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阿馬羅神父的罪惡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啊,這一定是我們充滿憐憫之心的聖母馬利亞終於看到了她受的折磨,於是便從天國給她以啟示,讓她把自己的一切苦惱都向費朗院長傾吐出來!她覺得她好像已經把壓抑在心靈上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恐懼和陰鬱的悔恨,都留在那間深藍色的懺悔室裡了。院長的安慰是那樣有說服力,每次聽他談話,她都覺得那些一直遮住天空、使她看不到藍天的烏雲消散了;現在她看到了清澈的藍天;當她祈禱時,我們的聖母也不再生氣地把臉轉過去了。院長在聽取懺悔時也跟別的神父大不一樣。他的辦法並不是把天主描繪成一個刻板、僵硬、性情暴躁的人;在他所描繪的天主身上,有著某種女性的溫柔和母性的慈愛,使人的心靈感到一種愛撫的溫暖;他絕不把地獄之火那幅可怕的景象展現在你眼前,而是把天國描繪成一個充滿了同情和憐憫的廣闊天地,天國的大門洞開著,有無數條道路通往天堂,這些路走起來既輕鬆又愉快,只有那些頑固透頂的罪人才不肯舉步向前。在他對來世的這種充滿慈悲的解釋中,天主好像是一位和藹的。面帶微笑的祖父,聖母好像是一位寬厚的姐姐;聖徒們都是些殷勤好客的朋友。這是一個充滿了愛的所在,一切都沐浴在天主的恩寵之中,在這裡,只要流下一滴真誠的眼淚就可以使一生的罪孽得到寬恕。這一切跟從小就使得她在恐懼中戰戰兢兢過日子的那些沉悶的教義多麼不同啊!這正像那座小小的村教堂跟大教堂那巨大的磚石建築大不相同一樣。在那座古老的大教堂裡,又高又厚的牆把一切有人性的和自然界的生命都關在外面了:裡面的一切都是黑暗的、憂鬱的、悔罪的,那些塑像的面孔都是嚴肅的、令人生畏的;世界上沒有哪一樣歡快明朗、充滿生機的東西能進得了大教堂,既沒有藍色的天空,也沒有那鳥兒,那田野中醉人的清新空氣,那生氣勃勃的人們發出的歡快笑聲;教堂門口有差役站崗,防止小孩子進去;連裡面僅有的幾朵花也是假花;甚至陽光也被拒之門外,裡面的光線全來自淒涼的、用枝葉裝飾的燭臺。而在波亞埃斯這個小小的教堂裡,大自然和慈祥的天主之間是多麼親密無間啊!野忍冬的芳香進入了洞開的教堂門;小孩子們玩耍時發出的歡樂叫聲在粉刷過的牆壁中間回蕩;祭壇既像花壇又像果園;膽大的小麻雀就在十字架的底座下面調瞅囀鳴;有時候,一頭神態嚴肅的小公牛把鼻子伸進來,隨便得就像伯利恒①牛棚中的小公牛一樣;還有的時候,一隻到處遊逛的綿羊走了進來,看到它的同類基督正兩腳夾著十字架心滿意足地睡在祭壇腳下,不禁感到高興起來。

  ①伯利恒:一譯「白冷」,在希伯來文中原意為「麵包房」,位於耶路撒冷以南八公里。《聖經·新約》稱耶穌誕生於該地。

  另外,好心的院長正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並不期望不可能的事情。他知道得很清楚,要把在她心中深深紮下根的犯罪的愛情連根拔掉,決非一日之功:他只要求她在極度思念阿馬羅的時候,多想想耶穌基督以求得解脫。魔鬼撒旦像海格立斯一樣力大無窮,一個可憐的姑娘豈能跟他肉搏?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當她感到魔鬼向她進攻時,在祈禱中尋求庇護,讓魔鬼繞著堅不可摧的庇護所發怒狂叫,累得筋疲力盡。每天,費朗院長都帶著護士般無微不至的關懷來幫助她淨化自己的靈魂:當阿馬羅第一次來裡科薩拜訪時,正是他,像劇院裡的提詞員一樣,向她指明了應該採取的態度;在看到她在重新恢復貞淑的品德的緩慢過程中表現出猶豫不決時,是他前來對她講上幾句安慰的話,像注射一針強心劑一樣;如果她在夜間因為想到從前的愛情歡娛而煩躁不安時,第二天他便親切地開導她,向她指出,天堂中為她準備的歡樂比她在教堂司事的肮髒房間裡所經歷的歡樂要大得多。他以一個神學家的敏感向她證明,教區神父對她的愛只是一種獸欲;男人的愛雖然甜蜜,但一個教士的愛卻只能是情欲遭到壓抑後的一種轉瞬即逝的爆發。當他們一起審查教區神父的來信時,他一句一句地進行分析,向她揭示出信中所包含的虛偽、自私、浮誇修飾和肉欲。

  就這樣,他慢慢地使她變得痛恨起教區神父來了。但是他又教育她要尊重經過聖禮淨化的合法愛情;他知道得很清楚,她也是個女人,充滿了性欲;如果把她粗暴地投入神秘主義之中,那只能暫時扭曲自然的本能,而不會導致持久的平靜。他不想唐突地根除她的愛情,讓她做個修女;他只希望她渴望愛的天性能以一個合法的配偶和和諧的家庭為目標,而不要用情不專,隨意虛擲。在內心深處,這位具有教士思想的、好心的費朗當然更喜歡這位姑娘從兒女的情絲、從個人的恩怨苦樂中完全、徹底地擺脫出來,在以後的生活中做一名慈善團體的女教士或者在一家慈善機構中做一名護士,從而把她的柔情轉為對整個人類的更廣泛的愛。但是他看到可憐的阿梅麗亞美麗而嬌弱,要她作出這樣高尚的犧牲,拿這些想法嚇著她,那就太煞風景了,她是個女人,而且將始終是個女人;限制她的自然欲望就是限制她的滿足。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神秘概念對她來說還是不夠的;她需要一個留著小鬍子、戴著高帽子的普通的男人。耐心!至少他應該為她安排一樁由聖事加以祝福的合法婚姻。

  就這樣,通過每天來指導她的思想和行動,他試圖治癒她病態的感情,而且他持之以恆,就像一個真誠相信自己使命的傳教士,把律師的敏銳和哲學家富有才智的父親般的倫理融合在一起——對這種不可思議的治療法,好心的院長私下裡頗感得意。

  到後來,她對阿馬羅的感情看來不再是熾熱、活躍的了,他真是高興極了;這種感情死了,塗上了防腐的香油,用裹布裹好深埋在她的記憶中,像埋在墳墓中一樣,在它上面,一種新的美德已經開出了芬芳的鮮花。至少,好心的費朗是這樣想的,因為他見她現在提到過去的往事時外表很平靜,不像從前,一提到阿馬羅的名字,熱血就湧上來,使她的臉頰變得滾燙。

  實際上,想到教區神父己不再像過去那樣使她感到激動不安了。她已經擺脫了狂熱信徒的那種荒謬的信仰,而正是這種信仰過去曾培育了她對阿馬羅的愛情。她夜間不再感到恐懼,也不再覺得聖母對她敵視了,再加上院長深刻的影響,她終於帶著新的平靜心情把她騷亂、熾熱的情感化為一些即將熄滅的餘燼。最初,教區神父像一個黃金裹身、迷人而有權威的偶像佔據著她的心,但是,自從她懷孕以來,在她感到宗教恐怖的時刻,或者因為悔恨而歇斯底里發作時,她有多少次搖動過這一偶像啊!那一點點黃金抖落了,剩下的黑色而卑微的形體再不能使她感到眼花繚亂了。院長就這樣徹底瓦解了她的感情,而她既沒有經過一番鬥爭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如果她還想到阿馬羅,那是因為她還不能完全忘記教堂司事的家;但現在誘惑她的只是那種肉體的享樂而不是那位教士了。

  她本性是個好姑娘,所以她真誠地感激院長。正像她那天下午對阿馬羅所說的,他幫了她很多忙。對隔天來看望老太太的戈韋阿醫生,她也懷有同樣的感情。他們是她的兩位朋友,像天國給她派來的兩位父親:一個保證她健康,一個保證她得到天主的恩典。

  她得到了兩位保護人的庇護,在十月份的最後兩個劄拜裡心情安逸而平靜。天氣晴朗、溫暖。在安靜的秋夜坐在陽臺上是令人愉快的。戈韋阿醫生和費朗院長常常在這兒會面;他們彼此都很喜歡對方。在拜訪過老太太以後,他們來到陽臺上,然後便開始無休止地辯論起宗教和道德等問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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