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證因 > 楓菱渡 | 上頁 下頁


  佩玉卸下包裹,解下了腰圍的寶劍坐下。董翁仕官年久,閱歷極深,見佩玉丰姿韶麗,體態端莊,於風流美秀中,顯露出嚴肅英爽之氣,蛾眉帶煞,鳳目含威,舉止豪邁,談吐爽利,而且孤身遠行,急裝劍靴,打扮得與世俗脂粉女子,全不相類。更且解下腰帶,便即伸直,明看出是一柄寶劍,看這種種形色,便料定她是俠客一流,外面卻裝作不知,故意詢問佩玉的姓名籍貫,一個女兒家,為何遠行無伴,不怕江湖險難嗎?一面問著,一面心裡暗想道,如是這流人,決不肯將自己真實來歷告訴人,且看她怎樣答對我。

  佩玉見問,除了把選婿一節隱瞞不說,只說是要南北各地名山勝景遊覽一番,增長見聞而外,餘下的姓名籍貫和自己的劍術武藝全都一一敘述。董翁遊宦南北多年,早就耳聞金陵七俠中第一擅劍術的女俠孤鳳凰呂飛英的來歷聲名。聽佩玉自承是飛英的侄女,不覺肅然起立,拱手笑道:「原來姑娘乃是當代大俠的侄小姐,名士呂晚村先生的曾孫小姐,老拙真是失敬之至。」

  佩玉性情直爽,只知實話實說,卻沒想到董翁竟會曉得自己家世,和曾祖晚村、姑姑飛英的名頭,這等清楚,反倒大為驚異。轉問董翁,何以知道自己便是晚村先生的曾孫女兒?董翁大笑道:「剛才姑娘不是談說姓呂家住在棲霞山中,武藝劍術和令姑學的麼,令姑是晚村先生的孫女,逃避家難,隱居棲霞山,俠義的聲名,著稱海內,有識者無不知之,豈但老朽,小姐既是她的侄女,當然是晚村先生的曾孫女了。哎,令曾祖為了文字冤獄的株連,竟遭身後之慘,真是可欺。故交世友,聞之者誰不扼腕痛心,不過得有令姑同小姐兩代孫會替他吐氣,神靈有知,也就沒有什麼遺憾了。老朽先人和晚村先生生前,都是文字至交,提起來小姐和老朽兩家,還有很深的世誼哩。」

  佩玉聞言,連忙起身斂衽道:「原來是老世伯,侄女不知,多有冒瀆,尚乞諒恕。」

  董翁謙遜了幾句,佩玉便問董翁的身世來由,這回南下,要赴何地?董翁歎息道:「說起來話長著哩!天已傍晚,該是吃飯的時候了,小姐不覺著饑餓嗎?且待吃完了飯,閑著沒事,再細細地說吧。」說罷便命僕人開飯,船上遠行,一切都是現成的。少時開上來一桌四碟八碗的便餐,董氏翁媼便讓佩玉上座,佩玉不肯道:「老世伯不是外人,賞飯當然不辭,不過侄女乃是晚輩,萬無上座之理。」說著便和董女坐在下面一起,董翁無法,只得隨她。

  佩玉不解客氣拘束,肚子本餓,放量吃了個飽。

  大家飯畢,僕人撤去杯盤,沏茶掌燈上來,天已入暮,船正開行,只聽得微風吹帆,獵獵有聲,加以浪靜波平,水流淙淙,入耳別有一番境趣。

  佩玉喝了兩杯香茗,便催促董翁道:「老世伯不是說飯後和我細說麼,現在飯罷無事,可以詳談了。」

  董翁笑道:「哦,小姐你不是問老朽的家世麼,老朽姓董名廷瓚,字伯圭,號蔗薌,原籍是江蘇省高郵人,祖上歷代都是科舉仕宦。老朽少年會試之後,就在翰林院供職。在京中數十年,中間雖曾放過幾次學差,承聖眷有隆,內召晉京,依然不離九卿科道衙門,最後做到太僕寺正卿。因為不材,忝給主知,每思盡忠報效,屢次對事言事,頗蒙採納。不意因此中了權相鼇拜之忌,派人迭向老朽諷示,想收歸到他的門下。老朽如何肯依附權奸,為他鷹犬,以負主恩呢?當然拒絕不允了。鼇拜大怒,便唆使其奸党禦史言官數人,彈劾老朽昏庸誤職,尸位素餐。交章論奏上去,皇上聖明,察出其污蔑無實,不但沒准,反倒朱批申斥奸党輕議大臣,國家定制,禦史本有風聞即奏之權,所參全妄,也不負什麼罪名責任的,故而奸党們只蒙申斥,未受處分。老朽深知鼇拜決不甘心,必要再行設法誣陷栽害,懍於明哲保身之戒,棄此一官,倒無足輕重。若貪戀祿位被奸臣害死,于國於家,兩無裨益,死輕於鴻毛,未免不值。便上疏乞骸致仕,疏章三上,始蒙皇上諭允,本月上旬,才奉到內閣轉下來的諭旨,當即束裝就道南下。臨行之前,老朽又上了一件封事,參那奸相鼇拜植黨營私,威福自恣,貪婪不法,蒙蔽聖聰等等罪惡共十大款,有證據可察,請皇上聖斷,除此奸凶,以清朝列,稍盡為人臣者之責。這件封事遞進宮門後,留中多日,未見交下,想來必是奸相又弄了什麼手眼才會如此。老朽不及等待,便買車出京南行,走到通州,換走河道,雇好了這只船兒,便和小姐相遇。」

  佩玉道:「老世伯做到這樣大的官位,居然不改儒行,一與權奸不和,便即棄若敝屣,掛冠而去,退享林泉之樂,高風亮節,求之古人中都不可多得,真是令人佩仰到了極點!老世伯膝下,不知有幾位世兄,怎麼都沒在跟前,僅只世妹一人隨侍呢?」

  董翁道:「老朽就止兩個小兒。」

  隨指著小孩說道:「他的父親行大,他小名叫栓兒,是老朽的長孫。他的父親在山東做州縣官,帶著家眷赴任,恐怕老朽夫婦寂寞,便把他留在京寓讀書。他的叔叔年紀尚輕,現在高郵原籍,料理家事,才剛進了學,尚未應舉呢。老朽致仕乞休,返回原籍,來不及通知小兒們,便即匆促就道,家裡還都不曉得信兒呢!」

  佩玉道:「原來如此。」

  佩玉在船上,和董翁談談說說,十分相得。董媼及其女兒筠姑對佩玉極為愛敬,夜間佩玉便和筠姑同榻,住在裡艙,彼此竟和一家人一般。

  在船上一晃十數日,早起張帆開行,夜間到了宿頭下椗停泊。筠姑同栓兒,最喜歡聽佩玉和他們講說古今各派劍客俠義等事。風平浪靜,水波不興,開著船窗,且聽且視兩岸景致,有時三個人同出艙外,坐在船頭,泡上一壺香茶,慢慢說著喝著,嗑著瓜子兒。船行既穩且速,微風陣陣,挾著那一股清新水氣,拂面吹來,精神為爽,遠望煙波,浩渺無際,鷗雁成群,逐隊地掠水低飛,斜欹作態,船來了不驚異,馴然忘機,別有一番逸趣,人生遇此境地,即有俗慮愁煩,也為之消釋暫忘。何況筠姑栓兒,天真爛漫,佩玉豪邁任俠,三人胸中本無世情俗念,更覺快樂非凡,不知人間更有煩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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