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阿馬羅神父的罪惡 | 上頁 下頁
一二三


  她慢慢關上門,這對狗聽到響聲,突然叫了起來。

  他的孩子一碰到他的胸脯,就像一股強勁的風,把阿馬羅所有的想法都驅散了。什麼!把他的兒子交給那個女人,那個「天使的織布工」,讓她把他丟進陰溝,或者把他帶回家丟進污水池?啊!不,他是他的兒子!

  但是他現在該怎麼辦呢?現在再去波亞埃斯找那個乳母商量已經來不及了,——迪奧妮西亞又沒有奶水,——他不可能把他帶回鎮上去。啊!他多麼想砸爛那幢房子的大門,跑到阿梅麗亞的房間裡去,把這個嬰兒放在床上,給他全身裹好,讓他們三個人一起呆在那兒,受著天主的保護!但是不行,他是一名教士!啊,該死的宗教竟這樣沉重地壓在他頭上!

  他懷中的那包東西微微嗚咽了一聲。他趕快跑到那座快要倒坍的小屋裡去,差點撞在卡爾洛塔的身上。卡爾洛塔馬上把孩子抱了過去。

  「是的,這就是那個孩子,」他說。「不過你聽著。這可是當真的。情況完全變了,我不想讓他死了。他應該被撫養成人。我們原先商定的情況現在不算數了,一定要把他撫養大!他一定要活下去。你可以在他身上發筆大財。要好好地待他!」

  「一定的,一定,」那女人說,她急於要走。

  「聽好——這孩子身上的衣服不夠。把我的外套給他裹上。」

  「他穿得夠了,先生,他穿得夠了。」

  「見你的鬼去吧,他穿得不夠!他是我的兒子!一定要用我的外套把他裹住!我絕不想讓他凍死!」

  他把孩子從她手中拉過來,把他抱在自己懷裡,用斗篷把他裹好;那女人早等得不耐煩了,這時一把把孩子奪過去,抱著他急匆匆地沿著公路走了。

  阿馬羅一動不動地站在公路中間,目送著那包東西,直到它消失在黑黝黝的夜色之中。此刻危機已過,他的每一根神經都鬆弛下來,於是他像一個意志薄弱、神經過敏的女人一樣,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放聲痛哭起來。

  他在那幢房子周圍轉了很長時間。但一切仍然是那樣模糊,一切仍然是寂靜得令人可怕。後來,他心力交瘁地回到了鎮上。他走到家門口時,大教堂的鐘聲正敲十點。

  與此同時,在裡科薩那幢房子的餐室裡,戈韋阿醫生勞累了一天以後,正安靜地吃著熱爾特魯德為他燒好的烤雞。費朗院長也在那兒。他坐在餐桌旁邊。他來的時候帶來了做聖事所需要的東西,以防萬一發生危險。但醫生卻很滿意:在八個小時的分娩過程中,阿梅麗亞表現得很有勇氣。分娩進行得很順利,她養了個足以使做父親的感到驕傲的漂亮男孩。

  在醫生敘述這些細節的時候,虔誠的費朗院長出於教士的穩重而垂下了眼睛。

  「好,」醫生一邊把雞胸骨上的肉切下來一邊說:「現在我已經把這孩子接到這個世界上來了,你們諸位先生(我所謂的諸位先生,指的是教會)就會把他牢牢抓住,在死亡奪去他的生命之前絕不會放開他。另一方面,國家雖不像你們這樣貪婪,卻也不會忘記他:所以這個可憐而不幸的人從一生下來直到最後死去,便一直生活在教士和警察之間。」

  院長俯身向前,聲音很響地吸了一撮鼻煙,為即將開始的爭論作準備。

  醫生平靜地繼續說道:「還沒等那可憐的小東西知道自己是個活人,教會已經把宗教強加在他頭上了……」

  院長一半嚴肅一半笑著打斷了他:「啊,醫生,即使只是為了對你的靈魂表示憐憫,我也要提醒你:特蘭托公會議後制訂的《教法大全》第八條規定:凡說在受洗者尚未達到運用理智之年以前即對之施行的洗禮為無效者將被開除教籍。」

  「請注意,院長,我,以及跟我抱有同樣想法的其他人,對於特蘭托公會議的那一套甜言蜜語已經習以為常了。」

  「那是一次聲譽卓著的會議!」院長大為憤慨,打斷他的話說。

  「一次令人崇敬的會議,院長,絕對令人崇敬。特蘭托公會議和法國的國民公會①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兩次會議。」

  ①指法國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起義後於九月二十一日召開的國民公會。

  院長對這種把制訂教義的宗教當局與處死虔誠的國王路易十六的兇手們硬扯在一起的作法露出了極為反感的表情。

  但醫生卻繼續說道:「然後,教會便讓這孩子稍許安靜一段時間,讓他生出乳牙,經受腸內寄生蟲的攻擊……」

  「說下去,再說下去呀,醫生!」院長兩眼緊閉,一邊耐心地聽著,一邊喃喃說道;這話等於說:「說下去,再說下去,把你的靈魂埋葬在烈火和黑暗之中吧!」

  「但是當他剛剛表現出一點理性的跡象,」醫生繼續說道:「當他需要對自己、對宇宙有個大致的概念以便跟動物有所區別時,這時教會就來解釋一切的一切了!這解釋是多麼完整,一個年僅六歲的小孩子,連字母還不認識呢,就已經掌握了一門科學知識,而且比倫敦、柏林和巴黎的科學家們加在一起所掌握的知識還要廣泛、確鑿。那些詭計多端的傢伙毫不遲疑地告訴他:宇宙和行星系是怎樣形成的;人類和動物是怎樣在地球上出現的;不同的人種是怎樣產生的;地質演變是怎樣進行的;不同的語言是怎樣形成的;文字是怎樣發明的……他無所不知:他有一套完整的永遠不變的準則用來指導他的一切行動,作出一切判斷;他甚至對所有的奧秘都了如指掌;儘管他像蝙蝠一樣瞎,他卻能看到高天深處、地球內部的一切;他對死後將要發生的事情也一清二楚,仿佛他就在現場一樣。對他來說沒有什麼問題是未曾解決的。當教會把智慧灌輸進這個小傢伙的頭腦中以後,它就送他去讀書了。我想要問的問題是:為什麼?」

  院長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請你現在告訴我,院長,你們教會為什麼要送他去讀書呢?世界上的所有科學都包括在《教義問答手冊》之中了;背熟它,這孩子就可以無所不知了。他像天主知道得一樣多……其實,他自己就是天主。」

  院長跳了起來。

  「你這不是在辯論,」他大聲說道,「你這不是在辯論!這些只不過是從伏爾泰那兒搬來的嘲笑和辱駡!談論這些事情應該帶著更大的敬意才對。」

  「為什麼是嘲笑辱駡呢,院長?讓我們以語言的形成為例。語言是怎樣形成的呢?是因為天主對通天塔①感到生氣——」

  ①《聖經·舊約·創世記》第十一章中說:「那時,天下人的口音言語,都是一樣。……他們說,來吧,我們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耶和華降臨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耶和華說,看哪,他們成為一樣的人民,都是一樣的言語……我們下去,在那裡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的言語,彼此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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