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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2)


  老人的姓名、年齡、他傳教的日期,卻標示在這些樹下的一根蘆葦上。最後這個紀念碑如此纖弱,我不免詫異。老人回答我說:

  「它要比我活得久長,總比我做的那點善事更有價值。」

  我們又來到一個山口,我看見一個奇妙的建築:一座天然的石橋,類似你也許聽說過的弗吉尼亞橋。我的孩子,人們,尤其是你故鄉那裡的人,經常模仿大自然,但仿製品總要小得多。大自然則不同,也好像模仿人類的工程,其實是向人類提供楷模。大自然就是這樣,在兩個山峰之間架橋,在雲彩裡淩空鋪路,密佈江河示範運河,雕刻峰石示範圓柱,開鑿海洋示範池塘。

  我們從單孔拱橋下面穿過,又見到另一個奇跡,那是傳教會印第安人公墓,或者稱作「亡魂小樹林」。歐勃裡神父准許這些新教徒按土法埋葬,並保留他們墳墓的蠻姓,他僅僅立起一個十字架,將這墓地聖化了①。墓地像公地一樣,按各家各戶劃分成小塊。每一小塊墳地自成一片小樹林,種植的樹木隨主人的愛好而不同。一條曲曲彎彎的小溪,從樹林之間悄悄流過,叫作「寧溪」。這片亡魂的樂土東面截止的地方,正是我剛才從下面穿過的拱橋,南面和北面靠著兩個山丘,惟有西面暢通,長了一大片杉木林。綠色花紋的暗紅色樹幹筆直到頂,沒有枝權,極像高高的圓柱,成為這座詞堂的廊柱。一種宗教的聲響在這裡回蕩,宛若管風琴在教堂的拱頂下嗡鳴;然而一深入這殿堂,就只聽見鳥雀的頌歌:它們舉行永恆的祭祀悼念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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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歐勃裡神父的做法類似到中國傳教的耶穌教土:他們准許中國人按照舊俗將父母葬在自己的陵園——作者原注。

  我們走出這片樹林,就在鮮花盛開的草原上發現坐落在湖畔的傳教會村。一條玉蘭和綠橡的林蔭路直通村子;有一條通往佛羅里達和肯塔基分水嶺的古道,兩側也長著玉蘭和綠橡。印第安人一見到他們的牧師來到平原,便丟下手中的活兒,紛紛跑去迎他,有的吻他的袍襟,還有的攙扶他走路,母親則舉起自己的嬰兒,好讓孩子望見灑淚的耶穌基督的使徒。他邊走邊打聽村子的情況,一會兒給這個人出個主意,一會兒輕聲責備那個人,他談到要收穫的莊稼,要教育的孩子,要安慰的痛苦;他講的話句句體現上帝的意志。

  我們就是這樣由村民簇擁著,走到立在路上的一個高大的十字架前。上帝的這個僕人通常就是在那裡,舉行他的宗教的神秘儀式。他轉身對眾人說:

  「我親愛的教徒們,一個兄弟和一個妹妹來到你們這裡;而且,更為幸運的是,我看到上帝昨天保住了你們的收成:這是感謝上帝的兩條重大原因。讓我們獻祭吧,每個人都獻上一份更深摯的虔敬、更熱忱的信念、一種無限的感激和一顆恭順的心。」

  神父立即穿上桑樹皮縫製的白色教袍;有人從十字架腳下的聖體龕裡取出聖爵,祭台設在一塊方石上,又到附近澗溪汲來水,而一串野葡萄提供了聖酒。我們全跪在高高的草叢裡,祭祀開始了。

  曙光在山後出現,燒紅了東天,荒山野嶺一片黃燦燦和玫瑰色。萬道霞光宣告的太陽,終於從光的深淵出來,第一道金光就射在神父舉到半空的聖體餅上。宗教的魅力啊!基督教崇拜的盛典啊!一位老隱修士當祭司,岩石當祭壇,荒野為教堂,天真單純的野蠻人參加祭拜!真的,我毫不懷疑,就在我們跪拜的時候,偉大的聖祭完成了,上帝降臨人間,因為我感到他降臨我的心田。

  我覺得美中不足,只差洛佩斯的女兒在我身邊。祭祖完了,我們去村裡。那裡社會生活和自然生活相交融,景象十分感人:只見古老荒原的柏樹林一角,有一片出苗的作物;麥穗的金色波浪,在砍倒的橡木幹上面翻滾,一束束夏季作物替代了三百年的古樹。森林到處在燒荒,火焰亂竄,滾滾濃煙升到空中,耕犁緩慢地在殘存的樹根間行進。丈量員拿著長索丈量土地;仲裁者給這種最初的產業登記;鳥兒棄了巢,猛獸的巢穴變成木舍茅屋;聽得見鐵匠爐的叮噹聲響,伐木的斧聲最後一次回蕩,那回聲就要隨著作為伐木聲隱蔽所的樹木一起消失了。

  我喜不自勝,在一幅幅美景中倘祥,因為腦海裝著阿達拉的形象,心陶醉於幸福的憧憬,就覺得這裡的景物格外賞心說目。我讚賞基督教戰勝野蠻生活,看到印第安人應宗教的感召文明起來,參加了人和大地的原始婚禮:雙方按照這崇高的婚約,人將汗水當作遺產贈給大地,而大地也保證忠實地為人提供收成,撫養子孫和托收遺骸。

  這工夫,有人抱來一個孩子,傳教士就在一條小溪岸邊的茉莉花叢中,給那孩子洗禮,而一副棺木從嬉戲和勞作中間穿過,送往「亡魂小樹林」。一對新婚夫婦,在橡樹下接受祝福,然後我們就把他們安置在荒野的角落。牧師走在我們前面,指點岩石、樹木和清泉,隨時祝福,就像基督教徒的書中所講,從前上帝祝福未開墾的土地並當作遺產賜給亞當那樣。這長長的隊列,一夥夥亂哄哄的,跟隨他們德高望重的首領,在山岩之間行進,深深感動我這顆心,正像最初的家庭遷徙的景象,那是閃①率領子孫,跟隨太陽穿越陌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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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據《聖經·舊約》記載,閃是諾亞的長子,大洪水過後率子孫尋地建國,是閃族人的祖先。

  我想瞭解這位聖潔的隱修士如何管理他的孩子,他十分樂意回答,對我說道:

  「我沒有給他們定一條法規,只是教他們互愛互助,祈禱上帝,期望更美好的生活:這裡面包含了世上所有法規。你瞧見的村子中央那間最大的木屋,那就是雨季時節的禮拜堂。傍晚和清晨,村民在那裡相聚頌揚上帝,我不在時就由一位老人祈禱,因為年長同母愛一樣,是一種神聖的頭銜。祈禱完了就下田幹活。如果說分田到戶,那也是為了讓每個人學會社會經濟,但是收成都歸入公共糧倉,以便保持兄弟般的友愛。勞動的產品,由四位老人主持平均分配。此外,再加上宗教儀式,經常唱感恩歌,以及我舉行祭祀的那個十字架、好天兒時我在下面佈道的那棵榆樹、與我們麥田毗鄰的墳塋、我給嬰兒洗禮的河流和這個新伯大尼①的聖約翰節,你瞭解了這一切,就會對這個耶穌基督的王國有個完整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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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伯大尼:耶路撒冷附近的一座古鎮。

  聽了隱修士這番話,我簡直給迷住了,感到這種穩定而忙碌的生活,要勝過野蠻流浪的懶散生活。

  勒內啊,我絕不是抱怨天主,但是我要承認每次回想起這個福音社會,就總感到遺憾的苦澀。有阿達拉在身邊,在那兒蓋個窩棚,我的生活就會美滿幸福!在那裡就會結束我的流浪生活,同妻子相廝守,不為世人所知,將我的幸福隱藏在密林中,一生就像這荒山野嶺的無名小溪,悄悄地流逝。哪知我過安寧日子的這種心願非但未遂,一生反而罹難重重!我不過是個玩偶,始終受命運的擺佈,長期流離失所,處處碰壁,等返回家園再一看,只剩下一間破屋和故友的墳墓了:這恐怕就是夏克塔斯的命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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