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慘事(1)


  我這場幸福夢固然很鮮明,但是很短促,一到隱修士的洞口就醒來了。時已中午,阿達拉聽到我們的腳步聲,竟沒有跑出來迎接,我不免感到驚訝,突然產生一種無名的恐懼。我走近洞口,卻不敢呼喚洛佩斯的女兒,不管我的呼喚會引起慌亂還是碰到沉默,在我的想像中都同樣可怖,還覺得籠罩洞口的黑暗更加可怕,於是我對傳教士說:

  「唔,您有老天保佑,有老天鼓勵,還是您進黑洞裡瞧瞧吧。」

  受癡情控制的人多麼怯懦啊!而皈依上帝的人又是多麼堅強!他那顆虔誠的心經受了七十六年的風雨,還比我這熱血青年更勇敢。老人走進洞去,我則驚恐萬狀,站在洞外。不大工夫,洞裡深處傳出哀歎似的低語,抵達我的耳畔。於是,我又恢復勇氣,大叫一聲,向黑暗的洞裡沖去……我祖先的精靈啊!惟獨你們知道,我看到的是一幕什麼景象!

  隱修士已經點燃一支松脂火炬,高高舉起照著阿達拉的床鋪,可他的手卻不住地顫抖。美麗的姑娘用臂肘半支起身子,她臉色慘白,頭髮蓬亂,額頭沁出痛苦的汗珠,而黯淡無神的眼睛投向我表露她的情愛,嘴唇還勉力泛起微笑。真是一聲霹靂,我被擊昏了頭,兩眼發直,嘴唇半張開,手臂伸出去,身子站在原地卻動彈不得。一片死寂籠罩著這幕痛苦場景中的三個人。還是隱修士頭一個打破沉默,說道:

  「大概只是疲勞過度引起的高燒,如果我們順從上帝的意旨,那麼上帝一定會憐憫我們。」

  聽他這麼一講,我心頭凝滯的血液重又流動起來,而野蠻人情緒變化快,我從恐懼轉為堅信不移,突然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然而,阿達拉卻沒有讓我這種堅信持續多久。她憂傷地搖了搖頭,示意我們靠近她的床鋪。

  「我的神父,」她聲音微弱,對修士說道,「我快要死了。噢,夏克塔斯!你聽著,可不要絕望,這致命的秘密,我一直向你隱瞞,就是免得讓你太淒慘,也為了遵從我母親的遺願。我的時間不多了,儘量忍住痛苦,不要打斷我的話,那樣會加快最後一刻的到來。我有許多事情要講,可是,這顆心跳動越來越緩慢了……胸口也不知有什麼冰冷的重負壓著,難以支撐了……我感到自己還不能說得太急。」

  阿達拉沉吟了片刻,才這樣繼續說道:

  「我的悲慘命運,差不多在我出世之前就開始了。我母親是在不幸之中懷上了我,懷孕期間疲憊不堪,生我時又五內俱裂,眼看保不住我的生命了。母親為保我的命就許了個願:如果我逃脫一死,她就讓我將童貞奉獻給天使的王后……這一致命的誓願,將我推向墳墓!

  「我長到十六歲那年,失去了母親。她臨終前幾小時將我叫到床前,當著為她做臨終懺悔的教士的面,對我說道:

  「『我的女兒,你知道我為你許下的願。你會不會違拗母親呢?我的阿達拉啊!我把你丟在不配有基督徒的地方,丟在迫害你父親和我的上帝的異教徒中間,而上帝給了你生命之後,又顯聖保住了你的命。唉!我親愛的孩子,你接受修女的面紗,也不過是捨棄俗世的煩憂,捨棄曾擾亂你母親心緒的強烈感情!過來呀,心愛的孩子,過來,你要以這位神父和你要咽氣的母親手上的這個聖母像,對天發誓絕不違背我的誓願。想一想吧,為了救你的命,我替你許了願,你若是不履行我這個諾言,就會讓為娘的靈魂永受磨難。』

  「我的母親啊!您為什麼要這樣講!宗教啊,既給我痛苦又給我幸福,既毀了我又安慰我。還有你,既可愛又可悲的人,由你引起的一種深情將我消耗,直到送人死亡的懷抱!夏克塔斯啊,現在你明白了,是什麼安排了我們的嚴酷命運!……當時我失聲痛哭,撲進母親的懷中,全部答應了要我許諾的事情。傳教士為我宣讀了可怕的誓言,交給我永遠束縛我的修袍。我母親以詛咒相威脅,說我絕不能毀願,然後又叮囑我,這秘密絕不能洩露給迫害我的宗教的異教徒,她這才摟著我咽了氣。

  「起初,我並沒有意識到我的誓言所包含的危險。我充滿熱忱,成為名副其實的基督教徒,自豪地感到,我的脈管裡流著西班牙人的血液,而且周圍所見,沒有一個男人配得上我。我慶倖自己沒有別的夫君,只屬￿我母親所信奉的上帝。可是,我見到了你,年輕俊美的戰俘,便可憐你的命運,敢於在森林的火刑柴堆旁邊同你說話,那時我才感到我許的願的全部分量。」

  等阿達拉說完這番話,我握緊拳頭,怒視傳教士,高聲威脅道:

  「瞧,這就是你所極力吹捧的宗教!把阿達拉從我手中奪走的誓言見鬼去吧!違背自然的上帝見鬼去吧!你這個人,你這個教士,到這深山密林裡來幹什麼?」

  「你要拯救自己,」老人厲聲說道,「控制你的激情吧,你這褻瀆上帝的人,不要惹起上天的震怒!年輕人,你剛剛進入人生,遭到痛苦的事就抱怨起來!你受苦的傷痕在哪兒?你受到的冤屈在哪兒?惟獨美德可能賦予你抱怨的權利,而你的美德又在哪兒?你效過什麼力?你行過什麼善?哼!可憐的人,你只能將激情擺到我面前,竟敢指責蒼天!等你像歐勃裡神父一樣,在深山老林度過三十年,到那時,你對上帝的意圖就不會輕易下斷語了,到那時你就會明白你什麼也不知曉,什麼也不是,你就會明白已然墮落的肉體,受多麼嚴酷的懲罰,道多大的苦難,都是自作自受。」

  老人雙眼射出的亮光、在胸前抖動的鬍鬚、猶如霹靂的話語,都使他形同上帝。我被他的威嚴神態所降服,便跪到他膝前,請求他原諒我的衝動。

  「我的孩子,」他回答我的語氣特別和藹,令我深感內疚,「我的孩子,我這樣斥責你,並不是為我自己辯解。唉!我親愛的孩子,你說得有道理:我來這深山老林,做的事情很少,上帝沒有比我還不中用的僕人。然而,我的孩子,上天,上天啊,那可絕不應該指責!假如我冒犯了你,那就請你原諒我,我們還是聽你妹妹講吧。也許還有救,我們千萬不要喪失希望。夏克塔斯,基督教是一種神聖的宗教,它能將希望化為美德!」

  「我的年輕朋友,」阿達拉又說道,「我進行的搏鬥,你是見證人,但是你也只看到極小部分,大部分我都向你隱瞞了。是的,用汗水澆灌佛羅里達滾燙的沙子的那些黑奴,也不如阿達拉可憐。我懇求你逃命,但是已經橫下一條心,如果你遠走高飛,我就一死了之。我害怕隨你逃往荒野,但是又渴望林子的樹蔭……唉!如果只是離開親友和家園,甚至可以說(可怕的事情),如果只是毀掉我的靈魂,那也好辦啊!然而,你的幽魂,我的母親啊!你的幽魂,一直守在我身邊,責備我害你受熬煎!我聽到了你的哀怨,也看見了地獄之火將你焚燒。我的夜晚一片荒蕪,鬼影憧憧;我的白天也憂心忡忡。夜露降落在我這滾燙的肌膚上,立刻就幹了。我半張開嘴唇,要借清風的爽意,可是清風非但沒有送爽,反而被我的火熱氣息點燃了。看著你遠離人世,在荒山野嶺同我形影不離,同時又感到你我之間隔著一道不可逾越的壁壘,這真叫我心痛欲碎!終生同你廝守在一起,像奴婢一樣侍候你,無論到天涯海角,也為你做飯,鋪床鋪,這對我來說,本來是最大的幸福!而且這幸福,我已經觸摸到了,卻又不能安享。我做了多少打算啊!這顆憂傷的心生出多少夢想!有時我注視著你,就不由得萌生又荒唐又有罪的渴念:忽而想成為大地上惟一的人,和你在一起,忽而又感到有神靈阻遏我的巨大激情,就咒這神靈毀滅,只要能讓你把我緊緊摟在懷中,哪怕同上帝和世界的殘餘一起墮入無底深淵!甚至在此刻……還用我說嗎?就在此刻,我要被永恆吞沒,要去見無情的判官的時候,高興地看到貞節吞噬了我的生命,然而,這是多麼可怕的矛盾,我走了卻又帶著沒有委身於你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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