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證因 > 龍鳳雙俠 | 上頁 下頁


  容兒再也忍不住,竟自哭著,說道:「你難道這麼忍心拋下了兒子不管麼?」

  石大娘顫巍巍把那盞紅茶喝了一口,眼角掛著淚珠,可是流不下來,問容兒說道:「好孩子,你雖然小,已經十五歲,只是我壽命已終,不能再等你二年,這是無可如何的事。你要往大處想,往大處看,你若真有孝,心不用作那無謂的悲傷,現在趁著我神思還在清醒,你要好好地聽我講,你只要是竟自哭泣悲痛,耽誤得我把應該說的話,不能完全說與你,容兒將來你就後悔死了。」

  容兒道:「娘,不是答應我到我十六歲,把我家的一切事完全說與我,只有一年娘不能等待了。」

  石大娘道:「傻孩子,世上事,是萬般由命不由人。我們想那麼辦,老天不叫我們那麼辦,可是我到了現在,依然是感謝佛菩薩的保佑,叫我活到今年除夕之夜,叫我兒子已長到十五歲,我還稍微地放心了。今夜就是我告訴你一切事之時,你趕緊拿筆墨來,找一塊紙,給你慘死的父親設上靈位,你還要禱告著你慘死父親的陰靈,保佑叫我把最後的話說完了,再離人世,快去不要耽擱。」

  容兒聽了這話,本是溫暖的屋中,自己四肢冰冷,知道母親陽壽已盡,到了最後的時光,不敢耽擱。筆硯紙張,全是現成,把紙放到母親面前的小桌上,磨了墨,提筆等著。

  石大娘說道:「你就寫亡父石璞之靈位,去供在神案上。那就是你父親的名字,趕緊給他叩頭。」

  容兒長到十五歲,這才知道生身之父的名字。把這紅紙靈位貼到牆上,點了三炷香,插在爐中,跪在那裡叩頭。

  石大娘並不容他遲延,招呼道:「容兒,快過來,娘有話對你說。你不是一心一意地想問你生身之父?旁人罵你,譏誚你,凌辱你,娘全叫你忍受著。幸虧是你年紀小,倘若你年歲大,定疑心你這個娘來歷不明,出身不正,自己生身之父,不知是何人了。你可知道,娘這些年來,把愁苦悲哀埋藏在心底,我的心已經早碎了。容兒,我們家中原不是這種貧寒,十五年前,也是豐衣足食。我們家的稻田,在這全村也是數一數二的人家,我們過著豐衣足食的日子。你父親一生簡樸,經營著自己的一片農田,從來不會惹是生非。哪知道禍從天降,我們的稻田緊挨著這老竹坡附近一個大地主名叫鎮山虎秦大彪家的,他在這一帶擁有許多田產山地,為富不仁,結交官府,走動衙門,更練就了一身武功。在這一帶簡直就是一個惡霸,沒人敢惹他。

  「那年因為荒旱,這一帶的水田,因為江流引不進水來,所以全是牛車運水灌田。種田地的人,這種辛勞勤苦,遇上了這種旱年,人就是牛馬。你父親石璞他不肯多雇長工,他自己從天亮到天黑在農田中經營著運水灌田的事。我們的水田,因為和惡霸所有的田地緊接連著,他自己儉省人力,我們地裡剛灌滿了,他竟自把田埂子給扒開,把水引過去,這種事叫人怎會忍得下去?何況你父親那種性情,從來是我不欺侮人,誰也別來欺侮我。在第一次不過說了幾句閒話,哪知這鎮山虎秦大彪,他所用的一般惡奴,比他主人更加可惡。我們用了三天的工夫,又把水灌滿了,哪知他在夜間自又把水放到他的田地內,這種事任憑是怎樣老實的人,也不甘心再受他的欺侮。你父親竟自在第二日一早辱駡起來,把他的田埂子也扒開了,把水又放回來。這次竟起了群毆,我們的長工被打,他的家人也受傷。可是他所養的惡奴柴旺,回去在他們主人面前盡力地搬弄是非。

  「在第三天一早,禍事臨頭,鎮山虎秦大彪親自帶著惡奴們,來到田間巡查他自己的田地。你父親正在趕著一輛牛車,拉著滿車水,從地裡走著。車重路不好走,輕易又不往江邊取水,那車未免在田地裡就有輾著地邊的地方。所有的農田中,全在取水,誰的車也短不了有這樣。那鎮山虎秦大彪他是故意尋毆,他竟喝罵著你父親,故意軋壞他的地。這一來你那耿直的父親,哪還忍得下去,立時也怒駡起來。他竟喝令惡奴動手,把你父親打了。那鎮山虎秦大彪更自故意示威,他一拳把牛擊死,你父親當場受傷,他率領惡奴走去。這種情形,任何人也忍不下去。

  「你那時年只三歲,我苦苦地勸著你父親忍耐了吧!你父親已經吃了那麼大的虧,哪肯再容他?正預備著找他拼命時,哪知他又逼迫到門上來,拿著一張借據,說是我家在三年前借了他五百兩紋銀,是指地借錢。若能當時把本利還上,把借據撤回,錯過當天去,他就要沒收田地,用以抵債。天哪!像這種事,我雖是女人,也絕不能忍耐了。可是我知道他手下人多,鎮山虎秦大彪更是一身本領。你父親是一個極老實的農人,哪裡會打得過他?只好是到縣裡去告他,可是你父親又不肯那麼去辦,說是素日知道他結交官府,走動衙門,論勢力絕鬥不過他,只有跟他拼命了。在第二天竟掖了一把尖刀,找了他去。可憐他這一去,再沒回來。

  「我帶著你這麼個沒離乳食的孩子,各處尋找,各處打聽。直過了兩天,在野外荒樹林前,發現了你爹爹的屍體,遍體傷痕,血肉模糊。我見你父親被害,這分明是鎮山虎秦大彪把你父親害了棄屍郊外。我一個女人,找上他們去,又該如何?那時情形,可把人慘死,問到誰,誰連一句話不敢應,分明是全畏懼他的勢力,恐怕惹禍臨頭。我雇人把你父親的屍體抬回家中,我只有到衙門去控告他,抱著你到城裡找人寫了一張冤狀,到縣衙去投遞,哪知道這萬惡的惡霸,他竟自早已在衙門中的上下買通。

  「我這冤狀,就是投不上去了。家中陳屍未殮,焉能就那麼回來?縣衙門裡面不管,我只好懷揣冤狀,到府衙去喊冤,可是門上人不接我的狀子也不准我進去,有冤無處訴。人被他殺害,田地也被他霸佔,我不想再活下去了,遂跪在府衙門前,要等候知府出來,攔轎喊冤。直等了一天一夜,我在那種情形下,乳水已無半點,把你餓得只有哭,已經看看要餓死在我懷中。那附近的人不忍看下去了,竟有那慈悲人給兒哺乳,給我送飲食。

  「這一來全城轟動,大約是衙門中恐怕風聲鬧得太大了,於他們不利,竟把我帶進衙門,准了我的狀子。知府那裡派委員下鄉驗屍,我自以為從此可以報仇雪恨。哪知道萬惡的秦大彪,他好毒惡的手段,竟自在我們回到家中,你爹爹的屍身竟自蹤跡不見。我當時死過去很大的時候,這委員查問四鄰,四鄰大約全被這惡霸威懾住,問什麼都推託不知。那委員反倒翻了臉,把我看作瘋婦,憐念我是個無知婦女,不再懲辦。可是竟命我具了甘結,在沒有我丈夫具實下落之下,再若到衙門中去攪擾,定治以誣告之罪。」

  石大娘說到這時,已經累得喘成一片,容兒聽得肝膽欲裂,忙著給母親撫摸著胸口,連連地說著:「娘,你歇一歇再講,原來我爹爹是這樣死的。娘,你可苦死。」

  石大娘喘息了一陣,又說道:「我當時本當死到那秦大彪的門前,我們陰魂再去告陰狀。只是我想陰曹地府是虛無縹緲,誰見到了准是真有。當時因為你這塊心頭肉,我無法割捨了,我這才咬定牙關,要把冤家你撫養成人替父報仇。可是你的年歲那麼小,把你巴結長大成人,是得多長悠久歲月。我們田產被人霸佔,家無隔宿之糧,要我這無能的婦人撫養孤兒,談何容易?當時真是生死兩難。

  「在那時凡是鄉鄰舊友一個不敢向前了,這可不是他們薄情,沒有人情性,只為那秦大彪他當時那種威勢,已經把老竹坡所有我們鄉鄰住戶,完全威懾住了,誰也不敢和他為仇結冤。只有幾個心腸較熱的舊鄰,到深夜悄悄地到我家中來,對我母子加以周濟勸慰,告訴我,那鎮山虎秦大彪派他的手下惡奴柴旺,到我們老竹坡村中散佈下一片狂言,誰敢和我親近,走漏他們一句,立時把全家處死。你想我們老街舊鄰們誰敢惹他,對我母子雖有關心之意,也不敢說一句公道話了。更囑咐我,若是不能逃到別處去,在這裡安分守己,好好地過活下去,日子長了,他不注意到我母子,老街舊鄰們絕不能看著我母子餓死。

  「我知道這種情形,越發咬定牙關想活下去。娘受了十幾年的人間之苦,我晝夜地苦自掙扎,就盼你爹爹陰靈保佑,保護著兒能夠長大成人,也好找尋生身之父死後的屍骨。過去的淒涼歲月,你從懂事後看得明明白白,娘強打著精神,整熬了這些年。一個人不是鐵打的,哪禁得住這折磨,從三年前,我已種下病根。我晝夜地在菩薩面前禱告,所求的也就是能夠叫我多活一年,叫我兒多長一歲,你能夠一切事情全明白了,把你爹爹慘死的情形,牢牢地記在心中,我在姓石的門中,總算是盡了心,給他留下這一條根。

  「好孩子,今夜我把這些事告訴你,你若真是娘的孝順兒子,可不許你任意胡為。那鎮山虎秦大彪可是不容易惹的,你要好好地學本領,好好立志氣。心裡存著這事,不許你說出口來,慢慢地訪查當年他把你爹爹屍身搶走之後,掩埋到何處。我想當時他為要消除證據,絕不會把你父親屍身拋入江中,定然是掩埋在附近一帶,離不開周圍二三十里內。只要你能夠把你爹爹的屍骨找著,也就不枉他養你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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