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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人(9)


  阿達拉這樣唱著,哀怨的歌聲沒有任何聲響來打斷,只陪隨著我們的小舟撞擊水波的汩汩聲。僅僅經過那麼兩三處,歌聲被微弱的回音迎去,那回音又連上更弱的回音,越傳越遠,就好像有一對生前和我們同樣不幸的情侶,被這哀婉動人的曲調所吸引,正在峰巒之間,和著嫋嫋的餘音自憐自歎。

  然而,在這僻野荒山,心上人又始終在眼前,甚至包括我們的不幸,都在每時每刻使我們倍加相愛。阿達拉身體開始乏力了,激情在壓垮她的身體的同時,也要戰勝她的德行了。她不斷地禱告祈求她母親,似乎想要安撫那惱怒的亡靈。有時她問我,是否聽到一種怨忿的聲音,是否瞧見從地裡竄出的火焰。我雖然也精疲力竭,但始終燃燒著欲火,想到我們也許迷失了方向,再也走不出這深山老林,真想把我的愛妻摟在懷裡,於是上百次提出上岸搭個窩棚,我們二人就此隱居起來。可是,她每次都拒絕,對我這樣說:

  「我年輕的朋友,想一想一名戰士對家園應盡的義務吧。同這種義務相比,女人又算什麼呢?鼓起勇氣,烏塔利西的兒子,千萬不要抱怨自己的命運。男人的心猶如海綿,在風平浪靜時飲著清波,而當天氣惡劣、風急浪高的時候,它又漲滿了濁水。難道海綿有權說:『我原以為永遠不會起風暴,太陽永遠不會灼熱烤人』嗎?」

  勒內啊,你若是懼怕意亂心煩,那就避免孤獨:心潮澎湃的激情都是孤寂的,將這種激情帶到荒山野嶺,那就等於放虎歸山。我們憂心忡忡,既怕落入敵對的印第安人之手;又怕舟沉葬身水底,毒蛇咬傷,猛獸吞噬,而且很難找到些許食物,也不知道往哪裡去,種種磨難仿佛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不料又一場不測的風雲,將我們的磨難推到了極端。

  那是我們逃離那村子的第二十七天頭上,已經進入「火月」①,氣象表明要有暴風雨。大約印第安老嫗將耕杖掛上香杉枝頭,鸚鵡飛回柏樹洞的時刻,天空就開始陰雲密布了。僻野的聲響止息了:荒原一片沉靜,森林也無處不寂然無聲。不大工夫,沉雷就從遠方滾滾傳來,延伸到同世界一樣古老的森林,產生了隆隆的迴響。我們怕被河水吞沒,趕緊上岸,躲進一片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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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七月份——作者原注。

  這是一片沼澤地。我們艱難地走在菝葜藤蔓拉成的拱頂下,穿過葡萄藤、靛藍、胡豆等攀援植物,雙腿就像絆到羅網一樣。鬆軟的草地在腳下顫動,我們隨時都有沉入泥潭的危險。無數昆蟲。巨大的蝙蝠遮住我們的眼睛;響尾蛇到處噬噬作響,而且躲避到這裡的狼、熊、美洲獾、小型虎,吼嘯之聲在林中回蕩。

  這工夫,天越來越黑,低垂的烏雲壓到樹林的冠頂。忽然一道閃電,劈開雲層,飛快地劃出菱形的火焰。一時西風猛吹,烏雲翻滾,森林也為之俯首,天幕不時拉開縫隙,露出新的蒼穹和火熱的原野。這景象多麼駭人,又多麼壯觀啊!樹林遭雷擊起了火,大火拖著長髮蔓延,濃煙火柱直沖雲端,而烏雲又向大火傾泄霹靂閃電。這時天神顯威,沉沉的黑暗覆蓋了群山;在這天地混沌中,升起陣陣混雜的喧囂,有狂風的怒吼、樹林的呼嘯、猛獸的嗥叫、大火的喧騰,以及迅雷不斷落入而熄滅的嘶鳴。

  天神作證!在這種時刻,我眼裡只有阿達拉,心中只想著她。我到一株傾斜的樺樹下,護住她免受暴雨的拍擊。我乾脆坐到樹下,把心愛的人抱在膝上,用雙手暖和著她的赤足,而心中的歡悅,要勝過新婚女人初次感受到胎兒的蠕動。

  我們傾聽著狂風暴雨的咆哮,忽然我感到,阿達拉的一滴熱淚掉在我胸口,我便高聲說道:

  「心靈的暴風雨啊,這可是你的雨滴?」

  接著,我緊緊摟住我的心上人,又說道:

  「阿達拉,你一定對我瞞著什麼事兒。我的美人兒啊,打開你的心扉吧!讓朋友看到我們的心靈會大有種益!你一直守口如瓶,還是把你這痛苦的隱衷講給我聽聽。哦,我明白了,你流淚是思念家園。」

  阿達拉立刻反駁道:

  「人子啊,我怎麼會為家園流淚,既然我父親並不是出生在棕櫚之地?」

  「什麼?」我深感詫異,又接口道,「你父親根本不是棕櫚之地人!那麼是誰把你生在這世上?請回答我。」

  於是,阿達拉講了下面這番話:

  「我母親同西馬幹武士結婚時,帶去的嫁妝有三十匹良種牝馬、二十頭水牛、一百桶橡籽油、五十張海狸皮,還有許多其他財物。但是早在婚前,她就同一位白皮膚青年相戀。然而我母親的母親卻潑了人家一臉水,硬逼我母親嫁給高貴的西馬幹,他酷似一位國王,被老百姓奉若神明。不過,我母親卻告訴新郎:『我已經懷孕,殺了我吧。』西馬幹卻回答說:『天神不准我幹出這樣的大壞事。我絕不會給您毀容,既不削您的鼻子,也不割您的耳朵,因為您講了實話,沒有欺騙我。您肚子裡的孩子就算我的種;等到布穀鳥飛走,月亮第十三次放光時,我再看望您。』在這期間,我從娘胎裡生出來,開始長大,像西班牙人,又像野蠻人那樣驕傲,母親讓我成為基督徒,好讓她和我父親的上帝也成為我的上帝。後來,愛情的憂傷又來拜訪,她便下到鑲了獸皮的小洞穴,永遠不出來了。」

  這就是阿達拉的身世。我又問她:

  「那麼,我可憐的孤女,你父親是誰呢?世人怎麼稱呼他,他以哪個神命名?」

  「我從未給我父親洗過腳,」阿達拉答道,「我僅僅知道他和他姐姐住在聖奧古斯丁,他一直忠於我母親。他以天使菲力浦為名,而世人則稱他洛佩斯。」

  我一聽這話,不禁驚叫一聲,響徹整個僻野;我的激動的叫聲匯人狂風暴雨的喧囂。我把阿達拉緊緊摟在胸口,失聲痛哭,高聲說道:

  「噢,我的妹妹!噢,洛佩斯的女兒!我的恩人的女兒!」

  阿達拉大吃一驚,問我為什麼這樣衝動;然而,她一得知洛佩斯就是在聖奧古斯丁那個慷慨收養我的人,我為了自由才離開了他,她也不禁又困惑又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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