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阿馬羅神父的罪惡 | 上頁 下頁 |
一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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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長很自然地回答說:「你對此不應該感到驚奇,先生,你自己也是每天到這兒來的。」 阿馬羅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氣得渾身發抖地說:「請問院長先生,我來不來這兒跟你有什麼夫系呢?這房子是你的嗎?」 這種毫無道理的出言不遜觸怒了院長:「你如果不來的話,那對每個人來說都有好處——」 「為什麼,院長先生,為什麼?」阿馬羅大聲喊道,他已經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 這時,那位好人哆嗦了一下。他剛剛犯了一個天主教教士所能犯的最大的錯誤:他對阿馬羅及其風流事件的瞭解是別人對他懺悔時講的一樁秘密;他剛才表明他不贊成教區神父陷在罪孽中不能自拔,這違背了對懺悔內容保密的原則。於是他深深地一鞠躬,謙卑地說道:「你說得對,先生。我求你原諒。我剛才說話未經考慮。再見,教區神父先生。」 「再見,院長先生。」 阿馬羅沒有進裡科薩的那幢大房子。他冒著越下越大的雨回到鎮上。一進門,他便給阿梅麗亞寫了一封長信,描述了他跟院長見了一面,對他橫加指責,特別強調了這一事實,即他間接地洩露了一樁懺悔的秘密。但這封信仍像別的信一樣石沉大海,杏無回音。 這時,阿馬羅開始相信,對方如此堅決,絕不僅僅是出於悔悟之心或者是對地獄的恐懼。他想,肯定是她又有了新的情人。他心中充滿了妒忌,於是夜間便開始在裡科薩四周轉來轉去:但他什麼也看不到;那座大房子裡黑魆魆的,一片沉寂。有一次,他趕到果園牆邊時,聽到波亞埃斯公路上有人正在感傷地唱著《兩個世界》華爾茲舞曲。那人影越走越近,一支雪茄煙的煙頭在黑暗中閃閃發光。阿馬羅嚇了一跳,急忙躲進公路另一邊一座被遺棄的農舍的廢墟中。歌聲沉寂了;阿馬羅偷偷往外一看,看到一個好像是裹著一件薄薄的斗篷的人影停了下來,眼睛盯著裡科薩的窗於在看。他又嫉妒又憤恨,正想跳出去向那人猛撲過去的時候,突然見那人又平靜地向前走去,一邊高舉起雪茄,一邊哼著歌: 你可聽到遠處山中的回聲, 那令人恐怖的青銅的聲音……? 原來那人正是若昂·埃杜瓦多。每當他經過裡科薩時,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他總要停一會兒,憂鬱地望一望「她」住在裡面的那座房子的圍牆。因為儘管他感到希望破滅了,但是對這個可憐的小夥子來說,阿梅麗亞仍然是世上最可愛、最珍貴的「她」。不管是在奧雷姆、在阿爾科巴薩。還是在他挨餓受凍流浪到過的其它地方,甚至在他像沉船的龍骨被海水沖上海岸似地漂泊到過的裡斯本,他也一分鐘沒有忘記對她的柔情懷念;每當想起她時,他總會感到一陣甜蜜的痛苦。在裡斯本那些辛酸痛苦的日子裡——這是他一生中最失意的時候,當時他在一家默默無聞的事務所裡做辦事員,那座城市在他看來就仿佛是一座巨大的羅馬城或當初以奢華淫靡著稱的巴比倫城,人們熙來攘往,人聲鼎沸,到處是冷酷無情的利己主義,他在那兒感到空虛,不知所措——他更加精心地培育這朵愛情之花了,到後來,它竟成了他的貼心伴侶。他心中一直保存著那個形象,同她進行著假想的對話,當他沿著漫長的索德裡大道流浪時,他嗔怪著她給自己帶來悲哀,使他衰老憔悴。這樣,他便覺得自己不那麼孤單了。 在他看來,這番感情正是他一切苦難的來由,使得他在自己眼中成了一個有趣的人物。他是為愛情而受難的人,這使他感到安慰,正像最初陷入絕望時,想到自己是宗教迫害的犧牲品使他感到安慰一樣。他並不只是一個一般的窮鬼,由於偶然性、愚蠢、缺少朋友、厄運和一件打著補釘的外套便命中註定永遠處於依賴他人的困境;他是一個有著偉大胸懷的人,只是由於一場帶有一半政治性的愛情大災難、一場家庭的和社會的悲劇,才在作了幾番英勇的鬥爭以後,被迫隨身帶著一隻裝滿契紙的發亮的皮包在一家家公證人的事務所之間奔波。命運使他變得像他在感傷主義小說中讀到的一些主人公一樣了。他睡的是亂草鋪成的地鋪,吃的是四個銅板一頓的飯食,過的是經常沒有錢買煙抽的日子。這一切他卻都歸之于他對阿梅麗亞不幸的愛情和一個有權勢的階級對他的迫害。這樣,他便憑著人性最本能的直覺,賦予他那些瑣細的苦難一種高尚的起因。每當他碰到那些他認為是幸福的、乘坐著出租馬車的人們,那些用手臂挽著美麗姑娘細腰的年輕人,那些衣著體面、去戲院看戲的人們時,他便想自己另有一種豐富的內心生活,他的不幸的愛情。這樣一想,他就感到不那麼悲傷了。當他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終於得到了能在巴西就業的允諾,並得到了去那兒的路費以後,他把自己即將作為一個移民的平庸經歷理想化了,他對自己說,他將離鄉背井,飄洋過海,因為專橫的教士們和當局聯合起來迫害他,因為他愛上了一個女人! 當時,看到他把衣服裝進他的鐵皮衣箱時,有誰會想到,幾天以後他會又回到離那些教士只有幾英里的地方,用燃燒著愛情之火的雙眼盯住阿梅麗亞的窗口呢!是那位怪僻的波亞埃斯莊園繼承人(其實他既不是波亞埃斯人也不是莊園繼承人,他只是阿爾科巴薩附近的一個非常富有的怪人;他花錢買下了這宗原屬波亞埃斯某貴族家的古老地產,於是周圍的人便給了他這個稱號),是那位聖徒般的紳士免除了他海上暈船之苦和移民國外的風險。那是在他原定要出海航行的前一天,他仍在辦事處上班時,兩個人偶然相遇了。莊園繼承人是他的老雇主努內斯的委託人,所以知道他那篇有名的通訊文章的原委,也知道他在大教堂廣場攻擊教區神父那樁引起公憤的事,打那以後他便對他非常同情。 事實上,莊園繼承人對教士們懷有一種極度的仇恨,所以每當他在報上讀到一篇犯罪的報道時,即使罪犯已經裁決並被判刑,他也總是認定犯罪的起因一定是個身披黑色長袍的教士。據說他對教士的這種深仇大恨就起因於他跟他的第一個妻子——阿爾科巴薩一位有名的宗教狂熱者——之間鬧的糾紛。當他在裡斯本見到若昂·埃杜瓦多,聽說他想出海遠行時,他立即想到把他帶到萊裡亞,安置在波亞埃斯,讓他負責教育他的兩個小孩子,以此來狠狠地侮辱一下主教管區裡的所有教士。他把若昂·埃杜瓦多看作是異教徒;這正好跟他的用無神論的思想教育兩個兒子的計劃相吻合。若昂·埃杜瓦多眼中含著淚水接受了這一重托:月薪、地位、這個家庭和住房都很令人滿意…… 「啊,先生,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思情!」 「我這樣做只是為了使自己高興!而且也是為了讓那些卑鄙下流的惡棍們生氣,我們明天就走!」 他們在尚·德·馬卡斯一下火車,他就對並不認識若昂·埃杜瓦多也並未聽說過他的經歷的火車站站長大聲說道:「我把他帶來了,我帶著他凱旋而歸了!他要去猛擊所有教士的面孔……如果有什麼損失需要賠償,那就找我來賠好了!」 火車站站長並不感到驚異,因為在這個地區人人都知道這位莊園繼承人是個瘋子。 他們到達波亞埃斯後的第二天,若昂·埃杜瓦多得知阿梅麗亞和唐娜·若塞帕在裡科薩。他是從好心的費朗院長那裡知道這一情況的。費朗院長是莊園繼承人與之講話的唯一的一位教士。他在家裡接待他時並不是把他作為一名教士,而是作為一位紳士。 「費朗先生,」他總是這樣說道:「你作為一位紳士我尊重你,但是你作為一個教士我卻討厭你!」 好心的院長微微一笑,他知道雖然這人極不敬神未免可笑,但在內心深處他卻像聖徒一般善良,對這個地區的所有窮人像父親一般慈祥。 莊園繼承人還酷愛古書,辯論起來精神十足。有時候他們兩人會就歷史、植物學和打獵的方法等問題展開激烈的爭論。當院長在辯論最激烈的時候提出一個相反的看法時,莊園繼承人便會一下子站起來,在院長身邊跳來跳去,大聲說道:「先生向我提出這個看法是作為一名教士提出呢,還是作為一位紳士提出的?」 「作為一位紳士,莊園繼承人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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