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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史百家雜鈔卷十八


  傳志之屬上編二

  史記/刺客列傳

  曹沫者,魯人也。以勇力事魯莊公,莊公好力。曹沫為魯將,與齊戰,三敗北。魯莊公懼,乃獻遂邑之地以和,猶複以為將。齊桓公許與魯會于柯而盟。桓公與莊公既盟於壇上,曹沫執匕首劫齊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動,而問曰:「子將何欲?」曹沫曰:「齊強魯弱,而大國侵魯,亦以甚矣!今魯城壞即壓齊境,君其圖之!」桓公乃許盡歸魯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壇,北面就群臣之位,顏色不變,辭令如故。桓公怒,欲倍其約,管仲曰:「不可!夫貪小利以自快,棄信于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與之。」於是桓公乃遂割魯侵地,曹沫三戰所亡地盡複予魯。其後百六十有七年,而吳有專諸之事。

  專諸者,吳堂邑人也。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吳也,知專諸之能。伍子胥既見吳王僚,說以伐楚之利。吳公子光曰:「彼伍員父兄皆死于楚,而員言伐楚,欲自為報私仇也,非能為吳。」吳王乃止。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殺吳王僚,乃曰:「彼光將有內志,未可說以外事。」乃進專諸于公子光。光之父曰吳王諸樊,諸樊弟三人:次曰餘祭,次曰夷眛,次曰季子劄。諸樊知季子劄賢,而不立太子,以次傳三弟,欲卒致國于季子劄。諸樊既死,傳餘祭。餘祭死,傳夷眛。夷眛死,當傳季子劄,季子劄逃,不肯立。吳人乃立夷眛之子僚為王。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當立;必以子乎?則光真適嗣。當立!」故嘗陰養謀臣以求立。光既得專諸,善客待之。九年而楚平王死。春,吳王僚欲因楚喪,使其二弟公子蓋余、屬庸將兵圍楚之灊;使延陵季子于晉,以觀諸侯之變。楚發兵絕吳將蓋餘、屬庸路,吳兵不得還。於是公子光謂專諸曰:「此時不可失,不求何獲!且光真王嗣,當立,季子雖來,不吾廢也。」專諸曰:「王僚可殺也。母老子弱,而兩弟將兵伐楚,楚絕其後,方今吳外困于楚,而內空無骨鯁之臣,是無如我何!」公子光頓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四月丙子,光伏甲士於窟室中,而具酒請王僚。王僚使兵陳自宮至光之家,門戶階陛左右,皆王僚之親戚也,夾立侍,皆持長鈹。酒既酣,公子光詳為足疾,入窟室中,使專諸置匕首魚炙之腹中而進之。既至王前,專諸擘魚,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殺專諸,王人擾亂。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盡滅之,遂自立為王,是為闔閭。闔閭乃封專諸之子以為上卿。其後七十餘年,而晉有豫讓之事。

  豫讓者,晉人也。故嘗事範氏及中行氏,而無所知名。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寵之。及智伯伐趙襄子,趙襄子與韓、魏合謀滅智伯。滅智伯之後,而三分其地。趙襄子最怨智伯,漆其頭以為飲器。豫讓遁逃山中,曰:「嗟乎!士為知己者死,女為說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為報仇而死,以報智伯,則吾魂魄不愧矣!」乃變名姓,為刑人,入宮塗廁,中挾匕首,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廁,心動,執問塗廁之刑人,則豫讓內持刀兵,曰:「欲為智伯報仇!」左右欲誅之,襄子曰:「彼義人也,吾謹避之耳。且智伯亡無後,而其臣欲為報仇,此天下之賢人也。」卒醉去之。居頃之,豫讓又漆身為厲,吞炭為啞,使形狀不可知。行乞于市,其妻不識也。行見其友,其友識之,曰:「汝非豫讓邪?」曰:「我是也。」其友為泣曰:「以子之才,委質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為所欲,顧不易邪?何乃殘身苦形,欲以求報襄子,不亦難乎?」豫讓曰:「既已委質臣事人,而求殺之,是懷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為者,極難耳;然所以為此者,以愧天下後世之為人臣懷二心以事其君者也!」既去,頃之,襄子當出,豫讓伏於所當過之橋下。襄子至橋,馬驚,襄子曰:「此必是豫讓也!」使人問之,果豫讓也。於是襄子乃數豫讓曰:「子不嘗事範、中行氏乎?智伯盡滅之,而子不為報仇,而反委質臣于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獨何以為之報仇之深也?」豫讓曰:「臣事範、中行氏,範、中行氏皆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至於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襄子喟然歎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為計,寡人不復釋子。」使兵圍之。豫讓曰:「臣聞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義。前君已寬赦臣,天下莫不稱君之賢;今日之事,臣固伏誅,然願請君之衣而擊之焉,以致報仇之意,則雖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於是襄子大義之,乃使使持衣與豫讓。豫讓拔劍,三躍而擊之,曰:「吾可以下報智伯矣!」遂伏劍自殺。死之日,趙國志士聞之,皆為涕泣。其後四十餘年,而軹有聶政之事。

  聶政者,軹深井裡人也。殺人避仇,與母、姊如齊,以屠為事。久之,濮陽嚴仲子事韓哀侯,與韓相俠累有隙。嚴仲子恐誅,亡去遊,求人可以報俠累者。至齊,齊人或言:「聶政,勇敢士也,避仇隱于屠者之間。」嚴仲子至門請,數反,然後具酒自暢聶政母前。酒酣,嚴仲子奉黃金百鎰,前為聶政母壽。聶政驚怪其厚,固謝嚴仲子。嚴仲子固進,而聶政謝曰:「臣幸有老母,家貧,客游以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以養親,親供養備。不敢當仲子之賜!」嚴仲子辟人,因為聶政言曰:「臣有仇,而行游諸侯眾矣。然至齊,竊聞足下義甚高。故進百金者,將用為大人粗糲之費,得以交足下之,豈敢以有求望邪?」聶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養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許人也!」嚴仲子固讓,聶政竟不肯受也。然嚴仲子卒備賓主之禮而去。

  久之,聶政母死。既已葬,除服,聶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嚴仲子,乃諸侯之卿相也,不遠千里,枉車騎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淺鮮矣,未有大功可以稱者。而嚴仲子奉百金為親壽,我雖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賢者以感忿睚眥之意,而親信窮僻之人,而政獨安得嘿然而已乎?且前日要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終,政將為知己者用!」乃遂西至濮陽,見嚴仲子曰:「前日所以不許仲子者,徒以親在。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終。仲子所欲報仇者為誰?請得從事焉!」嚴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韓相俠累。俠累,又韓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處兵衛甚設,臣欲使人刺之,眾終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棄,請益其車騎壯士,可為足下輔翼者。」聶政曰:「韓之與衛,相去中間不甚遠。今殺人之相,相又國君之親,此其勢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無生得失。生得失則語泄,語泄,是韓舉國而與仲子為仇,豈不殆哉?」遂謝車騎人徒,聶政乃辭獨行。杖劍至韓。韓相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衛,侍者甚眾。聶政直入上階,刺殺俠累,左右大亂。聶政大呼,所擊殺者數十人。因自披面決眼,自屠出腸,遂以死。韓取聶政屍暴於市,購問,莫知誰子。於是韓購縣之:「有能言殺相俠累者,予千金!」久之,莫知也。

  政姊榮,聞人有刺殺韓相者,賊不得,國不知其名姓,暴其屍而懸之千金,乃于邑曰:「其是吾弟與?嗟乎!嚴仲子知吾弟!」立起,如韓之市,而死者果政也,伏屍哭,極哀,曰:「是軹深井裡所謂聶政者也!」市行者諸眾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國相,王縣購其名姓千金,夫人不聞與?何敢來識之也?」榮應之曰:「聞之!然政所以蒙污辱、自棄於市販之間者,為老母幸無恙,妾未嫁也。親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嚴仲子乃察舉吾弟困汙之中而交之,澤厚矣,可奈何?士固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絕從。妾其奈何畏歿身之誅,終滅賢弟之名?」大驚韓市人,乃大呼天者三,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晉、楚、齊、衛聞之,皆曰:「非獨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鄉使政誠知其姊無濡忍之志,不重暴骸之難,必絕險千里以列其名,姊弟俱于韓市者,亦未必敢以身許嚴仲子也。嚴仲子亦可謂知人能得士矣。」其後二百二十餘年,秦有荊軻之事。

  荊軻者,衛人也。其先乃齊人,徙于衛,衛人謂之慶卿;而之燕,燕人謂之荊卿。荊卿好讀書擊劍,以術說衛元君,衛元君不用。其後秦伐魏,置東郡,徙衛元君之支屬￿野王。荊軻嘗遊過榆次,與蓋聶論劍,蓋聶怒而目之。荊軻出,人或言複召荊卿,蓋聶曰:「曩者吾與論劍,有不稱者吾目之。誠往,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往之主人,荊卿則已駕而去榆次矣。使者還報,蓋聶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攝之。」荊軻游于邯鄲,魯句踐與荊軻博,爭道,魯句踐怒而叱之,荊軻嘿而逃去,遂不復會。荊軻既至燕,愛燕之狗屠及善擊築者高漸離。荊軻嗜酒,日與狗屠及高漸離飲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於市中相樂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荊軻雖游於酒人乎,然其為人,沉深好書;其所游諸侯,盡與其賢豪長者相結。其之燕,燕之處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以上荊軻交遊蹤跡

  居頃之,會燕太子丹質秦亡歸燕。燕太子丹者,故嘗質于趙,而秦王政生於趙,其少時與丹。及政立為秦王,而丹質于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歸。歸而求為報秦王者,國小,力不能。其後秦日出兵山東,以伐齊、楚、三晉,稍蠶食諸侯,且至於燕,燕君臣皆恐禍之至。太子丹患之,問其傅鞠武,武對曰:「秦地遍天下,威脅韓、魏、趙氏,北有甘泉、穀口之固,南有涇、渭之沃,擅巴、漢之饒,右隴、蜀之山,左關、郩之險,民眾而士厲,兵革有餘。意有所出,則長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見陵之怨欲批其逆鱗哉?」丹曰:「然則何由?」對曰:「請人圖之。」居有間,秦將樊於期得罪于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諫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積怒于燕,足為寒心!又況聞樊將軍之所在乎?是謂『委肉當餓虎之蹊』也,禍必不振矣!雖有管、晏,不能為之謀也!願太子疾遣樊將軍入匈奴,以滅口;請西約三晉,南連齊、楚,北購于單于,其後乃可圖也。」太子曰:「太傅之計,曠日彌久,心惽然,恐不能須臾。且非獨於此也,夫樊將軍窮困于天下,歸身於丹,丹終不以迫于強秦,而棄所哀憐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時也,願太傅更慮之。」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禍而求福,計淺而怨深,連結一人之後交,不顧國家之大害,此所謂『資怨而助禍』矣。夫以鴻毛燎於爐炭之上,必無事矣!且以雕鷙之秦,行怨暴之怒,豈足道哉?」以上燕丹與鞠武謀秦

  燕有田光先生,其為人知深而勇沉,可與謀。太子曰:「願因太傅而得交于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諾。」出見田先生,道:「太子願圖國事于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太子逢迎,卻行為導,跪而蔽席。田光坐定,左右無人,太子避席而請曰:「燕、秦不兩立,願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聞騏驥盛壯之時,一日而馳千里;至其衰老,駑馬先之。今太子聞光盛壯之時,不知臣精已消亡矣,雖然,光不敢以圖國事,所善荊卿可使也。」太子曰:「願因先生得結交于荊卿,可乎?」田光曰:「敬諾。」即起趨出,太子送至門,戒曰:「丹所報,先生所言者,國之大事也,願先生勿泄也!」田光俯而笑曰:「諾。」僂行見荊卿,曰:「光與子相善,燕國莫不知。今太子聞光壯盛之時,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兩立,願先生留意也。』光竊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也。願足下過太子于宮。」荊軻曰:「謹奉教。」田光曰:「吾聞之,長者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國之大事也,願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為行而使人疑之,非節俠也!」欲自殺以激荊卿,曰:「願足下急過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荊軻遂見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頃而後言曰:「丹所以誡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謀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豈丹之心哉?」以上田光薦荊軻見燕丹

  荊軻坐定,太子避席頓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棄其孤也。今秦有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盡天下之地、臣海內之王者,其意不厭。今秦已虜韓王,盡納其地,又舉兵南伐楚,北臨趙。王翦將數十萬之眾距漳、鄴,而李信出太原、雲中,趙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則禍至燕。燕小弱,數困於兵,今計舉國不足以當秦。諸侯服秦,莫敢合從。丹之私計愚,以為誠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窺以重利,秦王貪,其勢必得所願矣。誠得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則不可,因而刺殺之。彼秦大將擅兵于外,而內有亂,則君臣相疑,以其間,諸侯得合從,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願,而不知所委命,惟荊卿留意焉。」久之,荊軻曰:「此國之大事也,臣駑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頓首,固請毋讓,然後許諾。於是尊荊卿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門下,供太牢具,異物間進,車騎美女,恣荊軻所欲,以順適其意。以上燕丹與荊軻謀刺秦王

  久之,荊軻未有行意。秦將王翦破趙,虜趙王,盡收入其地,進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懼,乃請荊軻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則雖欲長侍足下,豈可得哉?」荊軻曰:「微太子言,臣願謁之。今行而無信,則秦未可親也。夫樊將軍,秦王購之金千斤、邑萬家,誠得樊將軍首,與燕督亢之地圖,奉獻秦王,秦王必說見臣,臣乃得有以報。」太子曰:「樊將軍窮困來歸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傷長者之意,願足下更慮之。」荊軻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見樊於期,曰:「秦之遇將軍可謂深矣:父母宗族,皆為戮沒。今聞購將軍首金千斤、邑萬家,將奈何?」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於期每念之,常痛于骨髓,顧計不知所出耳!」荊軻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國之患,報將軍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為之奈何?」荊軻曰:「願得將軍之首以獻秦王,秦王必喜而見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然則將軍之仇報,而燕見陵之愧除矣。將軍豈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搤挽而進曰:「此臣之日夜切齒腐心也,乃今得聞教!」遂自剄。太子聞之,馳往,伏屍而哭,極哀。既已不可奈何,乃遂盛樊於期首,函封之。以上取樊於期之首

  於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趙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藥焠之,以試人,血濡縷,人無不立死者,乃裝為遣荊卿。燕國有勇士秦舞陽,年十三,殺人,人不敢忤視。乃令秦舞陽為副。荊軻有所待,欲與俱,其人居遠,未來,而為治行,頃之未發。太子遲之,疑其改悔,乃複請曰:「日已盡矣,荊卿豈有意哉?丹請得先遣秦舞陽。」荊軻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反者,豎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測之強秦,僕所以留者,待吾客與俱。今太子遲之,請辭決矣!」以上求匕首及秦舞陽為副

  遂發。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複為羽聲,慷慨,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於是荊軻就車而去,終已不顧。遂至秦,持千金之資幣物,厚遺秦王寵臣中庶子蒙嘉。嘉為先言于秦王曰:「燕王誠振怖大王之威,不敢舉兵以逆軍吏,願舉國為內臣,比諸侯之列,給貢職如郡縣,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廟。恐懼不敢自陳,謹斬樊於期之頭,及獻燕督亢之地圖,函封,燕王拜送於庭,使使以聞大王,唯大王命之。」秦王聞之,大喜。乃朝服,設九賓,見燕使者咸陽宮。以上荊軻入秦

  荊軻奉樊於期頭函,而秦舞陽奉地圖柙,以次進。至陛,秦舞陽色變振恐,群臣怪之。荊軻顧笑舞陽,前謝曰:「北蕃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懾。願大王少假借之,使得畢使於前。」秦王謂軻曰:「取舞陽所持地圖!」軻既取圖奏之,秦王發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袖絕;拔劍,劍長,操其室。時惶急,劍堅,故不可立拔。荊軻逐秦王,秦王環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盡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諸郎中執兵,皆陳殿下,非有詔召不得上。方急時,不及詔下兵,以故荊軻乃逐秦王,而卒惶急,無以擊軻,而以手共搏之。是時,侍醫夏無且以其所奉藥囊提荊軻也。秦王方環柱走,卒惶急,不知所為,左右乃曰:「王負劍!」負劍,遂拔以擊荊軻,斷其左股。荊軻廢,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不中,中銅柱。秦王複擊軻,軻被八創。軻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罵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於是左右既前殺軻,秦王不怡者良久。已而論功,賞群臣及當坐者各有差,而賜夏無且黃金二百鎰,曰:「無且愛我,乃以藥囊提荊軻也!」以上荊軻刺秦王不中

  於是秦王大怒,益發兵詣趙,詔王翦軍以伐燕。十月,而拔薊城。燕王喜、太子丹等,盡率其精兵東保於遼東。秦將李信追擊燕王急,代王嘉乃遺燕王喜書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誠殺丹獻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其後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斬太子丹,欲獻之秦。秦複進兵攻之。後五年,秦卒滅燕,虜燕王喜。以上秦滅燕

  其明年,秦並天下,立號為皇帝。於是秦逐太子丹、荊軻之客,皆亡。高漸離變名姓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久之,作苦,聞其家堂上客擊築,徬徨不能去,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從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竊言是非。」家丈人召,使前擊築,一坐稱善,賜酒。而高漸離念久隱畏約無窮時,乃退,出其裝匣中築與其善衣,更容貌而前。舉坐客皆驚,下與抗禮,以為上客。使擊築而歌,客無不流涕而去者。宋子傳客之,聞于秦始皇,秦始皇召見,人有識者,乃曰:「高漸離也。」秦皇帝惜其善擊築,重赦之,乃矐其目,使擊築,未嘗不稱善。稍益近之。高漸離乃以鉛置築中,複進得近,舉築朴秦皇帝,不中。於是遂誅高漸離,終身不復近諸侯之人。魯句踐已聞荊軻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講於刺劍之術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為非人也。」以上高漸離、魯句踐事

  太史公曰:世言荊軻,其稱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馬生角」也,太過!又言荊軻傷秦王,皆非也。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遊,具知其事,為餘道之如是。自曹沫至荊軻五人,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後世,豈妄也哉!

  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

  魏其侯竇嬰者,孝文後從兄子也。父世觀津人。喜賓客。孝文時,嬰為吳相,病免。孝景初即位,為詹事。梁孝王者,孝景弟也,其母竇太后愛之。梁孝王朝,因昆弟燕飲,是時上未立太子,酒酣,從容言曰:「千秋之後,傳梁王。」太后,竇嬰引卮酒進上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傳,此漢之約也。上何以得擅傳梁王?」太后由此憎竇嬰,竇嬰亦薄其官,因病免。太后除竇嬰門籍,不得入朝請。以上魏其因抑梁孝王見疏廢

  孝景三年,吳、楚反。上察宗室諸竇,毋如竇嬰賢,乃召嬰。嬰入見,固辭,謝病不足任,太后亦慚。於是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孫寧可以讓邪?」乃拜嬰為大將軍,賜金千斤。嬰乃言袁盎、欒布諸名將賢士在家者進之。所賜金,陳之廊廡下,軍吏過,輒令財取為用,金無入家者。竇嬰守滎陽,監齊、趙兵。七國兵已盡破,封嬰為魏其侯。諸游士賓客爭歸魏其侯。孝景時,每朝議大事,條侯、魏其侯,諸列侯莫敢與亢禮。以上魏其因破七國,複貴盛

  孝景四年,立栗太子,使魏其侯為太子傅。孝景七年,栗太子廢,魏其數爭不能得。魏其謝病,屏居藍田南山之下數月,諸賓客辯士說之,莫能來。梁人高遂乃說魏其曰:「能富貴將軍者,上也;能親將軍者,太后也。今將軍傅太子,太子廢而不能爭;爭不能得,又弗能死。自引謝病,擁趙女,屏間處而不朝。相提而論,是自明揚主上之過。有如兩宮螫將軍,則妻子毋類矣!」魏其侯然之,乃遂起,朝請如故。桃侯免相,竇太后數言魏其侯,孝景帝曰:「太后豈以為臣有愛,不相魏其?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難以為相持重。」遂不用,用建陵侯衛綰為丞相。以上魏其因諫栗太子事,複見疏

  武安侯田蚡者,孝景後同母弟也,生長陵。魏其已為大將軍後,方盛,蚡為諸郎,未貴,往來侍酒魏其,跪起如子侄。及孝景晚節,蚡益貴幸,為太中大夫。蚡辯有口,學《槃盂》諸書,王太后賢之。孝景崩,即日太子立,稱制,所鎮撫多有田蚧賓客計策。蚧弟田勝,皆以太后弟,孝景後三年,封蚡為武安侯,勝為周陽侯。武安侯新欲用事,為相,卑下賓客,進名士家居者貴之,欲以傾魏其諸將相。以上武安初封侯,貴盛

  建元元年,丞相綰病免。上議置丞相、太尉,籍福說武安侯曰:「魏其貴久矣,天下士素歸之。今將軍初興,未如魏其,即上以將軍為丞相,必讓魏其。魏其為丞相,將軍必為太尉。太尉、丞相尊等耳,又有讓賢名。」武安侯乃微言太后風上,於是乃以魏其侯為丞相,武安侯為太尉。籍福賀魏其侯,因吊曰:「君侯資性,喜善疾惡。方今善人譽君侯,故至丞相;然君侯且疾惡,惡人眾,亦且毀君侯。君侯能兼容,則幸久;不能,今以毀去矣。」魏其不聽。以上魏其為丞相

  魏其、武安俱好儒術,推轂趙綰為御史大夫,王臧為郎中令。迎魯申公,欲設明堂,令列侯就國,除關,以禮為服制,以興太平。舉適諸竇宗室毋節行者,除其屬籍。時諸外家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國,以故毀日至竇太后。太后好黃、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趙綰、王臧等,務隆推儒術,貶道家言。是以竇太后滋不說魏其等。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趙綰請無奏事東宮,竇太后大怒,乃罷逐趙綰、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以柏至侯許昌為丞相,武強侯莊青翟為御史大夫。魏其、武安由此以侯家居。以上魏其、武安皆以儒術罷絀

  武安侯雖不任職,以王太后故,親幸,數言事多效。天下吏士趨勢利者,皆去魏其,歸武安,武安日益橫。建元六年,竇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喪事不辦免。以武安侯蚧為丞相,以大司農韓安國為御史大夫。天下士郡國諸侯愈益附武安。武安者貌侵,生貴甚,又以為諸侯王多長,上初即位,富於春秋,蚡以肺腑為京師相,非痛折節以禮詘之,天下不肅。當是時,丞相人奏事,坐語移日,所言皆聽,薦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權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盡未?吾亦欲除吏。」嘗請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庫!」是後乃退。嘗召客飲,坐其兄蓋侯南鄉,自坐東鄉,以為漢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橈。武安由此滋驕。治宅甲諸第,田園極膏腴,而市買郡縣器物,相屬￿道;前堂羅鐘鼓,立曲旃,後房婦女以百數,諸侯奉金玉狗馬玩好,不可勝數。魏其失竇太后,益疏不用,無勢,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唯灌將軍獨不失故。魏其日默默不得志,而獨厚遇灌將軍。以上武安為丞相鼎盛,魏其日疏

  灌將軍夫者,潁陰人也。夫父張孟,嘗為潁陰侯嬰舍人,得幸,因進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為灌孟。吳、楚反時,潁陰侯灌何為將軍,屬太尉,請灌孟為校尉,夫以千人與父俱。灌孟年老,潁陰侯強請之,鬱鬱不得意,故戰常陷堅,遂死吳軍中。軍法:父子俱從軍,有死事,得與喪歸。灌夫不肯隨喪歸,奮曰:「願取吳王若將軍頭,以報父之仇!」於是灌夫被甲持戟,募軍中壯士所善、願從者數十人。及出壁門,莫敢前,獨二人及從奴十數騎馳入吳軍。至吳將麾下,所殺傷數十人,不得前,複馳還,走入漢壁,皆亡其奴,獨與一騎歸。夫身中大創十餘,適有萬金良藥,故得無死。夫創少瘳,又複請將軍曰:「吾益知吳壁中曲折,請複往!」將軍壯義之,恐亡夫,乃言太尉,太尉乃固止之。吳已破,灌夫以此名聞天下。以上灌夫因破吳軍知名

  潁陰侯言之上,上以夫為中郎將。數月,坐法去。後家居長安,長安中諸公莫弗稱之。孝景時,至代相。孝景崩,今上即位,以為淮陽天下交,勁兵處,故徙夫為淮陽太守。建元元年,入為太僕。二年,夫與長樂衛尉竇甫飲,輕重不得,夫醉,搏甫。甫,竇太后昆弟也。上恐太后誅夫,徙為燕相。數歲,坐法去官,家居長安。以上灌夫曆官,及兩次失職家居

  灌夫為人剛直,使酒,不好面諛。貴戚諸有勢在己之右,不欲加禮,必陵之;諸士在己之左,愈貧賤,尤益敬,與鈞。稠人廣眾,薦寵下輩,士亦以此多之。夫不喜文學,好任俠,已然諾。諸所與交通,無非豪傑大猾。家累數千萬,食客日數十百人。陂池田園,宗族賓客為權利,橫於潁川,潁川兒乃歌之曰:「潁水清,灌氏寧;潁水濁,灌氏族。」灌夫家居,雖富,然失勢,卿相侍中賓客益衰。及魏其侯失勢,亦欲倚灌夫引繩批根生平慕之後棄之者;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為名高。兩人相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相得甚,無厭,恨相知晚也。以上灌夫富豪,及失勢後與魏其相得

  灌夫有服,過丞相,丞相從容曰:「吾欲與仲孺過魏其侯,會仲孺有服。」灌夫曰:「將軍乃肯幸臨況魏其侯,夫安敢以服為解?請語魏其侯帳具,將軍旦日蚤臨。」武安許諾。灌夫具語魏其侯,如所謂武安侯。魏其與其夫人益市牛酒,夜灑掃,早帳具,至旦平明,令門下候伺。至日中,丞相不來。魏其謂灌夫曰:「丞相豈忘之哉?」灌夫不懌,曰:「夫以服請,宜往!」乃駕自往迎丞相。丞相特前戲許灌夫,殊無意往,及夫至門,丞相尚臥。於是夫人見曰:「將軍昨日幸許過魏其,魏其夫妻治具,自旦至今,未敢嘗食!」武安鄂,謝曰:「吾昨日醉,忽忘與仲孺

  言。」乃駕往。又徐行,灌夫愈益怒。及飲酒酣,夫起舞,屬丞相,丞相不起。夫從坐上語侵之,魏其乃扶灌夫去,謝丞相。丞相卒飲至夜,極而去。以上武安飲魏其家

  丞相嘗使籍福請魏其城南田,魏其大望,曰:「老僕雖棄,將軍雖貴,寧可以勢奪乎!」不許。灌夫聞,怒駡籍福。籍福惡兩人有郤,乃謾自好謝丞相曰:「魏其老且死,易忍,且待之。」已而武安聞魏其、灌夫實怒不予田,亦怒曰:「魏其子嘗殺人,蚡活之。蚡事魏其,無所不可,何愛數頃田?且灌夫何與也?吾不敢複求田!」武安由此大怨灌夫、魏其。元光四年春,丞相言灌夫家在潁川橫甚,民苦之,請案。上曰:「此丞相事,何請?」灌夫亦持丞相陰事:為奸利,受淮南王金,與語言。賓客居間,遂止俱解。以上灌夫與武安構畔

  夏,丞相取燕王女為夫人,有太后詔,召列侯宗室皆往賀。魏其侯過灌夫,欲與俱,夫謝曰:「夫數以酒失得過丞相,丞相今者又與夫有郤。」魏其曰:「事已解。」強與俱。飲酒酣,武安起為壽,坐皆避席,伏。已魏其侯為壽,獨故人避席耳,余半膝席。灌夫不悅,起,行酒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滿觴。」夫怒,因嘻笑曰:「將軍,貴人也!」屬之,時武安不肯。行酒次至臨汝侯,臨汝侯方與程不識耳語,又不避席。夫無所發怒,乃罵臨汝侯曰:「生平毀程不識不直一錢,今日長者為壽,乃效女兒貼囁耳語!」武安謂灌夫曰:「程、李俱東西宮衛尉,今眾辱程將軍,仲孺獨不為李將軍地乎?」灌夫曰:「今日斬頭陷匈,何知程、李乎!」坐乃起更衣,稍稍去。魏其侯去,麾灌夫出。武安遂怒曰:「此吾驕灌夫罪!」乃令騎留灌夫,灌夫欲出不得。籍福起為謝,案灌夫項,令謝,夫愈怒不肯謝。武安乃麾騎縛夫置傳舍,召長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詔。」劾灌夫罵坐不敬,系居室。遂按其前事,遣吏分曹逐捕諸灌氏支屬,皆得棄市罪。以上灌夫罵坐

  魏其侯大愧,為資使賓客請,莫能解。武安吏皆為耳目,諸灌氏皆亡匿。夫系,遂不得告言武安陰事。魏其銳身為救灌夫,夫人諫魏其曰:「灌將軍得罪丞相,與太后家忤,寧可救邪?」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無所恨!且終不令灌仲孺獨死,嬰獨生!」乃匿其家,竊出上書。立召入,具言灌夫醉飽事,不足誅。上然之,賜魏其食曰:「東朝廷辯之。」以上魏其出救灌夫

  魏其之東朝,盛推灌夫之善,言其醉飽得過,乃丞相以他事誣罪之;武安又盛毀灌夫所為橫恣,罪逆不道。魏其度不可奈何,因言丞相短。武安曰:「天下幸而安樂無事,蚡得為肺腑,所好音樂狗馬田宅。蚡所愛,倡優巧匠之屬;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桀壯士,與論議,腹誹而心謗,不仰視天而俯畫地,辟倪兩宮間,幸天下有變,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為!」於是上問朝臣兩人孰是,御史大夫韓安國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馳入不測之吳軍,身被數十創,名冠三軍,此天下壯士,非有大惡,爭杯酒,不足引他過以誅也。魏其言是也。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細民,家累巨萬,橫恣潁川,淩轢宗室,侵犯骨肉,此所謂『枝大於本,脛大於股,不折必披』。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內史鄭當時是魏其,後不敢堅對。余皆莫敢對。上怒內史曰:「公平生數言魏其、武安長短,今日廷論,局趣效轅下駒!吾並斬若屬矣!」即罷,起,入。上食太后,太后亦已使人候伺,具以告太后,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歲後,皆魚肉之矣!且帝甯能為石人邪?此特帝在,即錄錄,設百歲後,是屬寧有可信者乎?」上謝曰:「俱宗室外家,故廷辯之。不然,此一獄吏所決耳。」是時郎中令石建為上分別言兩人事。武安已罷朝,出,止車門,召韓御史大夫載,怒曰:「與長孺共一老禿翁,何為首鼠兩端!」韓禦史良久謂丞相曰:「君何不自喜?夫魏其毀君,君當免冠解印綬歸,曰:『臣以肺腑,幸得待罪,固非其任,魏其言皆是。』如此,上必多君有讓,不廢君;魏其必內愧,杜門舌自殺。今人毀君,君亦毀人,譬如賈豎女子爭言,何其無大體也?」武安謝罪曰:「爭時急,不知出此。」以上魏其、武安廷辯

  於是上使禦史簿責魏其所言灌夫頗不讎,欺謾,劾系都司空。孝景時,魏其常受遺詔,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論上。」及系,灌夫罪至族,事日急,諸公莫敢複明言于上,魏其乃使昆弟子上書言之,幸得複召見。書奏上,而案尚書大行無遺詔,詔書獨藏魏其家,家丞封,乃劾魏其矯先帝詔,罪當棄市。五年十月,悉論灌夫及家屬。魏其良久乃聞,聞即恚,病痱,不食欲死。或聞上無意殺魏其,魏其複食治病。議定不死矣,乃有蜚語為惡言聞上,故以十二月晦,論棄市渭城。以上灌夫族誅,魏其棄市

  其春,武安侯病,專呼服謝罪。使巫視鬼者視之,見魏其、灌夫共守,欲殺之,竟死。子恬嗣。元朔三年,武安侯坐衣褕入宮,不敬。淮南王安謀反覺,治。王前朝,武安侯為太尉,時迎王至霸上,謂王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賢,高祖孫,即宮車晏駕,非大王立當誰哉?」淮南王大喜,厚遺金財物。上自魏其時不直武安,特為太后故耳,及聞淮南王金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太史公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時決策而名顯。魏其之舉以吳、楚,武安之貴在日月之際。然魏其誠不知時變,灌夫無術而不遜,兩人相翼,乃成禍亂。武安負貴而好權,杯酒責望,陷彼兩賢。嗚呼哀哉!遷怒及人,命亦不延。眾庶不載,竟被惡言!嗚呼哀哉,禍所從來矣!

  史記/遊俠列傳

  韓子曰:「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二者皆譏,而學士多稱于世雲。至如以術取宰相卿大夫,輔翼其世主,功名俱著於春秋,固無可言者。及若季次、原憲,閭巷人也,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義不苟合當世,當世亦笑之。故季次、原憲,終身空室蓬戶,褐衣疏食不厭。死而已四百餘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遊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且緩急,人之所時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廩,伊尹負於鼎俎,傅說匿于傅險,呂尚困於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飯牛,仲尼畏匡、菜色陳蔡。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仁人也,猶然遭此菑;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勝道哉!鄙人有言曰:「何知仁義?已饗其利者為有德。」故伯夷醜周,餓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蹠、暴戾,其徒誦義無窮。由此觀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非虛言也!

  今拘學或抱咫尺之義,久孤於世,豈若卑論儕俗、與世沉浮而取榮名哉!而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此亦有所長,非苟而已也。故士窮窘而得委命,此豈非人之所謂賢豪間者邪?誠使鄉曲之俠,予季次、原憲比權量力,效功於當世,不同日而論矣。要以功見言信,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古布衣之俠,靡得而聞已。近世延陵、孟嘗、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親屬,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賢者,顯名諸侯,不可謂不賢者矣。比如順風而呼,聲非加疾,其勢激也。至如閭巷之俠,修行砥名,聲施於天下,莫不稱賢,是為難耳,然儒、墨皆排擯不載。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餘甚恨之。以余所聞,漢興有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之徒,雖時扞當世之文罔,然其私義廉潔退讓,有足稱者,名不虛立,士不虛附。至如朋黨宗強,比周設財,役貧豪暴,侵淩孤弱,恣欲自快,遊俠亦醜之。餘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與暴豪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

  魯朱家者,與高祖同時。魯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俠聞。所藏活豪士以百數,其餘庸人不可勝言。然終不伐其能、歆其德,諸所嘗施,唯恐見之。振人不贍,先從貧賤始。家無餘財,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過牛。專趨人之急,甚己之私。既陰脫季布將軍之厄,及布尊貴,終身不見也。自關以東,莫不延頸願交焉。

  楚田仲以俠聞,喜劍,父事朱家,自以為行弗及。田仲已死,而洛陽有劇孟,周人以商賈為資,而劇孟以任俠顯諸侯。吳、楚反時,條侯為太尉,乘傳車,將至河南,得劇孟,喜曰:「吳、楚舉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無能為已矣!」天下騷動,宰相得之,若得一敵國雲。劇孟行大類朱家,而好博,多少年之戲。然劇孟母死,自遠方送喪蓋千乘。及劇孟死,家無餘十金之財。而符離人王孟,亦以俠稱江、淮之間。是時濟南氏、陳周庸,亦以豪聞。景帝聞之,使使盡誅此屬。其後代諸白、梁韓無辟、陽翟薛兄、陝韓孺,紛紛複出焉。

  郭解,軹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許負外孫也。解父以任俠,孝文時誅死。解為人短小精悍,不飲酒。少時陰賊,慨不快意,身所殺甚眾。以軀借交報仇,藏命作奸,剽攻不休,及鑄錢掘塚,固不可勝數。適有天幸,窘急常得脫,若遇赦。及解年長,更折節為儉,以德報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為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陰賊著於心,卒發於睚眥,如故雲。而少年慕其行,亦輒為報仇,不使知也。

  解姊子負解之勢,與人飲,使之嚼,非其任,強必灌之,人怒,拔刀刺殺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義,人殺吾子,賊不得!」棄其屍於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知賊處,賊窘自歸,具以實告解,解曰:「公殺之固當,吾兒不直。」遂去其賊,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諸公聞之,皆多解之義,益附焉。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獨箕踞視之,解遣人問其名姓,客欲殺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見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陰屬尉史曰:「是人,吾所急也,至踐更時脫之。」每至踐更,數過,吏弗求。怪之,問其故,乃解使脫之,箕踞者乃肉袒謝罪。少年聞之,愈益慕解之行。洛陽人有相仇者,邑中賢豪居閑者以十數,終不聽,客乃見郭解。解夜見仇家,仇家曲聽解。解乃謂仇家曰:「吾聞洛陽諸公在此間多不聽者,今子幸而聽解,解奈何乃從他縣奪人邑中賢大夫權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無用待我,待我去,令洛陽豪居其間,乃聽之。」解執恭敬,不敢乘車入其縣廷。之旁郡國,為人請求事,事可出,出之;不可者,各厭其意,然後乃敢嘗酒食。諸公以故嚴重之,爭為用。邑中少年及旁近縣賢豪,夜半過門常十余車,請得解客舍養之。

  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貧,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衛將軍為言:「郭解家貧,不中徙。」上曰:「布衣權至使將軍為言,此其家不貧!」解家遂徙。諸公送者出千余萬。軹人楊季主子為縣掾,舉徙解,解兄子斷楊掾頭,由此楊氏與郭氏為仇。解入關,關中賢豪,知與不知,聞其聲,爭交解。解為人短小,不飲酒,出未嘗有騎。已又殺楊季主,楊季主家上書,人又殺之闕下。上聞,乃下吏捕解。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陽,身至臨晉。臨晉籍少公素不知解,解冒,因求出關。籍少公已出解,解轉入太原,所過輒告主人家,吏逐之,跡至籍少公,少公自殺,口絕。久之,乃得解。窮治所犯,為解所殺,皆在赦前。朝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譽郭解,生曰:「郭解專以奸犯公法,何謂賢?」解客聞,殺此生,斷其舌。吏以此責解,解實不知殺者,殺者亦竟絕,莫知為誰。吏奏解無罪,御史大夫公孫弘議曰:「解,布衣,為任俠行權,以睚眥殺人,解雖弗知,此罪甚于解殺之!」當大逆無道,遂族郭解翁伯。

  自是之後,為俠者極眾,敖而無足數者。然關中長安樊仲子、槐裡趙王孫、長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鹵公孺、臨淮兄長卿、東陽田君孺,雖為俠,而逡巡有退讓君子之風。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諸杜、南道仇景、東道趙他、羽公子、南陽趙調之徒,此盜蹠居民間者耳,曷足道哉?此乃鄉者朱家之羞也!

  太史公曰:吾視郭解,狀貌不及中人,言語不足采者,然天下無賢與不肖、知與不知,皆慕其聲,言俠者皆引以為名。諺曰:「人貌榮名,豈有既乎?」於戲,惜哉!

  序分三等人:術取卿相,功名俱著,一也;季次、原憲,獨行君子,二也;遊俠,三也。于遊俠中,又分三等人:布衣閭巷之俠,一也;有土卿相之富,二也;暴豪恣欲之徒。三也。反側錯綜,語南意北,驟難覓其針線之跡。

  漢書/霍光傳

  霍光,字子孟,票騎將軍去病弟也。父中孺,河東平陽人也,以縣吏給事平陽侯家,與侍者衛少兒私通,而生去病。中孺吏畢歸家,娶婦生光,因絕不相聞。久之,少兒女弟子夫,得幸于武帝,立為皇后。去病以皇后姊子貴幸,既壯大,乃自知父為霍中孺。未及求問,會為票騎將軍擊匈奴,道出河東,河東太守郊迎,負弩矢先驅。至平陽傳舍,遣吏迎霍中孺。中孺趨入拜謁,將軍迎拜,因跪曰:「去病不早自知為大人遺體也。」中孺扶服叩頭曰:「老臣得托命將軍,此天力也。」去病大為中孺買田宅奴婢而去,還複過焉,乃將光西至長安,時年十余歲,任光為郎,稍遷諸曹侍中。去病死後,光為奉車都尉光祿大夫,出則奉車,入侍左右,出入禁闥二十餘年,小心謹慎,未嘗有過,甚見親信。以上為郎、侍中

  征和二年,衛太子為江充所敗,而燕王旦、廣陵王胥皆多過失。是時上年老,寵姬鉤弋趙倢伃有男,上心欲以為嗣,命大臣輔之。察群臣唯光任大重,可屬社稷,上乃使黃門畫者畫周公負成王朝諸侯以賜光。後元二年春,上游五柞宮,病篤,光涕泣問曰:「如有不諱,誰當嗣者?」上曰:「君未諭前畫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光頓首讓曰:「臣不如金日。」日亦曰:「臣,外國人,不如光。」上以光為大司馬大將軍,日為車騎將軍,及太僕上官桀為左將軍,搜粟都尉桑弘羊為御史大夫,皆拜臥內床下,受遺詔輔少主。明日,武帝崩,太子襲尊號,是為孝昭皇帝。帝年八歲,政事壹決於光。以上受遺詔輔幼主

  先是,後元年,侍中僕射莽何羅與弟重合侯通謀為逆,時光與金日、上官桀等共誅之,功未錄。武帝病,封璽書曰:「帝崩,發書以從事。」遺詔封金日為秺侯,上官桀為安陽侯,光為博陸侯,皆以前捕反者功封。時衛尉王莽子男忽侍中,揚語曰:「帝病,忽常在左右,安得遺詔封三子事?群兒目相貴耳。」光聞之,切讓王莽,莽鴆殺忽。光為人沉靜詳審,長財七尺三寸,白皙,疏眉目,美須髯。每出入下殿門,止進有常處,郎僕射竊識視之,不失尺寸。其資性端正如此。初輔幼主,政自己出,天下想聞其風采。殿中嘗有怪,一夜群臣相驚。光召尚符璽郎,郎不肯授光,光欲奪之,郎按劍曰:「臣頭可得,璽不可得也!」光甚誼之。明日,詔增此郎秩二等,眾庶莫不多光。以上輔孝昭帝

  光與左將軍桀結婚相親,光長女為桀子安妻,有女,年與帝相配,桀因帝姊鄂邑蓋主內安女後宮為倢伃。數月,立為皇后,父安為票騎將軍,封桑樂侯。光時休沐出,桀輒入代光決事。桀父子既尊盛,而德長公主。公主內行不修,近幸河間丁外人。桀、安欲為外人求封,幸依國家故事以列侯尚公主者,光不許。又為外人求光祿大夫,欲令得召見,又不許。長主大以是怨光。而桀、安數為外人求官爵,弗能得,亦慚。自先帝時,桀已為九卿,位在光右,及父子並為將軍,有椒房中宮之重,皇后親安女,光乃其外祖,而顧專制朝事,由是與光爭權。燕王旦自以昭帝兄,常懷怨望。及御史大夫桑弘羊建造酒榷鹽鐵,為國興利,伐其功,欲為弟子得官,亦怨恨光。於是蓋主、上官桀、安及弘羊,皆與燕王旦通謀,詐令人為燕王上書,言「光出都肄郎羽林,道上稱,太官先置」;又引「蘇武前使匈奴,拘留二十年不降,還乃為典屬國;而大將軍長史敞亡功,為搜粟都尉」;又「擅調益莫府校尉,光專權自恣,疑有非常。臣旦願歸符璽,入宿衛,察奸臣變」。候司光出沐日奏之,桀欲從中下其事,桑弘羊當與諸大臣共執退光。書奏,帝不肯下。明旦,光聞之,止畫室中不入。上問:「大將軍安在?」左將軍桀對曰:「以燕王告其罪,故不敢入。」有詔召大將軍,光入,免冠頓首謝。上曰:「將軍冠。朕知是書詐也,將軍亡罪!」光曰:「陛下何以知之?」上曰:「將軍之廣明都郎,屬耳;調校尉以來,未能十日,燕王何以得知之?且將軍為非,不須校尉。」是時帝年十四,尚書左右皆驚,而上書者果亡。捕之甚急,桀等懼,白上小事不足遂,上不聽。後桀黨與有譖光者,上輒怒曰:「大將軍忠臣,先帝所屬以輔朕身,敢有毀者坐之!」自是桀等不敢複言,乃謀令長公主置酒請光,伏兵格殺之,因廢帝,迎立燕王為天子。事發覺,光盡誅桀、安、弘羊、外人宗族,燕王、蓋主皆自殺。以上誅上官、桑、丁、燕王、蓋主

  光威震海內。昭帝既冠,遂委任光,訖十三年,百姓充實,四夷賓服。元平元年,昭帝崩,亡嗣。武帝六男,獨有廣陵王胥在,群臣議所立,鹹持廣陵王。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光內不自安。郎有上書言:「周太王廢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雖廢長立少可也。廣陵王不可以承宗廟!」言合光意,光以其書視丞相敞等,擢郎為九江太守,即日承皇太后詔,遣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宗正德、光祿大夫吉、中郎將利漢,迎昌邑王賀。以上光迎立昌邑王賀

  賀者,武帝孫,昌邑哀王子也。既至即位,行淫亂。光憂懣,獨以問所親故吏大司農田延年,延年曰:「將軍為國柱石,審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更選賢而立之?」光曰:「今欲如是,于古嘗有此否?」延年曰:「伊尹相殷,廢太甲以安宗廟,後世稱其忠。將軍若能行此,亦漢之伊尹也!」光乃引延年給事中,陰與車騎將軍張安世圖計,遂召丞相、禦史、將軍、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會議未央宮。光曰:「昌邑王行昏亂,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皆驚鄂失色,莫敢發言,但唯唯而已。田延年前,離席按劍,曰:「先帝屬將軍以幼孤,寄將軍以天下,以將軍忠賢,能安劉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將傾,且漢之傳諡常為『孝』者,以長有天下,令宗廟血食也。如令漢家絕祀,將軍雖死,何面目見先帝於地下乎?今日之議,不得旋踵,群臣後應者,臣請劍斬之!」光謝曰:「九卿責光是也。天下匈匈不安,光當受難。」於是議者皆叩頭,曰:「萬姓之命在於將軍,唯大將軍令!」光即與群臣俱見白太后,具陳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廟狀。皇太后乃車駕幸未央承明殿,詔諸禁門毋內昌邑群臣。王入朝太后還,乘輦欲歸溫室,中黃門宦者各持門扇,王入,門閉,昌邑群臣不得入。王曰:「何為?」大將軍跪曰:「有皇太后詔,毋內昌邑群臣。」王曰:「徐之!何乃驚人如是?」光使盡驅出昌邑群臣,置金馬門外。車騎將軍安世將羽林騎,收縛二百餘人,皆送廷尉詔獄。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光敕左右:「謹宿衛!卒有物故自裁,令我負天下,有殺主名。」王尚未自知當廢,謂左右:「我故群臣從官安得罪?而大將軍盡系之乎?」以上光議廢昌邑王賀

  頃之,有太后詔召王,王聞召,意恐,乃曰:「我安得罪而召我哉?」太后被珠襦,盛服,坐武帳中,侍禦數百人,皆持兵,期門武士陛戟陳列殿下,群臣以次上殿,召昌邑王伏前聽詔。光與群臣連名奏王,尚書令讀奏曰:「丞相臣敞、大司馬大將軍臣光、車騎將軍臣安世、度遼將軍臣明友、前將軍臣增、後將軍臣充國、御史大夫臣誼、宜春侯臣譚、當塗侯臣聖、隨桃侯臣昌樂、杜侯臣屠耆堂、太僕臣延年、太常臣昌、大司農臣延年、宗正臣德、少府臣樂成、廷尉臣光、執金吾臣延壽、大鴻臚臣賢、左馮翊臣廣明、右扶風臣德、長信少府臣嘉、典屬國臣武、京輔都尉臣廣漢、司隸校尉臣辟兵、諸吏文學光祿大夫臣遷、臣畸、臣吉、臣賜、臣管、臣勝、臣梁、臣長幸、臣夏侯勝、大中大夫臣德、臣印,昧死言皇太后陛下:臣敞等頓首死罪。天子所以永保宗廟,總壹海內者,以慈孝禮誼賞罰為本。孝昭皇帝早棄天下,亡嗣,臣敞等議,禮曰『為人後者,為之子也』。昌邑王宜嗣後,遣宗正、大鴻臚、光祿大夫,奉節使征昌邑王典喪,服斬縗,亡悲哀之心,廢禮誼,居道上不素食,使從官略女子,載衣車,內所居傳舍。始至謁見,立為皇太子,常私買雞豚以食。受皇帝信璽,行璽大行前,就次發璽不封。從官更持節,引內昌邑從官騶宰官奴二百余人,常與居禁闥內敖戲。自之符璽取節十六,朝暮臨,令從官更持節從。為書曰:『皇帝問侍中君卿:使中禦府令高昌,奉黃金千斤,賜君卿取十妻。』大行在前殿,發樂府樂器,引內昌邑樂人,擊鼓歌吹作俳倡。會下還,上前殿,擊鐘磬,召內泰壹宗廟樂人,輦道牟首,鼓吹歌舞,悉奏眾樂。發長安廚三太牢具祠閣室中,祀已,與從官飲啖。駕法駕,皮軒鸞旗,驅馳北宮、桂宮,弄彘鬥虎。召皇太后禦小馬車,使官奴騎乘,遊戲掖庭中。與孝昭皇帝宮人蒙等淫亂,詔掖庭令『敢泄言要斬』。」太后曰:「止!為人臣子當悖亂如是邪?」王離席伏。尚書令複讀曰:「取諸侯王、列侯、二千石綬,及墨綬、黃綬,以並佩昌邑郎官者免奴。變易節上黃旄以赤。發禦府金錢、刀劍、玉器、采繒,賞賜所與遊戲者。與從官官奴夜飲,湛沔於酒。詔太官『上乘輿食如故』,食監奏『未釋服,未可禦故食』,複詔太官『趣具,無關食監!』太官不敢具,即使從官出買雞豚,詔殿門內,以為常。獨夜設九賓溫室,延見姊夫昌邑關內侯。祖宗廟祠未舉,為璽書使使者持節,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園廟,稱嗣子皇帝。受璽以來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節詔諸官署徵發,凡千一百二十七事。文學光祿大夫夏侯勝等,及侍中傅嘉,數進諫以過失,使人簿責勝,縛嘉系獄。荒淫迷惑,失帝王禮誼,亂漢制度。臣敞等數進諫,不變更,日以益甚,恐危社稷,天下不安!臣敞等謹與博士臣霸、臣雋舍、臣德、臣虞舍、臣射,臣倉議,皆曰:『高皇帝建功業,為漢太祖;孝文皇帝慈仁節儉,為太宗。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後,行淫辟不軌。《詩》雲:「藉日未知,亦既抱子。」五辟之屬,莫大不孝: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曰:「天王出居於鄭。」由不孝出之,絕之於天下也。宗廟重于君,陛下未見命高廟,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廟、子萬姓,當廢!』臣請有司御史大夫臣誼、宗正臣德、太常臣昌,與太祝以一太牢具,告祠高廟。臣敞等昧死以聞。」皇太后詔曰:「可!」以上群臣于太后前宣讀奏書

  光令王起,拜受詔。王曰:「聞天子有爭臣七人,雖亡道不失天下。」光曰:「皇太后詔廢,安得天子?」乃即持其手,解脫其璽組,奉上太后,扶王下殿出金馬門。群臣隨送,王西面拜曰:「愚戇不任漢事!」起,就乘輿副車。大將軍光送至昌邑邸,光謝曰:「王行自絕於天,臣等駑怯,不能殺身報德。臣甯負王,不敢負社稷!願王自愛,臣長不復見左右。」光涕泣而去。群臣奏言:「古者廢放之人屏于遠方,不及以政,請徙王賀漢中房陵縣。」太后詔歸賀昌邑,賜湯沐邑二千戶。昌邑群臣坐亡輔導之誼,陷王於惡,光悉誅殺二百餘人,出死,號呼市中曰:「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以上王賀歸昌邑

  光坐庭中,會丞相以下議定所立:廣陵王已前不用,及燕剌王反誅,其子不在議中,近親唯有衛太子孫,號皇曾孫,在民間,鹹稱述焉。光遂複與丞相敞等上奏曰:「《禮》曰:『人道親親,故尊祖;尊祖,故敬宗。』大宗亡嗣,擇支子孫賢者為嗣。孝武皇帝曾孫病已,武帝時有詔掖庭養視,至今年十八,師受《詩》、《論語》、《孝經》,躬行節儉,慈仁愛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後,奉承祖宗廟,子萬姓。臣昧死以聞。」皇太后詔曰:「可。」光遣宗正劉德至曾孫家尚冠裡,洗沐賜禦衣,太僕以車令獵車迎曾孫,就齋宗正府,入未央宮,見皇太后,封為陽武侯。已而光奉上皇帝璽綬,謁于高廟,是為孝宣皇帝。以上立宣帝

  明年,下詔曰:「夫褒有德,賞元功,古今通誼也。大司馬大將軍光,宿衛忠正,宣德明恩,守節秉誼,以安宗廟。其以河北、東武陽益封光萬七千戶,與故所食凡二萬戶。」賞賜前後黃金七千斤,錢六千萬:雜繒三萬匹,奴婢百七十人,馬二千匹,甲第一區。自昭帝時,光子禹及兄孫雲,皆中郎將;雲弟山,奉車都尉侍中,領胡越兵;光兩女婿,為東、西宮衛尉;昆弟諸婿外孫皆奉朝請,為諸曹大夫、騎都尉、給事中。党親連體,根據於朝廷。光自後元秉持萬機,及上即位,乃歸政。上謙讓不受,諸事皆先關白光,然後奏禦天子。光每朝見,上虛己斂容,禮下之已甚。光秉政前後二十年。地節二年春,病篤,車駕自臨問光病,上為之涕泣。光上書謝恩曰:「願分國邑三千戶,以封兄孫奉車都尉山為列侯,奉兄票騎將軍去病祀。」事下丞相、禦史,即日拜光子禹為右將軍。光薨,上及皇太后親臨光喪,太中大夫任宣與侍御史五人持節護喪事,中二千石治莫府塚上。賜金錢、繒絮,繡被百領,衣五十篋,璧珠璣玉衣,梓宮、便房、黃腸題湊各一具,樅木外臧槨十五具。東園溫明,皆如乘輿制度。載光屍柩以轀輬車,黃屋左纛,發材官輕車北軍五校士,軍陳至茂陵,以送其葬。諡曰宣成侯。發三河卒穿複土,起塚祠堂,置園邑三百家,長丞奉守如舊法。既葬,封山為樂平侯,以奉車都尉領尚書事。天子思光功德,下詔曰:「故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宿衛孝武皇帝三十有餘年,輔孝昭皇帝十有餘年,遭大難,躬秉誼,率三公九卿大夫,定萬世冊,以安社稷,天下蒸庶,咸以康寧,功德茂盛,朕甚嘉之!複其後世,疇其爵邑,世世無有所與,功如蕭相國。」明年夏,封太子外祖父許廣漢為平恩侯,複下詔曰:「宣成侯光,宿衛忠正,勤勞國家,善善及後世。其封光兄孫中郎將雲為冠陽侯。」以上光晚年門第之盛

  禹既嗣為博陸侯,太夫人顯改光時所自造塋制而侈大之,起三出闕,築神道,北臨昭靈,南出承恩;盛飾祠室輦閣,通屬永巷,而幽良人婢妾守之;廣治第

  室,作乘輿輦,加畫繡馮,黃金塗,韋絮薦輪,侍婢以五采絲挽顯遊戲第

  中。初,光愛幸監奴馮子都,常與計事。及顯寡居,與子都亂。而禹、山亦並繕治第宅,走馬馳逐平樂館。雲當朝請,數稱病私出,多從賓客,張圍獵黃山苑中,使蒼頭奴上朝謁,莫敢譴者。而顯及諸女,晝夜出入長信宮殿中,亡期度。以上霍氏之驕侈

  宣帝自在民間,聞知霍氏尊盛日久,內不能善。光薨,上始躬親朝政,御史大夫魏相給事中。顯謂禹、雲、山:「女曹不務奉大將軍余業,今大夫給事中,他人壹間,女能複自救邪?」後兩家奴爭道,霍氏奴入禦史府,欲蹋大夫門,禦史為叩頭謝,乃去。人以謂霍氏,顯等始知憂。會魏大夫為丞相,數燕見言事。平恩侯與侍中金安上等徑出入省中。時霍山自若領尚書,上令吏民得奏封事,不關尚書,群臣進見獨往來,於是霍氏甚惡之。宣帝始立,立微時許妃為皇后。顯愛小女成君,欲貴之,私使乳醫淳於衍行毒藥殺許後,因勸光內成君,代立為後,語在《外戚傳》。始許後暴崩,吏捕諸醫,劾衍侍疾亡狀不道,下獄。吏簿問急,顯恐事敗,即具以實語光。光大驚,欲自發舉,不忍,猶與。會奏上,因署衍勿論。光薨後,語稍泄,於是上始聞之,而未察。乃徙光女婿度遼將軍未央衛尉平陵侯范明友為光祿勳,次婿諸吏中郎將羽林監任勝出為安定太守。數月,複出光姊婿給事中光祿大夫張朔為蜀郡太守,群孫婿中郎將王漢為武威太守。頃之,複徙光長女婿長樂衛尉鄧廣漢為少府,更以禹為大司馬,冠小冠,亡印綬,罷其右將軍屯兵官屬,特使禹官名與光俱大司馬者。又收范明友度遼將軍印綬;但為光祿勳。及光中女婿趙平為散騎騎都尉光祿大夫將屯兵,又收平騎都尉印綬。諸領胡越騎、羽林及兩宮衛將屯兵,悉易以所親信許、史子弟代之。以上宣帝奪霍氏之權

  禹為大司馬,稱病,禹故長史任宣侯問,禹曰:「我何病?縣官非我家將軍不得至是!今將軍墳墓未幹,盡外我家,反任許、史,奪我印綬,令人不省死!」宣見禹恨望深,乃謂曰:「大將軍時何可複行!持國權柄,殺生在手中:廷尉李種、王平,左馮翊賈勝胡及車丞相女婿少府徐仁,皆坐逆將軍意,下獄死;使樂成小家子得幸將軍,至九卿封侯,百官以下,但事馮子都、王子方等,視丞相亡如也。各自有時,今許、史白天子骨肉,貴正宜耳!大司馬欲用是怨恨,愚以為不可。」禹默然。數日,起視事。顯及禹、山、雲自見日侵削,數相對啼泣,自怨。山曰:「今丞相用事,縣官信之,盡變易大將軍時法令,以公田賦與貧民,發揚大將軍過失。又,諸儒生多窶人子,遠客饑寒,喜妄說狂言,不避忌諱,大將軍常讎之;今陛下好與諸儒生語,人人自使書封事,多言我家者。嘗有上書言大將軍時『主弱臣強,專制擅權。今其子孫用事,昆弟益驕恣,恐危宗廟。災異數見,盡為是也。』其言絕痛!山屏不奏其書。後上書者益黠,盡奏封事,輒使中書令出取之,不關尚書,益不信人。」顯曰:「丞相數言我家,獨無罪乎?」山曰:「丞相廉正,安得罪?我家昆弟諸婿多不謹。又聞民間歡言『霍氏毒殺許皇后』,甯有是邪?」顯恐急,即具以實告山、雲、禹,山、雲、禹驚曰:「如是,何不早告禹等?縣官離散斥逐諸婿,用是故也。此大事,誅罰不小,奈何?」於是始有邪謀矣。初,趙平客石夏善為天官,語平曰:「熒惑守禦星。禦星,太僕奉車都尉也,不黜則死。」平內憂山等。雲舅李竟所善張赦,見雲家卒卒,謂竟曰:「今丞相與平恩侯用事,可令太夫人言太后,先誅此兩人。移徙陛下,在太后耳!」長安男子張章告之,事下廷尉。執金吾捕張赦、石夏等,後有詔止勿捕。山等愈恐,相謂曰:「此縣官重太后,故不竟也;然惡端已見,又有弑許後事,陛下雖寬仁,恐左右不聽,久之猶發。發即族矣,不如先也!」遂令諸女各歸報其夫,皆曰:「安所相避?」以上霍氏怨望,私相計議

  會李竟坐與諸侯王交通,辭語及霍氏,有詔雲、山不宜宿衛,免就第。光諸女遇太后無禮,馮子都數犯法,上並以為讓,山、禹等甚恐。顯夢第中井水溢,流庭下,灶居樹上。又夢大將軍謂顯曰:「知捕兒不?亟下捕之。」第中鼠暴多,與人相觸,以尾畫地。鴞數鳴殿前樹上。第門自壞。雲尚冠裡宅中門亦壞。巷端人共見有人居雲屋上,徹瓦投地,就視,亡有,大怪之。禹夢車騎聲正歡來捕禹,舉家憂愁。山曰:「丞相擅減宗廟羔、菟、蛙,可以此罪也。」謀令太后為博平君置酒,召丞相、平恩侯以下,使范明友、鄧廣漢承太后制引斬之,因廢天子而立禹。約定未發,雲拜為玄菟太守,太中大夫任宣為代郡太守。山又坐寫秘書,顯為上書獻城西第,人馬千匹,以贖山罪。書報聞。會事發覺,雲、山、明友自殺,顯、禹、廣漢等捕得。禹要斬,顯及諸女昆弟皆棄市,唯獨霍後廢處昭台宮。與霍氏相連坐誅滅者數千家。上乃下詔曰:「乃者東織室令史張赦,使魏郡豪李竟報冠陽侯雲謀為大逆,朕以大將軍故,抑而不揚,冀其自新。今大司馬博陸侯禹與母宣成侯夫人顯及從昆弟子冠陽侯雲、樂平侯山、諸姊妹婿,謀為大逆,欲詿誤百姓。賴祖宗神靈,先發得,咸伏其辜。朕甚悼之!諸為霍氏所詿誤,事在丙申前,未發覺在吏者,皆赦除之。男子張章先發覺,以語期門董忠,忠告左曹楊惲,惲告侍中金安上。惲召見對狀,後章上書以聞,侍中史高與金安上建發其事,言無入霍氏禁闥,卒不得遂其謀,皆讎有功。封章為博成侯,忠高昌侯,惲平通侯,安上都成侯,高樂陵侯。」以上霍氏之誅

  初,霍氏奢侈,茂陵徐生曰:「霍氏必亡!夫奢則不遜,不遜必侮上。侮上者,逆道也。在人之右,眾必害之。霍氏秉權日久,害之者多矣!天下害之,而又行以逆道,不亡何待?」乃上疏言:「霍氏泰盛,陛下即愛厚之,宜以時抑制,無使至亡。」書三上,輒報聞。其後霍氏誅滅,而告霍氏者皆封,人為徐生上書曰:「臣聞客有過主人者,見其灶直突,旁有積薪,客謂主人:『更為曲突,遠徙其薪,不者,且有火患!』主人嘿然不應。俄而家果失火,鄰里共救之,幸而得息。於是殺牛置酒,謝其鄰人,灼爛者在於上行,餘各以功次坐,而不錄言曲突者。人謂主人曰:『鄉使聽客人之言,不費牛酒,終亡火患。今論功而請賓,曲突徙薪亡恩澤,焦頭爛額為上客邪?』主人乃寤而請之。今茂陵徐福,數上書言霍氏且有變,宜防絕之。向使福說得行,則國亡裂土出爵之費,臣亡逆亂誅滅之敗。往事既已,而福獨不蒙其功。唯陛下察之,貴徙薪曲突之策,使居焦發灼爛之右。」上乃賜福帛十匹,後以為郎。以上賞徐福

  宣帝始立,謁見高廟,大將軍光從驂乘,上內嚴憚之,若有芒刺在背。後車騎將車張安世代光驂乘,天子從容肆體,甚安近焉。及光身死而宗族竟誅,故俗傳之曰:「威震主者不畜,霍氏之禍萌於驂乘。」至成帝時,為光置守塚百家,吏卒奉祠焉。元始二年,封光從父昆弟曾孫陽為博陸侯,千戶。

  漢書/李廣蘇建傳

  李廣,隴西成紀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時為將,逐得燕太子丹者也。廣世世受射。孝文十四年,匈奴大入蕭關,而廣以良家子從軍擊胡,用善射,殺首虜多,為郎,騎常侍:數從射獵,格殺猛獸。文帝曰:「惜廣不逢時,令當高祖世,萬戶侯豈足道哉!」

  景帝即位,為騎郎將。吳楚反時,為驍騎都尉,從太尉亞夫戰昌邑下,顯名。以梁王授廣將軍印,故還,賞不行。為上谷太守,數與匈奴戰,典屬國公孫昆邪為上泣曰:「李廣材氣,天下亡雙,自負其能,數與虜確,恐亡之。」上乃徙廣為上郡太守。匈奴入上郡,上使中貴人從廣勒習兵擊匈奴。中貴人者,將數十騎從,見匈奴三人,與戰,射傷中貴人,殺其騎且盡。中貴人走廣,廣曰:「是必射雕者也。」廣乃從百騎往馳三人。三人亡馬步行,行數十裡。廣令其騎張左右翼,而廣身自射彼三人者,殺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雕者也。已縛之上山,望匈奴數千騎,見廣,以為誘騎,驚,上山陳。廣之百騎皆大恐,欲馳還走,廣曰:「我去大軍數十裡,今如此走,匈奴追射我,立盡!今我留,匈奴必以我為大軍之誘,不我擊。」廣令曰:「前!」未到匈奴陳二裡所,止,令曰:「皆下馬解鞍!」騎曰:「虜多如是,解鞍,即急,奈何?」廣曰:「彼虜以我為走,今解鞍以示不去,用堅其意。」有白馬將出護兵,廣上馬,與十餘騎奔射殺白馬將,而複還至其百騎中,解鞍,縱馬臥。時會暮,胡兵終怪之,弗敢擊。夜半,胡兵以為漢有伏軍於旁欲夜取之,即引去。平旦,廣乃歸其大軍。後徙為隴西、北地、雁門、雲中太守。以上景帝時為上郡、上穀、隴西等六郡太守

  武帝即位,左右言:「廣,名將也。」由是入為未央衛尉。而程不識時亦為長樂衛尉。程不識故與廣俱以邊太守將屯,及出擊胡,而廣行無部曲行陳,就善水草頓舍,人人自便,不擊刁鬥自衛,莫府省文書,然亦遠斥候,未嘗遇害。程不識正部曲行伍營陳,擊刁鬥,吏治軍簿至明,軍不得自便。不識曰:「李將軍極簡易,然虜卒犯之無以禁,而其士亦佚樂為之死。我軍雖煩擾,虜亦不得犯我。」是時漢邊郡李廣、程不識為名將,然匈奴畏廣,士卒多樂從,而苦程不識。不識孝景時以數直諫為太中大夫,為人廉,謹于文法。以上與程不識同為衛尉

  後漢誘單于以馬邑城,使大軍伏馬邑旁,而廣為驍騎將軍,屬護軍將軍。單于覺之,去,漢軍皆無功。後四歲,廣以衛尉為將軍,出雁門擊匈奴。匈奴兵多,破廣軍,生得廣。單于素聞廣賢,令曰:「得李廣必生致之。」胡騎得廣,廣時傷,置兩馬間,絡而盛之。臥行十餘裡,廣陽死,睨其旁有一兒騎善馬,暫騰而上胡兒馬,因抱兒鞭馬南馳數十裡,得其餘軍。匈奴騎數百追之,廣行取兒弓射殺追騎,以故得脫。於是至漢,漢下廣吏,吏當廣亡失多,為虜所生得,當斬,贖為庶人。數歲,與故潁陰侯屏居藍田南山中射獵。嘗夜從一騎出,從人田間飲。還至亭,霸陵尉醉,呵止廣,廣騎曰:「故李將軍。」尉曰:「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故也!」宿廣亭下。以上為匈奴所擒,屏居藍田南山

  居無何,匈奴入遼西,殺太守,敗韓將軍。韓將軍後徙居右北平,死。於是上乃召拜廣為右北平太守,廣請霸陵尉與俱,至軍而斬之,上書自陳謝罪,上報曰:「將軍者,國之爪牙也。《司馬法》曰:『登車不式,遭喪不服,振旅撫師,以征不服。率三軍之心,同戰士之力,故怒形則千里竦,威振則萬物伏。是以名聲暴於夷貉,威棱乎鄰國。』夫報忿除害,捐殘去殺,朕之所圖于將軍也。若乃免冠徒跣,稽顙請罪,豈朕之指哉?將軍其率師東轅,彌節白檀,以臨右北平盛秋!」廣在郡,匈奴號曰「漢飛將軍」,避之,數歲不入界。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矢,視之,石也。他日射之,終不能入矣。廣所居郡聞有虎,常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騰傷廣,廣亦射殺之。以上為右北平太守

  石建卒,上召廣代為郎中令。元朔六年,廣複為將軍,從大將軍出定襄。諸將多中首虜率為侯者,而廣軍無功。後三歲,廣以郎中令將四千騎出右北平,博望侯張騫將萬騎與廣俱,異道。行數百里,匈奴左賢王將四萬騎圍廣,廣軍士皆恐,廣乃使其子敢往馳之。敢從數十騎,直貫胡騎,出其左右而還,報廣曰:「胡虜易與耳!」軍士乃安,為圜陳外鄉。胡急擊,矢下如雨,漢兵死者過半。漢矢且盡,廣乃令持滿毋發,而廣身自以大黃射其裨將,殺數人,胡虜益解。會暮,吏士無人色,而廣意氣自如,益治軍,軍中服其勇也。明日,複力戰,而博望侯軍亦至,匈奴乃解去。漢軍罷,弗能追。是時廣軍幾沒,罷歸。漢法:博望侯後期,當死,贖為庶人;廣軍自當,亡賞。以上從衛青出定襄,與張騫出右北平,兩次當匈奴無功

  初,廣與從弟李蔡俱為郎,事文帝。景帝時,蔡積功至二千石。武帝元朔中,為輕車將軍,從大將軍擊右賢王,有功,中率封為樂安侯。元狩二年,代公孫弘為丞相。蔡為人在下中,名聲出廣下遠甚,然廣不得爵邑,官不過九卿,廣之軍吏及士卒或取封侯。廣與望氣王朔語曰:「自漢擊匈奴,廣未嘗不在其中。而諸妄校尉已下,材能不及中,以軍功取侯者數十人,廣不為後人,然終無尺寸功以得封邑者,何也?豈吾相不當侯邪?」朔曰:「將軍自念:豈嘗有恨者乎?」廣曰:「吾為隴西守,羌嘗反,吾誘降者八百餘人,詐而同日殺之。至今恨獨此耳。」朔曰:「禍莫大於殺已降,此乃將軍所以不得侯者也。」廣曆七郡太守,前後四十餘年。得賞賜,輒分其戲下,飲食與士卒共之,家無餘財,終不言生產事。為人長,爰臂,其善射亦天性,雖子孫他人學者莫能及。廣呐口少言。與人居,則畫地為軍陳,射闊狹以飲。專以射為戲。將兵,乏絕處見水,士卒不盡飲不近水,不盡餐不嘗食,寬緩不苛,士以此愛樂為用。其射,見敵非在數十步之內,度不中不發,發即應弦而倒。用此,其將數困辱,及射猛獸,亦數為所傷雲。以上雜序廣生平

  元狩四年,大將軍、驃騎將軍大擊匈奴,廣數自請行,上以為老,不許,良久乃許之,以為前將軍。大將軍青出塞,捕虜,知單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廣並于右將軍軍,出東道。東道少回遠,大軍行,水草少,其勢不屯行。廣辭曰:「臣部為前將軍,今大將軍乃徙臣出東道,且臣結髮而與匈奴戰,乃今一得當單于,臣願居前,先死單于!」大將軍陰受上指,以為李廣數奇,毋令當單于,恐不得所欲。是時公孫敖新失侯,為中將軍,大將軍亦欲使敖與俱當單于,故徙廣。廣知之,固辭,大將軍弗聽,令長史封書與廣之莫府,曰:「急詣部,如書!」廣不謝大將軍而起行,意象慍怒而就部,引兵與右將軍食其合軍出東道。惑失道,後大將軍。大將軍與單于接戰,單于遁走,弗能得而還,南絕幕,乃遇兩將軍。廣已見大將軍,還入軍。以上從衛、霍出擊匈奴,失道後期

  大將軍使長史持精糒遺廣,因問廣、食其失道狀,曰:「青欲上書報天子失軍曲折。」廣未對,大將軍長史急責廣之莫府上簿,廣曰:『諸校尉亡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至莫府,謂其麾下曰:「廣結髮與匈奴大小七十余戰,今幸從大將軍出接單于兵,而大將軍徙廣部,行回遠,又迷失道,豈非天哉!且廣年六十餘,終不能複對刀筆之吏矣!」遂引刀自剄。百姓聞之,知與不知,老壯皆為垂泣。而右將軍獨下吏,當死,贖為庶人。以上廣不肯對簿自剄

  廣三子,曰當戶、椒、敢,皆為郎。上與韓嫣戲,嫣少不遜,當戶擊嫣,嫣走,於是上以為能。當戶蚤死,乃拜椒為代郡太守,皆先廣死。廣死軍中時,敢從票騎將軍。廣死明年,李蔡以丞相坐:詔賜塚地陽陵,當得二十畝,蔡盜取三頃,頗賣得四十余萬;又盜取神道外堧地一畝,葬其中。當下獄,自殺。敢以校尉從票騎將軍擊胡左賢王,力戰,奪左賢王旗鼓,斬首多,賜爵關內侯,食邑二百戶,代廣為郎中令。頃之,怨大將軍青之恨其父,乃擊傷大將軍,大將軍匿諱之。居無何,敢從上雍,至甘泉宮獵,票騎將軍去病怨敢傷青,射殺敢。去病時方貴幸,上為諱,雲鹿觸殺之。居歲餘,去病死。敢有女為太子中人,愛幸。敢男禹有寵于太子,然好利,亦有勇,嘗與侍中貴人飲,侵陵之,莫敢應。後愬之上,上召禹使刺虎,縣下圈中,未至地,有詔引出之,禹從落中以劍斫絕累,欲刺虎,上壯之,遂救止焉。而當戶有遺腹子陵,將兵擊胡,兵敗降匈奴。後人告禹謀欲亡從陵,下吏死。以上廣之子孫

  陵字少卿,少為侍中建章監,善騎射,愛人,謙讓下士,甚得名譽。武帝以為有廣之風,使將八百騎,深入匈奴二千餘裡,過居延視地形,不見虜,還。拜為騎都尉,將勇敢五千人,教射酒泉、張掖,以備胡。數年,漢遣貳師將軍伐大宛,使陵將五校兵隨後,行至塞,會貳師還。上賜陵書,陵留吏士,與輕騎五百出敦煌,至鹽水,迎貳師還,複留屯張掖。以上陵居酒泉、張掖

  天漢二年,貳師將三萬騎出酒泉,擊右賢王於天山。召陵,欲使為貳師將輜重。陵召見武台,叩頭自請曰:「臣所將屯邊者,皆荊、楚勇士,奇材劍客也,力扼虎,射命中。願得自當一隊,到蘭幹山南,以分單于兵,毋令專鄉貳師軍。」上曰:「將惡相屬邪?吾發軍多,毋騎予女。」陵對:「無所事騎,臣願以少擊眾,步兵五千人涉單于庭!」上壯而許之,因詔強弩都尉路博德將兵半道迎陵軍。博德,故伏波將軍,亦羞為陵後距,奏言:「方秋匈奴馬肥,未可與戰。臣願留陵至春,俱將酒泉、張掖騎各五千人,並擊東西浚稽,可必擒也!」書奏,上怒,疑陵悔不欲出而教博德上書,乃詔博德:「吾欲予李陵騎,雲『欲以少擊眾』。今虜入西河,其引兵走西河,遮鉤營之道!」詔陵:「以九月發,出遮虜鄣,至東浚稽山南龍勒水上,徘徊觀虜。即亡所見,從浞野侯趙破奴故道,抵受降城休士,因騎置以聞。所與博德言者雲何?具以書對!」以上詔陵至浚稽山,詔博德至西河

  陵於是將其步卒五千人出居廷,北行三十日,至浚稽山止營,舉圖所過山川地形,使麾下騎陳步樂還以聞。步樂召見,道陵將率得士死力,上甚說,拜步樂為郎。陵至浚稽山,與單于相直,騎可三萬,圍陵軍。軍居兩山間,以大車為營。陵引士出營外為陳,前行持戟盾,後行持弓弩,令曰:「聞鼓聲而縱!聞金聲而止!」虜見漢軍少,直前就營,陵搏戰攻之,千弩俱發,應弦而倒。虜還走上山,漢軍追,擊殺數千人。單于大驚,召左右地兵八萬餘騎攻陵。陵且戰且引,南行數日,抵山谷中。連戰,士卒中矢傷,三創者載輦,兩創者將車,一創者持兵戰。陵曰:「吾士氣少衰,而鼓不起者,何也?軍中豈有女子乎?」始軍出時,關東群盜妻子徙邊者隨軍為卒妻婦,大匿車中,陵搜得,皆劍斬之。明日複戰,斬首三千餘級。引兵東南,循故龍城道,行四五日,抵大澤葭葦中。虜從上風縱火,陵亦令軍中縱火自救。南行至山下,單于在南山上,使其子將騎擊陵。陵軍步鬥樹木間,複殺數千人,因發連弩射單于,單于下走。以上陵以步兵五千與匈奴三萬騎戰,屢勝

  是日,捕得虜,言:「單于曰:『此漢精兵,擊之不能下,日夜引吾南近塞,得毋有伏兵乎?』諸當戶君長皆言:『單于自將數萬騎,擊漢數千人不能滅,後無以複使邊臣,令漢益輕匈奴!』複力戰山谷間,尚四十五裡,得平地,不能破,乃還。」是時,陵軍益急,匈奴騎多,戰一日數十合,複傷殺虜二千餘人。虜不利,欲去,會陵軍候管敢為校尉所辱,亡降匈奴,具言「陵軍無後救,射矢且盡,獨將軍麾下及成安侯校各八百人為前行,以黃與白為幟。當使精騎射之,即破矣。」成安侯者,潁川人,父韓千秋,故濟南相,奮擊南越戰死,武帝封子延年為侯,以校尉隨陵。單于得敢,大喜,使騎並攻漢軍,疾呼曰:「李陵、韓延年趣降!」遂遮道急攻陵。陵居穀中,虜在山上,四面射,矢如雨下。漢軍南行,未至鞮汗山,一日五十萬矢皆盡,即棄車去。士尚三千餘人,徒斬車輻而持之,軍吏持尺刀,抵山入狹穀。單于遮其後,乘隅下壘石,士卒多死,不得行。昏後,陵便衣獨步出營,止左右:「毋隨我,丈夫一取單于耳!」良久,陵還,太息曰:「兵敗,死矣!」軍吏或曰:「將軍威震匈奴,天命不遂,後求道徑還歸,如浞野侯:為虜所得,後亡還,天子客遇之。況于將軍乎?」陵曰:「公止!吾不死,非壯士也!」於是盡斬旌旗,及珍寶埋地中。陵歎曰:「複得數十矢足以脫矣。今無兵複戰,天明,坐受縛矣。各鳥獸散,猶有得脫歸報天子者。」令軍士人持二升糒,一半冰,期至遮虜鄣者相待。夜半時,擊鼓起士,鼓不鳴。陵與韓延年俱上馬,壯士從者十餘人,虜騎數千追之,韓延年戰死。陵曰:「無面目報陛下!」遂降。以上陵軍敗,降匈奴

  軍人分散,脫至塞者四百餘人。陵敗處去塞百餘裡,邊塞以聞。上欲陵死戰,召陵母及婦,使相者視之,無死喪色,後聞陵降,上怒甚,責問陳步樂,步樂自殺。群臣皆罪陵,上以問太史令司馬遷,遷盛言「陵事親孝,與士信,常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其素所畜積也,有國士之風。今舉事一不幸,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蘖其短,誠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戎馬之地,抑數萬之師,虜救死扶傷不暇,悉舉引弓之民,共攻圍之。轉鬥千里,矢盡道窮,士張空拳,冒白刃,北首爭死敵,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身雖陷敗,然其所摧敗亦足暴於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當以報漢也。」初,上遣貳師大軍出,財令陵為助兵。及陵與單于相值,而貳師功少。上以遷誣罔欲沮貳師,為陵遊說,下遷腐刑。久之,上悔陵無救,曰:「陵當發出塞,乃詔強弩都尉令迎軍,坐預詔之,得令老將生奸詐!」乃遣使勞賜陵餘軍得脫者。陵在匈奴歲餘,上遣因杅將軍公孫敖將兵深入匈奴迎陵。敖軍無功還,曰:「捕得生口,言李陵教單于為兵以備漢軍,故臣無所得。」上聞,於是族陵家,母弟妻子皆伏誅。隴西士大夫以李氏為愧。其後,漢遣使匈奴,陵謂使者曰:「吾為漢將步卒五千人,橫行匈奴,以亡救而敗,何負於漢而誅吾家?」使者曰:「漢聞李少卿教匈奴為兵。」陵曰:「乃李緒,非我也!」李緒本漢塞外都尉,居奚侯城,匈奴攻之,緒降,而單于客遇緒,常坐陵上。陵痛其家以李緒而誅,使人刺殺緒。大閼氏欲殺陵,單于匿之北方,大閼氏死乃還。單于壯陵,以女妻之,立為右校王,衛律為丁靈王,皆貴用事。衛律者,父本長水胡人。律生長漢,善協律都尉李延年,延年薦言律使匈奴。使還,會延年家收,律懼並誅,亡,還降匈奴。匈奴愛之,常在單于左右。陵居外,有大事,乃入議。以上漢誅陵家屬,陵在匈奴貴用事

  昭帝立,大將軍霍光、左將軍上官桀輔政,素與陵善,遣陵故人隴西任立政等三人俱至匈奴招陵。立政等至,單于置酒賜漢使者,李陵、衛律皆侍坐。立政等見陵,未得私語,即目視陵,而數數自循其刀環,握其足,陰諭之,言可還歸漢也。後陵、律持牛酒勞漢使,博飲,兩人皆胡服椎結,立政大言曰:「漢已大赦,中國安樂,主上富於春秋,霍子孟、上官少叔用事。」以此言微動之,陵墨不應,孰視而自循其發,答曰:「吾已胡服矣!」有頃,律起更衣,立政曰:「咄,少卿良苦!霍子孟、上官少叔謝女。」陵曰:「霍與上官無恙乎?」立政曰:「請少卿來歸故鄉,毋憂富貴!」陵字立政曰:「少公,歸易耳,恐再辱,奈何?」語未卒,衛律還,頗聞餘語,曰:「李少卿賢者,不獨居一國。范蠡遍遊天下,由餘去戎入秦。今何語之親也?」因罷去,立政隨謂陵曰:「亦有意乎?」陵曰:「丈夫不能再辱。」陵在匈奴二十餘年,元平元年病死。以上任立政招陵

  蘇建,杜陵人也。以校尉從大將軍青擊匈奴,封平陵侯。以將軍築朔方。後以衛尉為遊擊將軍,從大將軍出朔方。後一歲,以右將軍再從大將軍出定襄,亡翕侯,失軍當斬,贖為庶人。其後為代郡太守,卒官。有三子:嘉為奉車都尉,賢為騎都尉,中子武最知名。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並為郎,稍遷至移中廄監。時漢連伐胡,數通使相窺觀,匈奴留漢使郭吉、路充國等前後十餘輩。匈奴使來,漢亦留之以相當。天漢元年,且鞮侯單于初立,恐漢襲之,乃曰:「漢天子,我丈人行也。」盡歸漢使路充國等。武帝嘉其義,乃遣武以中郎將使持節送匈奴使留在漢者,因厚賂單于,答其善意。武與副中郎將張勝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餘人俱。既至匈奴,置幣遺單于,單于益驕,非漢所望也。以上武使匈奴

  方欲發使送武等,會緱王與長水虞常等謀反匈奴中。緱王者,昆邪王姊子也,與昆邪王俱降漢,後隨浞野侯沒胡中。及衛律所將降者,陰相與謀劫單于母閼氏歸漢,會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漢時,素與副張勝相知。私候勝曰:「聞漢天子甚怨衛律,常能為漢伏弩射殺之。吾母與弟在漢,幸蒙其賞賜。」張勝許之,以貨物與常。後月余,單于出獵,獨閼氏子弟在。虞常等七十餘人欲發,其一人夜亡,告之單于子弟,發兵與戰,緱王等皆死,虞常生得。單于使衛律治其事,張勝聞之,恐前發,以狀語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見犯乃死,重負國!」欲自殺,勝、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張勝,單于怒,召諸貴人議,欲殺漢使者。左伊秩訾曰:「即謀單于,何以複加?宜皆降之。」單于使衛律召武受辭,武謂惠等:「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引佩刀自刺,衛律驚,自抱持武,馳召醫,鑿地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氣絕,半日複息,惠等哭,輿歸營。單于壯其節,朝夕遣人候問武,而收系張勝。以上緱王、虞常之變

  武益愈,單于使使曉武,會論虞常,欲因此時降武。劍斬虞常已,律曰:「漢使張勝謀殺單于近臣,當死!單于募降者赦罪。」舉劍欲擊之,勝請降。律謂武曰:「副有罪,當相坐。」武曰:「本無謀,又非親屬,何為相坐?」複舉劍擬之,武不動。律曰:「蘇君,律前負漢歸匈奴,幸蒙大恩,賜號稱王,擁眾數萬,馬畜彌山,富貴如此!蘇君今日降,明日複然。空以身膏草野,誰複知之?」武不應,律曰:「君因我降,與君為兄弟。今不聽吾計,後雖欲複見我,尚可得乎?」武罵律曰:「女為人臣子,不顧恩義,畔主背親,為降虜於蠻夷,何以女為見!且單于信女,使決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鬥兩主,觀禍敗!南越殺漢使者,屠為九郡;宛王殺漢使者,頭懸北闕;朝鮮殺漢使者,即時誅滅。獨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兩國相攻,匈奴之禍從我始矣!」以上衛律勸武降

  律知武終不可脅,白單于。單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絕不飲食。天雨雪,武臥齧雪與旃毛並咽之,數日不死。匈奴以為神,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羝乳,乃得歸!」別其官屬常惠等,各置他所。武既至海上,廩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實而食之。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旄盡落。積五六年,單于弟於軒王弋射海上,武能網紡繳,檠弓弩,於靬王愛之,給其衣食。三歲余,王病,賜武馬畜、服匿、穹廬。王死後,人眾徙去。其冬,丁令盜武牛羊,武複窮厄。以上海上牧羊

  初,武與李陵俱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單于使陵至海上,為武置酒設樂,因謂武曰:「單于聞陵與子卿素厚,故使陵來說足下,虛心欲相待。終不得歸漢,空自苦亡人之地,信義安所見乎?前長君為奉車,從至雍棫陽宮,扶輦下除,觸柱折轅,劾大不敬,伏劍自刎,賜錢二百萬以葬;孺卿從祠河東後土,宦騎與黃門駙馬爭船,推墮駙馬河中,溺死,宦騎亡,詔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飲藥而死。來時,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陽陵。子卿婦年少,聞已更嫁矣。獨有女弟二人,兩女一男,今複十餘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時,忽忽如狂,自痛負漢,加以老母系保宮。子卿不欲降,何以過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複誰為乎?願聽陵計,勿複有雲。」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為陛下所成就,位列將,爵通侯,兄弟親近,常願肝腦塗地。今得殺身自效,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無所恨。願勿複再言!」陵與武飲數日,複曰:「子卿壹聽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請畢今日之,效死於前!」陵見其至誠,喟然歎曰:「嗟乎義士!陵與衛律之罪,上通於天!」因泣下沾衿,與武決去。以上李陵勸武降

  陵惡自賜武,使其妻賜武牛羊數十頭。後陵複至北海上,語武:「區脫捕得雲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聞之,南鄉號哭,歐血,旦夕臨。數月,昭帝即位。數年,匈奴與漢和親,漢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後漢使複至匈奴,常惠請其守者與俱,得夜見漢使,具自陳道,教使者謂單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使者大喜,如惠語以讓單于,單于視左右而驚,謝漢使曰:「武等實在。」於是李陵置酒賀武,曰:「今足下還歸,揚名於匈奴,功顯於漢室,雖古竹帛所載,丹青所畫,何以過子卿?陵雖駑怯,令漢且貰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奮大辱之積志,庶幾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為世大戮,陵尚複何顧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異域之人,壹別長絕!」陵起舞,歌曰:「徑萬里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陵泣下數行,因與武決。單于召會武官屬,前以降及物故,凡隨武還者九人。以上匈奴許歸武

  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師。詔武奉一太牢謁武帝園廟,拜為典屬國,秩中二千石,賜錢二百萬,公田二頃,宅一區。常惠、徐聖、趙終根皆拜為中郎,賜帛各二百匹。其餘六人老,歸家,賜錢人十萬,複終身。常惠後至右將軍,封列侯,自有傳。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鬚髮盡白。以上武還漢

  武來歸明年,上官桀子安,與桑弘羊及燕王、蓋主謀反,武子男元與安有謀,坐死。初,桀、安與大將軍霍光爭權,數疏光過失予燕王,令上書告之。又言蘇武使匈奴,二十年不降,還乃為典屬國;大將軍長史無功勞,為搜粟都尉,光顓權自恣。及燕王等反誅,窮治党與,武素與桀、弘羊有舊,數為燕王所訟,子又在謀中,廷尉奏請逮捕武。霍光寢其奏,免武官。數年,昭帝崩,武以故二千石與計謀立宣帝,賜爵關內侯,食邑三百戶。久之,衛將軍張安世薦武明習故事,奉使不辱命,先帝以為遺言,宣帝即時召武待詔宦者署,數進見,複為右曹典屬國。以武著節老臣,令朝朔望,號稱祭酒,甚優寵之。武所得賞賜,盡以施予昆弟故人,家不餘財。皇后父平恩侯、帝舅平昌侯、樂昌侯、車騎將軍韓增、丞相魏相、御史大夫丙吉,皆敬重武。武年老,子前坐事死,上閔之,問左右:「武在匈奴久,豈有子乎?」武因平恩侯自白:「前發匈奴時,胡婦適產一子通國,有聲問來,願因使者致金帛贖之。」上許焉。後通國隨使者至,上以為郎。又以武弟子為右曹。武年八十餘,神爵二年病卒。以上武晚年事

  甘露三年,單于始入朝。上思股肱之美,乃圖畫其人于麒麟閣,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唯霍光不名,曰「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姓霍氏」,次曰「衛將軍富平侯張安世」,次曰「車騎將軍龍額侯韓增」,次曰「後將軍營平侯趙充國」,次曰「丞相高平侯魏相」,次曰「丞相博陽侯丙吉」,次曰「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次曰「宗正陽城侯劉德」,次曰「少府梁丘賀」,次曰「太子太傅蕭望之」,次曰「典屬國蘇武」。皆有功德,知名當世,是以表而揚之,明著中興輔佐,列于方叔、召虎、仲山甫焉,凡十一人,皆有傳。自丞相黃霸、廷尉于定國、大司農朱邑、京兆尹張敞、右扶風尹翁歸及儒者夏侯勝等,皆以善終,著名宣帝之世,然不得列於名臣之圖,以此知其選矣。以上麒麟閣圖像

  贊曰:李將軍恂恂如鄙人,口不能出辭,及死之日,天下知與不知,皆為流涕,彼其中心誠信于士大夫也!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雖小,可以喻大。然三代之將,道家所忌,自廣至陵,遂亡其宗,哀哉!孔子稱「志士仁人,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蘇武有之矣!

  漢書/趙尹韓張兩王傳

  趙廣漢,字子都,涿郡蠡吾人也,故屬河間。少為郡吏,州從事,以廉潔、通敏、下士為名。舉茂材,平准令,察廉為陽翟令。以治行尤異,遷京輔都尉,守京兆尹。會昭帝崩,而新豐杜建為京兆掾,護作平陵方上。建素豪俠,賓客為奸利。廣漢聞之,先風告,建不改,於是收案致法。中貴人豪長者為請,無不至,終無所聽。宗族賓客謀欲篡取,廣漢盡知其計議主名起居,使吏告曰:「若計如此,且並滅家!」令數吏將建棄市,莫敢近者,京師稱之。以上守京兆尹

  是時,昌邑王征即位,行淫亂,大將軍霍光與群臣共廢王,尊立宣帝。廣漢以與議定策,賜爵關內侯,遷潁川太守。郡大姓原、褚宗族橫恣,賓客犯為盜賊,前二千石莫能禽制。廣漢既至,數月,誅原、褚首惡,郡中震栗。先是,潁川豪桀大姓,相與為婚姻,吏俗朋黨。廣漢患之,厲使其中可用者受記,出有案問,既得罪名,行法罰之。廣漢故漏泄其語,令相怨咎。又教吏為缿筒,及得投書,削其主名,而托以為豪桀大姓子弟所言。其後強宗大族家家結為仇讎,奸黨散落,風俗大改,吏民相告訐,廣漢得以為耳目,盜賊以故不發,發又輒得。壹切治理,威名流聞,及匈奴降者言匈奴中皆聞廣漢。以上為潁川太守

  本始二年,漢發五將軍擊匈奴,征廣漢以太守將兵,屬蒲類將軍趙充國。從軍還,複用守京兆尹,滿歲為真。以上虛敘曆官

  廣漢為二千石,以和顏接士,其尉薦待遇吏,殷勤甚備。事推功善,歸之於下,曰:「某掾卿所為,非二千石所及。」行之發于至誠。吏見者皆輸寫心腹,無所隱匿,鹹願為用,僵僕無所避。廣漢聰明,皆知其能之所宜、盡力與否。其或負者,輒先聞知,風諭不改,乃收捕之,無所逃,按之罪立具,即時伏辜。廣漢為人強力,天性精於吏職:見吏民,或夜不寢,至旦,尤善為鉤距,以得事情。鉤距者,設欲知馬賈,則先問狗,已問羊,又問牛,然後及馬,參伍其賈,以類相准,則知馬之貴賤,不失實矣。唯廣漢至精,能行之,它人效者,莫能及也。郡中盜賊,閭裡輕俠。其根株窟穴所在,及吏受取請求銖兩之奸,皆知之。以上敘廣漢之精能

  長安少年數人,會窮裡空舍,謀共劫人,坐語未訖,廣漢使吏捕治,具服。富人蘇回為郎,二人劫之,有頃,廣漢將吏到家,自立庭下,使長安丞龔奢叩堂戶曉賊曰:「京兆尹趙君謝兩卿:無得殺質,此宿衛臣也。釋質束手,得善相遇,幸逢赦令,或時解脫。」二人驚愕,又素聞廣漢名,即開戶出,下堂叩頭,廣漢跪謝曰:「幸全活郎,甚厚!」送獄,敕吏謹遇,給酒肉。至冬,當出死,豫為調棺,給斂葬具。告語之,皆曰:「死無所恨!」廣漢嘗記召湖都亭長,湖都亭長西至界上,界上亭長戲曰:「至府,為我多謝問趙君。」亭長既至,廣漢與語,問事畢,謂曰:「界上亭長寄聲謝我,何以不為致問?」亭長叩頭,服實有之,廣漢因曰:「還,為吾謝界上亭長:『勉思職事,有以自效,京兆不忘卿厚意!』」其發奸摘伏如神,皆此類也。廣漢奏請,令長安游徼獄吏秩百石。其後,百石吏皆差自重,不敢枉法妄系留人。京兆政清,吏民稱之不容口,長老傳以為自漢興以來,治京兆者莫能及。左馮翊、右扶風,皆治長安中,犯法者從跡喜過京兆界,廣漢歎曰:「亂吾治者,常二輔也。誠令廣漢得兼治之,直差易耳!」以上治京兆實跡

  初,大將軍霍光秉政,廣漢事光。及光薨後,廣漢心知微指,發長安吏自將,與俱至光子博陸侯禹第,直突入其門,搜索私屠酤,推破盧罌,斧斬其門關而去。時光女為皇后,聞之,對帝涕泣。帝心善之,乃以召問廣漢。廣漢由是侵犯貴戚大臣。所居好用世吏子孫、新進年少者,專厲強壯蜂氣,見事風生,無所回避,率多果敢之計,莫為持難。廣漢終以此敗。以上敘侵犯霍氏,因及其致敗之由

  初,廣漢客私酤酒長安市,丞相史逐去客,客疑男子蘇賢言之,以語廣漢。廣漢使長安丞按賢,尉史禹故劾賢為騎士屯霸上,不詣屯所,乏軍興。賢父上書訟罪,告廣漢,事下有司覆治,禹坐要斬,請逮捕廣漢。有詔即訊,辭服。會赦,貶秩一等。廣漢疑其邑子榮畜教令,後以它法論殺畜,人上書言之,事下丞相禦史,案驗甚急。廣漢使所親信長安人為丞相府門卒,令微司丞相門內不法事。地節三年七月中,丞相傅婢有過,自絞死。廣漢聞之,疑丞相夫人妒,殺之府舍,而丞相奉齋酎入廟祠。廣漢得此,使中郎趙奉壽風曉丞相,欲以脅之,毋令窮正己事。丞相不聽,按驗愈急。廣漢欲告之,先問太史知星氣者,言今年當有戮死大臣。廣漢即上書告丞相罪,制曰:「下京兆尹治。」廣漢知事迫切,遂自將吏卒,突入丞相府,召其夫人跪庭下受辭,收奴婢十余人去,責以殺婢事。丞相魏相上書自陳:「妻實不殺婢。廣漢數犯罪法,不伏辜,以詐巧迫脅臣相,幸臣相寬不奏。願下明使者治廣漢所驗臣相家事。」事下廷尉治罪,實丞相自以過譴笞傅婢,出至外第乃死,不如廣漢言。司直蕭望之劾奏:「廣漢摧辱大臣,欲以劫持奉公,逆節傷化,不道。」宣帝惡之,下廣漢廷尉獄。又坐賊殺不辜、鞠獄故不以實、擅斥除騎士、乏軍興數罪。以上廣漢迫脅魏丞相,獲罪

  天子可其奏。吏民守闕號泣者數萬人,或言:「臣生無益縣官,願代趙京兆死,使得牧養小民。」廣漢竟坐要斬。廣漢雖坐法誅,為京兆尹廉明,威制豪強,小民得職,百姓追思,歌之至今。

  尹翁歸,字子兄,河東平陽人也,徙杜陵。翁歸少孤,與季父居。為獄小吏,曉習文法。喜擊劍,人莫能當。是時,大將軍霍光秉政,諸霍在平陽,奴客持刀兵入市鬥變,吏不能禁。及翁歸為市吏,莫敢犯者。公廉,不受饋,百賈畏之。以上為市吏

  後去吏居家。會田延年為河東太守,行縣至平陽。悉召故吏五六十人,延年親臨見,令有文者東,有武者西。閱數十人,次到翁歸,獨伏不肯起,對曰:「翁歸文武兼備,唯所施設。」功曹以為此吏倨敖不遜,延年曰:「何傷?」遂召上辭問,甚奇其對,除補卒史,便從歸府。案事發奸,窮竟事情,延年大重之,自以能不及翁歸,徙署督郵。河東二十八縣,分為兩部:閎孺部汾北,翁歸部汾南。所舉應法,得其罪辜,屬縣長吏雖中傷,莫有怨者。舉廉為緱氏尉,曆守郡中,所居治理。遷補都內令,舉廉為弘農都尉。以上受知于田延年,曆官督郵、尉令、都尉

  征拜東海太守,過辭廷尉于定國。定國家在東海,欲屬托邑子兩人,令坐後堂待見。定國與翁歸語終日,不敢見其邑子。既去,定國乃謂邑子曰:「此賢將,汝不任事也,又不可幹以私。」翁歸治東海明察,郡中吏民賢不肖及奸邪罪名,盡知之。縣縣各有記籍,自聽其政,有急名則少緩之,吏民小解,輒披籍。縣縣收取黠吏豪民,案致其罪,高至於死。收取人必於秋冬課吏大會中。及出行縣,不以無事時。其有所取也,以一警百,吏民皆服,恐懼改行自新。東海大豪郯許仲孫為奸猾,亂吏治,郡中苦之。二千石欲捕者,輒以力勢變詐自解,終莫能制。翁歸至,論棄仲孫市,一郡怖栗,莫敢犯禁,東海大治。以上為東海太守

  以高第入守右扶風,滿歲為真。選用廉平疾奸吏以為右職,接待以禮,好惡與同之,其負翁歸,罰亦必行。治如在東海故跡,奸邪罪名亦縣縣有名籍。盜賊發其比伍中,翁歸輒召其縣長吏,曉告以奸黠主名,教使用類推跡盜賊所過抵,類常如翁歸言,無有遺脫。緩於小弱,急於豪強。豪強有論罪,輸掌畜官,使斫莝,責以員程,不得取代,不中程,輒笞督,極者至以鐵自剄而死。京師畏其威嚴,扶風大治,盜賊課常為三輔最。以上為右扶風

  翁歸為政,雖任刑,其在公卿之間,清潔自守,語不及私,然溫良謙退,不以行能驕人,甚得名譽於朝廷。視事數歲,元康四年病卒。家無餘財,天子賢之,制詔禦史:「朕夙興夜寐,以求賢為右,不異親疏近遠,務在安民而已。扶風翁歸,廉平鄉正,治民異等。早天不遂,不得終其功業,朕甚憐之!其賜翁歸子黃金百斤,以奉祭祠。」翁歸三子皆為郡守。少子岑,曆位九卿,至後將軍。而閎孺亦至廣陵相,有治名。由是世稱田延年為知人。

  韓延壽,字長公,燕人也,徙杜陵。少為郡文學。父義,為燕郎中。刺王之謀逆也,義諫而死,燕人閔之。是時,昭帝富於春秋,大將軍霍光持政,征郡國賢良文學,問以得失。時魏相以文學對策,以為:「賞罰所以勸善禁惡,政之本也。日者燕王為無道,韓義出身強諫,為王所殺,義無比干之親,而蹈比干之節。宜顯賞其子,以示天下,明為人臣之義!」光納其言,因擢延壽為諫大夫。以上因父而得顯賞

  遷淮陽太守,治甚有名,徙潁川。潁川多豪強,難治,國家常為選良二千石。先是,趙廣漢為太守,患其俗多朋黨,故構會吏民,令相告訐,一切以為聰明,潁川由是以為俗,民多怨仇。延壽欲改更之,教以禮讓。恐百姓不從,乃曆召郡中長老為鄉里所信向者數十人,設酒具食,親與相對,接以禮意,人人問以謠俗,民所病苦,為陳和睦親愛銷除怨咎之路,長老皆以為便,可施行。因與議定:嫁娶喪祭儀品,略依古禮,不得過法。延壽於是令文學校官諸生皮弁執俎豆,為吏民行喪嫁娶禮,百姓遵用其教。賣偶車馬下裡偽物者,棄之市道。數年,徙為東郡太守。黃霸代延壽居潁川,霸因其跡而大治。以上為潁川太守

  延壽為吏,上禮義,好古教化,所至必聘其賢士,以禮待用,廣謀議,納諫爭;舉行喪讓財,表孝弟有行;修治學官,春秋鄉射,陳鐘鼓管弦,盛升降揖讓,及都試講武,設斧鉞旌旗,習射禦之事;治城郭,收賦租,先明佈告其日,以期會為大事,吏民敬畏趨鄉之。又置正、五長,相率以孝弟,不得舍奸人,閭裡阡陌有非常,吏輒聞知,奸人莫敢入界。其始若煩,後吏無追捕之苦,民無箠楚之憂,皆便安之。接待下吏,恩施甚厚,而約誓明。或欺負之者,延壽痛自刻責:「豈其負之?何以至此?」吏聞者自傷悔,其縣尉至自刺死,及門下掾自剄,人救不殊因瘖不能言。延壽聞之,對掾史涕泣,遣吏醫治視,厚複其家。以上虛敘延壽為吏以禮服人

  延壽嘗出,臨上車,騎吏一人後至,敕功曹議罰白。還至府門,門卒當車,願有所言。延壽止車問之,卒曰:「《孝經》曰:『資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故母取其愛,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今旦明府早駕,久駐未出,騎吏父來至府門,不敢入,騎吏聞之,趨走出謁,適會明府登車。以敬父而見罰,得毋虧大化乎?」延壽舉手輿中曰:「微子,太守不自知過!」歸舍,召見門卒。卒本諸生,聞延壽賢,無因自達,故代卒,延壽遂待用之。其納善聽諫,皆此類也。在東郡三歲,令行禁止,斷獄大減,為天下最。以上為東郡太守

  入守左馮翊,滿歲稱職為真。歲餘,不肯出行縣,丞掾數白:「宜循行郡中,覽觀民俗,考長吏治跡。」延壽曰:「縣皆有賢令長,督郵分明善惡於外,行縣恐無所益,重為煩擾。」丞掾皆以為方春月,可壹出勸耕桑,延壽不得已,行縣。至高陵,民有昆弟相與訟田自言,延壽大傷之,曰:「幸得備位,為郡表率,不能宣明教化,至令民有骨肉爭訟!既傷風化,重使賢長吏、嗇夫、三老、孝弟受其恥。咎在馮翊,當先退!」是日移病不聽事,因入臥傳舍,閉思過。一縣莫知所為,令丞、嗇夫、三老亦皆自系待罪。於是訟者宗族傳相責讓,此兩昆弟深自悔,皆自髡肉袒謝,願以田相移,終死不敢複爭。延壽大喜,開延見,內酒肉與相對飲食,厲勉,以意告鄉部,有以表勸悔過從善之民。延壽乃起聽事,勞謝令丞以下,引見尉薦。郡中歙然,莫不傳相敕厲,不敢犯。延壽恩信周遍二十四縣,莫複以辭訟自言者。推其至誠,吏民不忍欺紿。以上為左馮翊

  延壽代蕭望之為左馮翊,而望之遷御史大夫,侍謁者福為望之道延壽在東郡時放散官錢千余萬。望之與丞相丙吉議,吉以為更大赦,不須考。會禦史當問事東郡,望之因令並問之。延壽聞知,即部吏案校望之在馮翊時廩犧官錢放散百余萬。廩犧吏掠治急,自引與望之為奸。延壽劾奏,移殿門禁止望之。望之自奏:「職在總領天下,聞事不敢不問,而為延壽所拘持。」上由是不直延壽,各令窮竟所考。望之卒無事實,而望之遣禦史案東郡,具得其事:延壽在東郡時,試騎士,治飾兵車,畫龍虎朱爵;延壽衣黃紈方領,駕四馬,傅總,建幢棨,植羽葆,鼓車歌車;功曹引車皆駕四馬,載棨戟,五騎為伍,分左右部,軍假司馬、千人持幢旁轂;歌者先居射室,望見延壽車,嗷眺楚歌;延壽坐射室,騎吏持戟夾陛列立,騎士從者帶弓鞬羅後,令騎士兵車四面營陳,被甲鞮蝥居馬上,抱弩負;又使騎士戲車弄馬盜驂;延壽又取官銅物,候月食鑄作刀劍鉤鐔,放效尚方事;及取官錢帛,私假繇使吏;及治飾車甲三百萬以上。於是望之劾奏延壽上僭不道,又自陳:「前為延壽所奏,今複舉延壽罪,眾庶皆以臣懷不正之心,侵冤延壽,願下丞相、中二千石、博士議其罪。」以上延壽與蕭望之互考獲罪

  事下公卿,皆以延壽前既無狀,後複誣愬典法大臣,欲以解罪,狡猾不道。天子惡之,延壽竟坐棄市。吏民數千人送至渭城,老小扶持車轂,爭奏酒炙。延壽不忍距逆,人人為飲,計飲酒石餘,使掾史分謝送者:「遠苦吏民,延壽死無所恨!」百姓莫不流涕。延壽三子,皆為郎吏。且死,屬其子勿為吏,以己為戒。子皆以父言去官不仕。至孫威,乃複為吏,至將軍。威亦多恩信,能拊眾,得士死力。威又坐奢僭誅,延壽之風類也。

  張敞,字子高,本河東平陽人也。祖父孺為上谷太守,徙茂陵。敞父福,事孝武帝,官至光祿大夫。敞後隨宣帝徙杜陵。敞本以鄉有秩補太守卒史,察廉為甘泉倉長,稍遷太僕丞,杜延年甚奇之。會昌邑王征即位,動作不由法度。敞上書諫曰:「孝昭皇帝蚤崩無嗣,大臣憂懼,選賢聖承宗廟,東迎之日,唯恐屬車之行遲。今天子以盛年初即位,天下莫不拭目傾耳,觀化聽風。國輔大臣未褒,而昌邑小輦先遷,此過之大者也!」後十余日王賀廢,敞以切諫顯名,擢為豫州刺史。以數上事有忠言,宣帝征敞為太中大夫,與于定國並平尚書事。以正違忤大將軍霍光,而使主兵車出軍省減用度,複出為函谷關都尉。宣帝初即位,廢王賀在昌邑,上心憚之,徙敞為山陽太守。以上敞曆官至太守

  久之,大將軍霍光薨,宣帝始親政事,封光兄孫山、雲皆為列侯,以光子禹為大司馬。頃之,山、雲以過歸第,霍氏諸婿親屬頗出補吏。敞聞之,上封事曰:「臣聞公子季友有功于魯,大夫趙衰有功于晉,大夫田完有功于齊,皆疇其官邑,延及子孫。終後田氏篡齊,趙氏分晉,季氏顓魯。故仲尼作《春秋》,跡盛衰,譏世卿最甚。乃者大將軍決大計,安宗廟,定天下,功亦不細矣!夫周公七年耳,而大將軍二十歲,海內之命斷於掌握。方其隆時,感動天地,侵迫陰陽,月朓日蝕,晝冥宵光,地大震裂,火生地中,天文失度,祆祥變怪,不可勝記。皆陰類盛長,臣下顓制之所生也。朝臣宜有明言,曰『陛下褒寵故大將軍,以報功德足矣』。間者,輔臣顓政,貴戚大盛,君臣之分不明,請罷霍氏三侯皆就第。及衛將軍張安世宜賜幾杖歸休,時存問召見,以列侯為天子師。明詔以恩不聽,群臣以義固爭而後許,天下必以陛下為不忘功德,而朝臣為知禮,霍氏世世無所患苦。今朝廷不聞直聲,而令明詔自親其文,非策之得者也。今兩侯以出,人情不相遠,以臣心度之,大司馬及其枝屬,必有畏懼之心。夫近臣自危,非完計也!臣敞願于廣朝白髮其端,直守遠郡,其路無由。夫心之精微,口不能言也;言之微眇,書不能文也。故伊尹五就桀;五就湯;蕭相國薦淮陰,累歲乃得通。況乎千里之外因書文諭事指哉?唯陛下省察!」上甚善其計,然不征也。以上諫霍氏事

  久之,勃海、膠東盜賊並起,敞上書自請治之,曰:「臣聞忠孝之道,退家則盡心於親,進宦則竭力於君。夫小國中君,猶有奮不顧身之臣,況于明天子乎?今陛下游意于太平,勞精於政事,亹亹不舍晝夜;群臣有司,宜各竭力致身!山陽郡戶九萬三千,口五十萬以上,訖計盜賊未得者七十七人,它課諸事亦略如此。臣敞愚駑,既無以佐思慮,久處閑郡,身逸樂而忘國事,非忠孝之節也!伏聞膠東、勃海左右郡歲數不登,盜賊並起,至攻官寺,篡囚徒,搜市朝,劫列侯,吏失綱紀,奸軌不禁。臣敞不敢愛身避死,唯明詔之所處,願盡力摧挫其暴虐,存撫其孤弱。事即有業,所至郡,條奏其所由廢及所以興之狀。」以上自請治郡國

  書奏,天子征敞,拜膠東相,賜黃金三十斤。敞辭之官,自謂「治劇郡非賞罰無以勸善懲惡,吏追捕有功效者,願得壹切比三輔尤異。」天子許之。敞到膠東,明設購賞,開群盜令相捕斬除罪。吏追捕有功,上名尚書調補縣令者數十人。由是盜賊解散,傳相捕斬,吏民歙然,國中遂平。居頃之,王太后數出遊獵,敞奏書諫曰:「臣聞秦王好淫聲,葉陽後為不聽鄭、衛之樂,楚嚴好田獵,樊姬為之不食鳥獸之肉。口非惡旨甘,耳非憎絲竹也。所以抑心意、絕耆欲者,將以率二君而全宗祀也。禮:君母出門則乘輜,下堂則從傅母,進退則鳴玉佩,內飾則結綢繆。此言尊貴所以自斂制不從恣之義也。今太后資質淑美,慈愛寬仁,諸侯莫不聞,而少以田獵縱欲為名,于以上聞,亦未宜也。唯觀覽于往古,全行乎來今,令後姬得有所法則,下臣有所稱誦,臣敞幸甚!」書奏,太后止,不復出。以上為膠東相

  是時,潁川太守黃霸以治行第一,入守京兆尹。霸視事數月,不稱,罷歸潁川。於是制詔禦史:「其以膠東相敞守京兆尹。」自趙廣漢誅後,比更守尹,如霸等數人,皆不稱職。京師寢廢,長安市偷盜尤多,百賈苦之。上以問敞,敞以為可禁。敞既視事,求問長安父老,偷盜酋長數人,居皆溫厚,出從童騎,閭裡以為長者。敞皆召見責問,因貰其罪,把其宿負,令致諸偷以自贖。偷長曰:「今一旦召詣府,恐諸偷驚駭,願一切受署。」敞皆以為吏,遣歸休,置酒,小偷悉來賀。且飲醉,偷長以赭汙其衣裾。吏坐裡閭閱出者,汙赭輒收縛之,一日捕得數百人。窮治所犯,或一人百餘發,盡行法罰。由是枹鼓稀鳴,市無偷盜,天子嘉之。敞為人敏疾,賞罰分明,見惡輒取,時時越法縱舍,有足大者。其治京兆,略循趙廣漢之跡。方略耳目,發伏禁奸,不如廣漢。然敞本治《春秋》,以經術自輔,其政頗雜儒雅,往往表賢顯善,不醇用誅罰,以此能自全,竟免于刑戮。京兆典京師,長安中浩穰,于三輔尤為劇。郡國二千石以高第入守,及為真,久者不過二三年,近者數月、一歲,輒毀傷失名,以罪過罷。唯廣漢及敞為久任職。敞為京兆,朝廷每有大議,引古今,處便宜,公卿皆服,天子數從之。然敞無威儀,時罷朝會,過走馬章台街,使禦吏驅,自以便面拊馬。又為婦畫眉,長安中傳「張京兆眉憮」。有司以奏敞,上問之,對曰:「臣聞閨房之內,夫婦之私,有過於畫眉者。」上愛其能,弗備責也。以上為京兆尹

  然終不得大位。敞與蕭望之、于定國相善。始敞與定國俱以諫昌邑王超遷,定國為大夫平尚書事,敞出為刺史,時望之為大行丞。後望之先至御史大夫,定國後至丞相,敞終不過郡守。為京兆九歲,坐與光祿勳楊惲厚善,後惲坐大逆誅,公卿奏惲党友不宜處位,等比皆免,而敞奏獨寢不下。敞使賊捕掾絮舜有所案驗,舜以敞劾奏當免,不肯為敞竟事,私歸其家。人或諫舜,舜曰:「吾為是公盡力多矣,今五日京兆耳,安能複案事!」敞聞舜語,即部吏收舜系獄。是時冬月未盡數日,案事吏晝夜驗治舜,竟致其死事。舜當出死,敞使主簿持教告舜曰:「五日京兆竟何如?冬月已盡,延命乎?」乃棄舜市。會立春,行冤獄使者出,舜家載屍,並編敞教,自言使者。使者奏敞賊殺不辜,天子薄其罪,欲令敞得自便利,即先下敞前坐楊惲不宜處位奏,免為庶人。敞免奏既下,詣闕上印綬,便從闕下亡命。數月,京師吏民解馳,枹鼓數起,而冀州部中有大賊。天子思敞功效,使使者即家在所召敞。敞身被重劾,及使者至,妻子家室皆泣惶懼,而敞獨笑曰:「吾身亡命為民,郡吏當就捕,今使者來,此天子欲用我也。」即裝,隨使者詣公車上書曰:「臣前幸得備位列卿,待罪京兆,坐殺賊捕掾絮舜。舜本臣敞素所厚吏,數蒙恩貸,以臣有章劾當免,受記考事,便歸臥家,謂臣『五日京兆』,背恩忘義,傷化薄俗。臣竊以舜無狀,枉法以誅之。臣敞賊殺無辜,鞠獄故不直,雖伏明法,死無所恨。」以上敞獲罪亡命,及複起用

  天子引見敞,拜為冀州刺史。敞起亡命,複奉使典州。既到部,而廣川王國群輩不道,賊連發,不得。敞以耳目發起賊主名區處,誅其渠帥。廣川王姬昆弟及王同族宗室劉調等,通行為之囊橐,吏逐捕,窮窘蹤跡,皆入王宮。敞自將郡國吏車數百兩,圍守王宮,搜索調等,果得之殿屋重中。敞傅吏皆捕格斷頭,縣其頭王宮門外,因劾奏廣川王。天子不忍致法,削其戶。敞居部歲余,冀州盜賊禁止。守太原太守,滿歲為真,太原郡清。頃之,宣帝崩,元帝初即位,待詔鄭朋薦敞先帝名臣,宜傅輔皇太子。上以問前將軍蕭望之,望之以為敞能吏,任治煩亂,材輕,非師傅之器。天子使使者征敞,欲以為左馮翊,會病卒。以上為冀州刺史及卒

  敞所誅殺太原吏,吏家怨敬,隨至杜陵刺殺敞中子璜。敞三子官皆至都尉。初,敞為京兆尹,而敞弟武拜為梁相。是時,梁王驕貴,民多豪強,號為難治。敞問武:「欲何以治梁?」武敬憚兄,謙不肯言。敞使吏送至關,戒吏自伺武,武應曰:「馭黠馬者利其銜策。梁國大都,吏民凋敝,且當以『柱後惠文』彈治之耳。」秦時獄法吏冠「柱後惠文」,武意欲以刑法治梁。吏還,道之,敞笑曰:「審如掾言,武必辨治梁矣!」武既到官,其治有跡,亦能吏也。敞孫竦,王莽時至郡守,封侯,博學文雅過於敞,然政事不及也。竦死,敞無後。以上家屬

  王尊,字子贛,涿郡高陽人也。少孤,歸諸父,使牧羊澤中。尊竊學問,能史書,年十三,求為獄小吏。數歲,給事太守府,問詔書行事,尊無不對。太守奇之,除補書佐,署守屬監獄。久之,尊稱病去,事師郡文學官,治《尚書》、《論語》,略通大義。複召署守屬治獄,為郡決曹史。數歲,以令舉幽州刺史從事,而太守察尊廉,補遼西鹽官長。數上書言便宜事,事下丞相禦史。初元中,舉直言,遷虢令,轉守槐裡,兼行美陽令事。春正月,美陽女子告假子不孝,曰:「兒常以我為妻,妒笞我。」尊聞之,遣吏敝捕驗問,辭服。尊曰:「律無妻母之法,聖人所不忍書,此《經》所謂造獄者也!」尊於是出坐廷上,取不孝子縣磔著樹,使騎吏五人張弓射殺之,吏民驚駭。以上曆官至槐裡、美陽令

  後上行幸雍,過虢,尊供張如法而辦。以高第擢為安定太守,到官,出教告屬縣曰:「令長丞尉奉法守城,為民父母,抑強扶弱,宣恩廣澤,甚勞苦矣!太守以今日至府,願諸君卿勉力,正身以率下。故行貪鄙,能變更者,與為治。明慎所職,毋以身試法!」又出教敕掾功曹:「各自底厲,助太守為治。其不中用,趣自避退,毋久妨賢。夫羽翮不修,則不可以致千里;內不理,無以整外。府丞悉署吏行能,分別白之。賢為上,毋以富!賈人百萬,不足與計事!昔孔子治魯,七日誅少正卯。今太守視事已一月矣,五官掾張輔懷虎狼之心,貪污不軌,一郡之錢盡入輔家,然適足以葬矣!今將輔送獄,直符史詣閣下,從太守受其事。丞戒之戒之!相隨入獄矣!」輔系獄數日死,盡得其狡猾不道,百萬奸臧。威震郡中,盜賊分散,入旁郡界,豪強多誅傷伏辜者。以上為安定太守

  坐殘賊免。起家,複為護羌將軍轉校尉,護送軍糧委輸。而羌人反,絕轉道,兵數萬圍尊,尊以千餘騎奔突羌賊。功未列上,坐擅離部署。會赦,免歸家。涿郡太守徐明薦尊不宜久在閭巷,上以尊為郿令,遷益州刺史。先是,瑯邪王陽為益州刺史,行部至邛九折阪,歎曰:「奉先人遺體,奈何數乘此險!」後以病去。及尊為刺史,至其阪,問吏曰:「此非王陽所畏道邪?」吏對曰:「是。」尊叱其馭曰:「驅之!王陽為孝子,王尊為忠臣!」尊居部二歲,懷來徼外,蠻夷歸附其威信。以上兩免官,複為益州刺史

  博士鄭寬中使行風俗,舉奏尊治狀,遷為東平相。是時,東平王以至親驕奢不奉法度,傅相連坐。及尊視事,奉璽書至庭中,王未及出受詔,尊持璽書歸舍,食已乃還。致詔後,謁見王,太傅在前說《相鼠》之詩,尊曰:「毋持布鼓過雷門!」王怒,起,入後宮,尊亦直趨出就舍。先是,王數私出入,驅馳國中,與後姬家交通。尊到官,召敕廄長:「大王當從官屬,鳴和鸞乃出。自今有令駕小車,叩頭爭之,言相教不得。」後尊朝王,王複延請登堂,尊謂王曰:「尊來為相,人皆吊尊也。以尊不容朝廷,故見使相王耳。天下皆言王勇,顧但負貴,安能勇?如尊乃勇耳!」王變色,視尊,意欲格殺之,即好謂尊曰:「願觀相君佩刀。」尊舉掖,顧謂旁侍郎:「前!引佩刀視王。王欲誣相拔刀向王邪?」王情得,又雅聞尊高名,大為尊屈,酌酒具食,相對極。太后征史奏尊「為相倨慢不臣,王血氣未定,不能忍。愚誠恐母子俱死,今妾不得使王複見尊。陛下不留意,妾願先自殺,不忍見王之失義也。」尊竟坐,免為庶人。以上為東平相

  大將軍王鳳奏請尊補軍中司馬,擢為司隸校尉。初,中書謁者令石顯貴幸,專權為奸邪,丞相匡衡、御史大夫張譚皆阿附畏事顯,不敢言。久之,元帝崩,成帝初即位,顯徙為中太僕,不復典權,衡、譚乃奏顯舊惡,請免顯等。尊於是劾奏:「丞相衡、御史大夫譚,位三公,典五常九德,以總方略、壹統類、廣教化、美風俗為職。知中書謁者令顯等專權擅勢,大作威福,縱恣不制,無所畏忌,為海內患害,不以時白奏行罰,而阿諛曲從,附下罔上,懷邪迷國,無大臣輔政之義,皆不道,在赦令前。赦後,衡、譚舉奏顯,不自陳不忠之罪,而反揚著先帝任用傾覆之徒,妄言百官畏之甚於主上,卑君尊臣,非所宜稱,失大臣體!又,正月行幸曲台,臨饗罷衛士,衡與中二千石大鴻臚賞等會坐殿門下,衡南鄉,賞等西鄉。衡更為賞布東鄉席,起立延賞坐,私語如食頃。衡知行臨,百官共職,萬眾會聚,而設不正之席,使下坐上,相比為小惠於公門之下,動不中禮,亂朝廷爵秩之位。衡又使官大奴入殿中,問行起居,還言漏上十四刻行臨到,衡安坐,不變色改容,無怵惕肅敬之心,驕慢不謹,皆不敬。」有詔勿治。於是衡慚懼,免冠謝罪,上丞相、侯印綬。天子以新即位,重傷大臣,乃下禦史丞問狀,劾奏:尊「妄詆欺非謗赦前事,猥曆奏大臣,無正法,飾成小過,以塗汙宰相,摧辱公卿,輕薄國家,奉使不敬。」有詔左遷尊為高陵令,數月,以病免。以上為司隸校尉,劾匡衡等

  會南山群盜傰宗等數百人為吏民害,拜故弘農太守傅剛為校尉,將跡射士千人逐捕,歲餘不能禽。或說大將軍鳳:「賊數百人在轂下,發軍擊之,不能得,難以視四夷,獨選賢京兆尹乃可。」於是鳳薦尊,征為諫大夫,守京輔都尉,行京兆尹事。旬月間盜賊清,遷光祿大夫,守京兆尹。後為真,凡三歲。坐遇使者無禮:司隸遣假佐放奉詔書白尊發吏捕人,放謂尊詔書所捕宜密,尊曰:「治所公正,京兆善漏泄人事。」放曰:「所捕宜今發吏。」尊又曰:「詔書無京兆文,不當發吏。」及長安系者,三月間千人以上。尊出行縣,男子郭賜自言尊:「許仲家十餘人共殺賜兄賞,公歸舍,吏不敢捕。」尊行縣還,上奏曰:「強不陵弱,各得其所,寬大之政行,和平之氣通。」御史大夫忠奏:「尊暴虐不改,外為大言,嫚嫂姍上,威信日廢,不宜備位九卿。」尊坐免,吏民多稱惜之。以上為京兆尹,旋免

  湖三老公乘興等上書訟尊治京兆功效日著:「往者南山盜賊阻山橫行,剽劫良民,殺奉法吏,道路不通,城門至以警戒。步兵校尉使逐捕,暴師露眾,曠日煩費,不能禽制。二卿坐黜,群盜寢強,吏氣傷沮,流聞四方,為國家憂。當此之時,有能捕斬,不愛金爵重賞。關內侯寬中使問所征故司隸校尉王尊捕群盜方略,拜為諫大夫,守京輔都尉,行京兆尹事。尊盡節勞心,夙夜思職,卑體下士,厲奔北之吏,起沮傷之氣。二旬之間,大黨震壞,渠率效首,賊亂蠲除,民反農業,拊循貧弱,鋤耘豪強。長安宿豪大猾:東市賈萬、城西萬章、翦張禁、酒趙放、杜陵楊章等,皆通邪結黨,挾養奸軌,上幹王法,下亂吏治,並兼役使,侵漁小民,為百姓豺狼。更數二千石,二十年莫能禽討。尊以正法案誅,皆伏其辜,奸邪銷釋,吏民說服。尊撥劇整亂,誅暴禁邪,皆前所稀有,名將所不及。雖拜為真,未有殊絕褒賞加於尊身。今御史大夫奏尊『傷害陰陽,為國家憂,無承用詔書之意,靖言庸違,象龔滔天。』原其所以,出禦史丞楊輔,故為尊書佐,素行陰賊,惡口不信,好以刀筆陷人於法。輔常醉過尊大奴利家,利家摔搏其頰,兄子閎拔刀欲剄之,輔以故深怨疾毒,欲傷害尊。疑輔內懷怨恨,外依公事,建畫為此議,傅致奏文,浸潤加誣,以複私怨!昔白起為秦將,東破韓、魏,南拔郢都,應侯譖之,賜死杜郵;吳起為魏守西河,而秦、韓不敢犯,讒人間焉,斥逐奔楚。秦聽浸潤以誅良將,魏信讒言以逐賢守,此皆偏聽不聰,失人之患也。臣等竊痛傷:尊修身潔己,砥節首公,刺譏不憚將相,誅惡不避豪強,誅不制之賊,解國家之憂,功著職修,威信不廢,誠國家爪牙之吏,折衝之臣。今一旦無辜,制于仇人之手,傷於詆欺之文,上不得以功除罪,下不得蒙棘木之聽,獨掩怨仇之偏奏,被共工之大惡,無所陳怨想罪!尊以京師廢亂,群盜並興,選賢徵用,起家為卿,賊亂既除,豪猾伏辜,即以佞巧廢黜!一尊之身,三期之間,乍賢乍佞,豈不甚哉?孔子曰:『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是惑也!』『浸潤之譖不行焉,可謂明矣!』願下公卿、大夫、博士、議郎,定尊素行。夫人臣而『傷害陰陽』,死誅之罪也;『靖言庸違』,放殛之刑也。審如禦史章,尊乃當伏觀闕之誅,放于無人之域,不得苟免!及任舉尊者,當獲選舉之辜,不可但已!即不如章,飾文深詆,以愬無罪,亦宜有誅,以懲讒賊之口,絕詐欺之俗。唯明主參詳,使白黑分別。」以上公乘興訟尊之冤

  書奏,天子複以尊為徐州刺史,遷東郡太守。久之,河水盛溢,泛浸瓠子金堤,老弱奔走,恐水大決為害。尊躬率吏民,投沉白馬,祀水神河伯。尊親執圭璧,使巫策祝,請以身填金堤,因止宿,廬居堤上。吏民數千萬人,爭叩頭救止尊,尊終不肯去。及水盛堤壞,吏民皆奔走,唯一主簿泣在尊旁,立不動。而水波稍卻回還。吏民嘉壯尊之勇節,白馬三老朱英等奏其狀,下有司考,皆如言。於是制詔禦史:「東郡河水盛長,毀壞金堤,未決三尺,百姓惶恐奔走。太守身當水沖,履咫尺之難,不避危殆,以安眾心,吏民複還就作,水不為災,朕甚嘉之!秩尊中二千石,加賜黃金二十斤。」以上為東郡太守,保河堤

  數歲,卒官,吏民紀之。尊子伯亦為京兆尹,坐軟弱不勝任免。

  王章,字仲卿,泰山巨平人也。少以文學為官,稍遷至諫大夫,在朝廷名敢直言。元帝初,擢為左曹中郎將。與禦史中丞陳鹹相善。共毀中書令石顯,為顯所陷,鹹減死,髡,章免官。成帝立,征章為諫大夫,遷司隸校尉,大臣貴戚敬憚之。以上毀石顯著節

  王尊免後,代者不稱職,章以選為京兆尹。時帝舅大將軍王鳳輔政,章雖為鳳所舉,非鳳專權,不親附鳳。會日有蝕之,章奏封事,召見,言鳳不可任用,宜更選忠賢。上初納受章言,後不忍退鳳。章由是見疑,遂為鳳所陷,罪至大逆,語在《元後傳》。以上為京兆尹獲罪

  初,章為諸生學長安,獨與妻居。章疾病,無被,臥牛衣中,與妻決,涕泣。其妻呵怒之,曰:「仲卿!京師尊貴在朝廷人誰逾仲卿者?今疾病困厄,不自激印,乃反涕泣,何鄙也!」後章仕宦曆位,及為京兆,欲上封事,妻又止之,曰:「人當知足,獨不念牛衣中涕泣時邪?」章曰:「非女子所知也!」書遂上,果下廷尉獄,妻子皆收系。章小女年可十二,夜起號哭曰:「平生獄上呼囚,數常至九,今八而止。我君素剛,先死者必君。」明日問之,章果死,妻子皆徙合浦。以上紀其妻子之語

  大將軍鳳薨後,弟成都侯商複為大將軍輔政,白上還章妻子故郡。其家屬皆完具,采珠致產數百萬。時蕭育為泰山太守,令贖還故田宅。章為京兆二歲,死不以其罪,眾庶冤紀之,號曰「三王」。王駿自有傳,駿即王陽子也。

  贊曰:自孝武置左馮翊、右扶風、京兆尹,而吏民為之語曰:「前有趙、張,後有三王。」然劉向獨序趙廣漢、尹翁歸、韓延壽,馮商傳王尊,揚雄亦如之。廣漢聰明,下不能欺;延壽厲善,所居移風。然皆訐上不信,以失身墮功。翁歸抱公潔己,為近世表;張敞衎衎,履忠進言,緣飾儒雅,刑罰必行,縱赦有度,條教可觀,然被輕惰之名。王尊文武自將,所在必發,譎詭不經,好為大言。王章剛直守節,不量輕重,以陷刑戮,妻子流遷。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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