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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書·張說傳


  張說,字道濟,或字說之,其先自范陽徙河南,更為洛陽人。永昌中,武后策賢良方正,詔吏部尚書李景諶糊名較覆,說所對第一,後署乙等,授太子校書郎,遷左補闕。

  後嘗問:「諸儒言氏族皆本炎、黃之裔,則上古乃無百姓乎?若為朕言之。」說曰:「古未有姓,若夷狄然。自炎帝之姜、黃帝之姬,始因所生地而為之姓。其後天下建德,因生以賜姓,黃帝二十五子,而得姓者十四。德同者姓同,德異者姓殊。其後或以官,或以國,或以王父之字,始為賜族,久乃為姓。降唐、虞,抵戰國,姓族漸廣。周衰,列國既滅,其民各以舊國為之氏,下及兩漢,人皆有姓。故姓之以國者,韓、陳、許、鄭、魯、衛、趙、魏為多。」後曰:「善。」

  久視中,後逭暑三陽宮,汔秋未還。說上疏曰:

  宮距洛城百六十裡,有伊水之隔,崿阪之峻,過夏涉秋,水潦方積,道壞山險,不通轉運,河廣無梁,咫尺千里,扈從兵馬,日費資饟。太倉、武庫,並在都邑,紅粟、利器,蘊若山丘,奈何去宗朝之上都,安山谷之僻處?是猶倒持劍戟,示人樽柄,臣竊為陛下不取。夫禍變之生,在人所忽,故曰:「安樂必戒,無行所悔。」不可一也。宮城褊小,萬方輻湊,填郛溢郭,並鍤無所。排斥居人,蓬宿草次,風雨暴至,不知庇托,孤惸老病,流轉衢巷。陛下作人父母,將若之何?不可二也。池亭奇巧,蕩誘上心。削巒起觀,堨流漲海,俯貫地脈,仰出雲路,易山川之氣,奪農桑之土。延木石,運斧斤,山谷連聲,春夏不輟。勸陛下作此者,豈正人邪?《詩》雲:「人亦勞止,迄可小康。」不可三也。御苑東西二十裡,外無牆垣扃禁,內有榛業谿穀,猛毅所伏,暴慝所憑。陛下往往輕行,警蹕不肅,曆蒙密,乘險巇,卒有逸獸狂夫,驚犯左右,豈不殆哉?《易》曰:「思患豫防。」願為萬姓持重。不可四也。

  今北有胡寇覷邊,南有夷獠騷徼,關西小旱,耕稼是憂,安東近平,輸漕方始。臣願及時旋軫,深居上京,息人以展農,修德以來遠,罷不急之役,省無用之費。澄心澹懷,惟億萬年,蒼蒼群生,莫不幸甚。臣度芻議,十不從一,何者?沮盤遊之娛,間林沚之玩,規遠圖,替近適,要後利,棄前歡,未沃明主之心,已捩貴臣之意。然不愛死者,懼言責不職耳。

  後不省。

  擢鳳閣舍人。張易之誣陷魏元忠也,援說為助。說廷對「元忠無不順言」,忤後旨,流欽州。中宗立,召為兵部員外郎,累遷工部、兵部二侍郎,以母喪免。既期,詔起為黃門侍郎,固請終制,祈陳哀到。時禮俗衰薄,士以奪服為榮,而說獨以禮終,天下高之。除喪,複為兵部,兼修文館學士。

  睿宗即位,擢中書侍郎兼雍州長史。譙王重福死,東都支黨數百人,獄久不決,詔說往按,一昔而罪人得,乃誅張靈均、鄭愔,餘詿誤悉原。帝嘉其不枉直,不漏惡,慰勞之。玄宗為太子,說與褚無量侍讀,尤見親禮。逾年,進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監修國史。

  景雲二年,帝謂侍臣曰:「術家言五日內有急兵入宮,為我備之。」左右莫對。說進曰:「此讒人謀動東宮耳,陛下若以太子監國,則名分定,奸膽破,蜚禍塞矣。」帝悟,下制如說言。明年,皇太子即皇帝位,太平公主引蕭至忠、崔湜等為宰相,以說不附己,授尚書左丞,罷政事,為東都留守。說知太平等懷逆,乃因使以佩刀獻玄宗,請先決策,帝納之。至忠等已誅,召為中書令,封燕國公,實封二百戶。

  始,武后末年,為潑寒胡戲,中宗嘗乘樓從觀。至是,因四夷來朝,複為之。說上疏曰:「韓宣適魯,見周禮而歎,孔子會齊,數倡優之罪。列國如此,況天朝乎?今四夷請和,使者入謁,當按以禮樂,示以兵威,雖曰戎夷,不可輕也。焉知無駒支之辯,由餘之賢哉?且乞寒潑胡,未聞典故,裸體跳足,汨泥揮水,盛德何觀焉?恐非干羽柔遠,樽俎折衝之道。」納之,自是遂絕。

  素與姚元崇不平,罷為相州刺史、河北道按察使。坐累徙嶽州,停實封。說既失執政意,內自懼。雅與蘇瑰善,時瑰子頲為宰相,因作《五君詠》獻頲,其一紀瑰也,候瑰忌日致之。頲覽詩嗚咽,未幾,見帝陳說忠謇有勳,不宜棄外,遂遷荊州長史。

  俄以右羽林將軍檢校幽州都督,入朝以戎服見。帝大喜,授檢校並州長史,兼天兵軍大使,修國史,敕齎稿即軍中論譔。朔方軍大使王晙誅河曲降虜阿布思也,九姓同羅、拔野固等皆疑懼。說持節從輕騎二十,直詣其部,宿帳下,召見酋豪慰安之。副使李憲以虜難信,不宜涉不測。說報曰:「吾肉非黃羊,不畏其食;血非野馬,不畏其刺。士當見危致命,亦吾效死秋也。」由是九姓遂安。晙後討蘭池叛胡康待賓,詔說相聞經略。時黨項羌亦連兵攻銀城,說將步騎萬人出合河關掩擊,破之,追北駱駝堰。羌、胡自相猜,夜鬥,待賓遁入鐵建山,餘眾奔潰。說招納黨項,使複故處。副使史獻請盡誅之,說不從,奏置麟州以安羌眾。

  召拜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讓宋璟、陸象先,不許。明年,詔為朔方節度大使,親行五城,督士馬。時慶州方渠降胡康願子反,自為可汗,掠牧馬,西涉河出塞。說進討,至木槃山禽之,俘獲三千。乃議徙河曲六州殘胡五萬于唐、鄧仙、豫間,空河南朔方地。以功賜實封三百戶。故時,邊鎮兵贏六十萬,說以時平無所事,請罷二十萬還農。天子以為疑,說曰:「邊兵雖廣,諸將自衛、營私爾,所以制敵,不在眾也。以陛下之明,四夷畏威,不慮減兵而招寇,臣請以闔門百口為保。」帝乃可。時衛兵貧弱,番休者亡命略盡,說建請一切募勇強士,優其科條,簡色役。不旬日,得勝兵十三萬,分補諸衛,以強京師,後所謂「彍騎」者也。

  帝自東都將還京,因幸並州。說見帝曰:「太原王業所基,陛下巡幸,振耀威武,以申永思。繇河東入京師,有漢武脽上祠,此禮廢闊,歷代莫舉,願為三農祈彀,誠四海之福。」帝納其言,過祠後土乃還。進中書令。

  說又倡封禪議,受詔與諸儒草儀,多所裁正。帝召說與禮官學士置酒集仙殿,曰:「朕今與賢者樂於此,當遂為集賢殿。」乃下制改麗正書院為集賢殿書院,而授說院學士,知院事。東封還,為尚書右丞相兼中書令。詔說撰《封禪壇頌》,刻之泰山,以誇成功。初,源乾曜不欲封禪,說固請,乃不相平。及升山,執事官當從者,說皆引所厚超階入五品,從兵唯加勳而不賜,眾怨其專。

  宇文融先獻策,括天下游戶及籍外田,署十道勸農使,分行郡縣。說畏其擾,數沮格之。至是,融請吏部置十銓,與蘇釐等分治選事,有所論請,說頗抑之,於是銓綜失敘。融恨恚,乃與崔隱甫、李林甫共劾奏說「引術士王慶則夜祠禱解,而奏表其閭;引僧道岸窺詗時事,冒署右職;所親吏張觀、範堯臣依據說勢,市權招賂,擅給太原九姓羊錢千萬。」其言醜慘。帝怒,詔乾曜、隱甫、刑部尚書韋抗即尚書省鞫之,發金吾兵圍其第。說兄左庶子光詣朝堂刑耳列冤,帝遣高力士往視,見說蓬首垢面,席槁,家人以瓦器饋脫粟鹽疏,為自罰憂懼者。力士還奏,且言:「說往納忠,于國有功。」帝憮然,乃停說中書令,誅慶則等,坐者猶十餘人。說既罷政事,在集賢院專脩國史。又乞停右丞相,不許。然每軍國大務,帝輒訪焉。隱甫等恐說複用,巧文詆毀,素忿說者又著《疾邪篇》,帝聞,因令致仕。

  始為相時,帝欲事吐蕃,說密請講和以休息鄣塞,帝曰:「朕待王君㚟計之。」說出告源乾曜曰:「君㚟好兵以求利,彼入,吾言不用矣。」後君㚟破吐蕃于青海西,說策其且敗,因上巂州鬥羊於帝,以申諷諭,曰:「使羊能言,必將曰『鬥而不解,立有死者』。所賴至仁無殘,量力取歡焉。」帝識其意,納之,賜彩千匹。後瓜州失守,君㚟死。

  十七年,複為右丞相,遷左丞相。上日,敕所司供帳設樂,內出醪饌,帝為賦詩。俄授開府儀同三司。十八年卒,年六十四,為停正會,贈太師,諡曰文貞,群臣駁異未決,帝為制碑,諡如太常,繇是定。

  說敦氣節,立然諾,喜推藉後進,于君臣朋友大義甚篤。帝在東宮,所與秘謀密計甚眾,後卒為宗臣。朝廷大述作多出其手,帝好文辭,有所為必使視草。善用人之長,多引天下知名士,以佐佑王化,粉澤典章,成一王法。天子尊尚經術,開館置學士,脩太宗之政,皆說倡之。為文屬思精壯,長於碑誌,世所不逮。既謫嶽州,而詩益淒婉,人謂得江山助雲。常典集賢圖書之任,間雖致仕一歲,亦修史於家。

  始,帝欲授說大學士,辭曰:「學士本無大稱,中宗崇寵大臣,乃有之,臣不敢以為稱。」固辭乃免。後宴集賢院,故事,官重者先飲,說曰:「吾聞儒以道相高,不以官閥為先後。太宗時修史十九人,長孫無忌以元舅,每宴不肯先舉爵。長安中,與修《珠英》,當時學士亦不以品秩為限。」於是引觴同飲,時伏其有體。中書舍人陸堅以學士或非其人,而供擬太厚,無益國家者,議白罷之。說聞曰:「古帝王功成,則有奢滿之失,或興池觀,或尚聲色。今陛下崇儒向道,躬自講論,詳延豪俊,則麗正乃天子禮樂之司,所費細而所益者大。陸生之言,蓋未達邪。」帝知,遂薄堅。

  說嘗自為其父碑,帝為書其額曰:「嗚呼,積善之墓。」說歿後,帝使就家錄其文,行於世。開元後,宰相不以姓著者,曰燕公雲。大曆中,詔配享玄宗廟廷。子均、垍、埱。

  均亦能文。自太子通事舍人累遷主爵郎中、中書舍人。開元十七年,說授左丞相,校京官考,注均考曰:「父教子忠,古之善訓,王言帝載,尤難以任。庸以嫌疑,而撓紀綱?考上下。」當時亦不以為私。後襲燕國公,累遷兵部侍郎,以累貶饒、蘇二州刺史。久之,複為兵部侍郎。

  自以己才當輔相,為李林甫所抑,林甫卒,倚陳希烈,冀得其處。既而楊國忠用事,希烈罷,而均為刑部尚書。坐垍,貶建安太守。還,授大理卿,居常觖望不平。祿山盜國,為偽中書令。肅宗反正,兄弟皆論死。房琯聞之,驚曰:「張氏滅矣。」乃見苗晉卿,營解之。帝亦顧說有舊,詔免死,流合浦。建宮初,贈太子少傅。子濛,事德宗,為中書舍人。

  垍尚甯親公主。時說居中秉政,均為舍人,諸父光為銀青光祿大夫,榮盛冠時。玄宗眷垍厚,即禁中置內宅,侍為文章,珍賜不可數。均供奉翰林,而垍以所賜誇均,均曰:「此婦翁遺婿,非天子賜學士也。」垍嘗為帝贊禮,舉止都雅,帝悅之。因幸內宅,顧垍曰:「希烈辭宰相,孰可代者?」垍錯愕,未得對。帝曰:「無易吾婿。」垍頓首謝。會貴妃聞,以語國忠,國忠惡之,及希烈罷,薦韋見素代之,垍始怨上。

  天寶十三載,祿山入朝,以破奚、契丹功,求平章事,國忠曰:「祿山有軍功,然不識字,與之,恐四夷輕漢。」乃止。及還范陽,詔高力士餞滻坡,力士歸曰:「祿山內鬱鬱,若知欲相而不行者。」帝以語國忠,國忠曰:「所告者必張垍。」帝怒,盡逐其兄弟,以均守建安,而垍為盧溪郡司馬,埱自給事中為宜春郡司馬。歲中,還,垍為太常卿。

  帝西狩至咸陽,唯韋見素、楊國忠、魏方進從。帝謂力士曰:「若計朝臣當孰至者?」力士曰:「張垍兄弟世以恩戚貴,其當即來。房琯有宰相望,而陛下久不用,又為祿山所器,此不來矣。」帝曰:「未可知也。」後琯至,召見流涕。帝撫勞,且問:「均、垍安在?」琯曰:『臣之西,亦嘗過其家,將與偕來。均曰:「馬不善馳,後當繼行。』然臣觀之,恐不能從陛下矣。」帝嗟悵,顧力士曰:「吾豈欲誣人哉?均等自謂才器亡雙,恨不大用,吾向欲始全之,今非若所料也。」垍遂與希烈皆相祿山,垍死賊中。

  ***

  贊曰:說于玄宗最有德,及太平用事,納忠惓惓,又圖封禪,發明典章,開元文物彬彬,說力居多。中為奸人排擯,幾不免,自古功名始終亦幾希,何獨說哉!至子以利遽敗其家。若瑰、頲再世稱賢宰相,盛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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