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奧利弗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一一


  他特意把那隱隱隆起的肌肉使勁抖了兩下。我暗暗感到背後那幫音樂大師都為我捏著把汗。其實我自己心裡也有那麼點兒。不過我還是不動聲色地脫下了外套,把嗓門壓得低了八度,做出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說道:

  「坦普爾先生,如果你真要不肯自便,那我也沒法子,我只能悠著點兒——讀書人對讀書人總得悠著點兒——來把你的橡皮泥腦袋揍個大開花了。」

  那個吵上門來的傢伙倉皇溜走以後,斯坦因先生開了一瓶香檳慶賀(「這可是加利福尼亞來的直銷真品哪」)。酒後大家一致提出要在熟悉的曲子中選響度最大的一支來演奏,結果就演奏了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演奏得可真是勁頭十足。連我還來了一份呢:我管打炮(用的樂器是一隻空垃圾筒)。

  幾小時後演奏就結束了。時間也過得太快了。

  「下次再來啊,」斯坦因太太說。

  「他肯定會來的,」斯坦因先生說。

  「你憑什麼說得那麼肯定?」她問。

  「他喜歡我們哪,」路易斯·斯坦國答道。

  情況也就是這些了。

  不用說得,送喬安娜回家自然是我的任務。儘管時間已經很晚,她卻還是一定要我陪她坐五路公共汽車回去。這五路公共汽車是一直順著河濱大道去的,到最後才蜿蜒折進五號街到終點。她今天值過班了,所以顯得有點累。不過看她的情緒還是挺高的。

  「哎呀,你剛才真是了不起,奧利弗,」她說著,就伸過手來按在我的手上。

  我暗暗自問:這手讓她按著是個什麼感覺呢?

  我卻就是說不上有些什麼感覺。

  喬安娜還是興奮不已。

  「今後坦普爾就肯定不敢再露面了!」她說。

  「哎,我跟你說了吧,喬——對付蠻橫的傢伙,跟他來硬的其實也沒啥了不起,就是像我這麼個腦袋瓜子不大好使的,也照樣辦得到。」

  說著我用雙手做了個手勢,所以這手就從她的手裡抽了出來。(是不是覺得松了一口氣呢?)

  「不過……」

  她的話沒有說下去。我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總說自己不過是個沒什麼頭腦的運動員,她也許聽得心裡有些嘀咕了吧。其實我並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讓她知道我這個人實在是不值得她白費時間的。說真的,是她太好了。人也算得上挺漂亮。反正只要是個正常的男兒漢,感情並不反常,對她的印象總是差不到哪裡去的。

  她住在醫院附近一幢大樓的四樓。大樓是沒有電梯的,我把她一直送到她的房門口,這時我才覺得她怎麼長得這樣矮呢。因為她說起話來老是得仰起了臉,把眼睛直瞅著我。

  我還覺得自己呼吸都有些急促。那決不會是爬樓梯的緣故(記得嗎,我有跑步鍛煉的習慣)。我甚至還漸漸覺得,自己跟這位又聰明又溫柔的女醫生說話時,怎麼竟會隱隱然有那麼一絲恐慌之感。

  也許她以為我對她的好感可不只是一種「柏拉圖式的愛」①呢。也許她還以為……真要是這樣,那可怎麼好呢?

  ①意思是超乎性愛的愛。

  「奧利弗,」喬安娜說了,「我本想請你進去坐坐的。可我一大早六點就得趕去上班。」

  「那我下次再來吧,」我說。我頓時感到肺裡缺氧的現象一下子就改善了。

  「那敢情好,奧利弗。」

  她親了親我。面頰上那麼輕輕一吻。(她們一家子都是喜歡來跟人親親的。)

  「再見了,」她說。

  「我回頭再給你打電話,」我回了一句。

  「今天晚上過得真是愉快。」

  「我也有同感。」

  然而我心裡卻是說不出的不痛快。

  就在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我得出了結論:我得去找一位精神病醫生看一看了。

  「咱們先把俄狄浦斯王啊這一套①撇開不談。」

  ①「俄狄浦斯王啊這一套」指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所說的俄狄浦斯情結。俄狄浦斯是希臘神話中底比斯國王拉伊俄斯與王后伊俄卡斯達之子。長大後,無意中殺死了親父。後因除去怪物斯芬克斯,被底比斯人擁為新王。在兩不相知的情況下,又婚娶其母。發覺後,其母自縊,俄狄浦斯自刺雙目,流浪而死。俄狄浦斯情結即指兒子親母仇父的變態心理,這裡顯然是指仇父這一點而言。

  見了醫生,我精心準備的那一番自述就是這樣開頭的。要找一位可靠的精神病醫生,有一套手續是少不了的,說來其實也很簡單。那就是首先得打電話找你做醫生的朋友,說自己有個朋友需要找位精神病專家看看。於是你的醫生朋友就介紹一位專家醫生,讓病家去看。最後,你在電話機旁打了一兩百個轉,猶豫再三,才終於撥通了電話,約定了去診所初診的時間。

  「不瞞你說,」我就一路往下說,「這種課程我也學過,咱們這話一談起來,用那套行話術語該是怎麼個說法我都清楚。跟詹尼結婚的時候我對待父親的那種態度該標上個什麼名稱我也瞭解。總之,按照弗洛伊德那套理論的分析,並不是我今天來向你請教的目的。」

  這位埃德溫·倫敦醫生儘管據介紹人說是個「極風雅」的人士,卻是不大喜歡多說話的。

  「那你來幹什麼呢?」他毫無表情地問。

  他這話倒叫我吃了一驚。我的開場白已經順利說完,可是還沒有容得我歇一口氣,「反詰問」就已經開始。

  說真的,我到底想來幹什麼呢?我到底想要聽他說些什麼呢?我咽了口唾沫,回答的聲音輕得幾乎連我自己也聽不見。

  「我弄不懂自己怎麼會變得沒有感覺了。」

  他沒有作聲,等著我說下去。

  「自從詹尼死了以後,我簡直成了個無知無黨的人了。當然,有時肚子也會覺得餓。那只消快餐一客就能對付。可是除開了這一條……這十八個月來……我可以說完全成了個無知無覺的人。」

  他就聽著我說,由著我苦苦地把心裡的想法統統挖出來。種種念頭亂騰騰一齊往外湧,帶來無盡的傷痛。我感到難受極了。不,應該說我什麼感覺也沒有。那只有更難受。自從沒有了詹尼,我就像把魂給掉了。幸虧有菲利普。不,其實菲利普也幫不了我多大的忙。儘管他也確實盡了力。我就是什麼感覺也沒有。差不多有整整兩年了。我跟正常人相處就是激不起一點感情的反應。

  話說完了。我身上直冒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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