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阿馬羅神父的罪惡 | 上頁 下頁
九三


  但她現在經常表現得顧慮重重,這使阿馬羅神父很惱火。有好幾次,她到那兒時都是滿面愁容,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她作了一個惡夢,使她一夜不得安寧,她拚命想從夢中發現災難臨頭的前兆。她有時候問他:「如果我死了,你會很傷心嗎?」

  阿馬羅大為生氣。這實在太愚蠢了,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是這麼短促,她還要這樣哀聲悲歎讓人掃興。

  「這事兒可不像你想得那麼輕鬆,」她說。「我的心裡就像壓著一塊大石頭一樣。」

  實際上,她母親的那些朋友也覺得她變了。整個晚上她都閉著嘴不講一句話,只是埋頭做她的針線活,把針慢慢地穿來穿去,或者,累得幹不動活了,便坐在桌子旁邊,帶著呆滯的目光和恍惚的神情,把綠色燈罩旋轉個不停。

  「唉呀,姑娘,別去擺弄那個燈罩了!」夫人們常常生氣地說。

  她總是笑一笑,發出一聲疲倦的歎息,然後把她幾個星期來一直在鑲邊的白襯裙拿起來。她母親看到她臉色這樣蒼白,便想到去把戈韋阿醫生請來給她看看。

  「不要擔心,媽媽,這只是神經質。一會兒就好的……」

  逢到一扇門砰地一響,她就會突然一驚,有時還會高聲尖叫,幾乎昏厥過去,這一切都向她們證明了她確實很神經質。有幾個晚上,她一定要母親跟她睡在一起,因為她害怕做惡夢,害怕夢幻。

  「這就是戈韋阿醫生一直說的那話了,」她母親對大教堂神父說:「這姑娘該出嫁了。」

  大教堂神父大聲地清了清喉嚨:「她什麼也不需要,」他聲音含糊地說道:「她需要的東西樣樣都有了。在我看來,她有的太多了。」

  大教堂神父認為,正像他對自己所說的,這姑娘是高興得過了頭。在他知道她要去拜訪托托的那些日子裡,他總是不厭其煩地仔細觀察她。他縮在椅子裡,帶著一副沉重的、色迷迷的目光注視著她。他現在對她就像做父親的一般,說不出有多麼寵愛。每次在樓梯上碰到她,他總是讓她停下來,這裡胳肢幾下,那裡胳肢幾下,還要長時間地拍拍她的臉蛋。他再三再四地叫她到他家裡去;在她跟唐娜·若塞帕聊天的時候,大教堂神父便趿拉著他那雙拖鞋,像只老公雞似地在她周圍走來走去。阿梅麗亞和她母親一談起跟大教堂神父的這番友誼來就沒完沒了,她們斷定,他一定會送她一份豐厚的嫁妝。

  「你呀,你這個流氓,」當他單獨跟阿馬羅在一起時,他總是這麼說:「你真有辦法,總能把一樣好東西弄到手。」然後他睜大他小小的圓眼睛:「這姑娘配得上國王!」

  阿馬羅趾高氣揚地回答說:「她是不錯,老師,甚至可以說是非常的好。」

  現在,聽到同事們稱讚阿梅麗亞的美貌,阿馬羅感到非常開心。在教士們中間,阿梅麗亞被稱作是「教徒中的一朵鮮花」,所有的教士都羡慕阿馬羅有這樣一個懺悔者。為此,他一定要她在禮拜天來做彌撒時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最近以來,她一直穿著一件難看的美利奴羊毛織的外衣,看上去就像一個以苦行來贖罪的老太婆一樣,這使阿馬羅很生氣。

  可是現在,阿梅麗亞已經覺得沒有必要樣樣事情都討好教區神父了。阿馬羅的第一次擁抱曾使她的身心陷入了麻木,但現在她已經從這種麻痹的狀態中完全清醒過來了。她開始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罪孽。長期以來,她被過分的虔誠束縛著,奴役著,心靈中一片漆黑。現在理性的曙光已經開始照進了她的心靈。她到底算什麼呢?教區神父的情婦。說到底就是這麼回事兒,她感到可怕極了。倒不是她在惋惜自己的童貞、名譽,悔恨自己失去了好名聲。為了他和他所給予她的歡樂,她願意犧牲更多的東西。但是還有比世人的斥責更讓人害怕的事情:可能會進不了天堂,另外,更可怕的是,我們的天主要進行報復,這種報復並非通過某種懲罰在她死後把她的靈魂壓碎,而是在她活著的時候就來折磨她,摧毀她的健康、她的幸福或她的肉體。她對於麻風、癱瘓和其他疾病,對於終日挨餓的貧困,對於天主的各種無窮無盡的懲罰,都懷有一種模糊的恐懼。正像小時候每當她忘記按時誦念《聖母經》時,她便擔心她會讓她從樓梯上摔下來,或者讓她挨老師的答杖一樣。每想到這一切她就會嚇得發抖,生怕天主會因為她跟一個教士私通而懲罰她。他一定會把災難降臨到她頭上,把她的面容毀掉,讓她一輩子見不得人,或者讓她窮得只好挨門挨戶地去討飯。自從那天在聖器收藏室裡裹著聖母的斗篷犯下了褻瀆聖物的罪孽以後,這些念頭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她。現在她確信,聖母馬利亞是恨她的,聖母一直在大聲疾呼地反對她的所作所為;她不停地虔誠祈禱,拚命想使聖母息怒,但一切都是徒勞。她只覺得聖母馬利亞蔑視她,拋棄了她,使她無法接近了。她那聖潔的面孔再也不會對她微笑;她那雙聖潔的手再也不會仁慈地張開來,像接受可愛的花束一樣接受她的祈禱了。她現在遇到的是一種冷淡的沉默,是被觸怒的天神的冰冷的敵視。她知道聖母馬利亞在天國中所擁有的權力:她想要的一切,她都可以得到,以補償她在十字架下的嚎啕慟哭;她現在在天國中坐在她的聖子的右邊,聖子時時面帶微笑轉過頭來看著她,對她有求必應,而聖父則從左邊對著她微笑。阿梅麗亞清楚地意識到,對她來說已經沒有什麼希望了。在天國之中正在為她準備著某樣可怕的東西,一場可怕的災難。它終有一天要落在她的頭上,把她肉體和靈魂砸得粉碎。這會是一場什麼樣的災難呢?

  如果她有膽量的話,她早就會跟阿馬羅斷絕一切關係了:但是她非常害怕他生氣,差不多就像她害怕天主生氣一樣。如果聖母馬利亞和教區神父都反對她,那她會怎麼樣呢?再說,她的確愛他。在他的懷抱中,她對天國的一切恐懼都消失了,她甚至根本就不再想到天國。偎依在他的胸前,有他保護著,她對於天神的憤怒也不再感到恐懼了;她那非常強烈的情欲就像一杯烈酒一樣,給了她極大的勇氣;仿佛有一種對於天國的公然蔑視纏住了她的身體。但是當她獨自一人在自己的房間裡時,所有的恐懼又回來了。正是這種內心鬥爭使得她面色蒼白,使得她乾燥皺縮的嘴唇上爬滿了老年人的皺紋,使得她憔悴異常,這可把阿馬羅給激怒了。

  「你到底是怎麼啦?你的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難道非要我用力才能把它擠出來嗎?」每當他一見面吻她時便這樣說,因為他發現她冷冰冰的,毫無一點熱情。

  「我昨晚一夜不舒服——我神經緊張。」

  「該死的神經質,」阿馬羅不耐煩地咕噥著說。

  接下來她就會提出那些每天都要重複一遍的莫名其妙的問題,直把他氣得發狂。他在作彌撒時是否充滿了熱情?他是否讀過了他的每日祈禱書?他是否作過了每日反省?

  「你就不想知道點別的什麼嗎?」他氣憤地說道。「見鬼!現在你聽著!你認為我還是個神學院的學生而你是主考官,你要來檢查我是不是執行了教規。真是愚蠢透頂!」

  「我的意思是說,對天主要盡心盡意。」

  事實上,她現在最關心的一件事就是阿馬羅應該做一名好教士,這樣他就可以成為她的救世主,把她從天主的憤怒中解救出來。她指望著教區神父能在天國的法庭上運用他的影響。她生怕他由於玩忽職守而使她被罰人地獄。為了使他那種神秘的保護作用發揮最大的優勢,她希望他一直聖潔,保持其天國寵兒的地位。

  阿馬羅說這一切使他想起了老修女的重重顧慮。他認為這都是一派胡言亂語,白白把他們在埃斯格利亞斯大叔家的寶貴時間占去了這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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