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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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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紳死義列傳(有總論) 聞之君臣大節,惟在致身;忠孝大綱,難於死義。以故須漕碎體、弘演納肝、蕩陰被矢、侍中濺血,如此忠烈,其來尚矣。間嘗論之,弘演以使旋覆命、侍中以護駕蒙塵,主辱臣死,固其分也。若夫罷職歸田、優遊林下,苟能以義衛志、以智衛身,託方外之棄跡,上可以見故主、下不辱先人,未為不可。乃氣激傾輈、志堅化碧,不惜一死,追附攀髯:袁景倩之父子,並殲石頭;江萬里之夫妻,同沈止水。甚者一門仗劍,闔室自焚。雖祖宗豢養之深恩,亦思宗感格之明效也。與彼反躬事仇、回面改嚮,速若反掌者,不幾天壤相去哉!嗚呼,石窌西河,盡有吾君之痛!風車雲馬,猶聞殺賊之聲。予蓋輯鄉紳死義之傳,而益歎吾思廟君臣成仁取義之正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胡守恆 馬如蛟 張羅彥 劉會昌 尹洗 韓東明 高涇 徐複儀 焦源溥 王徵 沈迅 楊卓然 宋玫 張瑤 李夢辰 戚勳 王與胤 陳士章 畢拱辰 葛凝秀 楊進 韓子宣 王征俊 樊邦正 相希尹 張夢鯉 陳寓策、李開先 李若葵 ▼胡守恆,號吉雲,舒城人。崇禎戊辰進士,考選庶吉士,授編修。守制家居。 壬午三月,張獻忠合回、革諸賊攻舒城。時舒城無縣令,參將孔廷訓以兵千人,同編修胡守恆率士兵共守。七閱月,廷訓降賊,勾賊攻城;守恆誓以死守。賊怒,以洞車穴城,穿者數處;守恆督軍民補塞之。賊射書脅降,守恆燔其書於城上。越三日,城陷,賊執守恆,刃其腹,被數十創以死。舒人見者,無不流涕。 ▼馬如蛟,字騰仲,號訥齊,和州人;天啟壬戌進士。除山陰知縣,正靡俗,革吏弊:所食米,悉自和輦致。戊辰考最,入為福建道禦史。己巳,巡按四川。辛未,巡漕,以武闈事累落職。歸,佐其父為德于鄉賑貧乏,歲施槥至數百。人貸其錢者,多不責償,前後焚券至數百。 乙亥春,賊寇全椒陳家市;如蛟率士民請于知州黎弘業,抽丁守城。如蛟自招兵二百餘人,操練聽用;運各鄉榖入城並瀋陽右衛倉糧,足支數年。購工鑄大小銃砲百餘,弓弩器械具備。十二月二十六日,賊犯和州,如蛟攖城固守。二十八日,賊用梯攻城,城上發砲,擊殺百餘人。賊複頂方桌掘城,城上擲薪燃之。已而風雪漸急,城上人不能支,多散走。如蛟出家中大銀,募人出城殺賊。賊已蟻附而登,如蛟奔回家,壘其居室,舉火焚之;如蛟妻妾、兄運尹如虯、生員如虹及奴婢,死者十有四人。如蛟持戈,走匿江上蘆圍中,為賊所殺;棄屍江面,狀貌如生。事聞,贈太僕寺卿,廕一子人監。 ▼張羅彥,北直清苑人;羅俊、羅善、羅輔等兄弟六人。羅彥崇禎戊辰進士,授行人,曆吏部文選司郎中,升光祿少卿。癸未,兄羅俊成進士;而最幼弟羅輔是年亦登武進士。羅彥曰:「余先人以戮力邀大爵,乃複蒙恩如許,顧何以答隆遇!」 明年甲申,逆賊李自成以其眾陷山西,遂由居庸入犯闕;令別將劉宗亮等寇畿南數郡,敗燕京之援,期日會。時真定營卒恨巡撫徐標不從賊,誘殺之以應賊,反為賊守保定,勢益孤。間有稱賊「仁義吊伐之師」者,羅俊兄弟大言誓眾:「誰非明太祖衣食至今日,何忍緩急去之!且保定為神京前蔽,必鞏此門戶以通呼吸。」顧城守甚難,久無保督、新守未至,鎮帥且盡以兵去,人心惑亂;羅俊、羅彥以忠義相激發。顧其弟羅輔負殊力,善射,挽強弓驟發百矢弗難,而頗多命中,眾持為先登。於是約同知邵宗玄合官紳士民遙拜闕,盟於北城之上,計鄉丁及門夫可二千人。而賊可數萬,既破河間,偽牌數至;羅彥等不為動。已而新守何複及太監方正化次第至,協力守;則閣部李建泰眾散,但以親兵百人護其餉入城也。建泰軍中有孔甲者,為賊說降,羅俊輒斬之以徇。三月,賊圍城急,羅彥懸重賞一砲賊(?)。建泰恐傷賊,止勿發。邵宗玄憤爭之不得,至欲墮城以死;羅彥馳解之,建泰赧而下。時賊聞光祿欲死城,令卒環仰面而罵,一舟(?)射書勸降;羅彥城上碎其書,擲還之。乙未,都城陷,羅彥一號欲絕。羅俊曰:「此城又當北門矣,寧辛苦無失,以待天下勤王!」誓死不去。壬子,攻西北益急,則傾貲賞士,至出其佩帶褕翟、珥服之屬且盡:中一賊者,立與數金;為賊所中者,立與數金。賊砲矢齊發,雲梯繼進,鷹钁數千且穴城而入。城上砲火矢石迸下,賊死,拉去堆燒者無算。賊宗亮不得志,自殺其偽將數人,令日午不克,撤圍去;而建泰慮城破不免,與其中軍郭中傑謀,懸士陰約賊領後小白旗為號,賊乃從是入,於是西南城陷。羅輔猝欲保其伯兄潰圍出,圖再舉,羅彥不從;則身返巷戰。遇賊,手起應弦而倒,縱馬赴賊,賊無不辟易者,所擊殺數十人。須臾,賊圍之數重,身洞矢數百十,遂死。羅俊方守東門,賊蔓至東門,則徂擊賊,賊僕地。羅俊怒,扼賊吭,齧其面不得,齧其耳;吐耳大呼曰:「吾皇明進士張羅俊!」語未畢,中矢倒。而羅彥急抵舍,題其壁:「明光祿寺少卿張羅彥,義不受辱!」縊死井亭。時妻宋氏奮利刃自剄,不得絕;乃同妾錢氏及生女赴井死。羅善觀其妻高氏攜女三人投井死,而身赴仲兄羅彥,欲與同難。羅彥曰:「吾受朝廷爵祿,義不得不死;弟諸生,可不死。」羅善不肯,睨井欲下,顧井中有婦人,遂釋井;拜其兄,歸投其室井而死。羅俊子諸生伸、羅彥子諸生晉,皆投井以從。李氏者,年七十有四,為羅俊伯母;厲聲罵賊,賊擊破李腦。高氏者,弟羅士妻,寡居;王氏者,弟羅哲妻:同梁爭縊死。白氏者,羅輔妻,與王氏從母家促入危城;是日王氏死,白紿其女看井中何物,女方視井,遽推之下,身從之;而幼子女二,坐失母,亦隨死。張晉妻師氏,偕張震妻徐氏、張巽妻劉氏、劉母胡氏,同井爭投死。而張氏止羅哲變容易服,從水門出亡,存血祀;一家同死者三十三人。賊眾見羅彥題壁語,無不歎息,至有泣下者。屍久墮地,無人一視。獨故犬三不去,迭守護屍旁,不令鳶鳥得下;下則號恐去之。賊一至此,則噬其拇指去;賊益驚異,乃令席槁埋之。 ▼劉會昌,保定清範人。幼負奇氣,長古文辭。十歲,居父喪,哀如成人禮。崇禎三年,舉於鄉。能任大事,有氣敢任。 甲申,闖賊北犯,偽檄數至。時秦、晉及畿南諸郡望風盡失,昌素膽略,倉卒倡義,同鄉紳光祿卿張羅彥暨兄進士羅俊誓死守禦。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北京陷,賊急攻城;至二十四日,賊撤水涸隍,雲梯蜂進,砲矢風發。會昌率城兵屹然嶽立,指偽如平時。適西南城樓為賊火箭所焚、西北角樓下穿數穴,併力進攻,城破。賊拽會昌于西關古廟,擁鋒刃問:「京城久破,數省盡降;爾何敢拒?」會昌裂眥罵曰:「我本布衣,無官責。但恨天下無人,致爾小丑淪陷宗社。欲臠食李自成肉,以報先帝耳!」鬚發橫豎。賊愈憤,夾打三次;然驚其勇壯,百計誘降。終不屈,遂斷首懸西關街市。市人士大呼曰:「此吾郡劉凝禧先生,生不肯棄城、死不肯降賊也!」共經營,匍匐請建祠祀之。 ▼尹洗,安肅人。天啟壬戌進士,工科給事中。居保定三世,同諸紳登陴抗賊。城破,被執。賊向洗索金銀,洗曰:「我貧給事,那得金銀?惟速殺我!」賊曰:「抗我師者,爾輩也!」立殺之於西門。 ▼韓東明,安肅人,邠州知州;徙居郡城。聞賊入,從容著冠服,望闕拜畢,辭祖廟,投井死。子仲淹,負俠氣;城將破,猶登陴立砲台,引弓射殪數賊。墮城,死之。 ▼高涇,清苑人;崇禎壬午舉人。事母孝;城破,負母跳。遇賊,求釋其母。母得釋,賊執涇索賄;涇紿之曰:「到家即有。」過水邊,賊不提防,推賊僕地,躍入水死。後屍浮出水上,兩目怒瞠、兩拳擎向,有擊賊之狀。 ▼徐複儀,號雪潭,錢塘人。世多顯者:祖大參五橋,舉進士;四傳生複儀。大母陸,早寡;四歲,口授毛詩章句。九歲,屬文。年十一,通子史百家言。崇禎十五年,舉於鄉;十六年,成進士。 明年,盜入京師,烈皇帝崩;複儀居家,躃踴曰:「嗚呼,臣不獲從皇帝地下,顧乃靦面苟活,忘大仇不討賊耶?」即日赴南京,授刑部員外。時定逆臣罪,多所按治;複儀每以死諍。 會大比,命複儀試滇南。就道,與父母訣。行數十日,未至滇,南京陷。複儀聞,齧指誓,屏左右泣曰:「國家竟至此耶!今閩、越數千里,正朔不移;滇南遠屬荒徼,恐人心易動。吾姑鎮撫之,以待其定。」於是益整威儀、飾騶從,講賓興禮。夜乃密謁黔公,流涕為言;使陳兵衛,士裔不得逞。滇南以安,而閩、越亦得乘間改元;朝論重之,加翰林編修。複儀叩頭流血辭,略曰:「侍從文墨,所以潤色太平也。今戎馬日逼,臣不得馳騁疆場為陛下負弩矢,猥賜臣清燕,死無以塞責!」不報。 未幾,閩、越陷,複儀裂冕服、棄車徒,幅巾草履,走千里歸家。拜父母床下,辭妻妾,即夕去家,宿三十裡外草堂。獨居,不飲酒、不食肉,讀「易」、誦「離騷」;妻妾死,俱不問。所居喜林莽,或登崩崖,從上墮;或入大窖,夜寢其中。虎豹觸之,不為怪。一日,大風雨,晝晦,傳聞兵四合;複儀曰:「吾命盡矣!」扼喉,死茆茨下。及旦而父始至,持其首為泣,複儀目尚張;父曰:「兒得死所矣!」作詩吊之,乃暝。 ▼焦源溥,號涵一;陝西三原人,萬曆癸醜進士。曆沙河、濬二縣知縣,以卓異入為四川道禦史。 時熹廟禦極,群臣聚訟三案;溥疏謂:「光宗為神宗之元子,為元子者為忠,則為福藩者非忠。孝端、孝靖為神宗之後,為二後者為忠,則為鄭貴妃者非忠。孝元、孝和為光宗之後,為二後者為忠,則為李選侍者非忠。」又言:「鄭養性必不可不奪職,崔文升必不可不磔市。移宮始末,必不可得而抹殺;盜犯叵測,必不得而寬容。」危言正論,舉朝側目。巡按真、保,以忤要人意,例轉河南副使,備廬、鳳;移疾歸。 崇禎初,起補山西,曆參政、按察使。升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巡撫大同。既蒞任,銳意興除:簡軍實、修馬政、築城壘、謹斥堠。未一年,以人言罷歸。 癸未冬,賊入西安,召諸邑薦紳授偽職;乃以總督官銜延溥,脅之去。見李自成,溥罵曰:「爾為賊,吾恨不手刃爾!乃欲誘我?吾朝廷大臣,有死無二,幸速見殺!」賊閉之室中三日,罵益厲;溥美鬚髯,皆上指,目眥盡裂。賊稍近,即舉手擊之。將殺之,複罵不絕聲;賊拔其舌,支解死——時十二月十九日也。溥從兄源清,萬曆丁未進士;曆官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巡撫宣府。罷官裡居,年七十,始舉一子。賊入境,不屈,自經。二臣皆以清品聞,而溥尤尚氣節;為台中,好直言,辨論朋黨間事,尤切至。 其與溥同死者,有前南京吏部尚書南企仲,渭南人,萬曆庚辰進士;時年九十,陷賊,大罵不屈,不食兩日死。其子禮部祠祭司主事南居業,萬曆甲辰進士;不屈,被殺。以未得其詳,故附書之。 ▼王徵,號葵心,西安涇陽人。天啟壬戌進士,除廣平推官。時白蓮獄興,連及者數千人;徵悉為辯其枉,釋之。修清河水閘,溉田至千頃。丁憂去。服闋,補揚州。三王之國,所過多誅求;不得,則執人而榜之。徵白王,請戢衛士,王折節聽。黃山之獄,多連引富商巨室;徵持不肯下,請去官以謝奄党,卒賴以全者數十百人。忠賢建祠,徵與淮揚道參政三原來複不往拜,人稱為關西二勁。再丁憂去。而登將劉興治據島為亂,巡撫孫元化疏起徵山東按察司僉事,監遼海軍務。徵至,區畫海事,擒叛者。而孔、李二將自吳橋噪走登州,其家屬開城應之;徵與巡撫航海詣闕自歸,得遣戍。會赦,歸。 自徵為舉人垂三十年,布衣蔬食,不入公府。及宦後裡居,著書講學,一室蕭然。又好接引後生,人方之黃叔度。而秦中賊大起,徵素通西學,善制器,因為其縣設守禦方略及推演武侯木牛流馬等事。李自成入西安,下縣使致徵,徵引佩刀坐所事天主堂中待命。徵子永春,乃以病上;遂執永春以行。徵不復食,絕粒七日而卒,自書本朝官以表其墓;年七十四。 徵之學,以畏天愛人為主。事母至孝;母病,徒跣百里以禱藥王。居喪哀毀,幾於滅性。所著有「奇器圖說」等書。 子永春,以百姓為之代請於賊,得不殺。 ▼沈迅,號羽君;山東蓬萊籍,萊陽人。崇禎辛未進士,出李明睿之門;曆兵科給事中。 甲申國變,歸裡;裡名窩樂,築土城自蔽,鄉之人多集之。迅有弟十二風子,負膂力,精騎射,運槊如飛;嘗禦盜,無不手取。丁亥,或傳河間逃兵盡走窩樂。會奉清旨,從富室搜馬;迅有馬八,上其六。巡撫使人複責之,必十二;迅曰:「所留二耳;必欲如額,無以應。豈以兵來?」使者以不為迅所禮,惡迅於撫軍曰:「迅且反!」遂以聞;奉密旨,百騎至土城。戚族皆散去,迅登壘而守。有某道請隔陴而語,勸迅姑就縛;迅與其弟分乘二馬嚴拒,必不下,遂施砲傷清兵數人,屬其弟十二風子攜孤潛活他所。風子坐孤其懷,奪路奮鞭,縱馬出;清人相顧錯愕。迅母曰:「若從清活,非吾意、吾教汝!」頃之,母命服自縊樓上。迅乃盡驅其家大小諸口,登樓觀死母;散三千金于庭曰:「同事者儘持去,或遇吾子為周旋也!」迅縱火焚樓,而身冠服,亦自投火死。 風子潛膠州,或聞見害;孤存。 ▼楊卓然,字又先,湖廣辰州人;崇禎辛未進士。初授杭州司理;計處,補太湖知縣。太湖逼流賊,卓然性慷慨、習勞苦,日事戎馬,竟深入賊穴與賊講。賊感其誠,多有來歸者。朝廷以卓然知兵,使監軍揚武陵,亦複大款賊;款卒不成,棄去。 弘光中,擢徽寧道。乙酉,起義兵當清,為鎮時張天祿所執,已報捷江南洪督師軍門矣;張之中軍高謙者,見卓然抱持,為雪涕,告天祿:「此吾舊蒙恩,必生之!」天祿不可;則以合營保卓然曰:「即異日遇諸原,請碎謙首以謝!今日之事,唯將軍仁慈!」顧告捷已越日,度不能得,天祿亦無如何。乃去使歸,狼倉稱死罪,雲捷書半道被劫,請更草!天祿曰:「卓然不死,天也!」遂改報,脫卓然;而謙厚為行李縱之。 卓然遨遊吳會間數年,有楊崑者,自稱從永曆所來,懷敕印陰結義士,遍招搖;亦及卓然,加本兵銜,聯絡吳、越兵馬錢糧等事。事敗,逮至江南。馬督訊之,卓然冠麻以見,不屈;馬曰:「汝何服?」曰:「服先帝!」馬曰:「汝欲為十年喪也?」卓然大言曰:「大明一日不中興,卓然一日不釋服!」且曰:「此心何日無之矣。去年敕不真,謝不受,今安敢辭?」收其室所有,僅得「永曆錢」四十八文、破蓆一床而已。癸巳之十二月,與萬曰吉等七十二人同日遇害。曰吉自有傳(按曰吉傳闕)。 鄒延玠,字介子,武進諸生,為浙學憲嘉生次子。莊保生,字爾定。常一宿宗室某,為行李去;清跡得之,不辯:亦與七十二人之難。玠妻吳氏聞變,死。 ▼宋玫,字文玉,山東萊陽人;天啟乙丑進士。曆柘城、杞二縣知縣,考選吏科給事中。嘗疏論用人,謂「皇上求治之心愈急,則浮薄喜事之人愈易飾詭而釣奇;皇上破格之意愈殷,則巧言孔壬之徒愈易乘機而闕捷。」又疏論禦寇,謂一剿寇一事,地方與行間分任之:地方官主守,行間主戰。行間不能戰,而徒責有司以守,即張巡、許遠無救睢陽之亡;況今之庸碌乎!自今止宜責有司以守,實以愛養為主,如招流移、活饑民者是;責將帥以戰,實以戡定為主,如滅某股、救某城者是。」時論服其允當。丙子,主試湖廣。曆刑科都給事中、太常寺卿、大理寺卿、工部侍郎。壬午,枚蔔會推,玫與房可壯、張三謨與焉;以召對不稱旨,又為輩語所中,上疑比私植黨,下三人獄,革職歸家。 北兵入萊,玫與勳部經畫守禦。及力不支,城陷,縛玫與勳部相對拷榜,體無完膚;玫終不屈,遂見殺。 勳部,名應亨,字長元,玫之從叔。天啟乙丑進士,除清豐知縣。入為禮部主客司主事,曆吏部驗封、考功、稽勳、文選四司,升稽勳郎中。解任歸,與玫同死。 二人曆官,並有聲績。當天啟中,山東言文章者,推萊陽宋氏;然嗜奇好古,其文亦略如諸子書。始,宋玫之由杞縣得考選也,與開封府推官張瑤爭互訐;其時要路多為玫地,而瑤坐謫官去。 ▼張瑤,蓬萊人;天啟壬戌進士。登兵之叛,帥其鄉人固守。城陷,被執,大罵以死;其妻及四子皆投井死之。張瑤以河州判官死節,事聞,贈光祿寺少卿。 ▼李夢辰,字元居,河南陳州人;崇禎戊辰進士。以通政司免,家居。 甲申寇急,與道臣關永傑計城守。民心不固,賊尚結寨五裡之外,百姓各相呼百十人,竟自開門謁賊,官府不得止;至欲縛官府,佐以牛酒。永傑既自殺,州守以下競逃去。家人掖夢辰出,夢辰不肯,曰:「吾受朝廷大恩,義不辱,必死!」同州孝廉劉澤醇來約共殉城。二人方競自裁,而猝為賊所獲;賊勒官之,二人拒不從。賊益義二人,設監者。夜,監弛,競走利去;夢辰起自縊。縊不得法,久之,氣不盡,複甦;乃令其奴共牽之。奴以主盡節,既不能勸而又心傷主,嗚咽牽不力,自是甦再三。夢辰乃自激擲,得絕。澤醇縊稍遲,見李未即死諸狀,一念不忍,竟不能死。解繯,與其奴遁山中;月餘,以病死。 夢辰從弟某,國學也,亦任子;時與眾偕遁。繼聞其兄殉節狀,感痛廢人事,飲食無味,忽忽不知東西。會偽睢州守公事至陳,陳諸生盛巾服,爭出恭郊謁,蒲伏道左,陪追入城;夢辰弟猝見之,淒慟曰:「吾兄死地下,寧無知!」遂自沈河死。諸生中聞之,或慚恧至有暗揮涕者。偽守去,乃無一人摳衣送矣。 ▼戚勳,號羽明,南直江陰人;見事明決而才甚果。癸未,以國學殊等,授文華殿中書。時其弟藩,落禮部第,且歸;語勳曰:「吾揣摹,合當再舉得之。」勳攜藩避人曰:「觀此氣象,恐旦夕即,安得再舉者!」明年二月,與同事數十人棄官歸。閱月國變,勳至臨清,始聞先帝殉社稷;語同事者曰:「初以言不經,今不幸果然!」共欷歔欲絕。山東豪傑起拒賊,邀勳共事;勳疾辭。 弘光中,奉命督閩餉;則訣弟藩曰:「金陵情勢,更不似故長安;其能久乎?」已而南都失守,清兵南下,三吳百萬起義;江陰素習拳勇,居平喜試人,此時憤,一呼起。勳與典史閻應元共圖畫,常以燈數百,上書「起義」字樣,縛草人持之,夜立城西南數裡外。清兵鼓欲戰,諜知為偽,前隊爭取燈喜,還走其軍;其後隊見書「起義」字,誤以為江陰兵,爭自殘,大擾不可解。應元乃與勳等乘之,大獲捷。三吳數百十戰無以謀勝者,獨推江陰;故城陷而複、複而陷者數四。最後力竭,閻見殺;勳令其子亦間亡去,手書其堂:「皇明文華殿中書舍人闔門殉難戚勳之宅」;又樓壁數行二語雲:「非敢殉難為死忠之臣,聊求完發為大明之鬼。」乃以書決弟藩曰:「民無主、兵無援,不破何待!城破,吾以尺練了吾妾女,吾亦有所自了。」署其小像數語,付僧繼新善藏之;有曰:「餘始自命羽明,卒死以羽明;其兆也夫,抑其志也夫!」亦書別其昆弟親朋,付僕潛出,則預開列某妾女縊某所;某妾有子,另縊某所。於是潔治正樓,列古蹟名編諸玩好之物甚設;曰:「吾以殉吾身!」盛積薪樓之下以待。已,城破,勳冠帶南面高座,呼妾女一一授之巾帨,視其就縊;然後北向再拜,自起舉火。火既熾,乃亦就縊。妾女而外,奴僕從死者凡二十人。 ▼王與胤,字百斯;新城人,布政公第二子也。崇禎元年進士,選庶吉士。授湖廣道監察禦史,巡按河南鹽課、陝西茶馬,督學應天。未出都,以疏劾債帥忤政府,謫歸。歸侍布政公,家居色養;率諸弟子輩治圃課耕,蕭然物外。 十七年三月,聞先帝之變,涕泣不食。辭父布政公,沐浴入室,扃戶與孺人於氏、子士和同自縊死。士和,字允協,諸生。胤將死,自作墓誌,敘其家世官職;不具錄。允協作歌一篇,其詞痛切,聞者悲之。以其死於家中,南方無知之者;贈卹之典闕焉。 ▼陳士章,保定清苑人。進士出身,曆徽州太守;歸臥。甲申,李賊入,城陷,與其妻張氏、子宗瞻、子婦楊、孫僖、孫婦常及孫女至親七人,皆投井死。 時同裡有大寧都司朱,謝事家居,臥戈暗室;賊入,猝起撞之,連槊數賊。賊怒,眾排入,縛至西城,寸磔之,猶罵不絕口。郭貢士者,公服北面再拜,亦闔扉持槊而待;一賊入,槊及賊僕,則郭弱,震不能再舉。賊甦,起奪槊,反洞郭,郭死。郭妻某氏,倉猝延頸請刃;且曰:「夫義死,我何歸!」賊感,亦泣曰:「若夫婦以義;我賊也,我誤矣!」遂扶郭屍正寢再拜,亦拜氏為母,與其子約兄弟;曰:「吾將大賻母,並葬死者以謝。」五月,闖賊為清兵所敗,散去;賊乃懷金複走保定遺母,因訣其子,臨別為一灑涕。 ▼畢拱辰,萊州衛人;萬曆丙辰進士。曆知鹽城、朝邑二縣,謫上林監丞;曆戶部河南司、禮部祠祭司主事、員外,再謫浙江按察司知事,遷吉安府推官、南戶部廣西司主事、福建司郎中、河南按察司僉事,整飭淮、徐兵備。時漕運總督史以徐州荒殘、當南北沖,而拱辰體弱不任劇,請更用;報可。改拱辰山西,分巡冀寧。以十五年秋至官,撫循彫甿,頗有惠誦。 十七年二月,賊犯太原,拱辰受甲登陴拒戰。三月,會風霾大作,賊從城東北梯而入。執至偽將軍劉所,脅之降;拱辰山立不動,遂遇害,與巡撫蔡懋德、布政趙三屍同棄晉王府西墀下。越八日,賊去,材官段可達以牆土覆之。拱辰無子,無人為請卹者。 拱辰生平最好書,官南曹時,相過輒屏騶從,同至書廊簡閱書史;或從街口地上攤殘籍中,偶得數葉,則大喜。署中無事,終日讀書;常以書相餉者,必以其人所未見者報之。家中積書幾萬卷。性清執,不善事上官;以故通籍二十年,尚浮沈郎官。素通曉曆法。所著有「義俠紀事」、「蟬雪嚨言」、「韻略彙通」及「詩草」若干卷。 ▼葛凝秀,平定州人。崇禎甲戌進士,戶部郎中。家居,聞賊陷京城,自縊死之。 ▼楊進,□□人。官至巡撫都禦史,罵賊死。 ▼韓子宣,蒲州人。原任知府,自縊死之。 ▼王征俊,陽城人。原任道臣,被賊禁獄中,闔城士民以其居鄉多德,泣求保出;至家,自縊死之。 ▼樊邦正,蒲州人。原任德安知府;守德安,賊不能下。及歸裡,賊至蒲,被縛;賊曰:「爾德安太守也!」知其能,欲降之。不屈,被戮。 ▼相希尹,蒲州人。原任總兵;罵賊不屈,被殺。 ▼張夢鯉,蒲州人。原任副總兵;賊喝之跪,不屈;賊割去兩膝,旋複殺之。 ▼陳寓策、李開先,皆江陵人,領鄉薦。闖賊破荊州,偽政府侍郎喻上猷列薦荊州紳士,下檄徵之;萬策、開先俱在薦中。偽檄下,萬策自經,開先觸牆死之。 ▼李若葵,大同人,為諸生。闖賊犯大同,兵民皆降,開門迎賊。若葵闔家九人自縊,先題曰「一門完節」。 石匱書曰:闖賊陷京師,百官報名投順者四千餘人;而捐軀殉節效子車之義者,不及三十。餘輩博帶峨冠,盡化為雉翎綠帽。輦下如此,遑問畿外!當官如此,遑問在籍乎!乃星文有正,遇晦則明;家食之臣,反能殉死田島:即琬琰之筆,能不亟收也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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