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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1)


  有些正義者內心十分安詳,接近他們的人,無不感受到從他們心靈和言談裡散發出來的寧靜。我聽著隱修士說話,就感到內心的激情逐漸平息,甚至連暴風雨聽這聲音,也似乎逐漸離去。不大工夫,烏雲大部分飄散,我們可以離開這避難所了。我們走出森林,開始登山。那只狗走在前邊,嘴上銜著挑燈棍,但是燈已熄滅。我拉著阿達拉的手,跟在傳教士的身後。他常回頭瞧我們一眼,對我們兩個青年的不幸深表憐憫。他脖頸掛著聖書,手拄著白木杖,那修長的身材、蒼白而瘦削的面孔,是一副樸實而誠摯的相貌。這相貌顯然不是天生缺乏激情而死氣沉沉的人,但是看得出來,他的經歷很坎坷,那額頭的皺紋,就是由美德,由對上帝和人類之愛治癒的激情的一道道傷痕。他停下來同我們說話的時候,那長長的鬍鬚、謙恭低垂的眼睛、那熱情的聲調,他身上無處不體現平靜和崇高。哪個人像我這樣,見過歐勃裡神父攜帶經書,荷杖獨自走在荒野上,就會對世上基督傳教士有個真正的概念。

  我們在危險的山徑上走了半小時,便到達傳教士居住的山洞。洞口掛著被大雨從岩石上沖下來的青藤和南瓜藤,還濕漉漉的。我穿過藤條進入洞中,只見用萬壽果葉編織的一領草席、舀水用的一隻葫瓢、幾個木罐、一把鐵鏟、一條看家蛇,以及一塊當桌子用的石頭,石上擺著耶穌受難像和《聖經》。

  老人急忙用枯藤點起火,用兩個石片磨碎玉米,做了個大餅子,偎在火堆的灰中。等玉米餅燒黃了,他就趁熱給我們,又拿來裝在楓木罐中的核桃醬。

  夜晚又帶來寧靜,聖靈的僕人提議要我們坐到洞口。我們隨他到那裡,果然視野極為開闊。暴風雨潰逃向東天,最後發點餘威。雷擊燃起的森林大火,還在遠處通亮;山腳下的松林,整片掀倒在泥淖裡;河流卷走泥土、樹幹、動物屍體,以及河面上漂著銀白色肚皮的死魚。

  就是在這樣的景象中,阿達拉向深山老保護神講述我們倆的經歷。老人看來心受感動,淚水掉到鬍子上,他對阿達拉說道:

  「我的孩子,你的苦難應當奉獻給上帝,你已經做了那麼多事情,就是為了上帝的榮光,他也一定能賜給你安寧。你瞧,森林大火在熄滅,激流要枯竭,烏雲漸漸消散;你認為能夠平息暴風雨,就不能平撫紊亂的人心嗎?我親愛的孩子,你若是沒有更好的去處,那我就提供一個位置,讓你生活在我幸運地引導給耶穌基督的這群人中間。我來教導夏克塔斯,等他配得上的時候,再讓他做你丈夫。」

  我聽了這話,就撲倒在隱修士的膝下,高興得流下眼淚;然而,阿達拉的臉卻變得慘白。老人慈祥地扶我起來的時候,我才發現他雙手殘廢了。阿達拉當即明白他所遭的難,嚷了一句:「野蠻人!」

  「我的孩子,」老人藹然笑笑,又說道,「比起我的聖主所遭受的苦難,這又算什麼呢?那些印第安邪教徒折磨了我,那是些可憐的盲人,總有一天上帝會讓他們見到光明。他們越傷害我,我就越愛惜他們。我不能留在祖國,當然回去過,是一位尊貴的王后給我這份榮幸,要看一看我佈道的這些不值一提的印記。我的工作取得什麼樣的報酬,能比我們教主批准讓我這傷殘的手供奉上帝更榮耀呢?既然得了這份兒榮耀,就儘量受之無愧,於是我又返回新大陸,盡餘生為上帝效勞。我在這片蠻荒的士地上住了將近三十年,就是我佔有這個山洞,到明天為止也整整二十二年了。我初來乍到那時候,這裡只有幾戶流浪的人家,他們習性兇殘,過著極其窮苦的生活。我讓他們聽到了和平的聲音,使他們的習性漸趨和順。現在,他們就在山腳下聚居。我對他們講解永福之路的同時,還試圖教給他們生活的常識,但是也不做得過分,好讓這些老實人保持淳樸生活的幸福。至於我,總擔心我在場會妨礙他們,便退隱到這個山洞裡,他們要問什麼事就來見我。我已是風燭殘年的人,遠離人世,在這深山老林裡頌揚上帝,準備與世長辭了。」

  隱修士說完這番話,便雙膝跪下,我們也效仿他的樣子。他開始高聲祈禱,阿達拉也隨聲附和。還有無聲的閃電劃破東方的夜空,而在西邊的烏雲上方,三個太陽同時閃亮。被暴風雨驚散的幾隻狐狸,又從懸崖邊探出黑臉;夜風吹幹的草木又紛紛挺起彎下的枝莖,傳來刷刷的聲響。

  我們返回山洞,隱修士用柏樹上的青苔給阿達拉鋪了個地鋪。姑娘的眼神和舉動都顯得十分沉鬱,她看著歐勃裡神父,似乎有什麼隱衷要向他透露,又好像被什麼阻礙了,或因有我在場,或因有幾分羞愧,再不然就是講了也無濟於事。半夜時分,我聽見她起來,去找隱修士。可是,隱修士將床鋪讓給了阿達拉,自己到山頂去欣賞夜空的美色並祈禱上帝了。次日他對我說,這是他的老習慣了,即使到冬天,他也喜歡觀賞落了葉的樹林寒枝搖曳,天空的雲彩飄飛;喜歡聆聽山風呼嘯,澗溪轟鳴。因此,我妹妹只好重又躺下,進入夢鄉。唉!我倒是滿懷希望,覺得阿達拉委靡不振,只是一時勞頓的表現。

  洞外長滿金合歡和月桂,棲息著紅雀和嘲鶇。次日清晨,我就被鳥雀的歌聲叫醒。我出去摘了一朵晨淚打濕的玉蘭,插到仍在酣睡的阿達拉頭上。我按照家鄉的宗教,真希望一個死嬰的亡魂鑽進露珠落在這朵花上,並且著附美夢進入我未婚妻的腹中。然後,我去找洞主,只見他將袍襟塞進兩個口袋裡,手上拿著念珠,坐在一棵橫臥的古松枝上等我。他提議趁阿達拉還在歇息,要我隨他一道去傳教會;我接受他的建議,我們立即上路了。

  下山時,我發現一些橡樹上仿佛由神靈繪了奇特的文字。隱修士告訴我,那是他本人刻寫的,寫的是一位名叫荷馬的古詩人的詩句,另外一些則是更古的詩人所羅門的警句。這種世世代代的智慧、這些被青苔齧噬的詩句、這位刻寫詩文的老隱修士,以及這些為他充當書籍的古橡樹,這之間有一種神秘莫測的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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