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阿馬羅神父的罪惡 | 上頁 下頁 |
一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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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司事家的門半開著,黑暗之中他竟撞在兩個深深歎息著往外走的女人身上。他徑直走到癱子的床邊:桌子上點著從教堂裡拿來的兩支大蠟燭;一條白床單覆蓋著托托的遺體。那個禮拜值班的西爾韋裡奧神父正坐在那兒念他的每日祈禱書,他的手帕攤在膝蓋上,大眼鏡夾在界尖上。他看到阿馬羅,便站起身來。「啊,阿馬羅,」他聲音很輕地說。「我們剛才到處找你。這可憐的孩子只要你。當他們來找我時,我正在諾瓦埃斯家裡打牌。那是一個什麼場面呀!她死的時候竟沒有表示懺悔:就像我們在書中讀到的那些不肯懺悔的罪人一樣。當她看到我,知道你沒來的時候,你不知道她那副樣子!簡直把我給嚇壞了。我甚至以為她要對著十字架吐唾沫呢……」 阿馬羅一句話也沒說,只把床單的一角撩了起來,但一看到死者的臉便馬上把它放了下來。然後他上樓來到教堂司事的房間裡,見他攤手攤腳地趴在床上,臉對著牆在拚命抽泣;還有一個女人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地坐在一個角落裡,兩眼盯在地上。她因為不得不到鄰居家來幫忙,臉上隱隱約約帶著一種厭煩的表情。阿馬羅碰了碰教堂司事的肩膀說:「你一定不要太傷心啊,埃斯格利亞斯大叔,這是天主的命令。對那可憐的姑娘來說,這也是一種解脫啊。」 埃斯格利亞斯大叔轉過身來,透過蒙住雙眼的淚翳認出了阿馬羅,於是便想吻他的手。阿馬羅把身體往後一縮,說道:「好了,埃斯格利亞斯大叔……在你遭到不幸的時候,天主會憐憫你的。他會為了你遭到的所有痛苦補償你的。」 他並沒有聽教區神父講話,因為他正在渾身痙攣般地抽泣;而那個女人則非常平靜地一會兒揩揩這只眼睛,一會兒揩揩那只眼睛。 阿馬羅來到樓下,主動提出替好心的西爾韋裡奧主持這項討厭的儀式。他手持每日祈禱書,站在蠟燭旁邊,換下了西爾韋裡奧。 他在那兒一直呆到很晚。那位鄰居在走出去的時候說,埃斯格利亞斯大叔終於睡著了,她答應明天天一亮就帶著裝殮的衣裳再回來。 此刻,整座房子陷入了一片寂靜之中,由於大教堂就在附近,這種寂靜似乎變得更加令人沮喪了。牆外有一隻貓頭鷹不時發出輕微淒涼的叫聲;有時,樓上還仿佛傳來咚咚的拐杖聲,使整座房子都震動起來。一種模糊的恐懼感攫住了阿馬羅,他只想趕快從這兒跑開;但他已覺醒的良心產生出一種力量,使他留了下來;在恐懼的驅使下,他加快了祈禱的速度。有時候,祈禱書落在他的膝蓋上,他便把身子坐得筆直,意識到床單下那具屍體的存在,同時懷著一種悽楚的心情口想起往昔那些歡樂的時光:燦爛的陽光照射著院于,燕子在盤旋飛翔,他和阿梅麗亞歡笑著一起上樓走到此刻埃斯格利亞斯大叔正在睡夢中哭泣的房間裡去。 第二十一章 大教堂神父曾鄭重建議阿馬羅,在最初幾個禮拜不要到裡科薩去,因為他姐姐或者女僕也許會起疑心。這樣一來,阿馬羅的生活就變得比他離開胡安內拉太太的家、搬至索薩斯路去住時更加悲苦和空虛了。他所認識的人都離開了萊裡亞:聖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去了維埃拉;甘索索姐妹到了阿爾科巴薩山腳下的一位姑母家中,就是近十年來她們一直在盼著她死,好給她們留下一大筆財產的那位有名的姑母。在大教堂做過禮拜之後,漫長的一天,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就像鉛一般沉重地拖曳不前。即使身處利比亞沙漠中的聖安東尼,也沒有像他這樣與世人完全隔絕。只有苦惱的副主教來拜訪他。他通常是每個禮拜來一兩次,時間在剛剛吃過晚飯以後,手裡拿著雨傘,看上去瘦削乾癟,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阿馬羅討厭他;有時為了擺脫他,他便假裝正在忙於讀書;或者一聽到他走上樓梯的慢騰騰的腳步聲,他便急忙沖到桌子旁邊,等他一進來便說:「對不起,副主教大人,我手邊正有些東西要趕著寫出來。」 但那傢伙卻一屁股坐下來,把他那把令人作嘔的雨傘夾在膝蓋之間:「你不必為我操心,教區神父,不必為我操心。」 於是那令人討厭的身影便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裡,阿馬羅實在忍受不下去了,便把鵝毛筆一丟,抓起帽子,喃喃說道:「今晚我幹什麼都沒有心思,我打算出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在第一個拐角處,他便唐突地離開了副主教。 有時候他對自己的孤單寂寞感到厭倦了,便去拜訪西爾韋裡奧。但那位胖神父把時間都消磨在收集治病的士方子或者莫名其妙地訴說自己為何消化不良上,另外他還一直不停地稱讚戈丁尼奧博士,稱讚他的子女和夫人,再就是把他四十年來一直重複來重複去的那些老掉了牙的笑話講了又講,講完以後又是那樣天真地大笑不已,這一切連同他那仁慈心腸、快活脾氣都使阿馬羅感到很不耐煩。他煩惱不安地離開那兒,想到厄運竟使自己與西爾韋裡奧這樣不同,心中不免有一番感慨。像西爾韋裡奧那樣才是真正的幸福。為什麼他不也做一個善良的、老式的教士,沒有狂妄的野心,心滿意足地寄食在一戶富裕的人家呢?做一名充滿自信、如山下一灣溪水一般恬靜淡泊的教士,得意地擺動著肥胖的身軀,既不會有逾越體面界限的危險,也不會招來什麼麻煩呢? 在其他時候,他還去看望他的同事納塔裡奧。他當初骨折後沒有得到正確醫治,因此現在仍然腿裹夾板睡在床上。但是納塔裡奧的房間裡充滿了山金車花葉劑①和汗臭的味道,一大堆破布浸泡在一個個玻璃碗中,一排排的藥瓶擺在五斗櫥上,夾在一排排聖徒像中間,阿馬羅看到這番景象禁不住要嘔出來。還沒等他進門,納塔裡奧就大聲抱怨起來:這些醫生多麼笨啊!他一向多麼倒黴啊!他的痛苦多麼令人難熬啊!這個該死的國家在醫學方面多麼落後啊!等等。他一邊說著,一邊不時地向肮髒的地板上吐著痰,丟著煙屁股。因為他在生病,所以別人的健康,尤其是他的朋友的健康,便使他充滿了憤恨之情,好像是對他本人的一種冒犯一樣。 ①山金車花酊劑:一種塗敷外傷的藥劑。 「你一直很壯實吧?你當然會的,你沒有像我那樣從馬上摔下來,」他常常帶著怨恨喃喃地說道。「想想那個畜生樣的布裡托吧,他從來就不頭痛!還有那個貪食的修道院院長,他自吹自擂,說他從來沒有在早晨七點以後睡在床上過!畜生!」 然後阿馬羅便向他報告新聞:他剛收到大教堂神父一封信,唐娜·若塞帕的病情有所好轉…… 但是納塔裡奧對那些跟他有交往和友情的人不感興趣;他只對跟他結有仇恨的那些敵人感興趣。他想知道那個書記員現在怎麼樣了,他是不是還在餓得嗷嗷直叫! 「如果在我睡到這個該死的床上之前,我就看到他餓得嗷嗷直叫,那至少也對我有點好處!」 這時候他的兩個侄女進來了。這是兩個臉上有雀斑的小姑娘,眼睛裡顯出膽怯的神情。她們最恨的是伯父沒有請那位老巫婆來醫治他的腳:就是這位老巫婆治好了巴羅薩莊園繼承人和奧雷姆的皮門特爾…… 納塔裡奧看到「自己花園裡的兩朵玫瑰花」,心情變得比較平靜了。 「可憐的孩子,我現在不見好並不是因為她們關心不夠,照料不周。但我真受了罪,天哪!」 兩朵玫瑰花同時轉過身去,用手帕揩著眼淚。 阿馬羅離開的時候,心裡更感到厭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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