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阿馬羅神父的罪惡 | 上頁 下頁
一二〇


  「他到了那邊會長得很好,」阿馬羅說。

  但是使她每天感到痛苦,每天流淚的是想到她的孩子將沒有一個合法的身分。

  一天,她對院長談起聖母馬利亞親自啟示給她的一個美妙計劃:這就是馬上跟著昂·埃杜瓦多結婚——但他首先必須簽署一份文件,正式收養她的卡利尼奧斯①!為了讓她的小天使獲得一個合法的身分,她甚至願意嫁給一個普通的工人。她緊緊握住院長的雙手,發瘋似地苦苦哀求著。她懇求他說服若昂·埃杜瓦多答應做卡利尼奧斯的父親!她幾乎要跪在院長大人——她的朋友和保護人的腳下了。

  ①卡利尼奧斯:卡洛斯的愛稱。

  「啊,我親愛的小姐,別激動,別激動。這也是我的真誠願望。我們一定這樣安排,但要等到以後才行,」好心的院長說,對方這樣激動使得他手足無措了。

  幾天以後,她又發了躁狂症:一天上午,她突然發現,她不能背棄阿馬羅,因為他是她的卡利尼奧斯的父親。她在談到她對教區神父應盡的妻子般的義務時,說得情真意切,連七十歲的老院長也臉紅了。

  院長對阿馬羅來看她的事兒一無所知,他帶著責備的口氣說道:

  「我親愛的小姐,你這是在說什麼呀?你在說些什麼呀?你有點忘乎所以了……真丟臉!我還以為你已經跟那段癡情一刀兩斷了呢。」

  「可他是我孩子的爸爸呀,院長先生,」她說,一邊很嚴肅地看著他。

  整整一個禮拜,她都用嬌憨的癡情纏著阿馬羅,每隔半小時就要提醒他一次,說他是她的卡利尼奧斯的爸爸,這使他感到很厭煩。

  「這我知道,這我知道,我的姑娘,」最後他不耐煩地說。「謝謝你,不過我並不需要誇耀這種榮譽。」

  聽到這話她哭了,在沙發上把身子蜷作一團。要使她安靜下來必須撫摸著哄她很長一段時間才行。她讓他搬個小凳子來坐在她身邊;她讓他像個玩偶似的呆在那兒,凝視著他,輕輕地搔著他剃光的頭頂心;她希望他將來給卡利尼奧斯照張小相片,兩個人都可以把它戴在脖子上;如果她死了,他一定要帶卡利尼奧斯到她墳上去,讓他跪下,把小手交叉在一起,讓他為媽媽祈禱。然後她又把他拉到她旁邊枕頭上,拍著他的臉說:「願天主保佑我和我可憐的小娃娃吧!」

  「別響,有人來了!」阿馬羅生氣地說。

  啊,裡科薩的那些上午!他認為這些上午是一種不公平的補贖。一進那座房子,他就得先去看望老太太,聽她抱怨。然後就是跟阿梅麗亞呆上那麼一個鐘頭,任她用一陣陣的歇斯底里發作來折磨自己——她攤手攤腳地躺在沙發上,肚子大大的,渾身上下像只桶,面孔臃腫,兩眼凸出。

  一天上午,阿梅麗亞患肌肉痙攣,他攙著她的手臂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她拖著腳步走。她穿著原先那件晨衣著上去身軀龐大。突然他們奔向窗口,因為他們聽到一匹馬得得地沿著公路小跑而來;但阿馬羅很快地往回一縮,只留下阿梅麗亞把臉貼在玻璃窗上向外注視著。公路上過去的是若昂·埃杜瓦多。他身穿白色外套,頭戴一頂高帽,風度翩翩地騎在一匹栗色母馬上;旁邊是他的兩個小學生,一個騎匹小馬,另一個騎頭驢子;後面跟著一個穿制服的僕人,腳上套著有巨大靴刺的高統皮靴,跟他們保持著一段表示禮貌和尊敬的距離。他的號衣對他來說太大了,兩邊鼓鼓囊囊的,打成一些奇形怪狀的褶層;帽子上有一個鮮紅的玫瑰花結。她站在那兒,這番豪華的景象給她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她目送著他們,直到那位穿號衣的男僕的背影轉過房角消失不見為止。她一句話沒說,只走回來坐在沙發上。阿馬羅一邊在房間裡不停地走來走去,一邊帶著嘲笑的口吻說:「這個白癡,居然有個穿號衣的僕人做跟班!」

  她面孔漲得通紅,但並沒有回答。阿馬羅厭惡地離開房間,砰地一聲把門關上,去找唐娜·若塞帕講述這支無聊的隊伍,辱駡那位莊園繼承人去了。

  「一個被開除了教籍的人帶著一個穿號衣的僕人!」虔誠的老太太雙手抱著頭大聲說道。「多丟臉啊,教區神父先生。對現在的貴族來說真是太丟臉了!」

  從那天以後,如果教區神父上午不來看她,阿梅麗亞不再哭泣了。她現在只焦急地等待著下午費朗院長的來訪。等他一來,她便一把抓住他,讓他坐在沙發旁邊的一把椅子上;然後她便像一隻小鳥慢慢把捕獲物包圍起來一樣,用迂回戰術慢慢把話題引到那個關鍵的問題上去——他見過若昂·埃杜瓦多了嗎?

  她想知道埃杜瓦多說了些什麼,他是否談到她,是否看到她站在窗口。她纏住院長問個沒完沒了,關於莊園繼承人家裡的房子啦,客廳裡的家具擺設啦,一共有多少僕人、多少匹馬啦,穿號衣的僕人是否在餐桌旁伺候啦,問題可真不少。

  好心的院長見她忘了教區神父,滿腦子只有若昂·埃杜瓦多,很是高興,於是便耐心地滿足了她的好奇心;他現在確信自己能夠促成這門親事;她完全不提到阿馬羅,有一次院長問她教區神父是否還到裡科薩來時,她回答說:「是的,他每天上午來看望教母。我不露面,因為我現在這個樣子很不像樣。」

  凡是她不倒在床上的時間,她都呆在窗口,腰部以上弄得很乾淨、很整齊——從公路上只能看到她身體的這些部位——而腰部以下則邋遢得很,衣服皺得不像樣子。她在等候若昂·埃杜瓦多、他的兩個學生和僕人;她不時可以高興地看到他們騎著馬走過。那些馬就像經過嚴格的訓練一樣,步子非常整齊,富有節奏感;特別是看到若昂·埃杜瓦多騎在他那匹價值千金的栗色母馬上她更是高興。當他經過裡科薩時,他總是讓母馬一溜小跑,他平舉著馬鞭,兩腿呈馬裡阿爾瓦式①,這是莊園繼承人教給他的。但最使她著迷的卻是那位穿號衣的男僕:她鼻子貼緊窗玻璃,兩眼貪婪地盯著他看,直到那位腰彎腿抖、外套衣領一直垂到後頸部的可憐的老人轉過公路的拐彎處不見了為止。

  ①馬裡阿爾瓦侯爵是十八世紀的一個貴族,他騎馬的姿勢是兩腿完全伸直,身體牢牢地坐在馬鞍上。

  騎著他的栗色母馬跟莊園繼承人的兩個兒子一起出遊,對若昂·埃杜瓦多來說是一件多麼快樂的事啊!他每次總從鎮上穿過:馬蹄踏在石板地上的響聲每每使他的心興奮得直跳。他從藥鋪老闆娘安帕羅的面前走過,從他原先的辦事處門前走過,只見努內斯從擺在自邊的辦公桌上抬起頭來朝外看他;他走過拱廊,走過司法處,見處長先生正在陽臺上把雙筒望遠鏡對準了特萊斯的家;他唯一感到失望的是,他和他的栗色母馬以及莊園繼承人的兒子和僕人沒法騎馬走過戈丁尼奧博士的書房,因為他的書房在房子的後面。

  一天下午兩點鐘左右,他得意洋洋地騎馬出遊以後,正從巴羅薩回來。走過井邊,他調轉馬頭踏上了大路。這時,他突然看到阿馬羅神父騎著一匹難看的老馬從馬車路上走下來。若昂·埃杜瓦多立即撥轉馬頭向馬車路馳去。馬車路非常狹窄,儘管兩個人都擦著路邊的樹籬走,但當他們擦身而過時,膝蓋還是碰到了對方。當時,若昂·埃杜瓦多高高地騎在他那匹價值五十個金幣的名貴的母馬上,威風凜凜地急速揮著手中的鞭子,一邊用蔑視的目光居高臨下地看著阿馬羅神父,只見他兇狠地用踢馬刺驅趕著他那匹跑不快的老馬向前奔去。到了公路頭上,若昂·埃杜瓦多停下馬,在馬鞍子上轉過身來,看到教區神父在那座孤零零的房子前面下了馬。不多會兒以前,莊園繼承人的兩個兒子經過那所房子時,曾經嘲笑過那個偉儒。

  「誰住在那兒?」若昂·埃杜瓦多問那個僕人。

  「一個叫卡爾洛塔的人。是些壞人,若昂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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