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家 > 張說 | 上頁 下頁
舊唐書·張說傳


  張說,字道濟,其先范陽人,代居河東,近又徙家河南之洛陽。弱冠應詔舉,對策乙第,授太子校書,累轉右補闕,預修《三教珠英》。久視年,則天幸三陽宮,自夏涉秋,不時還都,說上疏諫曰:

  陛下屯萬乘,幸離宮,暑退涼歸,未降還旨。愚臣固陋,恐非良策,請為陛下陳其不可。

  三陽宮去洛城一百六十裡,有伊水之隔,崿阪之峻,過夏涉秋,水潦方積,道壞山險,不通轉運,河廣無梁,咫尺千里。扈從兵馬,日費資給,連雨彌旬,即難周濟。陛下太倉、武庫,並在都邑,紅粟利器,蘊若山丘。奈何去宗廟之上都,安山谷之僻處?是猶倒持劍戟,示人钅尊柄,臣竊為陛下不取。夫禍變之生,在人所忽,故曰:「安樂必誡,無行所悔。」此不可止之理一也。

  告成褊小,萬方輻湊,填城溢郭,並鍤無所。排斥居人,蓬宿草次,風雨暴至,不知庇托,孤煢老病,流轉衢巷。陛下作人父母,將若之何?此不可止之理二也。

  池亭奇巧,誘掖上心,削巒起觀,竭流漲海,俯貫地脈,仰出雲路,易山川之氣,奪農桑之土,延木石,運斧斤,山谷連聲,春夏不輟。勸陛下作此者,豈正人耶?《詩》雲:「人亦勞止,汔可小康。」此不可止之理三也。

  御苑東西二十裡,所出入來往,雜人甚多,外無牆垣局禁,內有榛藂溪穀,猛獸所伏,暴慝是憑。陛下往往輕行,警蹕不肅,曆蒙密,乘嶮巇,卒然有逸獸狂夫,驚犯左右,豈不殆哉!雖萬全無疑,然人主之動,不宜易也。《易》曰:「思患預防。」願陛下為萬姓持重。此不可止之理四也。

  今國家北有胡寇覷邊,南有夷獠騷徼。關西小旱,耕稼是憂;安東近平,輸漕方始。臣願陛下及時旋軫,深居上京,息人以展農,修德以來遠,罷不急之役,省無用之費。澄心澹懷,惟億萬年,蒼蒼群生,莫不幸甚。臣自度芻議,十不一從。何者?沮盤遊之娛,間林沚之玩,規遠圖而替近適,要後利而棄前歡,未沃明主之心,已戾貴臣之意。然臣血誠密奏而不愛死者,不願負陛下言責之職耳。輕觸天威,伏地待罪。

  疏奏不省。

  長安初,修《三教珠英》畢,遷右史、內供奉,兼知考功貢舉事,擢拜鳳閣舍人。時臨台監張易之與其弟昌宗構陷御史大夫魏元忠,稱其謀反,引說令證其事。說至御前,揚言元忠實不反,此是易之誣構耳。元忠由是免誅,說坐忤旨配流欽州。在嶺外歲餘。中宗即位,召拜兵部員外郎,累轉工部侍郎。景龍中,丁母憂去職,起複授黃門侍郎,累表固辭,言甚切至,優詔方許之。是時風教紊類,多以起複為榮,而說固節懇辭,竟終其喪制,大為識者所稱。服終,複為工部侍郎,俄拜兵部侍郎,加弘文館學士。

  睿宗即位,遷中書侍郎,兼雍州長史。景雲元年秋,譙王重福於東都構逆而死,留守捕系枝黨數百人,考訊結構之狀,經時不決。睿宗令說往按其獄,一宿捕獲重福謀主張靈均、鄭愔等,盡得其情狀,自餘枉被系禁者,一切釋放。睿宗勞之曰:「知卿按此獄,不枉良善,又不漏罪人。非卿忠正,豈能如此?」

  玄宗在東宮,說與國子司業褚無量俱為侍讀,深見親敬。明年,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監修國史。是歲二月,睿宗謂侍臣曰:「有術者上言,五日內有急兵入宮,卿等為朕備之。」左右相顧莫能對,說進曰:「此是讒人設計,擬搖動東宮耳。陛下若使太子監國,則君臣分定,自然窺覦路絕,災難不生。」睿宗大悅,即日下制皇太子監國。明年,又制皇太子即帝位。俄而太平公主引蕭至忠、崔湜等為宰相,以說為不附己,轉為尚書左丞,罷知政事,仍令往東都留司。說既知太平等陰懷異計,乃因使獻佩刀于玄宗,請先事討之,玄宗深嘉納焉。及至忠等伏誅,征拜中書令,封燕國公,賜實封二百戶。其冬,改易官名,拜紫微令。

  自則天末年,季冬為潑寒胡戲,中宗嘗禦樓以觀之。至是,因蕃夷入朝,又作此戲。說上疏諫曰:「臣聞韓宣適魯,見周禮而歎;孔子會齊,數倡優之罪。列國如此,況天朝乎。今外蕃請和,選使朝謁,所望接以禮樂,示以兵威。雖曰戎夷,不可輕易,焉知無駒支之辯,由餘之賢哉?且潑寒胡未聞典故,裸體跳足,盛德何觀;揮水投泥,失容斯甚。法殊魯禮,褻比齊優,恐非干羽柔遠之義,樽俎折衝之禮。」自是此戲乃絕。

  俄而為姚崇所構,出為相州刺史,仍充河北道按察使。俄又坐事左轉岳州刺史,仍停所食實封三百戶,遷右羽林將軍,兼檢校幽州都督。開元七年,檢校並州大都督府長史,兼天兵軍大使,攝御史大夫,兼修國史,仍齎史本隨軍修撰。八年秋,朔方大使王晙誅河曲降虜阿布思等千餘人。時並州大同、橫野等軍有九姓同羅、拔曳固等部落,皆懷震懼。說率輕騎二十人,持旌節直詣其部落,宿於帳下,召酋帥以慰撫之。副使李憲以為夷虜難信,不宜輕涉不測,馳狀以諫,說報書曰:「吾肉非黃羊,必不畏吃;血非野馬,必不畏刺。士見危致命,是吾效死之秋也。」於是九姓感義,其心乃安。

  九年四月,胡賊康待賓率眾反,據長泉縣,自稱葉護,攻陷蘭池等六州。詔王晙率兵討之,仍令說相知經略。時叛胡與黨項連結,攻銀城、連穀,以據倉糧,說統馬步萬人出合河關掩擊,大破之。追至駱駝堰,胡及黨項自相殺。阻夜,胡乃西遁入鐵建山,餘黨潰散。說招集黨項,複其居業。副使史獻請因此誅黨項,絕其翻動之計,說曰:「先王之道,推亡固存,如盡誅之,是逆天道也。」因奏置麟州,以安置黨項餘燼。其年,拜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仍依舊修國史。

  明年,又敕說為朔方軍節度大使,往巡五城,處置兵馬。時有康待賓餘黨慶州方渠降胡康願子自立為可汗,舉兵反,謀掠監牧馬,西涉河出塞。說進兵討擒之,並獲其家屬于木盤山,送都斬之,其党悉平,獲男女三千餘人。於是移河曲六州殘胡五萬余口配許、汝、唐、鄧、仙、豫等州,始空河南逆方千里之地。說以討賊功,複賜實封二百戶。先是,緣邊鎮兵常六十余萬,說以時無強寇,不假師眾,奏罷二十余萬,勒還營農。玄宗頗以為疑,說奏曰:「臣久在疆場,具悉邊事,軍將但欲自衛及雜使營私。若禦敵制勝,不在多擁閑冗,以妨農務。陛下若以為疑,臣請以闔門百口為保。以陛下之明,四夷畏伏,必不慮減兵而招寇也。」上乃從之。

  時當番衛士,浸以貧弱,逃亡略盡。說又建策,請一切罷之,別召募強壯,令其宿衛,不簡色役,優為條例,逋逃者必爭來應募。上從之。旬日,得精兵一十三萬人,分系諸衛,更番上下,以實京師,其後彍騎是也。

  是歲,玄宗將還京,而便幸並州,說進言曰:「太原是國家王業所起,陛下行幸,振威耀武,並建碑紀德,以申永思之意。若便入京,路由河東,有漢武脽上後土之祀,此禮久闕,歷代莫能行之。願陛下紹斯墜典,以為三農祈穀,此誠萬姓之福也。」上從其言。及祀後土禮畢,說代張嘉貞為中書令。夏四月,玄宗親為詔曰:「動惟直道,累聞獻替之誠;言則不諛,自得謀猷之體。政令必俟其增損,圖書又藉其刊削,才望兼著,理合褒升。考中上。」

  說又首建封禪之議。十三年,受詔與右散騎常侍徐堅、太常少卿韋縚等撰東封儀注。舊儀不便者,說多所裁正,語在《禮志》。玄宗尋召說及禮官學士等賜宴於集仙殿,謂說曰:「今與卿等賢才同宴於此,宜改名為集賢殿。」因下制改麗正書院為集賢殿書院,授說集賢院學士,知院事。

  及將東封,授說為右丞相兼中書令,源乾曜為左丞相兼侍中,蓋勒成岱宗,以明宰相佐成王化也。說又撰《封禪壇頌》以紀聖德。初,源乾曜本意不欲封禪,而說因贊其事,由是頗不相平。及登山,說引所親攝供奉官及主事等從升,加階超入五品,其餘官多不得上。又行從兵士,惟加勳,不得賜物,由是頗為內外所怨。先是,禦史中丞宇文融獻策,請括天下逃戶及籍外剩田,置十道勸農使,分往檢察。說嫌其擾人不便,數建議違之。及東封還,融又密奏分吏部置十銓,融與禮部尚書蘇頲等分掌選事。融等每有奏請,皆為說所抑,由是銓綜失敘。融乃與御史大夫崔隱甫、中丞李林甫奏彈說引術士夜解及受贓等狀,敕宰臣源乾曜、刑部尚書韋抗、大理少卿胡珪、御史大夫崔隱甫就尚書省鞫問。說兄左庶子光詣朝堂割耳稱冤。時中書主事張觀、左衛長史範堯臣並依倚說勢,詐假納賂,又私度僧王慶則往來與說占卜吉凶,為隱甫等所鞫伏罪。說經兩宿,玄宗使中官高力士視之,回奏:「說坐於草上,於瓦器中食,蓬首垢面,自罰憂懼之甚。」玄宗憫之。力士奏曰:「說曾為侍讀,又于國有功。」玄宗然其奏,由是停兼中書令,觀及慶則決杖而死,連坐遷貶者十餘人。隱甫及融等恐說複用為己患,又密奏毀之。明年,詔說致仕,仍令在家修史。

  初,說為相時,玄宗意欲討吐蕃,說密奏許其通和,以息邊境,玄宗不從。及瓜州失守,王掞死,說因獲巂州鬥羊,上表獻之,以申諷諭。其表:「臣聞勇士冠雞,武夫戴鶡,推情舉類,獲此鬥羊。遠生越巂,蓄性剛決,敵不避強,戰不顧死,雖為微物,志不可挫。伏惟陛下選良家于六郡,求猛士于四方,鳥不遁才,獸不藏伎。如蒙效奇靈圃,角力天場,卻鼓怒以作氣,前躑躅以奮擊。趹若奔雲之交觸,碎如轉石之相叩,裂骨賭勝,濺血爭雄,敢毅見而衝冠,鷙狠聞而擊節。冀將少助明主市駿骨、揖怒蛙之意也。若使羊能言,必將曰『若鬥不解,立有死者』。所賴至仁無殘,量力取勸焉。臣緣損足,未堪履地,謹遣男詣金明門奉進。」玄宗深悟其意,賜絹及雜彩一千匹。

  十七年,複拜尚書左丞相、集賢院學士,尋代源乾曜為尚書左丞相。視事之日,上敕所司供帳,設音樂,內出酒食,禦制詩一篇以敘其事。尋以修謁陵儀注功,加開府儀同三司。時長子均為中書舍人,次子垍尚甯親公主,拜駙馬都尉,又特授說兄慶王傅光為銀青光祿大夫。當時榮寵,莫與為比。

  十八年,遇疾,玄宗每日令中使問疾,並手寫藥方賜之。十二月薨,時年六十四。上慘惻久之,遽於光順門舉哀,因罷十九年元正朝會,詔曰:

  弘濟艱難,參其功者時傑;經緯禮樂,贊其道者人師。式瞻而百度允厘,既往而千載貽範。台衡軒鼎,垂黼藻於當今;徽策寵章,播芳蕤于後葉。故開府儀同三司、尚書左丞相、集賢院學士知院事、上柱國、燕國公張說,辰象降靈,雲龍合契。元和體其沖粹,妙有釋其至賾。挹而莫測,仰之彌高。精義探系表之微,英辭鼓天下之動。昔侍春誦,綢繆歲華。含舂容之聲,叩而盡應;蘊泉源之智,啟而斯沃。授命興國,則天衢以通;濟用和民,則朝政惟允。司鈞總六官之紀,端揆為萬邦之式。方弘風緯俗,返本于上古之初;而邁德振仁,不臻于中壽之福。於嗟不憖,既喪斯文。宣室余談,泠然在耳;王殿遺草,宛留其跡。言念忠賢,良深震悼。是使當寧撫幾,臨樂徹懸,罷稱觴之儀,遵往襚之禮。可贈太師,賜物五百段。

  始玄宗在東宮,說已蒙禮遇。及太平用事,儲位頗危,說獨排其党,請太子監國,深謀密畫,竟清內難,遂為開元宗臣。前後三秉大政,掌文學之任凡三十年。為文俊麗,用思精密,朝廷大手筆,皆特承中旨撰述,天下詞人,咸諷誦之。尤長於碑文、墓誌,當代無能及者。喜延納後進,善用己長,引文儒之士,佐佑王化,當承平歲久,志在粉飾盛時。其封泰山,祠脽上,謁五陵,開集賢,修太宗之政,皆說為倡首。而又敦氣義,重然諾,于君臣朋友之際,大義甚篤。時中書舍人徐堅自負文學,常以集賢院學士多非其人,所司供膳太厚,嘗謂朝列曰:「此輩于國家何益,如此虛費。」將建議罷之。說曰:「自古帝王功成,則有奢縱之失,或興池台,或玩聲色。今聖上崇儒重道,親自講論,刊正圖書,詳延學者。今麗正書院,天子禮樂之司,永代規模,不易之道也。所費者細,所益者大。徐子之言,何其隘哉!」玄宗知之,由是薄堅。說既遭訕鑠,罷知政事,專集賢文史之任,每軍國大事,帝遣中使先訪其可否。說嘗自製其父《贈丹州刺史騭碑文》,玄宗聞之而禦書其碑額賜之曰「嗚呼,積善之墓」。有文集三十卷。太常諡議曰「文貞」,左司郎中陽伯誠駁議,以為不稱,工部侍郎張九齡立議,請依太常為定,紛綸未決。玄宗為說自製神道碑文,御筆賜諡曰「文貞」,由是方定。

  均、垍皆能文。說在中書,兄弟已掌綸翰之任。居父憂服闋,均除戶部侍郎,轉兵部。二十六年,坐累貶饒州刺史,以太子左庶子征,複為戶部侍郎。九載,遷刑部尚書。自以才名當為宰輔,常為李林甫所抑。及林甫卒,依附權臣陳希烈,期於必取。既而楊國忠用事,心頗惡之,罷希烈知政事,引文部侍郎韋見素代之,仍以均為大理卿。均大失望,意常鬱鬱。祿山之亂,受偽命為中書令,掌賊樞衡。李峴、呂諲條疏陷賊官,均當大辟。肅宗於說有舊恩,特免死,長流合浦郡。

  垍,以主婿,玄宗特深恩寵,許於禁中置內宅,侍為文章,嘗賜珍玩,不可勝數。時兄均亦供奉翰林院,常以所賜示均,均戲謂垍曰:「此婦翁與女婿,非天子賜學士也。」天寶中,玄宗嘗幸垍內宅,謂垍曰:「希烈累辭機務,朕擇其代者,孰可?」垍錯愕未對,帝即曰:「無逾吾愛婿矣。」垍降階陳謝。楊國忠聞而惡之,及希烈罷相,舉韋見素代,垍深觖望。天寶十三年正月,范陽節度使安祿山入朝。時祿山立破奚、契丹功,尤加寵異。祿山求帶平章事,下中書擬議。國忠進言曰:「祿山誠立軍功,然眼不識字,制命若行,臣恐四夷輕國。」玄宗乃止,加左僕射而已。及祿山還鎮,命中官高力士餞於滻坡。既還,帝曰:「祿山慰意否?」力士曰:「觀其深心鬱鬱,必伺知宰相之命不行故也。」帝告國忠,國忠曰:「此議他人不知,必張垍所告。」帝怒,盡逐張垍兄弟。出均為建安太守,垍為盧溪郡司馬,埱為宜春郡司馬。歲中召還,再遷為太常卿。

  祿山之亂,玄宗幸蜀,宰相韋見素、楊國忠、御史大夫魏方進等從,朝臣多不至。次咸陽,帝謂高力士曰:「昨日蒼黃離京,朝官不知所詣,今日誰當至者?」力士曰:「張垍兄弟世受國恩,又連戚屬,必當先至。房琯素有宰相望,深為祿山所器,必不此來。」帝曰:「事未可料。」是日,琯至,帝大悅,因問均、垍,琯曰:「臣離京時,亦過其舍,比約同行,均報雲『已于城南取馬』。觀其趣向,來意不切。」既而均弟兄果受祿山偽命,垍與陳希烈為賊宰相,垍死於賊中。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