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曾國藩 > 曾國藩文集二 | 上頁 下頁 |
直隸清訟事宜十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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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條:通省大小衙門公文宜速。 凡公事遲延,通弊有二:曰支,曰展。支者,推諉他人,如院仰司,司仰府,府仰縣之類。一經轉行,即算辦畢。但求出門,不求了事是也。展者,遲延時日,如上月展至下月,春季展至夏季,愈宕則愈松,擔遲不擔錯者是也。各省均難免此習氣,而直隸則似更甚。藩司照轉督院之文,有數月未轉行者;總局奉飭核議之件,有終歲不議詳者。上控之案,飭府先查大概,往往經年不報;飭縣錄案詳複,亦或經年不復。催提錢糧,則曰「另文批解」;催提人證,則曰「傳到即解」。宕過數次,上司亦遂置之不問。上下相容,疲玩已甚。前此猶有軍務可諉,本部堂當肅清之後,不得不力挽積習,與諸君子舍舊圖新,以公事之勤惰,覘同官之賢否。除尋常文牘外,如催解銀解犯之類,均須酌定限期,分記功過。其四種月報之四柱冊,限期送省,懸榜官廳。至飭道府先查大概之事,飭州縣錄案詳複之件,亦將限期,懸牌官廳,違者記過。小過積至六次,大過積至三次者,撤委示懲。司道有積壓之文,本部堂必面加詰責;督署有稽延之牘,亦望僚友立進箴規。通省上下,皆以勤字為本,自有一種旭日初升氣象。雖不專為獄訟,而清訟之道必自此始。 第二條:保定府發審局宜首先整頓。 保定發審局,雖為首府之專司,而實總督衙門之分局。凡京控、省控、奏交、諮交各案,總督獨挈其綱,而兩司與首府分任其責。若不能詳慎速結,則積案日多,弊端百出。 聞京控發交到局,委員往提人證,間有得錢賣放之弊;行賄受託,則以患病外出等詞捏稟搪塞,此一弊也。案證提到省城,分別保押,聽候審辦。有發交清苑取保者,縣役任意訛索;有發交轅門取保者,府役與門丁任意訛索;有取店保者,店家居奇勒掯,擇肥而噬;此又一弊也。每過堂時,必有差役承帶案證,而承帶之差,往往五日一換。換差一次,講費一次,誅求無厭。此又一弊也。斯三者,全賴首府認真防範,督院及臬司隨時稽查。提犯則刪除閒人,專提要證,愈少愈好。劄飭本地方官,依限解到,不得輕率委員前往。取保則再三訪察,嚴禁訛索;承帶則一案一差,始終不准更換。吾輩稍盡一分之心,訟者少受一分之苦。 及發交局員審訊,每案只派一員承審,一員副之。凡京控巨案,初到時,正副二員將卷宗細看,過堂一二次,尋出端倪,開一節略,其末即稍判曲直。五日之內,臬司帶同首府及正副承審官上院,本部堂與之商論一番,名曰「議獄」。其應由藩司主稿者,則兩司帶同首府局員上院議獄,議畢再行審訊。緊要工夫全在議獄一次,及初訊一二堂,而案之是非已明矣。未過堂之先,不妨詳慎訪察;既過堂則須求速了,愈速則真情易露,愈久則幻態彌多。其業已淹滯者,尤須設法催辦。上司以嚴劄催之,首府以婉言催之,局員以仁心自催之。另立限期,分記功過。訊結之後,取保者飭令速歸,管押者立予釋放。即監禁者,亦時加檢點,惟恐瘐斃。首府之滯獄一清,通省之風俗立變。造福造孽,只在吾人寸心一轉移間耳! 第三條:州縣須躬親六事,不得盡信幕友丁書。 牧令為自古要官,百姓之所托命,非才德俱優,難言稱職。然天下安得許多龔、黃、卓、魯萃于一方?吾輩與人為善,懸格不可太高,但求中材可勉者。苟能以「勤」字為本,事事必躬必親,便可造到第一等循吏。直隸怠玩之習,相沿已久。每逢三八告期,或委典史收狀,或由承發房將呈詞送交門丁。門丁積壓數日,送交幕友。幕友擬批掛榜,而本官尚不知呈中所告何事。至判閱稿票時,任聽丁書主政,按照呈內姓名全數差傳,不敢刪減一名。甚至經年累月,未嘗坐堂訊問,兩造破家蕩產,求息訟而不能。此小民所以困窮,案牘所以叢積也。 今與諸君約:有六事宜躬親者;放告之期,必須親自收狀。能斷者立予斷結,不能斷者交幕擬批,必須親自細核,分別准駁准理者。差票傳人,必須親自刪減。命盜案件,以初起供招為重,必須親自勘驗,愈速愈妙。承審限期,何日解勘,何日詳結,必須親自計算。監禁管押之犯,常往看視,每日牌示頭門,每月冊報上司,必須親自經理。六者皆能躬親,則聽訟之道,失者寡矣。如其怠惰偷安,不肯躬親者,記過示懲;如其識字太少,不能躬親者,嚴參不貸。 第四條:禁止濫傳濫押,頭門懸牌示眾。 凡小民初涉訟時,原、被告彼此忿爭,任意混寫多人,其中妄扳者居多。且有差役勾串,牽入呈內者。票上之傳人愈多,書差之索費愈甚,名曰「叫點」。所謂「堂上一點硃,民間萬點血」也。嗣後自理詞訟,只准一原、一被、一干證,或證至二三人為止,不准多傳。傳到人證,非命盜大案,不准輕于管押,只許當堂取保候訊,萬不得已而羈押,則須隨時親到班館,查訪有無淩虐、私押等弊。仍製造大粉牌一面,懸掛頭門之外,將在押人姓名逐一開載,並注明某月某日因某案管押,書明牌上,俾眾周知。倘書差舞弊私押,准家屬喊稟嚴究。本部堂常常派人密查,如有並未懸牌,或牌上人數與在押之數不符,與月報之數不符者,記過重懲。 第五條:禁止書差索費。 凡一呈詞到案,如有交涉富民及巨商者,則差役勾串門丁,買此案差票;又或丁書納賄,簽粘原差之名於票尾,朦官標判;又或家丁求明本官,指名簽差。此種弊竇,無處無之。又或原差串通告狀之人,伺該差值日,方來喊控,以為朋比訛索地步,此即江南所謂「坐差」也。差役持票到門,引類呼朋,叫囂征逐,婦女出避,雞犬不安。本家之搜索既空,親族或因而受累。及審訊時,有坐堂之費;將結時,有了衙門之費;兩造議和者,又有和息呈詞之費。一字到官,百端需索;瘡痍赤子,其何以堪!自今以後,各屬當除以上積弊。凡簽差,皆擇謹願者,分路酌派,不准丁書粘簽指請。一切規費,酌最核減。視民家有差騷擾,如吾家有差未退;視民家有訟糾纏,如吾家有訟未結。官長設身處地,則民間受福無窮。此在良有司寸心自儆自修,吾不能一一預懸記過之格。然訪察得實,亦必隨時嚴懲。 第六條:四種四柱冊按月呈報懸榜。 直隸向來章程,州縣按月呈報上司者,約有五種:一曰新舊各案,已結未結,開折呈報;二曰監禁之犯,開折呈報;三曰管押之犯,開折呈報,四曰監管病斃者,具稟呈報;五日竊賊未獲者,具稟呈報。每月報此五事,立法可謂至密至善矣。乃近來不報之縣甚多,呈報之縣甚少。即或偶報一月,又複間斷數月,以致無可稽查。今欲清厘獄訟,須將此四種章程認真行之。本閣部堂定一格式,首日積案。上月控者為舊管,本月控者為新收,審結者,和息者,注銷者,為開除;未結者,為實在。次日監禁;次日管押。皆分舊管、新收、開除、實在,為四柱。又次日逸犯。無論強盜、竊賊,土匪、逃軍、兇犯、要證,但系逃逸應緝者,概名之曰「逸犯」。分舊逸、新逸、已獲、在逃,為四柱。其逸犯名數未定者,則添注日「又應緝者幾起」。每縣每月填寫格式一葉,而四種朗然在目矣。其每種,各開人名事宜清單,仍照向例開寫,但宜略不宜詳耳。州縣於每月初一、二、三等日,辦齊四柱冊四種,由驛遞省。其偏僻之縣,自度驛遞難到者,專差送省,限十日內送齊。院司查對數日,釘成總冊,存於三處官廳,大眾閱看。其未報者,報而不實者,立予記過。其已報者,視結案、獲犯之遲速,監禁、管押之多少,定該員之功過。有過有功者,另寫一榜,懸於三處官廳。此皆本省舊章。前督劉公曾申明之,本閣部堂與諸僚友當力行之。 第七條:嚴治盜賊以弭隱患。 近來盜案迭出,搶劫頻仍,勒緝嚴比之文書不絕,而罕見破獲之犯。初、二、三參之奏諮不絕,而終無降調之官。即真正強盜斬犯,而再三勘轉,狡供駁回,亦非四五年不能正法。為從者,更逍遙法外,毫無畏憚。是以盜風日盛,邦畿重地,萬方輻湊,而行旅皆有戒心。從前梟匪、教匪、撚黨降眾,餘氛未殄,一夫煽動,群盜嘯聚。此直隸之隱患也。欲弭大患,先除小盜。州縣一遇盜案,無不責成捕役,捕役之能幹者,強半通賊,本不願於破案;一經破獲之後,解府解省,往返羈留,費用半出自捕役。捕役應得之工食,本官久掯不發;解案之費資,該役無從措辦。此捕快所以借豢賊為生路,視獲賊為畏途也。嗣後各州縣皆宜厚養捕役,工食之外,另給月餉,恣其所為。譬如良將厚養死士,不問千日之過,但責一朝之效。及至捕案之時,購線募人等費,官為給發,重懸賞格,少者數十金,多者每名百金,或數百金;捕而不獲,則又酷刑嚴比,血濺肉飛。大利在前,峻法在後,而捕役之不盡力者寡矣。既養捕役以治其標,又擇團長以治其本。選明幹者數人,立為團長,優加禮貌,酌給薪資。令之幫辦捕務,約束鄉鄰。首告者有賞,隱匿者連坐,禁賭場以清其藪,拿窩家以絕其蹤。專講捕盜之實政,不尚會緝之虛文。既獲之後,分別兩種辦法:一種贓少而情輕者,仍照舊例招解勘轉;一種贓多而情重者,稟請本部堂可否照軍法從事。本部堂審擇要犯,批令先行解省,委審明確,立正軍法。劇盜之首速梟,群賊之膽自破。而梟教撚匪之餘黨,或亦可弭患無形。除具奏外,仰各屬實力遵行。其平日不能治本治標,臨時不能重賞嚴比者,記過撤參。其果能認真緝捕者,懸賞之銀,每名百金;可令獲犯之人,徑來督院領賞。即難解之犯,本部堂亦可派兵迎護,事事相諒相助,要不使屬員有掣肘處耳。 第八條:訟案久懸不結,核明注銷。 鄉曲愚民,每因一言參商,致起訟端。迨事過氣平,或經親友勸解,又複怨釋悔生,彼此情甘罷訟。而衙門索和息錢文,難以措辦,因而避匿遷延,久不到案。此案懸不結之一端也。又有刁民憑空砌詞涉訟,或挾仇,或漁利,造作影響無據之言,誣告多人,但求准狀,不求審理。遞呈之後,永遠不敢到案。此案懸不結之又一端也。直隸、天津、河間,此等惡風尤甚。若任其經年懸宕,則被告干證受累無窮。每逢新年開印,或值新官到任,一概換票一次,恐嚇傳提,徒為書差門丁謀利之券,實可深恨。查例載各衙門告言人罪,一經批准,即令原告投審;若不赴審,輒複脫逃,及並無疾病事故,兩月不到案聽審者,即將被誣及誣證釋放,所告之事,不與審理,拿獲原告,專治以誣告之罪等語。嗣後有日久未結各案,原告兩月未經呈催,即照原告兩月無故不投審例,將案注銷,並將差票查繳,以清積牘。一面將注銷緣由稟聞,一面匯人月報冊,列于積案開除項下報查。 第九條:分別皂白,嚴辦誣告、訟棍。 直隸民情樸厚,剛直好善之風甲於天下,而健訟逞刁者亦複不少。或貧民挾仇訛詐,砌詞上控,希圖拖累富民,或莠民聚眾相謀,動以錢糧差徭控告官長,借大題為斂錢之計;或訟棍扛幫不勝,複以詐贓斃命控告書差,借延訟為啜之計。種種幻態,不可言狀。一經批飭提省,則奸計得行,而無辜受累。嗣後省控之案,院司不可輕於批准,情節支離,批詞即宜斬截,不可用「姑准飭府查複」等語。少准一謊狀,即多造一陰功。其必須准理者,不可輕批提省,但責成本管知府,秉公研訊,或委賢明之員前往會訊。其提省審辦者,則須剖分皂白,實究虛坐。理無兩是,勢不兩存。近來直隸京控省控之案,一經發交讞局,平日則多方彌縫,臨結則一味含糊。告官得實者,承審官回護同僚,但議以不應重、不應輕之咎;告吏得實者,承審官刪改情節,但科以笞杖及除名之罪。其控告全系虛誣者,則又曲庇奸民,惟恐反噬,但以「懷疑妄控」及「愚民無知」等語了結之。奏交之案,十審九虛;刁訟之民,十虛九赦。問官皆自命為和事之人,訟棍皆立身於不敗之地。皂白不分,莫此為甚。 自今以往,凡京控、省控重案,本部堂率屬議獄之初,即當確究虛實。審實者,即治被告以應得之罪;虛誣者,即治奸民以誣告之罪。黑白較然,不稍含混。一變向來麻木不仁之習。訟棍之積猾玩法者,除照律科斷外,再加嚴刑以痛苦之。本部堂懲治他犯,恪遵律例;獨至治盜賊訟棍,則當格外從嚴。冀以救一時之弊,有識者尚鑒亮焉。 第十條:獎借人才,變易風俗。 嚴懲訟棍,邪氣雖除而正氣不伸,則風俗仍難挽回。風俗之美惡,主持在縣官,轉移則在紳士。欲厚風俗,不得不培養人才。 古者鄉大夫賓興賢能,考其六德、六行、六藝而登進之。後世風教日頹,所謂六德者,不可得而見矣。至於六行,曰孝友、睦姻、任恤。孝友,則宗族敬服;睦姻,則親黨敬服。今世未嘗無此等人也。任,則出力以救急;恤,則出財以濟窮。今世亦未嘗無此等人也。六藝曰禮、樂、射、禦、書、數。今世取士,用文字、詩賦、經策。其事雖異,其名日「藝」則一也。 今之牧令,即古鄉大夫之職,本有興賢舉能之責。本部堂分立三科以求賢士:凡孝友為宗族所信,睦姻為親黨所信者,是為有德之科;凡出力以擔當難事,出財以襄成善舉者,是為有才之科;凡工於文字、詩賦,長於經解、策論者,是為有學之科。仰各州縣採訪、保舉,一縣之中,多者五六人,少者一二人。其全無所舉,及舉而不實者,該牧令皆予記過。教官如確有所見,亦可隨時稟保。舉有德者,本部堂或寄匾額以旌其宅;或延致來省,賜之酒食,饋之儀物。舉有才者,本部堂或飭屬派充團長,酌給薪水;或調省一見,劄令幫辦捕務。舉有學者,本部堂或薦諸學使,量加獎拔;或召之來省肄業,優給膏火。每州每縣,皆有數人為大吏所知,則正氣可以漸伸,奸宄因而斂跡。此雖與清訟無涉,而端本善俗,尤在於此。用一方之賢士,化一方之莠民。芳草成林,荊棘不鋤而自悴;鸞風在境,鴟梟不逐而自逃。諸良吏無以為迂而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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