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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離騷第十六


  反離騷者,漢給事黃門郎、新莽諸吏中散大夫揚雄之所作也。雄少好詞賦,慕司馬相如之作以為式。又怪屈原文過相如,至不容,作離騷,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讀之未嘗不流涕也。以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

  【湛,讀曰沈。】

  乃作書,往往摭離騷文而反之,自岷山投諸江流,以吊屈原雲。始雄好學、博覽,恬於勢利,仕漢三世不徙官,然王莽為安漢公時,雄作法言,已稱其美,比于伊尹、周公。及舜篡漢,竊帝號,雄遂臣之,以耆老久次轉為大夫。又放相如封禪文,獻劇秦美新以媚莽意,得校書天祿閣上。會劉尋等以作符命為莽所誅,辭連及雄,使者來,欲收之,雄恐懼,從閣上自投下,幾死。先是,雄作解嘲,有「爰清爰靜,遊神之廷;惟寂惟寞,守德之宅」之語,至是京師為之語曰:「爰清爰靜,作符命;唯寂寞,自投閣。」雄因病免,既複召為大夫,竟死莽朝。其出處大致本末如此,豈其所謂龍蛇者邪?然則雄固為屈原之罪人,而此文乃離騷之讒賊矣,它尚何說哉!

  有周氏之蟬嫣兮,或鼻祖于汾隅。
  靈宗初諜伯僑兮,流於末之揚侯。

  【蟬嫣,連也。嫣,于連反。鼻,始也。汾隅,楊邑也。雄自言系出於周而食采於揚也。諜,譜也。周衰而揚氏有號為揚侯者。侯,葉音胡。】

  淑周、楚之豐烈兮,超既離虖皇波。
  因江潭而𣶂記兮,欽吊楚之湘景。

  【淑,善也。去汾隅,徙巫山,得周、楚之美烈也。超,速也。離,曆也。皇,大也。經河及江,曆大波也。潭,深淵也。𣶂,音往,乘水而往也。記,書也。累,力追反,葉力禾反,指屈原也。累,囚也。成相曰:「比干見刳箕子累。」或曰:禮「喪容累累」,又史記「孔子累累然如喪家之狗」,「趙武靈王見其長子傫然也」,皆衰悴之意,未知孰是。】

  惟天軌之不辟兮,何純絜而離紛?
  紛累以其淟涊兮,暗累以其繽紛。

  【軌,路也。辟,讀為辟,開也。紛,難也。淟,吐典反。涊,乃典反。穢,濁也。繽,匹人反。繽紛,交雜也。】

  漢十世之陽朔兮,招搖紀于周正。
  正皇天之清則兮,度後土之方貞。

  【十世,數高祖、呂後至成帝也。招搖,鬥杓星也。周正,十一月也,記以此時投文也。正天、度地,自言己志也。】

  圖累承彼洪族兮,又覽累之昌辭。
  帶鉤矩而佩衡兮,履欃槍以為綦。

  【圖,案其系圖也。鉤,規也。矩,方也。衡,平也。欃槍,妖星。綦,履下飾,言賤之也。】

  累初貯厥麗服兮,何文肆而質䪥?
  資娵娃之珍髢兮,鬻九戎而索賴。

  【貯,積也。肆,放也。䪥,音械,狹也。言其文詞放肆,而性狷狹也。娵,于侯反,閭娵也;娃,于佳反,吳娃也。皆古美女也。髢,徒計反,髪也。賴,利也。言原仕楚,如資美女之髢而鬻於九戎之中,其人被髪無所用也。】

  鳳皇翔於蓬陼兮,豈駕鵝之能捷?
  騁驊騮以曲囏兮,驢騾連蹇而齊足。

  【蓬陼,蓬萊之陼也。駕,音加。駕鵝,烏名也。捷,及也。驊騮,駿馬名。若馳于屈曲艱阻之處,則與蹇驢無異。足,葉音接。】

  枳棘之榛榛兮,蝯貁擬而不敢下。
  靈修既信椒、蘭之唼佞兮,吾累忽焉而不蚤睹?

  【榛,音臻,又士巾反,梗穢貌。蝯貁,見九歌。擬,疑也。靈修,原以寄意于楚王也。椒、蘭,見騷經。唼,音妾,譛言也。】

  衿芰茄之綠衣兮,被夫容之朱裳。
  芳酷烈而莫聞兮,不如襞而幽之離房。

  【衿,其禁反,帶也。茄,古荷字。夫容,亦古芙蓉字,通用。餘並見騷經。襞,音壁,迭衣也。離房,別房也。】

  閨中容競淖約兮,相態以麗佳。
  知眾嫭之嫉妒兮,何必揚累之蛾睂?

  【佳,葉音圭。言眾士爭能,猶眾女之兢容也。淖約,善容止也。態,猶勝也,言以麓佳相勝也。睂,古眉字,言德自舉其屑,使眾憎嫉也。音義並見騷經。】

  懿神龍之淵潛兮,竢慶雲而將舉。
  亡春風之被離兮,孰焉知龍之所處?

  【懿,美也。竢,待也。龍以潛居待雲為美,以譏屈原不能隱德,自取禍也。被,讀日披。】

  湣吾累之眾芬兮,颶燁燁之芳苓;
  遭季夏之凝霜兮,慶夭顇而喪榮。

  【苓,香草名,音零。夏而遭霜,言不遇時也。慶,讀與羌同。顇,古悴字。】

  橫江湘以南𣶂兮,雲走乎彼蒼梧。
  馳江潭之泛溢兮,將折衷虖重華。

  【走,音奏,趣也。吾,與梧同。衷,竹仲反。說見騷經。】

  舒中情之煩或兮,恐重華之不累與。
  陵陽侯之素波兮,豈吾累之獨見許?

  【陽侯,見九章。言屈原欲自投江以陵素波,舜必不許之也。洪興祖曰:「吾恐重華許原之沈江以死,不許雄之投閣而生也。」斯言得之矣。】

  精瓊靡與秋菊兮,將以延夫天年。
  臨汨羅而自隕兮,恐日薄於西山。

  【此又譏原欲餐玉以延年,而反懷沙以求死。蓋舜知生固我所欲,而不知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也。】

  解扶桑之總轡兮,縱令之遂奔馳。
  驚皇騰而不屬兮,豈獨飛廉與雲師!

  【此言其去之速也。餘說並見騷經。】

  卷薜芷與若惠兮,臨湘淵而投之。
  棍申椒與菌桂兮,赴江湖而漚之。

  【若,杜若。惠,即蕙也。此言原之赴水,是並與其芳潔之操而棄之也。棍,大束也,古本反。漚,今漚麻也,一遘反,葉一侯反。餘見騷經。】

  費椒稰以要神兮,又勤索彼瓊茅。
  違靈氛而不從兮,反湛身于江皋。

  【音義並見騷經。】

  累既乑夫傅說兮,奚不信而遂行?
  徒恐鷤䳏之將嗚兮,顧先百草為不芳。

  【乑,古攀字。言既慕傅說,何不自信其言而遽去,徒以鷤䳏之將鳴為憂,而不慮反先百草以就死也。餘音義亦見騷經。然傅說乃巫鹹之語,雄誤以為原詞也。】

  初累棄彼虙妃兮,更思瑤台之逸女。
  抨雄鴆以作媒兮,何百離而曾不壹耦?

  【抨,普耕反,使也。餘見騷經。】

  乘雲蜺之旖柅兮,望昆侖以樛流。
  覽四荒而顧懷兮,奚必雲女彼高丘?

  【亦見騷經,但高丘無女,本言高丘無美女可求,以喻列國無賢君可事耳。此詞女字乃作去聲讀,恐亦非本文之意也。】

  既亡鸞車之幽藹兮,焉駕八龍之委蛇?
  臨江瀕而掩涕兮,何有九招與九歌?

  【此言原實無車可棄,無馬可駕,又方就死湘淵,何有歌舞之樂?譏騷經之言不實也。】

  夫聖哲之不遭兮,固時命之所有。
  雖增欷以於邑兮,吾恐靈修之不累改。

  【有,葉音以。改,葉音己。言楚王必不為而改也。孟子曰:「千里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聖賢之心如此,原雖未及,而其拳拳于宗國,尤見臣子之至情,豈忍逆料其君之不可諫而先自已哉!此等義理,雄皆不足以知之,唯有偷生惜死一路,則見之明而行之熟耳。以此譏原,是以鴟梟而笑鳳皇也。】

  昔仲尼之去魯兮,婓婓遲遲而周邁。
  終回復於舊都兮,何必湘淵與濤瀨?

  【婓,芳非反,往來貌。孔子,異姓之臣,其去魯也,但政亂耳,未有危亡之釁也,可去而去,可歸而歸,與屈原事全不相似,雄說誤矣。】

  溷漁父之餔歠兮,絜沐浴之振衣。
  棄曲、聃之所珍兮,蹠彭鹹之所遺!

  【漁父事,音義見本篇。由,許由。聃,老聃。蹠,蹈也,之亦反。許由事不經見,雄亦本不之信,令乃言之,已為抵牾;而又不察其生當堯舜之間,身無讒賊之禍,與事亦不相似也。老聃之學,私於為我,而無君臣之義,亦雄所知。至此乃以為言,亦其貪生惜死之心勝,是以溺焉而不自知耳。】

  ※

  丹陽洪興祖曰:揚雄所以議屈原者如此,而班固亦譏其「露才揚己」,顏之推又病其「顯暴君過」。愚嘗折衷而論之曰:或問:古人有言:「殺其身有益於君,則為之。」屈原雖死,何益於懷、襄?曰:忠臣之用心,自盡其愛君之誠耳,死生毀譽,所不顧也。故比干以諫見戮,屈原以放自沈。比干,紂諸父也;屈原,楚同姓也。為人臣者,三諫不從,則去之。同姓無可去之義,有死而已。離騷曰:「阽余身而危死兮,覽余初其猶未悔。」則原之自處審矣。或又曰:甯武子邦無道則愚,而仲山甫明哲以保其身。今原乃用智於無道之邦,以虧明哲保身之義,亦何足為賢乎?曰:愚如武子,全身遠害可也。有官守言責,斯用智矣。山甫明哲,固保身之道,然不曰「夙夜匪解,以事一人」乎?士見危致命,況同姓兼恩與義,而可以不死乎?且比干之死,微子之去,皆是也。屈原其不可去乎?有比干以任責,微子去之可也。楚無人焉,原去則國從而亡,故雖身被放逐,猶徘徊而不忍去。生不得力爭而強諫,死猶冀其感發而改行,使百世之下,聞其風者,雖流放廢斥,猶知愛其君,眷眷而不忘,臣子之義盡矣。

  非死為難,處死為難。屈原雖死,猶不死也。後之讀其文、知其人如賈生者亦鮮矣。然為賦以吊之,不過哀其不遇而已。余觀自古忠臣義士,慨然發憤,不顧其死,特立獨行,自信而不回者,其英烈之氣,豈與身俱亡哉!「仍羽人於丹丘,留不死之舊鄉」,「超無為以至清,與太初而為鄰」,此遠遊之所以作,而難為淺見寡聞者道也。仲尼曰:「樂天知命,故不憂。」又曰:「樂天知命,有憂之大者。」屈原之憂,憂國也;其樂,樂天也。離騷二十五篇,多憂世之語,獨遠遊曰:「道可受兮,不可傳。其小無內兮,其大無垠。無滑而魂兮,彼將自然。壹氣孔神兮,於中夜存。虛以待之兮,無為之先。」此老、莊、孟子所以大過人者,而原獨知之。司馬相如作大人賦,宏放高妙,讀者有淩雲之意,然其語多出於此。至其妙處,相如莫能識也。

  太史公作傳,以為「其文約,其辭微,其志絜,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絜,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以浮游塵埃之外。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斯可謂深知己者。揚子雲作反離騷,以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沈身哉」。屈子之事,蓋聖賢之變者,使遇孔子,當與三仁同稱,雄未足以與此。班孟堅、顏之推所雲,無異妾婦兒童之見。餘故具論之。

  嗚呼!余觀洪氏之論,其所以發屈原之心者至矣!然屈原之心,其為忠清絜白,固無待於辯論而自顯;若其為行之不能無過,則亦非區區辯說所能全也。故君子之于人也,取其大節之純全,而略其細行之不能無弊。則雖三人同行,猶必有可師者,況如屈子,乃千載而一人哉!

  孔子曰:「人之過也,各於其黨。觀過,斯知仁矣。」此觀人之法也。夫屈原之忠,忠而過者也;屈原之過,過於忠者也。故論原者,論其大節,則其它可以一切置之而不問。論其細行,而必其合乎聖賢之榘度,則吾固已言其不能皆合於中庸矣,尚何說哉!

  且凡洪氏所以為辨者三:其一以為忠臣之行,發其心之所不得已者,而不暇顧世俗之毀譽,則幾矣。其一引仲山甫、甯武子事,而不論其所遭之時、所處之位有不同者,則疏矣。其欲以原比於三仁,則夫父師、少師者,皆以諫而見殺見囚耳,非故捐生以赴死,如原之所為也。

  蓋原之所為雖過,而其忠終非世間偷生幸死者所可及。洪之所言,雖有未至,而其正終非雄、固、之推之徒所可比,餘是以取而附之反騷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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