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奧利弗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一三


  儘管沃格爾先生講課的用語很「夠刺激」,通常我們卻大多就趁機去黑甜鄉里小遊一番,再不就拿一份《猩紅報》來看看。也算我倒黴,偏偏有一天我倒拿耳朵去聽了。他那天講的題目是美國早期的紡織業,當催眠曲來聽正合適。

  「真是混帳!說到紡織業,倒還有不少哈佛出身的『赫赫有名』的混帳傢伙在其中扮演了十分可恥的角色。比方說阿莫斯·布魯斯特·巴雷特,他就是哈佛1794屆的畢業生……」

  好傢伙——這不是說的我們家嗎!是沃格爾明知道我坐在課堂上聽課呢?還是他每年都要對他的學生這樣講上一遍?

  我在座位上擠命把身子往下縮,他卻還是滔滔不絕往下講。

  「1814年,阿莫斯和幾個也是哈佛出身的老朋友結成一夥,把工業革命帶到了馬薩諸塞州的福耳河城。他們興建了第一批大紡織廠。連廠裡的工人也全部蒙他們『照看』了起來。這就是所謂『家長式管理』。他們打著維護道德的晃子,把邊遠農家招來的女工都集中在宿舍裡住。吃的住的,公司當然都要扣錢,微薄的工資有一半就這樣給扣了去。

  「這班小姑娘一星期要幹活八十個小時。巴雷特他們自然還不會忘記教她們過日子要儉省。『省下錢來存到銀行裡去嘛,姑娘們。』可你們知道銀行又是誰開的呢?」

  我真巴不得變成一隻蚊子,好悄悄逃出去。

  唐·沃格爾把巴雷特家族企業集團的發跡史一段一段講下去,形容的字眼好比一串串連珠炮,火力比平日還猛幾倍。他一路往下講,足足講了大半個鐘點,那可真是如坐針氈的半個多鐘點呵。

  十九世紀初葉,福耳河城的工人倒有一半是童工。小到連五歲的都有。童工每星期只能淨到手兩塊錢,成人女工是三塊,男的七塊半,算是頂了天了。

  可是還不全給他們現錢,全給現錢豈不吃虧了?工錢裡有一部分是用代價券支付的。代價券只限于巴雷特家開的店鋪裡通用,這也是不用說得的。

  沃格爾舉了一些例子,說明當時的工作條件有多惡劣。比方說,織布車間裡空氣濕度大,織出來的布就質量高。因此老闆往往就向車間裡噴上點水蒸氣。即便是在夏天最熱的時候,為了使經紗緯紗都保持濕潤,車間裡一律窗戶緊閉。所以工人對巴雷特他們哪裡會有好感呢。

  「還有這樣一個豈有此理到極點的事實,要請大家注意,」唐·沃格爾講得簡直要七竅生煙了。「惡劣的還不只是工人工作條件這樣糟、生活環境這樣壞——也不只是出了那麼多的工傷事故得不到一絲一毫的賠償——最要命的是工人那點極不像話的工資倒還在降低!巴雷特利潤直線上升,可是給工人的那點可憐巴巴的工資卻反倒減之又減!因為移民的浪潮不斷湧來,新來的移民工資再低也要爭著來幹。

  「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透了!」

  就在那個學期,後來有一天我上拉德克利夫的圖書館去用功。在那裡我碰上了一位姑娘。是64屆的詹尼·卡維累裡。她的父親是克蘭斯頓的一位糕點大師傅。她已故的母親特裡薩·弗娜·卡維累裡,本是一戶西西里人家的姑娘,這家西西里移民當年來到美國,就落戶在……馬薩諸塞州的福耳河城。

  「你這該理解了吧?所以我就恨透了自己的家庭。」

  默然半晌。

  「明天五點再談吧,」倫敦醫生說出來的卻是這麼句話。

  我就去跑步了。

  我每次從診所裡出來,總覺得心裡的火氣反而要比就診前大得多,腦子裡也反而要亂得多。為了治一治這種治療帶來的不快,我也沒有別的好辦法,只能到中央公園裡去拼命跑步。自從我跟辛普森偶然重逢以後,我幾句話一說,居然說動了他也來跟我一塊兒鍛煉了。只要他不是醫務纏身,能抽得出空來,他一定會來跟我一起繞著公園裡的人工湖跑步。

  還好,他倒從來不問我跟喬安娜·斯坦因小姐的事有沒有進一步的發展。莫非她告訴過他了?莫非她也診斷出我這個人有毛病?反正辛普森跟我交談從來不提這個話題,這事他不提我倒反而注意。老實說,我倒是覺得,斯蒂夫見我又跟人家說說話兒了,心裡大概也就很滿意了。我是從來不跟朋友說鬼話的,所以我就老實告訴他我找了位精神病醫生替我治療。當然詳細情況我也不說了,他也沒問。

  今天下午,我因為跟醫生談得心潮難平,所以不知不覺的就跑得太快了點,害得斯蒂夫跟不上了。只跑了一圈,他就不得不停下了。

  「嗨,老兄,這一圈你就一個人跑吧,」他氣喘吁吁地說。「到第三圈我再跟上來。」

  其實我也相當累了,自己也得緩緩這口氣,因此就放慢了腳步。雖說跑得不快,有些跑步的人還是被我甩在了後邊。這薄暮時分跑步的人也真多,隊伍裡五顏六色,胖的胖瘦的瘦,快的快慢的慢。一些參加體育會的,自然都一陣風似的,從我身旁一沖而過。那班年紀輕輕的中學生,超過我也不在話下。但是就憑我這樣不緊不慢地跑,我還是有些「超車」的滋味可以嘗嘗:老爺子、胖太太不用說了,十二歲以下的娃子多半也不是我的對手。

  後來我漸漸感到體力不支了,眼前也有點模糊了。汗水流到了眼裡,我也看不清被我甩下的都是些什麼人了,只迷迷糊糊感覺到有那麼一團團的人影,大大小小,五光十色。所以要我說出在我前前後後跑動的到底是誰,我是根本說不上來的。不過到後來卻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我依稀看見在我前方八十來碼以外有一個身影,身上的運動衫褲是藍盈盈的阿迪達斯牌(也就是說很貴的名牌),步子也跑得不算慢。我心想我就這樣寫寫意意往前跑,估計漸漸就可以甩下這個……該是姑娘吧?要不就是個細挑身材的小夥子,可也偏留著一頭長長的金髮。

  估計落了空,我就加快腳步,向著這個藍盈盈的阿迪達斯趕去。用了二十秒鐘,才算拉近了距離。果然是個姑娘。要不就是個屁股奇大的後生——瞧我這胡思亂想的,這不又多了個題目,得去跟倫敦醫生研究了?還好不是的,我再跑近點兒,就看清了那是一位身材苗條的女郎,披肩的金髮還在隨風飄拂。好嘞,巴雷特,拿出鮑勃·海斯①的架勢來,神氣點兒超過去。我調整了步伐,加快了速度,就氣派十足地飛一般一沖而過。好,再去超前邊的。我認出來了,前邊一位身材魁梧的,就是平日遠不是我對手的那位歌劇演員。男中音先生啊,這一下該輪到你來讓我奧利弗給甩下去啦。

  ①全名羅伯特·李·海斯(1942—):美國短跑名將。1964年東京奧運會百米冠軍。

  這時候突然一道藍光一閃,一個人影從我身旁趕了過去。我原以為那一定是米爾羅斯體育會的一個短跑運動員。可是一看不對。這藍藍的身影還是那位穿一身尼龍運動服的女將,我還當她已經被我甩出二十碼開外了。可是你看她一下子又超了過去。也許是新冒出了一位賽跑的健將,只怪我看報不仔細吧。我就又調整了步子,想再追上去看看。要追上去又談何容易。我累了,她卻還跑得勁頭挺足呢。好容易我才算是趕上了。她的相貌比後影還好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