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證因 > 龍鳳雙俠 | 上頁 下頁


  這天容兒下學回來得很早,可是滿臉淚痕,進得屋來,還是一個勁地哭。石大娘正在廂房木機上織土布,聽見容兒的哭聲,自己正織到一半時,不願意耽誤工夫,遂招呼容兒:「怎麼下學回來竟不到我面前來?快快過來。」

  容兒從上房來到廂房中。石大娘把機子停住,問容兒道:「敢是被老師責打了?你已經這麼大了,反倒不如從前,不好生聽老師的教訓,你叫娘指望什麼呢?」

  容兒忙答道:「娘,我焉能那麼不爭氣,年歲越大,反倒不學好,我要那樣也太不孝了。我今天在學房裡,因為老師有事,得出去半日的時光,老師因為我平日規矩,叫我管束著同學,不許打鬧,老師回來,還要給我們講書。只是老師才出書房不久,他們竟造起反來,任意地胡鬧,互相打罵,我任憑怎樣勸,怎樣管,他們只是不聽。後街劉家那個孩子,他竟自把一個小學生的嘴唇打破。

  「我責問他為什麼這麼欺負小師弟,他竟自罵起我來,罵的言語叫我無法忍受,說我窮得連一文錢都沒有,只配在學房中當書童服侍他們,不配當大學長,來管別人。並且我是個沒爹的孩子,這老竹坡就算是可憐我們母子,叫我們住下來,只要我再這麼裝模作樣,跟他們瞪眼,他們定要把我們母子趕出老竹坡。兒實在無法忍耐,和他們打了起來,他自己撞在凳子上,把牙墊破,跑回家去,把他那使船的爹爹找來。他那使船的爹爹,也是蠻橫不講理,那麼大人還打了我兩下,還罵我小雜種。說是我到學房中念書是他們的德行,叫我回家問問我寡婦媽,我上學是沾了誰的光。娘!這個學房,我可不能去了,我不能受這個氣,我若有父親,誰敢這麼欺負我?」

  容兒這番說出口,石大娘把手中的木梭往地上一擲,抱著容兒,母子號啕大哭起來。石大娘這次可傷心已極,沒有話安慰可憐兒。母子哭過一陣,還是容兒見傷心過度,自己有些不忍了,反倒勸慰著母親道:「娘,不要難過,兒雖然受了辱,好在我已經十四歲了,再過兩年我已長大,那時到了娘告訴我家中具情實況的時候,兒要立志好好地做人,好好地去掙一份家業,在這老竹坡揚眉吐氣。也叫欺負我們的人看看,我石金龍(這是說他學房中的學名)不是沒志氣的孩子。娘,你過分悲痛,要把身體哭壞,兒的罪孽可就大了。」

  石大娘止住了悲聲,拭了拭淚痕,歎息了聲道:「容兒,好孩子,委屈你了。你只要有這般志向,娘就是死了,在九泉也就瞑目了。好孩子,我們母子受了這般羞辱,只好忍耐等待,你長大再爭這口氣吧!好兒子,只要有志氣,有心胸,將來什麼事全能稱心如意。你還要照舊地去上學,從此後任意誰說什麼話只給他聽著,聽在耳內,記在心中。不要愁苦,不要羞憤,等待著到了十六歲,我把家中的遭遇,說與你時,你就知道娘叫你忍耐的有道理了。」

  容兒雖然心中不願意再到學房,只是看到娘氣得臉上變顏變色,不忍再叫娘著急了,只有點頭答應。自此後這容兒真個地聽母親的話,每天到學房低頭念書,也不和別人搭訕。下學時早早回來,拿起繩索鐮刀就去砍柴。學房中看見他變成這樣,全招呼他石傻子。容兒任意他們戲弄,只好是不見不聞。

  這位石大娘經過兒子此番受辱之後,她那破碎的心靈上,又給她加了一層重大的創傷,漸漸地顯得衰老。對於操作上,有些力量不能支持,到了冬月,更纏綿多病,一天比一天消瘦起來,這一來可把容兒急死。學房是不能去了,石大娘強自支持,不願意他把書本子擱下,可是容兒卻跪在了娘的面前說:「娘,若強自掙扎倘若真個地一頭病倒,你叫兒子還能去念書麼?不如把你是服侍好了,來日方長,有多少書我念不了。」

  石大娘也只好答應。

  這一年的工夫,她這家中越發是可慘了,大娘病體纏綿,雖然是勉強地起坐,可是日期一多就更糟了,竟自不能再起床。整天地咳嗽,夜間地喘,原本就是十分消瘦,四十許人早呈現了老態龍鍾之氣。再被這病一牽纏,越發地骨立形消,再也掙扎不了。容兒衣不解帶服侍著母親,自己常常地跪在了母親所供奉的南海觀世音菩薩神像前叩頭禱告,自己情願把個人的壽命減去些年,叫母親活下去。但是這種舉動,哪會再延長了她這病魔牽纏心血已盡的壽命。日復一日,只有加重,不能減輕。

  容兒在這一冬裡,把這過去母親所織的土布,連那尚未織成的棉線,全都賣盡。自己更冒著寒風徹骨的天氣,到山野中砍取乾柴,一半自己燒,一半去賣。把個容兒也折騰得形容憔悴,直到殘冬近在除夕之夜,還是鄰家全看著她母子這種情形不忍了,有的送些米糧,有的送些菜肴,有的送他些銀錢,叫他母子好度這除夕之夜。

  容兒身受人家這種恩惠,痛心欲死。只是為博母親的歡心,從臘月三十的這天一早,就提起精神來,把屋子收拾收拾,把鄰家所送來的一切東西,叫母親看看,為的是叫她久病的心情略微地舒展一下。可是石大娘這兩日來,病勢越發地嚴重了。不道她這種病,全是內傷憂鬱勞累所釀成不治之病,任憑怎樣危險,她還是那麼清清楚楚,一切事情全知道,一切的情形也全都明白。看到兒子這種情形,知道他的心太勞苦了,明是身上痛苦萬狀,並且也感覺到恐怕大數已要臨頭,愛子之心太重,強自支持,把一切痛苦咬牙忍耐著,也想叫兒好好過這除夕之夜。

  一天的情形很好,已到了晚間,這個老竹坡的小村中,在過年的時候,比較任何的村中全顯得富庶快樂,家家戶戶全穿著新做的衣裳,兒童們三三兩兩地在街頭放著爆竹,每一個門中時時從那牆頭湧起了濃炯熱氣、酒肉的食香。更從門口可以聞到歡笑之聲,遠於戶外,更有些個村民們聚在一起處弄一份鑼鼓,敲打那太平的歌詞。本來人們辛勤終年,趕上年成好,豐收下來,一家的妻子團聚,谷滿倉,糧滿囤。在這新年間,他們要盡情地快樂一番,補償他們一年的勞苦。

  這種一片歡騰之聲,送人這石大娘的家中,這母子二人聽到耳內,怎不痛心?但是娘兒兩個懷著一樣的心情,誰也不肯帶出煩惱愁苦的顏色。到了晚間,容兒他也買了幾雙紅燭點起來,把屋中燒了個炭盆暖著。看到母親晚飯之後,精神十分好,臉上也有些紅暈了,容兒想這准是觀音大士的保佑,除夕一過,我娘就許好了。她老人家這樣的病,若能挽救過來,我情願長齋奉佛大謝神靈的保佑。可是他哪裡知道,他母親病到這種地步,漫說他已無力治療,總然醫藥不斷,就俱和綏複生,也無能為力了。終因他年歲小,沒有經驗,明是情形已到險惡地步,他還是癡心妄想。

  在炭盆上溫著一壺紅茶,斟了一小碗,送到母親面前,說道:「娘,你老這一天精神很好,比前幾天可強多了,尤其這晚間你老的臉色上更顯出滋潤,年過了,娘的病,全隨著舊年去掉,定能日見起色,從此就可以好了。」

  石大娘看了看容兒,欲言又止,遲疑了半晌,咳了一聲道:「但願如你的話,只是恐怕未必能夠好的了,傻兒子,不要糊塗,娘的病已入膏肓,你還指望我好麼?除夕之夜,你高高興興服侍著我,我不忍向你說這話。可是好孩子,不要難過,娘此時要不對你說,恐怕我母子二人可真要抱恨終天了。」

  容兒聽了他母親的話,十分傷心,想不到自己是看著母親有好的希望,哪知道病勢越發地危險了。遂湊到母親的床前,拉著母親的手悲聲說道:「大除夕娘怎麼說出這種不吉祥的話來?兒子看著今日你老的情形十分好,怎麼娘反倒說不好呢?娘,現在覺著怎麼樣?別是過累了吧!」

  這位石大娘作了個苦笑,向容兒道:「我現在正是盞油燈,燈盡油幹之下,燈花一爆,燈火反要亮一下,也就是熄滅之時,這正是迴光返照,不過刹那之間。只是我久病纏綿之人,雖則是大耗已臨,因為我未了之事,我還能多在世上停留一刻,你不要難過,也不要悲痛,我母子未盡之緣,只有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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