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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她生氣了,自己沒回到他那裡去,而是讓護理員把安眠藥和許可證交給他,許可證的上方寫上了「讓。」字樣,還劃了一道杠,打了驚嘆號。

  只是在夜間她才從他身旁走過。他睡著了。長椅微微彎曲的椅背與同樣彎曲的座位相接,形成一道淺槽,對這個人來說,睡在上面很方便,不會摔下來。他已把淋濕的軍大衣脫了,但還是把它蓋在身上:一側衣襟蓋著兩腿,另一側蓋著肩膀。一雙破靴子掛在長椅的一端。靴面無一處完好,用黑的和紅的皮革邊料補了又補。靴底的前面和後跟都打著馬蹄鐵。

  第二天早晨,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又跟護士長打了招呼,所以護士長就把他安置在二樓扶梯的平臺上。

  誠然,從那頭一天以後,科斯托格洛托夫沒有再使她難堪過。他彬彬有禮,以城市人的通常語言跟她談話,總是主動先打招呼,甚至還露出友好的微笑。但是總給人留下一種感覺:他會突然做出什麼奇怪的舉動來。

  果然不出所料,前天她叫他來做血型試驗的時候,已經準備好了一支空的注射器,打算從他的靜脈中抽點血,可他把已經卷起的袖子又放了下來,語氣堅決地說:

  「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我感到很遺憾,請您想想別的辦法吧,這試驗就不必做了。」

  「這是為什麼,科斯托格洛托夫?」

  「我的血已經被喝了不少,我不想再給了。誰的血多,就讓誰給吧。」

  「可您怎麼不害臊?算什麼男子漢!」她帶著女性所固有的那種嘲笑意味瞥了他一眼,這種表情男人是頂不住的。

  「驗完了血有什麼用?」

  「在必要的時候,我們可以給您輸血。」

  「給我?輸血?得了吧!我要別人的血幹嗎?我不想要別人的血,自己的血一滴也不給。血型您可以記下來,在前線驗過,我記得。」

  不管她怎麼勸說,他也不肯讓步,總是找出一些意想不到的理由來加以拒絕。他深信,這一切都是多此一舉。

  最後,她簡直氣急了:

  「您把我置於一種相當愚蠢和可笑的地位。我最後一次請求您。」

  不消說,從她這方面來說,這是失策和屈辱,——何必去求他呢?

  而他馬上把胳臂袒露出來,向她伸過去:

  「只是為了您——抽3毫升好了,請吧。」

  由於她在他面前總是不知所措,有一次還發生過一個令人尷尬的插曲。科斯托格洛托夫說:

  「可您不像日耳曼女子。您大概是跟丈夫姓吧?」

  「是的,」她脫口而出。

  她為什麼這樣回答呢?在那一瞬間,不這樣回答就仿佛受了委屈似的。

  他沒再問什麼。

  其實,「漢加爾特」是她父親、祖父的姓。他們是俄羅斯化了的日耳曼人。

  能怎麼回答呢?說「我還沒出嫁」?說「我從來沒結過婚」?

  這是不可能的。

  第六章 活檢的始末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首先把科斯托格洛托夫帶進器械室,一個接受了一次照射的女病號剛剛從那裡走了出去。這裡從上午8點鐘開始,用支架吊起來的一支18萬伏特的大型愛克斯射線管就幾乎不間斷地工作,而通風窗口關著,所以空氣裡充滿了一種甜膩膩的、有點兒難受的愛克斯光輻射熱。

  病人照射了五六次、十來次之後,肺部一感受到這種熱(其實並不單單是熱),就會覺得噁心,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對這種熱卻已經習慣了。東佐娃在這裡工作了20年,當初射線管根本沒有防護罩(她還差點兒在高壓電線下觸電身亡),她每天呼吸愛克斯光室的空氣,坐在那裡進行診斷的時間大大超過容許的限度。儘管有防護屏和手套,她自身所接受的射線量恐怕比那些最能忍耐的重病人還要多,只不過沒有人去把這些射線「單位」累計起來算一算罷了。

  她動作匆忙,不僅是為了快點出去,還因為不能讓愛克斯光裝置多耽擱。她示意科斯托格洛托夫躺在射線管下的一張硬榻上,並把腹部袒露出來。她用一支使人發癢的涼絲絲的什麼毛筆在他皮膚上刷來畫去,仿佛在寫號碼。

  接著,她向擔任愛克斯光技術員的護士說明象限示意圖,告訴她怎樣把射線管湊近每一象限。然後她讓科斯托格洛托夫翻身俯臥,又在他背上塗刷了一陣。她通知他:

  「照完以後到我那兒來一下。」

  說完她就走了。護士又叫他仰臥,用被單覆蓋第一象限,然後她去搬來一些沉甸甸的小橡皮鉛毯,用它們蓋住目前不應受到愛克斯光直接照射的一切鄰接部位。這些有彈性的小毯子壓在身上,給人一種既沉重又舒適的感覺。

  這時護士也走出去了,關上了門,現在只能通過厚厚的牆壁上的小窗口看見他。響起了輕微的嗡嗡聲,一些輔助燈亮了,主要的管子已經燒熱。

  無堅不摧的愛克斯光束,人的頭腦無法想像的、顫動著的電磁場向量,或者用比較易懂的說法叫做量子炮彈,開始傾瀉下來,透過留出來需要照射的一塊腹部皮膚組織,爾後再透過病人自己也叫不出名兒的間層和器官,透過腫瘤蛤模的軀體,透過胃或腸,透過動脈和靜脈裡的血液,透過淋巴,透過細胞,透過脊柱和小骨,再透過間層、血管和背上的皮膚,然後透過硬榻的板面、四釐米厚的地板,透過擱柵,透過填料,繼續深人堅硬的地基或地下,所到之處一切都被撕裂謝穿。

  這種重量子的野蠻轟擊是悄然無聲進行的,被轟擊的組織沒有任何感覺,經過12場轟擊之後,科斯托格洛托夫重新有了生的願望和生活的樂趣,吃飯也有了胃口,甚至恢復了愉快的情緒。照射了兩三次就使他解除了活著便是活受罪的疼痛,從此他就一心想瞭解和弄懂,這些穿透力極強的小炮彈何以能轟擊腫瘤而又不觸及其餘的肉體。科斯托格洛托夫在弄明白這種療法的原理並相信其正確性之前,是無法毫無保留地接受治療的。

  於是他就設法從滾拉·科爾尼利耶夫娜那裡瞭解愛克斯射線療法的原理,當初,就是這個親切可愛的女人從他們在樓梯腳下初次見面時起,也就是在他橫下一條心,哪怕讓消防隊員和民警來把他拖走也不在乎、也不自願離開的時候,便解除了他的成見和戒心。

  「您別怕,給我解釋解釋,」他讓她寬心。「我就像一名自覺的戰士,應當明確瞭解自己的戰鬥任務,否則就無法作戰。怎麼可能讓射線殺傷腫瘤而不損害其他組織?」

  該技·科爾尼利耶夫娜的一切感受在眼神裡尚未流露出來之前,總是首先反映在她那極其敏感的兩片薄薄的嘴唇上。此時,她內心的猶豫正是在嘴唇上反映了出來。

  (關於這種不分敵我盲目轟擊的炮火,關於這種殺傷力極強的射線,她能向他說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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