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阿馬羅神父的罪惡 | 上頁 下頁 |
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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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發誓永遠不回胡安內拉太太的家。他一邊邁著大步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一邊在考慮用什麼辦法來羞辱阿梅麗亞。對,有辦法了。他要指責她是一個蕩婦淫娃!他要在萊裡亞的虔敬信教者中擴大影響,他要成為代理主教先生的親密朋友;他要巧施妙計使大教堂神父和甘索索姐妹跟她們疏遠,使他們也不去濟貧院路拜訪;他要跟好人家的婦女串通起來,讓她們在禮拜天做彌撒時不理睬她;他要告訴人們,她的母親是個婊子。他要讓她整日提心吊膽,充滿恐懼!讓她身敗名裂!在大教堂內,當人們做完彌撒走出來的時候,他要幸災樂禍地看著她頭裹黑圍巾,羞愧地縮做一團,眾人躲避著她走過去;他要故意站在門口,跟民政長官的妻子交談,跟維亞·克拉拉太太開玩笑!在四旬齋期間,他要大張旗鼓地講道,好讓她聽到人們在店鋪裡、在連拱廊上紛紛議論:「阿馬羅神父真偉大!」他要變得野心勃勃,他要密謀策劃,他要利用裡巴馬爾伯爵夫人的影響,爬到教會的最高職位上去。當有一天她看到他成了萊裡亞的主教,頭戴飾金的主教冠,面色蒼白,引人注目,伴隨著深沉的風琴聲,從大教堂的中殿走下來,後面跟著搖聖香的祭壇少年,從跪在地上的仔海會眾中間走過時,她會作何感想呢?到那時候,她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一個瘦削、乾癟的女人,裹著一條廉價的圍巾!而她所選中的那個男人,她的丈夫若昂·埃杜瓦多先生又會怎麼樣呢?他將只是一個工資菲薄的窮抄寫員,穿著一件破舊的短上衣,手指被香煙熏得發黃,整天趴在一大堆文件之上;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對上司奉承拍馬,對下屬也要妒忌!而他,在可以通天的、巨大的教職階梯上佔據了高位的一名主教,將高高地站在眾人之上,進入環繞著天主寶座的靈光圈!他將在教會和國家內成為一名要人,他的管區內的教士們一看到他皺眉蹙額就要膽戰心驚! 這時,附近教堂裡的鐘正在徐緩地敲著十點。 這時候她會在幹什麼呢?她肯定是坐在餐室裡做針線活:書記員則坐在她旁邊:他們一邊玩著比斯卡牌戲,一邊大聲笑著;也許在黑暗中她正在桌子下面碰他的腳!他想起了她的腳。他還回想起,當她跳過地裡的泥潭時,他曾瞥見她的一小段長襪;這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使他從她的大腿,越過一些想來必定很美的部位,一直想到她的乳房……啊,他多麼愛這個該詛咒的姑娘啊!然而他卻沒法把她搞到手!任何男人,不管有多醜、多笨,都可以到濟貧院路去求她的媽媽把她嫁給他,他們還可以到大教堂來對他說:「神父先生,我要和這個女人結婚了,請為我們證婚吧。」他們在教會和國家的保護下,可以親吻她的手臂和她的乳房!可是他卻不能。因為他是一名教士!這都是那個該死的、喜歡嘰嘰喳喳的達萊格羅斯侯爵夫人一手造成的! 他於是憎恨起整個世俗世界來,因為他已經永遠失去了那些特權。由於他所擔任的聖職不允許他涉足那些世人的社交娛樂活動,作為補償,他只能在他的教士身份使他在精神上高人一等的優越感中尋求安慰。那個可憐的書記員可以娶那個姑娘並佔有她——但是跟一個天主賦予了無上權力的教士相比,他又算得了什麼呢?他從這種想法中得到滿足,心中居然對他擔任的聖職充滿了自豪感。但是很快,一個淒涼的想法便襲上心來:這種支配地位只在抽象的精神領域內起作用;他永遠不可能對整個社會顯示它的威力。它在教會內是上帝;但一到光天化日之下,它就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平民了。不信教的人把所有僧侶的行為只看作是對那些狂熱教徒的一種微不足道的影響……使他傷心的正是這一點,即教會對社會生活的影響正在縮小,教士的權力遭到削弱,這種權力僅僅限於精神方面,而對人的肉體、生命和財富卻無能為力。這裡所缺少的正是當年教會就是國家、教士就是屬下所有教徒的世間主人的那種權威。在這種情況下,為教徒們打開或者關上通往天國的大門的那種神秘的權利對他還有多大的意義呢?他寧願要古代那種開關地牢門的權利!他要使書記員和阿梅麗亞之流在他黑色長袍的陰影下嚇得發抖。他渴望成為一名古代教會的教士,渴望享受斥責他人的特權,使人一看到他便想到執行絞刑的劊子手,於是不寒而慄,而在萊裡亞,在教會的管轄之下,他要使那兩個追求幸福的人,一想到嚴刑拷打和殘酷的懲罰便膽戰心驚——到那時候,他和她就會被逐出教門了。但他一邊冥想著若昂·埃杜瓦多和阿梅麗亞的事情,一邊又深感痛惜,因為他已經再也無法像中世紀的宗教法庭那樣對別人處以火刑了! 就這樣,那位已經無法加害於人的年輕教士,在感情受到挫折後極為興奮的情況下,有幾個小時的時間,竟妄想再回到天主教專制統治的人世生活中去。這也難怪他,因為所有的教士,即使是最愚蠢的教士,都難免有被教會想把精神上的自我克制強加於人的奢望或是它妄想統治全世界的野心所打動的時刻。每一個副助祭都難免有時候會以為自己可以成為聖徒或者教皇:從來還沒有哪位神學院的學生,哪怕只有瞬息的時間,不曾一往情深地嚮往過沙漠中的大洞穴,因為聖哲羅姆曾在那裡仰望著繁星密佈的夜空,感受到天主的恩賜像一條流淌著牛奶的河落入他的心田;就是那位大腹便便的修道院院長,當他傍晚帶著一副長者的神態坐在陽臺上,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剔著牙縫的時候,他在內心深處也自以為具有托爾克馬達①的素質。 ①托爾克馬達(torquemada):死於一四九八年,西班牙多明我會修道僧,西班牙宗教法庭第一任庭長。 阿馬羅的生活變得淒涼沉悶了。到了三月,天氣仍然潮濕而陰冷;在大教堂做完禮拜後,他走進自己的住房,脫掉沾滿污泥的靴子,穿上拖鞋,便坐下來陷入百無聊賴的苦惱之中。他三點鐘吃飯;每當他把湯碗有缺口的蓋子掀開時,他總會帶著辛酸的渴望回想起在濟貧院路吃飯的時候,阿梅麗亞裹著潔白的圍巾,溫柔體貼、滿面笑容地把鷹嘴豆湯遞上來的情景。在一旁伺候他的是骨瘦如柴,身材高大,模樣活像個穿裙子的大兵的維森西亞;她一直感冒不愈,所以不時地轉過臉去,大聲地把鼻涕攥在圍裙上。她很不愛乾淨:餐刀在油膩的水中洗過以後,濕漉漉的就擺上桌子。阿馬羅雖然討厭她,對她很冷淡,但他從不抱怨;他一點胃口也沒有,匆匆吃完算數。叫她把咖啡端來以後,他便坐在桌邊一呆幾個小時,墜入孤獨的深淵;他默默無言,悶悶不樂,只是不停地把香煙頭在盤子邊上撚熄。風從破門的裂縫中吹進來,他感到膝蓋和兩腳凍得冰涼。 大教堂神父從來不到索薩斯路來,因為,正像他自己說的:「一想到要走進那所房子就讓人肚子痛得難受。」而阿馬羅因為日見憂鬱,也一直沒有再到胡安內拉太太家去過。他很不高興,因為她沒有派人來請他去參加每個禮拜五晚上的聚會;他把這種怠慢歸咎于阿梅麗亞對他的敵視;因此,為了不見到她,他便跟西爾韋裡奧神父調換了做彌撒的時間,避開她通常去參加的中午彌撒而去做九點鐘的彌撒。對他所作出的新的犧牲他忿恨不已,耿耿於懷! 每天晚上,阿梅麗亞一聽到鐘聲響起,便感到心裡怦怦直跳,一刹那間,她好像就要窒息一樣。接著,若昂·埃杜瓦多的皮靴就會在樓梯上吱嘎作響,再不就是聽到甘索索姐妹的長統橡皮套鞋的啪嗒啪嗒聲。這時候,她就會往椅背上一靠,因為一再的失望而痛苦地閉上眼睛。她盼望著阿馬羅能來;有時候,鐘敲十點,他完全不可能再來了,她便感到失望和傷心,禁不住要哭出聲來,於是她便把針線活往旁邊一推,說道: 「我要去睡覺了,我頭痛死了。怎麼也好不了!」 她一下子撲倒在床上,痛苦地低聲說道: 「啊,聖母馬利亞,我的保護人!他為什麼不來,他為什麼不來呀?」 自從他搬走以後,她幾乎沒有出過門。現在,整幢房子顯得空蕩蕩的,沒有一點生氣。當她望進他的房間,看到衣架上沒有他的衣服,五斗櫥頂上沒有他的書時,她突然放聲哭了起來。她跑過去親吻他枕過的枕頭,狂熱地把他擦手用過的最後一塊毛巾緊緊地抱在胸前。他的面容經常浮現在她的眼前,他的身影總是出現在她的夢中。由於他不在,她的愛情的火焰反而燃燒得更高更旺,正像一塊點著的木柴被人從火堆中抽出來以後燒得更旺一樣。 一天下午,她出門去看望一個在醫院裡做護士的表姐。走到橋邊時,她看到一群人正驚奇地圍觀著一個頭髮挽成髻、身穿鮮紅短上衣的姑娘。這個姑娘揮舞著拳頭,嘶聲喊叫著在罵一個當兵的。那當兵的小夥於是貝拉①人,一張傻乎乎的圓臉上長滿了初生的細軟短須。他轉過身去,背對著她,兩手深深插在口袋裡,聳聳肩膀,咕咕噥噥地說道: ①貝拉:葡萄牙中部偏北的一個地區,分上貝拉、下貝拉和濱海貝拉三個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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