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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湘軍陸師昭忠祠記


  同治三年六月既望,大軍克復金陵。國藩至自安慶,犒勞士卒,見吾弟國荃面顏焦萃,諸將枯瘠,神色非人。蓋盛暑攻戰,晝夜暴露城下,半月而未息。餘既驚痛而撫慰之,乃遍行營壘,周視所開地道,覽戰爭之遺跡。彭君毓橘、劉君連捷、蕭君孚泗、朱君南桂,相與前導而指示曰:「某所某將盡命處也,某所賊困我之地也。」

  諸君所不備述,吾弟又太息而縷述之。弟之言曰:

  「自吾圍此城,壯士多以攻堅而死。賊於城外環築堅壘數十,大者略與城埒,攢以小營,障以長塢,甕石如鐵,掘塹如川,牢不可拔。我軍以元年五月之初,始克江寧鎮、三漢河,大勝關各壘。二年五月,李臣典等克雨花臺及南門各壘;劉連捷等會同水師克九袱洲、中關、下關各壘。其江東橋之壘,則陳湜等於八月克之。上方門、高橋門、七甕橋、土山、方山各壘,則蕭慶衍、蕭孚泗等於九月克之。是時,朱南桂亦克博望鎮,趙三元等亦克中和橋、秣陵關。至十月,克解溪、隆都,湖墅,而東南劃削略盡。三年正月,彭毓橘、黃潤昌等乃克鐘山高壘,賊所署為天保城者也。每破一壘,將士須臾隕命,率常數百人,回首有餘慟焉。其穿地道以圖大城者,凡南門一穴,朝陽至鐘阜門三十三穴,篝火而人地,崖崩而窟塞,則縱橫聚葬於其中。賊或穿隧以迎我,薰以毒煙,灌以沸湯,則超者幸脫,而愨者就殲。最後神策門之役,城陷矣而功不成;龍膊之役,功成矣而死傷亦多。」

  於是歎攻堅之難,而逝者之可憫也。毓橘之言曰:

  「我軍薄雨花臺,未幾疾疫大行,兄病而弟染,朝笑而夕僵,十幕而五不常爨,一夫暴斃,數人送葬,比其反而半殆於途。近縣之藥既罄,乃巨艦連檣,征藥于皖鄂諸省。當是時也,群醫旁午,而偽王李秀成等大至。援賊三十萬,圍我營者數重。我軍力疾禦之。一夕,築小壘無數,障糧道以屬之。江賊益番休迭進,蟻傅環攻,累箱實土以作櫓楣,挾西洋開花炮自空下擊,子落則石裂鐵飛,多掘地道,屢陷營壁。凡苦守四十五日,至冬初而圍解,軍士物故殆五千人。會有天幸,九帥獨免於病,目不交睫者月餘,而勤劬如故;雖槍傷輔頰,血漬重襟,猶能裹創巡營。用是轉危而為安。靖毅公則病後過勞,竟以不起。」

  九帥者,軍中舊呼國荃之稱;靖毅者,吾季弟貞斡諡也。連捷之言曰:

  「李酋解圍去後,率眾渡江,連陷江浦、和州、含山、巢縣。皆我軍新取之城,得而復失。九帥乃分兵守西梁山,遣連捷與彭毓橘輩救援江北,既解石澗埠之圍,破運漕、銅城閘之賊,遂偕水師連收四城,江北大定,劇賊益衰。然我眾死者亦不可勝數也。」

  南桂之言曰:

  「方金陵官軍圍困之際,同時鮑超之軍亦困于甯國,水師亦困于金柱關。金柱關者,水陽江及群湖所自出,蕪湖之藩衛也。九帥乃分兵守東梁山,而遣南桂與朱洪章、羅洪元輩力扼此關,夾河而與之上下,亂流而相攻。卯而戰,酉而不休,水營捷,陸營或挫,一夕數起,一餐屢輟,凡七閱月而事稍定。百里內外,白骨相望。時聞私祭夜泣之聲,天下之至慘也。」

  於是國荃與諸將並進稱曰:

  「此軍經營安慶,剪伐沿江諸城,凋喪尚少。獨至金陵而死於攻,死於守。死于疾疫,死於北援巢、和,南援蕪湖、太平,乃籌計而不能終。今存者,幸荷國恩,封賞進秩;而沒者抱憾無窮。雞鳴山下有賊造府第一區,若奏建昭忠祠,春秋致祭,庶以慰忠魂而塞吾悲耳。」

  國藩具疏上聞,制曰可。黃君潤昌爰董其事,取有冊可稽者,造神主一萬一千六百三十有奇;無冊者姑闕焉。甫曆三載,楹棟枉橈,牆宇敲陊。同治六年,省中僚友集議,廓而新之,基扃固護,籩豆有嚴。國藩乃追敘所聞于諸君者,而系以詩章,用備樂歌。詩曰:

  人無貴賤,天壽賢愚,終歸於死,萬古同途。
  死而得所,身殄魂愉。六朝舊京,逆豎所都。
  濯征十載,莫竟天誅。嗟我湘人,銳師東討;
  非秘非奇,忠義是寶。下誓同袍,上盟有昊,
  昊天藐藐,成務實難;祚我百順,阨我千艱。
  狂寇所噬,刈人如菅,泠厲乘之,積骴若山。
  偉哉多士!夷險一節;萬死靡他,心堅屈鐵。
  鑒彼巧偷,守茲貞拙。縷血所藏,後土長熱。
  卒收名城,獲醜擒王。寵賁冥漠,幹祀馨香。
  新廟孔赫,彝斝將將。天子之錫,烈士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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