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阿馬羅神父的罪惡 | 上頁 下頁
三二


  肉體!於是他便開始思索起靈魂的三大敵人——物質世界、魔鬼和肉體來。他把它們想像成三個活的形象: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一個長著獨只銅眼、單只羊腿的黑乎乎的東西;而物質世界則是模糊的、奇異的(財富、駿馬、宮殿等等)——在他看來,裡巴馬爾伯爵足可以做它的化身。但這些東西對他的靈魂有什麼危害呢?魔鬼,他從未見過;那個美麗的女人是愛他的,而且是他生活中唯一的安慰。說到物質世界或者伯爵大人,他從那兒得到的也只是保護、好意、緊緊的握手……他用什麼辦法可以防止肉體和物質世界對他的影響呢?唯一的辦法就是像過去那些聖徒一樣,逃到沙漠中去,或者逃到野獸群中。但是神學院的教授們不是對他說過,他是屬￿跟邪惡作戰的世間教會的嗎?這些教授們不是還曾告誡過他,禁欲主義捨棄了神聖的職責,因此是錯誤的嗎?

  「我真不能理解,我真不能理解。」

  於是他便拿聖書中的例子為自己的愛情辯護。《聖經》中就描寫過很多婚禮。多情的女王們穿著鑲有寶石的衣服,她們未來的夫君裹著潔淨的亞麻布頭巾,牽著白羊羔的耳朵前來迎接她們;利未人敲著銀盤子,口中喊著天主的名字;大的鐵城門打開了,讓載著新郎新娘的大篷車通過;盛著嫁妝的檀木箱子用紫色繩子紮住,放在駱駝背上,一路上不停地吱嘎作響。馬戲團裡那些受盡折磨的演員,在獅子的鼻息下和觀眾的歡呼聲中,只一個接吻就算拜了天地!就是耶穌自己也並非一直過著他那種不通人情的聖賢般的生活。在耶路撒冷的街上,在大衛城的市集上,他的確是冷冰冰、愛沉思的;但在伯大尼,在拉撒路花園的埃及榕樹下,他卻溫情脈脈,放縱無忌。在那裡,當他的朋友們——那些瘦瘦的拿撒勒人一邊喝著牛奶,一邊嘁嘁喳喳地在一旁密謀策劃時,他就在殿宇金黃色的屋頂前面,看著那些羅馬士兵把鐵餅擲到金門下面,看著從客西馬尼園的樹下經過的對對情侶——與此同時,他把手放在馬大那漂亮的、金黃色的頭髮上,馬大是他鍾愛的女子,此時正坐在他的腳下紡紗。

  這麼說來,他的愛情只是違犯了教規,而不是靈魂的犯罪了。雖然代理主教會對此不悅,但天主卻不會生氣。如果對教職人員的法律更富有人情味的話,這種感情就是正當的了。他想到要提出抗議,但是到哪裡去向誰抗議呢?在他看來,這比把古老的大教堂搬到城堡山頂上去還要困難。

  他聳聳肩,根本不把那些含含糊糊,錯綜複雜的爭論看在眼裡——都是些哲學上的空談和不著邊際的幻象而已!他愛那女孩子,簡直要發狂了。這才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他需要她的愛,他需要她的親吻,他需要她的靈魂……如果主教大人不是那麼一把年紀,他也會需要這些東西、教皇也一樣!

  他就這樣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在房間裡踱來踱去,一直到淩晨三點鐘。

  若昂·埃杜瓦多在深夜走過索薩斯路時,不知有多少次看到從阿馬羅神父的窗口透出一道微光!因為近來若昂·埃杜瓦多像許多在戀愛中不順利的人一樣,也養成了一個深夜還在街上遊蕩的壞習慣。

  打從一開始,這位書記員就注意到阿梅麗亞對阿馬羅神父的愛憐之情。但是他知道她受過的教育,知道她們一家一向虔誠,所以他把那些近乎謙卑的殷勤歸因於她對他的教士身分和他作為懺悔神父所享有的特權的虔誠尊敬。

  然而,他還是本能地恨起阿馬羅來了。他過去一向就是教士們的敵人,他把他們看作是對文明和自由的一種威脅;他一直把他們看作是一些陰謀家,奢侈成性,終日在策劃著要把世界拉回到中世紀的黑暗中去;他憎恨懺悔室,認為它是破壞家庭和睦的一種可怕的武器。他有一種模糊的信仰——敵視對神的崇拜、祈禱和齋戒,但是對於作為詩人、革命家和窮人之友的耶穌,對充滿整個宇宙的天主的崇高精神卻滿懷著仰慕之情。只是在他愛上阿梅麗亞以後,為了使她和胡安內拉太太高興,他才開始去做彌撒。

  他特別希望能趕快跟阿梅麗亞結婚,這樣他就可以把她帶走,使她脫離那些虔誠的女教徒和教士們的環境;因為他生怕她以後會變成一個一想到地獄就嚇得發抖的女人,每天要花好幾個小時在大教堂的耶穌受難像前祈禱,向那些專愛從懺悔人那裡打聽新婚之夜床榻上的種種秘密的神父們懺悔。在阿馬羅重又開始經常去濟貧院路以後,他感到很煩惱。他想,好呵,那個流氓又回來了!當他注意到阿梅麗亞現在對神父比過去更加情意綿綿、親熱無間時,他感到厭惡透了。這裡面實際上就存在著某種愛。每當他進來時,她臉漲得多紅啊!她聽他講話時帶著怎樣一種天真的羡慕的神情啊!在玩「排號」牌戲時,她是怎樣想方設法,總是坐在他的身邊啊!

  一天早晨,他為這事感到焦慮不安,便來到濟貧院路,趁胡安內拉太太在廚房裡跟人講話的時候,他唐突地對阿梅麗亞說道:

  「你知道嗎,阿梅麗亞小姐,你對阿馬羅神父那種親熱的樣子使我感到討厭。」

  她抬起頭來,顯出很吃驚的樣子。

  「什麼樣子?聽你說的!那你要我怎麼對待他呢?他是我們家的朋友,還在這裡做過房客……」

  「是的,是的。」

  「啊,請放心好了。你要是對這事不高興,那你就看著吧。我再也不走近他了。」

  若昂·埃杜瓦多氣消了,心想是自己誤會了。她的舉動只是一種過分的狂熱,對教士集團的一種過分的熱情。

  打這以後,阿梅麗亞決定把心中的真實感情隱藏起來。她一向認為書記員有點遲鈍,如果他已經看出了一些端倪,那精明的甘索索姐妹和大教堂神父那位心腸狠毒的姐姐又會怎麼樣呢?因此,她一聽到阿馬羅上樓來的腳步聲,就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可你瞧:等他一開始用他那溫柔的聲音講話,或者把他那對黑眼睛轉向她的時候,她的每一根血管都會感到激動,她那冷淡的態度就會慢慢地消失,像薄薄的一層積雪在驕陽下慢慢融化一樣,於是她的感情便漸漸地在她的神情中表露無遺。有時候,她沉浸在極度的興奮之中,竟會忘記了若昂·埃杜瓦多在旁邊,所以當她聽到他憂鬱的聲音從屋于的一角傳來時,她便要大吃一驚了。

  另外,她覺得,她母親的朋友們是以一種善意的、默默贊許的態度看待她對阿馬羅的傾慕的。正像大教堂神父常說的那樣,阿馬羅是一個漂亮的年輕人;而老太太們的態度和神色中也都流露出對他的一種愛慕之情,這就為阿梅麗亞感情的發展創造了有利的氣氛。聖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有時候就在她耳邊悄聲說道:

  「只要看他一眼就能讓人激起熱情!他是教士的光榮。沒有哪一個教士比得上他!」

  她們都認為若昂·埃杜瓦多是個沒用的飯桶!所以阿梅麗亞並不試圖掩飾她對他的冷淡:她過去一直在給他繡的那雙拖鞋早已從她的針線籃裡消失不見了,而且她現在再也不走到窗口去看他上班了。

  於是,若昂·埃杜瓦多的猜疑得到了證實,這想法牢牢盤踞在他的心中——而他的心中,正像他自己說的,現在是漆黑一團,勝過夜晚的黑暗。

  他的結論是:姑娘愛上了神父。他既為自己失去幸福感到痛苦,也為她的名譽受到威脅感到惋惜,兩種感情交織在一起。

  一天傍晚,他看到她從大教堂走出來,便在藥鋪門前等著她,然後很堅決地說:

  「我想跟你談談,阿梅麗亞小姐。咱們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我不能……你愛上了阿馬羅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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