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阿馬羅神父的罪惡 | 上頁 下頁
七四


  「胡安內拉太太,你能不能晚一點來接她?天哪,我穿衣服穿得太匆忙了,我覺得我的襯裙在往下掉呢!」

  四位女士走進教堂時,裡面已經擠滿了人。那天是為聖體儀式唱彌撒。根據這個主教管區的一條慣例,領聖體的時候,由低音提琴、大提琴和長笛奏樂,儘管這本是違反儀式程序的。(那位善良的西爾韋裡奧對聖餐儀式非常嚴格,他對奏樂這一項很不贊成。)祭壇披上了雪白的節日盛裝,佈置得很華麗,聖物全都陳列在上面。華蓋、帷幕以及彌撒書的裝飾都是白顏色襯著暗金色。花瓶裡插著紮成尖塔形的白花和綠葉,在聖體匣兩邊,懸掛著裝飾用的天鵝絨簾帷,算是天篷,它們構成兩片攤開的巨大的白翼,把聖靈打扮成一隻鴿子。二十盞枝形的大燭臺,一層層地排著,射出黃色的燭焰,照著打開的聖體匣。那只聖體匣金光閃閃,鑲嵌著珠寶,裡面放著顏色晦暗的聖餅。在擁擠的教堂裡,迴響著一片緩慢的。喃喃的低語聲;不時聽見有人咳嗽,或者孩子的哭叫。因為人多,加上香料的氣味,空氣已經變得十分重濁。唱詩班裡,樂師們的身影在低音提琴和樂譜後面移動,那裡不斷傳出低音提琴的長吟和長笛的鳴咽聲。

  四位朋友剛在大祭壇附近坐下,從聖器收藏室那一側便走進來兩位助祭,一位像松樹那樣挺拔、高大,另外一位則身材肥胖、形容齷齪。他們穩穩地高舉著兩支供獻用的燭臺。後面是外號叫「斜眼兒」的皮門塔,身著一件大得不合身的白法衣,手裡捧著銀香爐,神氣活現地大踏步走著。隨後,在教堂裡的會眾跪下來翻動書頁的一片喧嘩之中,兩位執事一前一後地出現了。最後,阿馬羅神父走了進來。他穿了一身雪白的法衣,兩手交握,眼瞼低垂,按照儀式的規矩,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謙卑的樣子,再現出基督走向髑髏地時逆來順受的神態。他剛才在聖器收藏室裡換上法衣之前,為了洗滌白法衣的事剛和人狠狠地爭執了一番,直到現在臉上還氣得直發燒。

  唱詩班立刻唱起了《進台詠》。

  在彌撒進行的時候,阿梅麗亞用愛慕的眼光出神地看著教區神父。正像大教堂神父說過的那樣,他真是一位唱彌撒的藝術大師;全體神父、全體女士都有同感。他向執事行禮致敬的時候是多麼莊重,多麼瀟灑!他匍伏在祭壇前面,姿勢是何等優雅,表現出一副謙恭卑微、自我克制的樣子,覺得天主就在自己面前,由天使、聖徒和聖母、聖子簇擁著,而自己是灰燼、是塵土。但是,他姿勢最美妙的時候還是在祝福的當兒:他慢慢地把手在祭壇上空移動,好像他想從站在祭壇附近的基督那裡聚攏、並抓住他降下的福澤。隨後,他又做了一個樂善好施的仁愛手勢,使這份福澤降臨到坐在正殿裡的會眾中間,降臨到一排排裹著頭巾的女人頭上,甚至一直降臨到在正殿的盡頭擠作一堆的鄉下人那兒,他們手裡拿著翻山越嶺時用的長竹竿,以驚奇的目光凝視著閃閃發光的聖體匣。正是他祝福百姓的那雙手,曾經在桌子底下熱情地捏緊了她的手,阿梅麗亞想到這兒,心裡的愛情達到了頂點。那個叫過她「我的小姑娘」的聲音,現在正在背誦著那些精彩的祈禱文,她聽在耳裡,覺得比低音提琴的長吟更動聽,比風琴的深沉的樂聲更感人。想到所有的女士一定也同樣愛慕他,她感到很驕傲;只是在看見他站在祭壇面前,全身洋溢著與整個儀式相適的聖潔的歡樂時,她才感到一種羡慕。這是一個虔誠信徒感受到天國的魅力時產生的羡慕。他神色是那樣寧靜,好像他的靈魂已經飛升,遠遠地飛往高空、飛往永恆、飛往不可見的領域。不過當他講「主啊,憐憫我們」,當他念福音書,或是和副主祭一起坐在蒙上紅色錦緞的長凳上的時候,她更喜歡看著他,因為她覺得這時候他更富有人性,更可親近。這時候,她很想使個眼色引起他的注意,可是教區神父先生一直低垂著眼瞼,神態十分謙恭。

  阿梅麗亞挺直身子,朝後坐在自己的腳踵上,滿臉笑容,欣賞著他的側影,他那個長得很好看的頭顱,他的繡金的長袍,心裡回憶起在濟貧院路初次相遇時他手裡拿著香煙從樓梯上走下來的情景。自從那天晚上到現在,發生了多少風流韻事啊!她想起了莫雷納爾,想起那次從溝上跳過去的情景,想起給她姨母守靈的那個夜晚,以及在火爐邊的一吻……唉,這一切將會如何結束呢?後來,她竭力想要把心思集中到祈禱書上去,可是她又想起了早上利巴尼尼奧對她說的話來:「他的可愛的白皮膚——天使長的皮膚!」那一定是非常細嫩、柔軟的……她心中燃燒起強烈的欲望。她認為這是魔鬼在誘惑她,為了要把他趕走,她便定睛望著聖體匣,望著祭壇。阿馬羅神父正在祭壇上,副主祭在他身邊圍成一個半圓形。他搖著表示永遠讚美天主的香爐,唱詩班高聲唱起了《奉獻歌》。隨後他親自站到祭壇的第二級臺階上,兩臂交叉在胸前,讓人用香熏過;「斜眼兒」皮門塔快活地搖晃著香爐;一縷香煙冉冉飄升,像是傳遞給天國的信息;聖體匣和神父都被這盤旋而上的白煙籠罩住了;阿梅麗亞覺得神父的身形變幻了,幾乎化作了神明……嘔欠,這時候她是多麼敬慕他啊!

  風琴奏出了最強音,震撼著整個教堂;唱詩班的隊員們張大了嘴,全力祝唱;上面,樂隊指揮神氣活現地立在幾架低音提琴的琴頸中間,情緒變得狂熱起來,瘋狂地揮舞著他那用一卷無伴奏齊唱樂的樂譜卷成的「指揮棒」。

  阿梅麗亞離開教堂的時候,神情顯得非常疲倦,臉色也很蒼白。

  在大教堂神父家吃飯的時候,唐娜·若塞帕一再責怪她為什麼不講話。

  她沒有說話,可是她那雙嬌小的腳卻在桌子底下不停地尋覓著阿馬羅神父的雙足,摩擦著它們、踩著它們。天色很早就暗下來了,點上了蠟燭;大教堂神父開了一瓶櫻桃酒(不是他珍藏的那種著名的一八一五年佳釀,而是一八四七年釀造的),為擺在桌子當中那一盤通心粉細麵條助興。那一盤麵條上面用肉桂拼成了教區神父姓名的縮寫。(大教堂神父解釋說,那是他姐姐為了讓客人們高興而開的一個小小的玩笑。)阿馬羅舉起酒杯,提議為「好心的主婦」幹一杯。她聽了滿臉堆笑。她穿著她那件難看的綠色毛料衣服,顯得醜陋不堪。她感到很抱歉,因為這頓飯燒得太糟糕了——熱爾特魯德做事太馬虎,剛才差一點兒把鴨子和通心粉給燒焦了!

  「哪裡哪裡,我親愛的夫人,這個好吃極了!」教區神父表示反對。

  「承蒙你好意誇獎。幸好我及時挽救了它……教區神父先生,再來上一小調羹通心粉怎樣?」

  「不吃了,我親愛的夫人,我已經吃得夠多了。」

  「那好吧,為了不糟蹋東西,再喝一小杯『四七』年吧,」大教堂神父說。

  他自己喝了一大口,心滿意足地籲了口氣,倒在椅子裡,說:

  「好酒!這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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