科斯托格洛托夫聳了聳瘦削的肩頭。

  「誰也沒向我宣佈什麼。就連卡爾·費奧多羅維奇為什麼向我喊這番話,我也不明白。直到去年秋天,在流放地,我的病情惡化得厲害時,有一個婦科老醫生,我的一個朋友,才硬催我去詢問。我給自己營裡寫了封信。沒有回音。於是我就給營部寫信告狀。大約過了兩個月,來了這樣的回信:「雖經仔細查閱您的檔案材料,仍無法確定分析結果。』腫瘤已使我噁心得受不了,本來不想再往哪兒寫信,但由於監督處怎麼也不放我出去治療,我也就抱著試試看這種想法往鄂木斯克寫了封信,寫給病理解剖研究室。很快,沒過幾天那裡就回了信——這已經是在1月份,放我到這兒來之前。」

  「說的就是這個,對,對!這封回信!回信在哪兒?!」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當時我正要動身到這裡來,我……已經什麼都無所謂了。何況那張紙上也沒有蓋章,只不過是研究室的一名化驗員寫來的信。她寫得很客氣,正是在我說明的那個日期裡,從那個地點確曾有標本送去,切片分析也做過,並且證實了……您所懷疑的那種類型的腫瘤。還有,當時就已經把答覆寄給要求鑒定的醫院了,也就是說,寄給了我們營的醫院。看來,這事很有可能按照我們那裡的一套做法處理了,我完全相信:答覆寄來了,反正誰也不需要,於是杜賓斯卡妞夫人就…」

  不,東佐娃根本不能理解這種邏輯!她交叉著兩隻胳膊,手掌不耐煩地輕輕拍著上臂。

  「要知道,根據這樣的分析結果,應當立刻給您進行愛克斯光治療!」

  「給誰?」科斯托格洛托夫開玩笑似地眯縫起眼睛看了看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愛克斯光治療?」

  瞧吧,他對她講了有一刻鐘,而且還能怎麼坦率呢?可她還是什麼也沒有明白。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他不無感慨地說。「那裡的情況是很難想像的……關於那個世界,外面的人連一點概念也沒有!什麼愛克斯光治療!我開刀的地方疼痛還沒有消失,跟艾哈邁占現在的情況一樣,可已經跟大夥一起在幹活了,還澆灌過混凝土。我甚至沒有想過自己還會有什麼不滿。您不知道兩個人抬的那種盛著混凝土漿的深箱子有多重吧?」

  她低下了頭。

  「那是另一回事。可是後來病理解剖研究室的這一答覆為什麼沒有蓋章?為什麼作為私人信件發出?」

  「作為私人信件發了出來已經謝天謝地了!」科斯托格洛托夫說。「總算遇到了一個好人。我發現,女人中間的好心人畢竟比男人中間的多……至於作為私人信件發出來,那得怨我們該詛咒的保密制度!她信上還繼續寫著:『不過,腫瘤標本寄給我們的時候沒有注明病人的姓名。因此,我們不能給您開出正式的證明,標本的解剖玻片我們也不能寄給您。」』科斯托格洛托夫十分氣憤。這種表情在他臉上反映得比什麼都快。「這算什麼了不起的國家機密!真是些白癡!唯恐那邊的什麼研究室知道某某營裡關著一名囚犯科斯托格洛托夫。仿佛是法王路易的兄弟似的!至今,我的切片還作為無名氏的標本放在那裡,而您卻為治我的病不得不絞盡腦汁。保密倒算是做到了!」

  東佐娃望著他,目光堅定而明確。她沒有改變自己的主張。

  「那麼,這封信我也應當放在病歷裡。」

  「好。我一回到那個莊子,馬上就給您寄來。」

  「不,要快一點。您的那位婦科大夫能不能幫您找到,能不能寄來?」

  「找倒是能夠找到……不過我自己什麼時候回去呢?」科斯托格洛托夫皺著眉頭望著她。

  「在我認為您的治療需要告一段落時,您可以回去,」東佐娃一字一頓而又意味深長地說。「但那也只是暫時的。」

  在交談中科斯托格洛托夫所等待的就是這一瞬間!可不能不戰而輕易放過!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我們最好達成協議,不要用大人跟小孩談話的這種調子,可不可改用大人跟大人談話的那種調子?很認真地談談。今天巡診時我對您……」

  「今天巡診時您在我面前,」東佐娃的大股頓時一沉。「作了一次丟臉的表演。您想幹什麼?想把病人的思想搞亂嗎?您在往他們的頭腦裡灌輸什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