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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哦,那是不可能的……好吧,我簡單地說說。愛克斯射線,毫無疑問,對什麼都破壞。不過,正常的組織恢復得快,而腫瘤組織便不是這樣。」

  不管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這卻使科斯托格洛托夫感到滿意。

  「噢!在這種情況下我是願意試試的。謝謝。現在看來我將會痊癒!」

  的確,他漸漸好起來了。他欣然躺下,接受愛克斯光照射,其時還特別曉示腫瘤細胞,讓它知道自己正面臨崩潰的命運,即將徹底完蛋。

  而有時他在接受愛克斯光照射的時候就胡思亂想,甚至打瞌睡。

  例如此刻他看到室內掛著許多皮管和電線,就想給自己找到解釋,為什麼它們那麼多,要是其中有冷卻裝置,那麼是水冷還是油冷。不過他的思想並沒停留在這上面,他什麼也沒為自己解釋。

  原來他又想到了薇拉·漢加爾特。他在想,像這麼可愛的女子永遠也不會出現在他們的烏什一捷列克。而且,這樣的女子一定都有丈夫。不過,他只是順便想到這一點,他是撇開想像中她的丈夫而想著她的。他在想,要是能跟她聊天,不是聊一會兒,而是腳很久很久,或者在醫院的院子裡散散步也行,那會多麼愉快。有時用激進的見解去嚇唬她一下,看她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態也很有意思。每當她在走廊裡迎面走來或者走進病房的時候,她那親切的微笑總是像可愛的太陽一樣洋溢著溫暖。她善良,不是就職業上來說,而是心地善良。再就是她那嘴唇……

  射線管持續地發出輕微的嗡翁聲。

  他在想薇拉·漢加爾特,可也在想卓婭。原來,昨天晚上產生的、今天從早晨起就浮現出來的最強烈的印象,是她的一對聳起的乳房。這對乳房似乎構成了一個近乎水平的擱架。昨晚閒聊時,他們身旁的桌子上放著一把畫表格用的相當重的尺子——不是膠合板直尺,而是木料刨出來的那種。整個晚上科斯托格洛托夫都躍躍欲試,想拿起這把尺子,把它放在她那一對乳房所構成的小擱板上,檢驗一下尺子能不能滑落下來,他覺得不會滑下來。

  他還懷著感激的心情想到放在腹下的那塊沉甸甸的小鉛毯。這小鉛毯壓著他,並且興奮地安慰他;「我能保護你,別害怕!」

  可會不會保護不了?它的厚度會不會不夠?它放的位置會不會不那麼完全符合要求?

  不過,經過這12天,科斯托格洛托夫不僅僅是重新回到了生活中來——恢復了食欲、活動能力和愉快的心情,他還重新恢復了對生活中最美好的東西的感覺,而這種感覺在最近幾個月的痛楚中本已完全喪失。由此可見,鉛毯守住了防線!

  然而,還是得儘快從醫院裡逃出去,趁自己還走得動。

  他沒注意到嗡嗡聲是怎麼停止的,此時粉紅色的燈絲已開始冷卻。護士走了進來,開始把他身上的保護毯和被單—一撤走。他把兩腿從硬榻上放下來,這時也就清楚地看到自己腹部上的那些紫色的方格和號碼。

  「那麼洗澡怎麼辦?」

  「要醫生許可才行。」

  「想得真周到啊!這就是說,已經為我做了一個月的安排?」

  他去找東佐娃。東佐娃坐在短焦距器械室裡,正對著光在看幾張很大的愛克斯光底片。兩台機器都已經關了,兩個通風的小富開著,屋裡沒有其他人。

  「坐下,」東佐娃乾巴巴地說。

  他坐了下來。

  她依然在對比兩張愛克斯光片子。

  科斯托格洛托夫雖然跟她發生過爭論,但那都是由於他想抵制醫療過程中那些多餘的純醫學研究方面的東西。至於對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本人,他是信任的,不僅因為她具有男子漢式的果斷,黑暗中在熒光屏前發佈命令明確,年齡也比較大,對待工作一片赤忱,而更主要的是因為她從第一天起就胸有成竹地摸到腫瘤的輪廓,準確地判斷出它的部位。本身也有所感覺的腫瘤向他表明們診的結果是正確的。只有病人能夠評定,醫生通過手指所瞭解到的腫瘤是不是那麼回事。東佐娃就是那樣模過他的腫瘤,無需借助於愛克斯光。

  她把愛克斯光片子放到一邊,摘下了眼鏡,說道:

  「科斯托格洛托夫。您的病歷裡缺少一項至關重要的資料。我們需要準確瞭解您的原發性腫瘤的性質。」每當東佐娃改用醫學語言時,她說話的語調就會加快:長長的句子和一連串的術語總是一口氣說出來。「您關於前年動過手術的敘述,以及目前轉移的情況,與我們的診斷是相符的。但仍然不能排除其他可能性。而這卻給我們採取治療措施帶來了困難。眼下,從您的轉移部位取樣檢查是不可能的,這您也明白。」

  「謝天謝地。要取我也不會給的。」

  「我怎麼也不理解,為什麼我們拿不到原發病灶標本的玻璃片。您本人能否完全肯定,曾經做過活儉?」

  「是的,肯定做過。」

  「可為什麼在那種情況下不把化驗結果告訴您?」她話說得很快,完全是實幹家作風。有些詞匯的意思只能憑猜測才能明白。

  然而科斯托格洛托夫已經不習慣於這種趕時間的談話了:

  「化驗結果?當時我們那裡所發生的一些事情是那麼驚心動魄,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形勢是那麼緊張,說真的……根本不好意思去問我的活組織檢查結果。」科斯托格洛托夫跟醫生談話時,喜歡使用他們的術語。

  「您不懂,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作為醫生,他們應當知道,這可不能當成兒戲。」

  「醫生們?」

  他看了看她那既沒有掩蓋。也沒有染色的斑白頭髮,打量著她那顴骨有點兒高的臉上嚴肅認真的表情。

  生活正是這樣:在他面前坐著的就是與他同祖國、同時代的一個好人,他們講的都是共同的俄羅斯祖國語言,然而他卻無法向她解釋清楚一些極為普通的事情。莫非是由於這話說來實在太長。或者是由於把原來的話題打斷又實在太早。

  「說起醫生們,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他們是無能為力的。第一個外科大夫,烏克蘭人,決定給我做手術,並為我做好了術前的準備工作,可就在手術的前夜被押走了。」

  「您說什麼?」

  「能說什麼?他被抓走了。」

  「可是我不懂,他事先得到通知的時候,是能夠……」

  科斯托格洛托夫笑了起來,他實在覺得有點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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