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證因 > 楓菱渡 | 上頁 下頁
一二


  只見他輕輕地把篙托在手中,哈著腰,露著牙,一副又麻又黑,滿被密圈兒排滿的臉上,帶著極其恭敬和氣的樣子,向那船上少年說道:「在下便是這只漕船上的頭兒,剛才有事,沒在這裡。他們這些工人,是狗咬呂洞賓,不識真人,無知胡鬧,冒犯了大爺,惹大爺生氣。在下特來和大爺賠一個禮兒,請大爺高高手,看著在下的薄面,不要和他們一般見識了。」說著便一連氣地打了幾個恭兒。

  少年聞言,抬眼看了看吳志,微微一笑,便放開了手。吳志將篙兒收回,回頭對著水手大家一拍胸脯,伸出一個大拇指,指著自己的鼻子,得意揚揚地說道:「你們看見了沒有?就咱這一手活兒,你們能行嗎?總算沒栽給你們吧!」

  這些水手誰也沒想到吳志有這麼一來,全都哈哈大笑。吳志道:「笑什麼,能直能彎,才是男子漢大丈夫。你們這些人,就光會逞強招禍,照這樣在江湖上還吃得開行得動嗎?我露這一手給你們看看,如能學得會,管保一輩子栽不了跟鬥,受用不盡,這才是萬金難買的教訓呢!」說著搖頭晃腦,滿臉自得之色。那船上少年見了他這副神容,忍不住笑了,佩玉在船頭也不由得撲哧笑出聲來,那少年抬頭望了佩玉一眼,兩隻眸子灼然如電。

  佩玉暗自驚異道,此人不問可知,定是一位出色的英雄。不用說別的,只看他外貌生得這等文弱儒雅,哪能有此神力,持篙之時,神閒氣靜,行若無事,如非內外功候到了絕頂的,哪能有這般造詣呢?不知他姓甚名誰,武功得自哪一家傳授。我周遊南北各省,走了這麼多的地方,還沒遇到像他這樣才貌雙全的人物。今天既然在此碰上,到不能失之交臂呢。但是我一個女子,如要和他通話交談,豈不惹他輕賤。看他這等年輕,一定還沒有婚娶。想到此處,不由心頭撞鹿,面紅耳赤起來。

  轉念又一想道,也不知他家世如何,別看他人品風流,外貌儒雅,聽說江湖上綠林裡,什麼樣的漂亮人物全有。這裡便是洪澤湖,那湖裡蟠龍寨逆鱗龍彭壽祺手下的淮南三十二家水寇,聽說個個武藝精強本領出眾,時常出來到外面扮作醫蔔星相、士子書生各色各類的人物,在四處遊行,踩盤子找買賣,好遮掩人的耳目,這人是不是那幫水寇喬裝的,正未可知呢?如是那等人,我又如何能嫁與強盜做妻子呢?

  佩玉只管胡思亂想,天已漸漸沉暮,尚兀立在船頭,瞭望那只小船上的動靜。只見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奚奴,點上一支粗如兒臂的大蠟燭,放在少年面前桌子上。又有一個歲數相同的小奚奴,托著一隻託盤,自尾艙走進少年艙中,先那個小奚奴見了,便過去幫助他,由託盤中一樣樣地搬出了四碟四碗肴饌來,放在少年桌子上,又擺好了那碗箸羹勺,盛好了飯,兩人垂手侍立,站在一旁伺候著。那少年放下書本,端碗舉箸,吃起飯來。

  佩玉只顧呆呆地站在那裡望著出神,猛然覺著有人拍了自己肩膀一下,佩玉不由得吃了一驚,回頭一看,乃是筠姑,含笑站在自己身後,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來的。筠姑笑道:「姐姐一個人盡是站在這裡做什麼?飯早開在桌子上,都已涼了,我母親叫我請姐姐吃飯,我在艙裡喊了兩三聲,姐姐也沒聽見。我出來一看,姐姐還站在這裡呢,又喊了一聲,還是沒聽見,我才拍了姐姐一下,不知姐姐為何這等出神?難道又看見岸上,有了什麼可疑的事故?姐姐在推想琢磨。」

  佩玉被她追問得無言可答,立刻滿臉飛紅,覺得自己的心事不可告人。幸虧天已入夜,黑暗之中,筠姑看不清她的面色,便搭訕著同筠姑走進艙去,董翁夫婦和栓兒都坐在桌上等候她呢。僕人見她進來,盛上飯去,大家舉筷。

  吃飯已畢,又閑說了一陣,董翁忽然想起再有兩日便到家了,高興說道:「那惡僧被小姐打走之後,有了這些天啦,承小姐護送,一路上太太平平的,並無風吹草動,估量著必是賊人畏懼小姐厲害,不敢再來生事了。大家提心吊膽了多少天,現在離家只有兩天路程,總可以放心了。小姐的恩德,真是生死難忘!老朽此生怕沒有補報的日子,只有子子孫孫永遠感戴罷了。」

  佩玉才待謙遜,筠姑接言道:「你老人家先別老早的這樣高興快活呀,适才我見姐姐站在船頭,四處瞭望,我放開了喉嚨,大聲喊嚷請姐姐吃飯,姐姐竟然沒有聽見,必是又看出了有什麼情形。雖然沒對我們說知,沒看吃飯的時候,姐姐還是不言不語,只一個勁兒低著頭在想心事嗎?」

  董翁聽了筠姑這幾句話,不由大驚,把方才一片高興的心思消釋得乾乾淨淨,連聲問佩玉道:「怎麼小姐又看見了什麼?」說罷,只瞪著兩隻眼睛望著佩玉,聽她答覆。董媼和筠姑栓兒,也都眼巴巴地聽她答話。

  大家這一來,窘得佩玉張口結舌,急切間想不出回答的話來。大家瞅見佩玉為難的光景,更誤會了意思,認為佩玉定是瞧見了什麼形跡,卻恐怕大家害怕,不肯照實說出來。董翁更加著急,又一迭連聲催問了幾遍。

  佩玉無法,只得吞吞吐吐地說道:「委實沒看見什麼情形,不過這裡正是洪澤湖水面,聽說湖裡有個蟠龍寨,為淮南有名的水寇窩巢。那裡面厲害的賊人很多,我适才站在船頭,便是想起了此事,在那裡發愕。倘若遇見了那班水寇,他們人多勢眾,卻很難對付呢!所幸的是我們船上帶的金銀財物不多,船底吃水並不甚深,他們吃慣了大油水的,也或許沒看在他們的眼睛裡頭,不值得他們一劫。」

  佩玉這一番話,本是用來遮飾敷衍的,董翁卻入耳驚心,連聲問道:「這卻怎麼辦?」

  佩玉笑道:「老伯先不用著急,我不過這樣猜想的話,不見得真有這事。果真如此,侄女便和他們拼拼看,還不定誰行誰不行?」

  董翁聽了,暗想道,我和呂小姐不過同舟之誼,如果遇上了賊人,她一個孤身少女,為保護我們,和賊人相抗,倘有好歹,我問自己良心,也說不過去。不如勸她上岸,萬不能留她在此,捨命敵賊,和我們同歸於盡。想罷,便毅然說道:「那如何使得?小姐武藝本領,縱有天大,常言道,單拳難敵眾手,獨自一人,要和群賊相鬥,明是卵石不敵,萬無幸勝之理,白白地送卻了性命,于事何益?而且為救老朽一家,牽連小姐受禍。老朽之罪,萬死莫贖,無論怎麼樣,也不能讓小姐這麼做。此處距離棲霞山已是不遠,小姐就請上岸,趕緊地徑直回山去吧。果真水寇來劫時,老朽船上好在也沒有多少財物,由他們劫去好了。財去人安樂,賊人得了財,不見得還要傷害老朽們的性命。倘有不幸,全家被他殺害,也是命運早就註定了的,應該死在賊手。小姐在此,徒然同歸於盡。」

  佩玉不待董翁詞畢,接言道:「老伯不用說了,侄女自有道理的。」

  董翁再三陳說,意志堅決,非請佩玉上岸不可。

  佩玉哪裡肯聽,彼此爭執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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