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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史百家雜鈔卷十七


  傳志之屬上編一

  史記/項羽本紀

  項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時,年二十四。其季父項梁,梁父即楚將項燕,為秦將王翦所戮者也。項氏世世為楚將,封于項,故姓項氏。

  項籍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項梁怒之,籍曰:「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於是項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學。項梁嘗有櫟陽逮,乃請蘄獄掾曹咎書抵櫟陽獄掾司馬欣,以故事得已。項梁殺人,與籍避仇于吳中。吳中賢士大夫皆出項梁下。每吳中有大繇役及喪,項梁常為主辦,陰以兵法部勒賓客及子弟,以是知其能。秦始皇帝游會稽,渡浙江,梁與籍俱觀。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奇籍。籍長八尺餘,力能扛鼎,才氣過人,雖吳中子弟,皆已憚籍矣。以上籍微時事

  秦二世元年七月,陳涉等起大澤中。其九月,會稽守通謂梁曰:「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時也。吾聞先即制人,後則為人所制。吾欲發兵,使公及桓楚將。」是時,桓楚亡在澤中。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處,獨籍知之耳。」梁乃出,誡籍持劍居外待。梁複入,與守坐,曰:「請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諾。」梁召籍入。須臾,梁眴籍曰:「可行矣!」於是籍遂拔劍斬守頭。項梁持守頭,佩其印綬,門下大驚,擾亂。籍所擊殺數十百人,一府中皆懾伏,莫敢起。梁乃召故所知豪吏,諭以所為起大事。遂舉吳中兵,使人收下縣,得精兵八千人。梁部署吳中豪傑,為校尉、候、司馬。有一人不得用,自言于梁,梁曰:「前時某喪,使公主某事,不能辦,以此不任用公。」眾乃皆伏。於是梁為會稽守,籍為裨將,徇下縣。廣陵人召平,於是為陳王徇廣陵,未能下,聞陳王敗走,秦兵又且至,乃渡江矯陳王命,拜梁為楚王上柱國,曰:「江東已定,急引兵西擊秦!」項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以上樑、籍殺會稽守,舉兵吳中,渡江而西

  聞陳嬰已下東陽,使使欲與連和俱西。陳嬰者,故東陽令史,居縣中,素信謹,稱為長者。東陽少年殺其令,相聚數千人,欲置長,無適用,乃請陳嬰。嬰謝不能,遂強立嬰為長,縣中從者得二萬人。少年欲立嬰便為王,異軍蒼頭特起。陳嬰母謂嬰曰:「自我為汝家婦,未嘗聞汝先古之有貴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屬。事成,猶得封侯;事敗,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嬰乃不敢為王,謂其軍吏曰:「項氏世世將家,有名于楚,今欲舉大事,將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於是眾從其言,以兵屬項梁。項梁渡淮,黥布、蒲將軍亦以兵屬焉,凡六七萬人,軍下邳。當是時,秦嘉已立景駒為楚王,軍彭城東,欲距項梁。項梁謂軍吏曰:「陳王先首事,戰不利,未聞所在。今秦嘉倍陳王而立景駒,逆無道!」乃進兵擊秦嘉。秦嘉軍敗走,追之。至胡陵,嘉還戰一日,嘉死,軍降,景駒走死梁地。項梁已並秦嘉軍,軍胡陵,將引軍而西。以上項梁並有陳嬰、黥布、蒲將軍、秦嘉等軍

  章邯軍至栗,項梁使別將朱雞石、余樊君與戰。余樊君死,朱雞石軍敗,亡走胡陵。項梁乃引兵入薛,誅雞石。項梁前使項羽別攻襄城,襄城堅守不下;已拔,皆坑之,還報項梁。項梁聞陳王定死,召諸別將會薛計事。此時沛公亦起沛,往焉。居鄛人範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計,往說項梁曰:「陳勝敗固當。夫秦滅六國,楚最無罪。自懷王入秦不反,楚人憐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今陳勝首事,不立楚後而自立,其勢不長。今君起江東,楚蜂午之將皆爭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將,為能複立楚之後也。」於是項梁然其言,乃求楚懷王孫心民間,為人牧羊,立以為楚懷王,從民所望也。陳嬰為楚上柱國,封五縣,與懷王都盱台。項梁自號為武信君。以上項氏立楚懷王

  居數月,引兵攻亢父,與齊田榮、司馬龍且軍救東阿,大破秦軍于東阿。田榮即引兵歸,逐其王假。假亡走楚,假相田角亡走趙。角弟田間,故齊將,居趙不敢歸。田榮立田儋子市為齊王。項梁已破東阿下軍,遂追秦軍,數使使趣齊兵,欲與俱西。田榮曰:「楚殺田假,趙殺田角、田間,乃發兵!」項梁曰:「田假為與國之王,窮來從我,不忍殺之!」趙亦不殺田角、田間以市于齊,齊遂不肯發兵助楚。項梁使沛公及項羽別攻城陽,屠之。西破秦軍濮陽東,秦兵收入濮陽。沛公、項羽乃攻定陶。定陶未下,去,西略地至雍丘,大破秦軍,斬李由。還攻外黃,外黃未下。項梁起東阿,西北至定陶,再破秦軍,項羽等又斬李由,益輕秦,有驕色。宋義乃諫項梁曰:「戰勝而將驕卒惰者敗。今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為君畏之!」項梁弗聽。乃使宋義使于齊,道遇齊使者高陵君顯,曰:「公將見武信君乎?」曰:「然。」曰:「臣論武信君軍必敗,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則及禍!」秦果悉起兵益章邯,擊楚軍,大破之定陶,項梁死。沛公、項羽去外黃,攻陳留,陳留堅守不能下。沛公、項羽相與謀曰:「今項梁軍破,士卒恐。」乃與呂臣軍俱引兵而東。呂臣軍彭城東,項羽軍彭城西,沛公軍碭。章邯已破項梁軍,則以為楚地兵不足憂,乃渡河擊趙,大破之。以上齊不助楚,項梁敗死

  當此時,趙歇為王,陳餘為將,張耳為相,皆走入巨鹿城。章邯令王離、涉間圍巨鹿,章邯軍其南,築甬道而輸之粟。陳餘為將,將卒數萬人,而軍巨鹿之北,此所謂河北之軍也。楚兵已破于定陶,懷王恐,從盱台之彭城,並項羽、呂臣軍自將之。以呂臣為司徒,以其父呂青為令尹,以沛公為碭郡長,封為武安侯,將碭郡兵。初,宋義所遇齊使者高陵君顯在楚軍,見楚王曰:「宋義論武信君之軍必敗,居數日,軍果敗。兵未戰而先見敗征,此可謂知兵矣。」王召宋義與計事,而大說之,因置以為上將軍;項羽為魯公,為次將;範增為末將。救趙。諸別將皆屬宋義,號為卿子冠軍。行至安陽,留四十六日不進。項羽曰:「吾聞秦軍圍趙王巨鹿,疾引兵渡河,楚擊其外,趙應其內,破秦軍必矣!」宋義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蟣虱。今秦攻趙,戰勝則兵罷,我承其敝;不勝,則我引兵鼓行而西,必舉秦矣。故不如先鬥秦、趙。夫被堅執銳,義不如公;坐而運策,公不如義。」因下令軍中曰:「猛如虎,很如羊,貪如狼,強不可使者,皆斬之!」乃遣其子宋襄相齊,身送之至無鹽,飲酒高會。天寒大雨,士卒凍饑。項羽曰:「將勠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歲饑民貧,士卒食芋菽,軍無見糧,乃飲酒高會,不引兵渡河、因趙食、與趙並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強,攻新造之趙,其勢必舉趙。趙舉而秦強,何敝之承?且國兵新破,王坐不安席,掃境內而專屬￿將軍,國家安危,在此一舉。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項羽晨朝上將軍宋義,即其帳中斬宋義頭,出,令軍中曰:「宋義與齊謀反楚,楚王陰令羽誅之!」當是時,諸將皆懾服,莫敢枝梧,皆曰:「首立楚者,將軍家也。今將軍誅亂!」乃相與共立羽為假上將軍。使人追宋義子,及之齊,殺之。使桓楚報命于懷王,懷王因使項羽為上將軍,當陽君、蒲將軍皆屬項羽。項羽已殺卿子冠軍,威震楚國,名聞諸侯。乃遣當陽君、蒲將軍將卒二萬,渡河救巨鹿。戰少利,陳餘複請兵。項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於是至則圍王離,與秦軍遇,九戰,絕其甬道,大破之。殺蘇角,虜王離;涉間不降楚,自燒殺。當是時,楚兵冠諸侯。諸侯軍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縱兵。及楚擊秦,諸將皆從壁上觀,楚戰士無不一以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於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項羽由是始為諸侯上將軍,諸侯皆屬焉。以上項羽殺宋義,破秦兵于巨鹿,為諸侯上將軍

  章邯軍棘原,項羽軍漳南,相持未戰。秦軍數卻,二世使人讓章邯。章邯恐,使長史欣請事至成陽。留司馬門三日,趙高不見,有不信之心。長史欣恐,還走其軍,不敢出故道。趙高果使人追之,不及。欣至軍,報曰:「趙高用事於中,下無可為者!今戰能勝,高必疾妒吾功;戰不能勝,不免於死。願將軍孰計之!」陳余亦遺章邯書曰:「白起為秦將,南征鄢、郢,北坑馬服,攻城略地,不可勝計,而競賜死;蒙恬為秦將,北逐戎人,開榆中地數千里,竟斬陽周。何者?功多,秦不能盡封,因以法誅之。今將軍為秦將三歲矣,所亡失以十萬數,而諸侯並起滋益多;彼趙高素諛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誅之,故欲以法誅將軍以塞責,使人更代將軍以脫其禍。夫將軍居外久,多內隙,有功亦誅,無功亦誅!且天之亡秦,無愚智皆知之。今將軍內不能直諫,外為亡國將,孤特獨立而欲常存,豈不哀哉?將軍何不還兵與諸侯為從約,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稱孤?此孰與身伏鐵質、妻子為僇乎!」章邯狐疑,陰使候始成使項羽,欲約。約未成,項羽使蒲將軍日夜引兵度三戶,軍漳南,與秦戰,再破之。項羽悉引兵,擊秦軍汙水上,大破之。章邯使人見項羽,欲約,項羽召軍吏謀曰:「糧少,欲聽其約。」軍吏皆曰:「善!」項羽乃與期洹水南殷虛上。已盟,章邯見項羽而流涕,為言趙高。項羽乃立章邯為雍王,置楚軍中;使長史欣為上將軍,將秦軍為前行。到新安。諸侯吏卒異時故繇使屯戍,過秦中,秦中吏卒遇之多無狀。及秦軍降諸侯,諸侯吏卒乘勝多奴虜使之,輕折辱秦吏卒。秦吏卒多竊言曰:「章將軍等詐吾屬降諸侯,今能入關破秦,大善;即不能,諸侯虜吾屬而東,秦必盡誅吾父母妻子。」諸將微聞其計,以告項羽。項羽乃召黥布、蒲將軍計曰:「秦吏卒尚眾,其心不服。至關中不聽,事必危。不如擊殺之,而獨與章邯、長史欣、都尉翳入秦。」於是楚軍夜擊坑秦卒二十余萬人新安城南。以上項羽受章邯之降,坑秦降卒

  行略定秦地。函谷關有兵守關,不得入;又聞沛公已破咸陽,項羽大怒,使當陽君等擊關,項羽遂入。至於戲西,沛公軍霸上,未得與項羽相見。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於項羽曰:「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項羽大怒,曰:「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沛公兵十萬,在霸上。範增說項羽曰:「沛公居山東時,貪於財貨,好美姬;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采,此天子氣也。急擊勿失!」楚左尹項伯者,項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張良。張良是時從沛公。項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具告以事,欲呼張良與俱去,曰:「毋從,俱死也!」張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驚,曰:「為之奈何?」張良曰:「誰為大王為此計者?」曰:「鯫生說我曰:『距關,毋納諸侯,秦地可盡王也。』故聽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當項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為之奈何?」張良曰:「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沛公曰:「君安與項伯有故?」張良曰:「秦時與臣游,項伯殺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來告良。」沛公曰:「孰與君少長?」良曰:「長於臣。」沛公曰:「君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張良出,要項伯,項伯即入見沛公。沛公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曰:「吾入關,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所以遣將守關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願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項伯許諾,謂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沛公曰:「諾。」於是項伯複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善遇之。」項王許諾。沛公旦日從百餘騎來見項王,至鴻門,謝曰:「臣與將軍勠力而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複見將軍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邵。」項王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項王即日因留沛公與飲,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塊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範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為人不忍。若入,前為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於坐,殺之!不者,若屬皆且為所虜!」莊則人為壽,壽畢,曰:「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項王曰:「諾。」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於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樊噲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噲曰:「此迫矣,臣請入,與之同命!」噲即帶劍擁盾人軍門,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僕地。噲遂人,披帷西向立,嗔目視項王,頭髮上指,目眥盡裂。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沛公之驂乘樊噲者也。」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則與鬥卮酒,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則與一生彘肩,樊噲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啗之。項王曰:「壯士能複飲乎?」樊噲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為大王不取也!」項王未有以應,曰:「坐。」樊噲從良坐。坐須臾,沛公起入廁,因招樊噲出。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辭也,為之奈何?」樊噲日;「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於是遂去,乃令張良留謝,良問曰:「大王來何操?」曰:「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鬥一雙,欲與亞父。會其怒,不敢獻,公為我獻之。」張良曰:「謹諾。」當是時,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相去四十裡。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強、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酈山下道芷陽間行。沛公謂張良曰:「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裡耳。度我至軍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間至軍中,張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杯杓,不能辭,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鬥一雙,再拜奉大將軍足下。」項王曰:「沛公安在?」良曰:「聞大王有意督過之,脫身獨去,已至軍矣。」項王則受璧,置之坐上;亞父受玉鬥,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以上項王宴沛公於鴻門

  居數日,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其貨寶婦女而東。人或說項王曰:「關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饒,可都以霸。」項王見秦宮室皆以燒殘破,又心懷思欲東歸,曰:「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說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項王聞之,烹說者。以上項王燒秦宮室東歸

  項王使人致命懷王,懷王曰:「如約。」乃尊懷王為義帝。項王欲自王,先王諸將相,謂曰:「天下初發難時,假立諸侯後以伐秦;然身被堅執銳首事、暴露於野三年、滅秦定天下者,皆將相諸君與籍之力也。義帝雖無功,故當分其地而王之。」諸將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諸將為侯王。項王、範增疑沛公之有天下,業已講解,又惡負約,恐諸侯叛之,乃陰謀曰:「巴、蜀道險,秦之遷人皆居蜀。」乃曰:「巴、蜀,亦關中地也。」故立沛公為漢王、王巴、蜀、漢中,都南鄭;而三分關中,王秦降將以距塞漢王。項王乃立章邯為雍王,王咸陽以西,都廢丘。長史欣者,故為櫟陽獄掾,嘗有德于項梁。都尉董翳者,本勸章邯降楚。故立司馬欣為塞王,王咸陽以東至河,都櫟陽;立董翳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徙魏王豹為西魏王,王河東,都平陽;瑕丘申陽者,張耳嬖臣也,先下河南郡,迎楚河上,故立申陽為河南王,都洛陽;韓王成因故都都陽翟;趙將司馬印定河內,數有功,故立印為殷王,王河內,都朝歌;徙趙王歇為代王;趙相張耳素賢,又從人關,故立耳為常山王,王趙地,都襄國;當陽君黥布為楚將,常冠軍,故立布為九江上,都六;鄱君吳芮率百越佐諸侯,又從入關,故立芮為衡山王,都邾;義帝柱國共敖,將兵擊南郡,功多,因立敖為臨江王,都江陵;徙燕王韓廣為遼東王;燕將臧荼從楚救趙,因從入關,故立荼為燕王,都薊;徙齊王田市為膠東王;齊將田都從共救趙,因從入關,故立都為齊王,都臨蕾;故秦所滅齊王建孫田安,項羽方渡河救趙,田安下濟北數城,引其兵降項羽,故立安為濟北王,都博陽;田榮者,數負項梁,又不肯將兵從楚擊秦,以故不封;成安君陳余棄將印去,不從入關,然素聞其賢,有功于趙,聞其在南皮,故因環封三縣;番君將梅功多,故封十萬戶侯。項王自立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以上項王分王諸將,自都彭城

  漢之元年四月,諸侯罷戲下,各就國。項王出之國,使人徙義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乃使使徙義帝長沙郴縣,趣義帝行,其群臣稍稍背叛之,乃陰令衡山、臨江王擊殺之江中。韓王成無軍功。項王不使之國,與俱至彭城,廢以為侯,已又殺之。臧荼之國,因逐韓廣之遼東,廣弗聽,荼擊殺廣無終,並王其地。田榮聞項羽徙齊王市膠東,而立齊將田都為齊王,乃大怒,不肯遣齊王之膠東,因以齊反,迎擊田都。田都走楚。齊王市畏項王,乃亡之膠東就國。田榮怒,追擊殺之即墨。榮因自立為齊王,而西擊殺濟北王田安,並王三齊。榮與彭越將軍印,令反梁地。陳余陰使張同、夏說說齊王田榮曰:「項羽為天下宰,不平。今盡王故王於醜地,而王其群臣諸將善地,逐其故主,趙王乃北居代!餘以為不可。聞大王起兵,且不聽不義,願大王資余兵,請以擊常山,以複趙王。請以國為扞蔽。」齊王許之,因遣兵之趙。陳餘悉發三縣兵,與齊並力擊常山,大破之。張耳走歸漢,陳余迎故趙王歇於代,反之趙。趙王因立陳余為代王。以上項王殺義帝、韓王,齊、趙叛項王

  是時,漢還定三秦。項羽聞漢王皆已並關中,且東,齊、趙叛之,大怒。乃以故吳令鄭昌為韓王,以距漢;令蕭公角等擊彭越。彭越敗蕭公角等。漢使張良徇韓,乃遺項王書曰:「漢王失職,欲得關中,如約即止,不敢東。」又以齊、梁反書遺項王,曰:「齊欲與趙並滅楚。」楚以此故無西意,而北擊齊,徵兵九江王布。布稱疾不往,使將將數千人行,項王由此怨布也。漢之二年冬,項羽遂北至城陽,田榮亦將兵會戰。田榮不勝,走至平原,平原民殺之。遂北,燒夷齊城郭室屋,皆坑田榮降卒,系虜其老弱婦女。徇齊至北海,多所殘滅,齊人相聚而叛之。於是田榮弟田橫收齊亡卒,得數萬人,反城陽。項王因留,連戰,未能下。以上項王伐齊叛

  春,漢王部五諸侯兵,凡五十六萬人,東伐楚。項王聞之,即令諸將擊齊,而自以精兵三萬人南從魯出胡陵。四月,漢皆已入彭城,收其貨寶美人,日置酒高會。項王乃西從蕭,晨擊漢軍而東,至彭城,日中,大破漢軍。漢軍皆走,相隨入谷、泗水,殺漢卒十余萬人。漢卒皆南走山,楚又追擊至靈壁東睢水上。漢軍卻,為楚所擠,多殺,漢卒十余萬人皆入睢水,睢水為之不流。圍漢王三匝。於是大風從西北而起,折木髮屋,揚沙石,窈冥晝晦,逢迎楚軍,楚軍大亂,壞散。而漢王乃得與數十騎遁去,欲過沛收家室而西。楚亦使人追之沛,取漢王家。家皆亡,不與漢王相見。漢王道逢得孝惠、魯元,乃載行。楚騎追漢王,漢王急,推墮孝惠、魯元車下,滕公常下收載之,如是者三,曰:「雖急不可以驅,奈何棄之?」於是遂得脫。求太公,呂後,不相遇。審食其從太公、呂後,間行求漢王,反,遇楚軍。楚軍遂與歸,報項王,項王常置軍中。以上項王大破漢于彭城、睢水

  是時,呂後兄周呂侯為漢將兵居下邑,漢王間往從之,稍稍收其士卒。至滎陽,諸敗軍皆會,蕭何亦發關中老弱未傅悉詣滎陽,複大振。楚起于彭城,常乘勝逐北,與漢戰滎陽南京、索間。漢敗楚,楚以故不能過滎陽而西。項王之救彭城,追漢王至滎陽,田橫亦得收齊,立田榮子廣為齊王。漢王之敗彭城,諸侯皆複與楚而背漢。漢軍滎陽,築甬道屬之河,以取敖倉粟。漢之三年,項王數侵奪漢甬道,漢王食乏,恐,請和,割滎阻以西為漢。項王欲聽之,曆陽侯範增曰:「漢易與耳,今釋弗取,後必悔之!」項王乃與範增急圍滎陽。漢王患之,乃用陳平計間項王。項王使者來,為太牢具,舉欲進之,見使者,詳驚愕曰:「吾以為亞父使者,乃反項王使者!」更持去,以惡食食項王使者。使者歸報項王,項王乃疑範增與漢有私,稍奪之權。範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願賜骸骨歸卒伍。」項王許之。行未至彭城:疽發背而死。漢將紀信說漢王曰:「事已急矣,請為王誑楚為王,王可以間出。」於是漢王夜出女子滎陽東門被甲二千人,楚兵四面擊之。紀信乘黃屋車,傅左纛,曰:「城中食盡,漢王降。」楚軍皆呼萬歲。漢王亦與數十騎從城西門出,走成皋。項王見紀信,問漢王安在,信曰:「漢王已出矣。」項王燒殺紀信。漢王使御史大夫周苛、樅公、魏豹守滎陽。周苛、樅公謀曰:「反國之王,難與守城。」乃共殺魏豹。楚下滎陽城,生得周苛。項王謂周苛曰:「為我將,我以公為上將軍,封三萬戶。」周苛罵曰:「若不趣降漢,漢今虜若!若,非漢敵也!」項王怒,烹周苛,並殺樅公。以上楚破漢于滎陽

  漢王之出滎陽,南走宛、葉,得九江王布,行收兵,複入保成皋。漢之四年,項王進兵圍成皋。漢王逃,獨與滕公出成皋北門,渡河,走修武,從張耳、韓信軍。諸將稍稍得出成皋,從漢王。楚遂拔成皋,欲西。漢使兵距之鞏,令其不得西。是時彭越渡河擊楚東阿,殺楚將軍薛公,項王乃自東擊彭越。漢王得淮陰侯兵,欲渡河南,鄭忠說漢王,乃止,壁河內。使劉賈將兵佐彭越,燒楚積聚。項王東擊破之,走彭越。漢王則引兵渡河,複取成皋,軍廣武,就敖倉食。以上漢王逃至河北,楚拔成皋,旋複渡河取成皋

  項王已定東海來,西,與漢俱臨廣武而軍,相守數月。當此時,彭越數反梁地,絕楚糧食。項王患之,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漢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漢王曰:「吾與項羽俱北面受懷王,曰:『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命杯羹!」項王怒,欲殺之,項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為天下者,不顧家,雖殺之,無益,只益禍耳。」項王從之。楚、漢久相持未決,丁壯若軍旅,老弱罷轉漕,項王謂漢王曰:「天下匈匈數歲者,徒以吾兩人耳。願與漢王挑戰決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為也!」漢王笑,謝曰:「吾寧鬥智,不能鬥力。」項王令壯士出挑戰。漢有善騎射者樓煩,楚挑戰三合,樓煩輒射殺之。項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戰。樓煩欲射之,項王嗔目叱之,樓煩目不敢視,手不敢發,遂走還入壁,不敢複出。漢王使人間問之,乃項王也,漢王大驚。於是項王乃即漢王相與臨廣武間而語,漢王數之。項王怒,欲一戰。漢王不聽,項王伏弩射中漢王。漢王傷,走人成皋。以上楚、漢相拒廣武

  項王聞淮陰侯已舉河北,破齊、趙,且欲擊楚,乃使龍且往擊之。淮陰侯與戰,騎將灌嬰擊之,大破楚軍,殺龍且。韓信因自立為齊王。項王聞龍且軍破,則恐,使盱台人武涉往說淮陰侯,淮陰侯弗聽。是時,彭越複反,下樑地,絕楚糧。項王乃謂海春侯大司馬曹咎等曰:「謹守成皋!則漢欲挑戰,慎勿與戰,毋令得東而已。我十五日必誅彭越,定梁地,複從將軍。」乃東,行擊陳留、外黃。外黃不下。數日,已降,項王怒,悉令男子年十五已上詣城東,欲坑之。外黃令舍人兒年十三,往說項王曰:「彭越強劫外黃,外黃恐,故且降,待大王。大王至,又皆坑之,百姓豈有歸心?從此以東,梁地十餘城皆恐,莫肯下矣!」項王然其言,乃赦外黃當坑者。東至睢陽,聞之,皆爭下項王。漢果數挑楚軍戰,楚軍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馬怒,渡兵汜水。士卒半渡,漢擊之,大破楚軍,盡得楚國貨賂。大司馬咎、長史塞王欣,皆自剄汜水上。大司馬咎者,故蘄獄掾;長史欣,亦故櫟陽獄吏。兩人嘗有德于項梁,是以項王信任之。以上項王東擊彭越,漢破楚軍于汜水

  當是時,項王在睢陽,聞海春侯軍敗,則引兵還。漢軍方圍鐘離眛于滎陽東,項王至,漢軍畏楚,盡走險阻。是時,漢兵盛食多,項王兵罷食絕,漢遣陸賈說項王,請太公,項王弗聽。漢王複使侯公往說項王,項王乃與漢約:中分天下,割鴻溝以西者為漢,鴻溝而東者為楚。項王許之,即歸漢王父母妻子,軍皆呼萬歲。漢王乃封侯公為平國君,匿,弗肯複見。曰:「此天下辯士,所居傾國!」故號為平國君。以上楚、漢約中分鴻溝東西

  項王已約,乃引兵解而東歸。漢欲西歸,張良、陳平說曰:「漢有天下太半,而諸侯皆附之,楚兵罷食盡,此天亡楚之時也,不如因其機而遂取之。今釋弗擊,此所謂『養虎自遺患』也!」漢王聽之。漢五年,漢王乃追項王至陽夏南,止軍,與淮陰侯韓信、建成侯彭越期會而擊楚軍。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會,楚擊漢軍,大破之。漢王複人壁,深塹而自守,謂張子房曰:「諸侯不從約,為之奈何!」對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與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陳以東傅海盡與韓信,睢陽以北至穀城以與彭越,使各自為戰,則楚易敗也。」漢王曰:「善。」於是乃發使者告韓信、彭越,曰:「並力擊楚,楚破,自陳以東傅海與齊王,睢陽以北至穀城與彭相國。」使者至,韓信、彭越皆報曰:「請今進兵。」韓信乃從齊往,劉賈軍從壽春並行,屠城父,至垓下。大司馬周殷叛楚,以舒屠六,舉九江兵隨劉賈、彭越皆會垓下,詣項王。以上諸軍會垓下圍項王

  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項王則夜起,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於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於是項王乃上馬騎,麾下壯士騎從者八百餘人,直夜潰圍,南出馳走。平明,漢軍乃覺之,令騎將灌嬰以五千騎追之。項王渡淮,騎能屬者百餘人耳。項王至陰陵,迷失道,問一田父,田父紿曰:「左!」左,乃陷大澤中,以故漢追及之。項王乃複引兵而東,至東城,乃有二十八騎。漢騎追者數千人,項王自度不得脫,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余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於此,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今日固決死,願為諸君快戰,必三勝之!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乃分其騎以為四隊,四向。漢軍圍之數重,項王謂其騎曰:「吾為公取彼一將!」令四面騎馳下,期山東為三處。於是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遂斬漢一將。是時赤泉侯為騎將,追項王,項王嗔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辟易數裡。與其騎會為三處。漢軍不知項王所在,乃分軍為三,複圍之。項王乃馳,複斬漢一都尉,殺數十百人。複聚其騎,亡其兩騎耳。乃謂其騎曰:「何如?」騎皆伏曰:「如大王言!」於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杈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十萬人,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乃謂亭長曰:「吾知公長者。吾騎此馬五歲,所當無敵,嘗一日行千里,不忍殺之,以賜公。」乃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項王身亦被十餘創。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頭,餘騎相蹂踐爭項王,相殺者數十人。最其後,郎中騎楊喜,騎司馬呂馬童,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五人共會其體,皆是。故分其地為五:封呂馬童為中水侯,封王翳為杜衍侯,封楊喜為赤泉侯,封楊武為吳防侯,封呂勝為涅陽侯。項王已死,楚地皆降漢,獨魯不下,漢乃引天下兵欲屠之。為其守禮義,為主死節,乃持項王頭示魯,魯父兄乃降。以上項王亡於烏江

  始,楚懷王初封項籍為魯公;及其死,魯最後下。故以魯公禮葬項王穀城,漢王為發哀,泣之而去。諸項氏枝屬,漢王皆不誅:乃封項伯為射陽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皆項氏,賜姓劉。

  太史公曰: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邪?何興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豪傑蜂起,相與並爭,不可勝數。然羽非有尺寸,乘勢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史記/蕭相國世家

  蕭相國何者,沛豐人也,以文無害為沛主吏掾。高祖為布衣時,何數以吏事護高祖。高祖為亭長,常左右之。高祖以吏繇咸陽,吏皆送奉錢三,何獨以五。秦禦史監郡者與從事,常辨之,何乃給泗水卒史事,第一。秦禦史欲入言征何,何固請,得毋行。以上何微時事

  及高祖起為沛公,何常為丞督事。沛公至咸陽,諸將皆爭走金帛財物之府,分之;何獨先入收秦丞相禦史律令圖書,藏之。沛公為漢王,以何為丞相。項王與諸侯屠燒咸陽而去,漢王所以具知天下阨塞、戶口多少、強弱之處、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圖書也。何進言韓信,漢王以信為大將軍,語在淮陰侯事中。漢王引兵東定三秦,何以丞相留收巴、蜀,填撫諭告,使給軍食。漢二年,漢王與諸侯擊楚,何守關中,侍太子,治櫟陽,為法令約束,立宗廟社稷宮室縣邑。輒奏上,可,許以從事;即不及奏上,輒以便宜施行,上來以聞。關中事:計戶口轉漕給軍;漢王數失軍遁去,何常興關中卒輒補闕。上以此專屬任何關中事。漢三年,漢王與項羽相距京、索之間,上數使使勞苦丞相。鮑生謂丞相曰:「王暴衣露蓋,數使使勞苦君者,有疑君心也。為君計,莫若遣君子孫昆弟能勝兵者悉詣軍所,上必益信君。」於是何從其計,漢王大說。以上漢未定天下,何守關中

  漢五年,既殺項羽,定天下,論功行封。群臣爭功,歲餘功不決。高祖以蕭何功最盛,封為郝侯,所食邑多,功臣皆曰:「臣等身被堅執銳,多者百余戰,少者數十合,攻城略地,大小各有差。今蕭何未嘗有汗馬之勞,徒持文墨議論,不戰,顧反居臣等上,何也?」高帝曰:「諸君知獵乎?」曰:「知之。」「知獵狗乎?」曰:「知之。」高帝曰:「夫獵,追殺獸兔者,狗也;而發蹤指示獸處者,人也。今諸君徒能得走獸耳,功狗也;至如蕭何,發蹤指示,功人也。且諸君獨以身隨我,多者兩三人;今蕭何舉宗數十人皆隨我,功不可忘也!」群臣皆莫敢言。列侯畢已受封,及奏位次,皆曰:「平陽侯曹參身被七十創,攻城略地,功最多,宜第一。」上已橈功臣,多封蕭何,至位次,未有以複難之,然心欲何第一。關內侯鄂君進曰:「群臣議皆誤!夫曹參,雖有野戰略地之功,此特一時之事;夫上與楚相距五歲,常失軍亡眾,逃身遁者數矣,然蕭何常從關中遇軍補其處,非上所詔令召,而數萬眾會上之乏絕者數矣。夫漢與楚相守滎陽數年,軍無見糧,蕭何轉漕關中,給食不乏。陛下雖數亡山東,蕭何常全關中以待陛下,此萬世之功也!今雖亡曹參等百數,何缺於漢?漢得之不必待以全。奈何欲以一旦之功,而加萬世之功哉?蕭何第一,曹參次之!」高祖曰:「善。」於是乃令蕭何賜帶劍履上殿,入朝不趨,上曰:「吾聞進賢受上賞。蕭何功雖高,得鄂君乃益明。」於是因鄂君故所食關內侯邑封為安平侯。是日,悉封何父子兄弟十余人,皆有食邑;乃益封何二千戶,以帝嘗繇成陽時,何送我獨贏奉錢二也。以上定何之功

  漢十一年,陳稀反,高祖自將,至邯鄲。未罷,淮陰侯謀反關中,呂後用蕭何計誅淮陰侯,語在淮陰事中。上已聞淮陰侯誅,使使拜丞相何為相國,益封五千戶,令卒五百人一都尉,為相國衛。諸君皆賀,召平獨吊。召平者,故秦東陵侯。秦破,為布衣,貧,種瓜于長安城東,瓜美,故世俗謂之「東陵瓜」,從召平以為名以。召平謂相國曰:「禍自此始矣!上暴露於外,而君守於中,非被矢石之事,而益君封、置衛者,以今者淮陰侯新反於中,疑君心矣。夫置衛衛君,非以寵君也。願君讓封勿受,悉以家私財佐軍,則上心說。」相國從其計,高帝乃大喜。漢十二年秋,黥布反,上自將擊之,數使使問:「相國何為?」相國為上在軍,乃拊循勉力百姓,悉以所有佐軍如陳豨時。客有說相國曰:「君滅族不久矣!夫君位為相國,功第一,可複加哉?然君初入關中,得百姓心,十餘年矣,皆附君,常複孳孳得民和;上所為數問君者,畏君傾動關中。今君胡不多買田地,賤貰貸以自汙?上心乃安。」於是相國從其計,上乃大說。上罷布軍歸,民道遮行上書,言相國賤強買民田宅數千萬。上至,相國謁,上笑曰:「夫相國乃利民?」民所上書,皆以與相國,曰:「君自謝民。」相國因為民請曰:「長安地狹,上林中多空地,棄,願令民得入田,毋收稿,為禽獸食。」上大怒,曰:「相國多受賈人財物,乃為請吾苑!」乃下相國廷尉,械系之。數日,王衛尉侍,前問曰:「相國何大罪,陛下系之暴也?」上曰:「吾聞李斯相秦皇帝,有善歸主,有惡自與;今相國多受賈豎金,而為民請吾苑,以自媚於民,故系治之。」王衛尉曰:「夫職事苟有便於民而請之,真宰相事!陛下奈何乃疑相國受賈人錢乎?且陛下距楚數歲,陳豨、黥布反,陛下自將而往,當是時,相國守關中,搖足則關以西非陛下有也。相國不以此時為利,今乃利賈人之金乎?且秦以不聞其過亡天下,李斯之分過,又何足法哉?陛下何疑宰相之淺也!」高帝不懌。是日,使使持節赦出相國。相國年老,素恭謹,入,徒跣謝。高帝曰:「相國休矣!相國為民請苑,吾不許,我不過為桀、紂主,而相國為賢相。吾故系相國,欲令百姓聞吾過也。」以上召平與客與王衛尉脫何於禍

  何素不與曹參相能。及何病,孝惠自臨視相國病,因問曰:「君即百歲後,誰可代君者?」對曰:「知臣莫如主。」孝惠曰:「曹參何如?」何頓首曰:「帝得之矣!臣死不恨矣!」何置田宅,必居窮處,為家不治垣屋,曰:「後世賢,師吾儉;不賢,毋為勢家所奪。」以上將死薦賢、誡子孫二事

  孝惠二年,相國何卒,諡為文終侯。後嗣以罪失侯者四世,絕。天子輒複求何後,封續酂侯,功臣莫得比焉。

  太史公曰:蕭相國何,于秦時為刀筆吏,錄錄未有奇節。及漢興,依日月之末光,何謹守管筲,因民之疾,奉法順流,與之更始。淮陰、黥布等皆以誅滅,而何之勳爛焉,位冠群臣,聲施後世,與閎天、散宜生等爭烈矣!

  史記/曹相國世家

  平陽侯曹參者,沛人也,秦時為沛獄掾,而蕭何為主吏,居縣為豪吏矣。高祖為沛公而初起也,參以中涓從。將擊胡陵、方與,攻秦監公軍,大破之。東下薛,擊泗水守軍薛郭西。複攻胡陵,取之。徙守方與,方與反為魏,擊之。豐反為魏,攻之。賜爵七大夫。擊秦司馬軍碭東,破之,取碭、狐父、祁善置。又攻下邑以西,至虞,擊章邯車騎。攻爰戚及亢父,先登。遷為五大夫。北救阿,擊章邯軍,陷陳,追至濮陽。攻定陶,取臨濟。南救雍丘,擊李由軍,破之,殺李由,虜秦侯一人。秦將章邯破殺項梁也,沛公與項羽引而東,楚懷王以沛公為碭郡長,將碭郡兵,於是乃封參為執帛,號曰建成君,遷為戚公,屬碭郡。其後從攻東郡尉軍,破之成武南。擊王離軍成陽南,複攻之杠裡,大破之。追北,西至開封。擊趙賁軍,破之,圍趙賁開封城中。西擊秦將楊熊軍于曲遇,破之,虜秦司馬及禦史各一人。遷為執珪。從攻陽武,下轅、緱氏。絕河津,還擊趙賁軍屍北,破之。從南攻犨,與南陽守戰陽城郭東,陷陳,取宛,虜,盡定南陽郡。從西攻武關、關,取之。前攻秦軍藍田南,又夜擊其北,秦軍大破,遂至咸陽,滅秦。以上從高祖初起至入關滅秦

  項羽至,以沛公為漢王,漢王封參為建成侯。從至漢中,遷為將軍。從還定三秦,初攻下辯、故道、雍、斄。擊章平軍于好疇南,破之,圍好畤,取壤鄉。擊三秦軍壤東,及高櫟,破之。複圍章平,章平出好畤走。因擊趙賁內史保軍,破之。東取咸陽,更名日新城。參將兵守景陵二十日,三秦使章平等攻參,參出擊,大破之。賜食邑于甯秦,參以將軍引兵圍章邯於廢丘,以中尉從漢王出臨晉關。至河內,下脩武,渡圍津,東擊龍且、項他定陶,破之。東取碭、蕭、彭城。擊項籍軍,漢軍大敗走,參以中尉圍取雍丘。王武反于黃,程處反于燕,往擊,盡破之。天柱侯反於衍氏,又進破取衍氏。擊羽嬰于昆陽,追至葉。還攻武強,因至滎陽。以上從高帝定三秦,渡河,往返至滎陽

  參自漢中為將軍中尉,從擊諸侯及項羽,敗,還至滎陽,凡二歲。高祖三年,拜為假左丞相,入屯兵關中。月余,魏王豹反,以假左丞相別與韓信東攻魏將軍孫速軍東張,大破之。因攻安邑,得魏將王襄。擊魏王于曲陽,追至武垣,生得魏王豹。取平陽,得魏王母妻子。盡定魏地,凡五十二城。賜食邑平陽。因從韓信擊趙相國夏說軍于鄔東,大破之,斬夏說。韓信與故常山王張耳引兵下井陘擊成安君,而令參還圍趙別將戚將軍于鄔城中。戚將軍出走,追斬之,乃引兵詣敖倉漢王之所。韓信已破趙,為相國,東擊齊,參以右丞相屬韓信,攻破齊曆下軍,遂取臨蕾。還定濟北郡,攻著、漯陰、平原、鬲、盧。已而從韓信擊龍且軍於上假密,大破之,斬龍且,虜其將軍周蘭。定齊,凡得七十餘縣,得故齊王田廣相田光,其守相許章,及故齊膠東將軍田既。以上從韓信破魏、破趙、破齊

  韓信為齊王,引兵詣陳,與漢王共破項羽,而參留平齊未服者。項籍已死,天下定,漢王為皇帝,韓信徙為楚王,齊為郡,參歸漢相印。高帝以長子肥為齊王,而以參為齊相國。以高祖六年賜爵列侯,與諸侯剖符,世世勿絕,食邑平陽萬六百三十戶,號曰平陽侯,除前所食邑。以齊相國擊陳豨將張春軍,破之。黥布反,參以齊相國從悼惠王將兵車騎十二萬人,與高祖會擊黥布軍,大破之。南至蘄,還定竹邑、相、蕭、留。以上留齊、相齊

  參功:凡下二國,縣一百二十二;得王二人,相三人,將軍六人,大莫敖、郡守、司馬、侯、禦史各一人。總敘參功

  孝惠帝元年,除諸侯相國法,更以參為齊丞相。參之相齊,齊七十城。天下初定,悼惠王富於春秋,參盡召長老諸生,問所以安集百姓,如齊故俗。諸儒以百數,言人人殊,參未知所定。聞膠西有蓋公,善治黃、老言,使人厚幣請之。既見蓋公,蓋公為言「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推此類具言之,參於是避正堂,舍蓋公焉。其治要用黃、老術,故相齊九年,齊國安集,大稱賢相。以上為齊相事

  惠帝二年,蕭何卒,參聞之,告舍人:「趣治行!吾將人相。」居無何,使者果召參。參去,屬其後相曰:「以齊獄市為寄,慎勿擾也!」後相曰:「治無大於此者乎?」參曰:「不然。夫獄市者,所以並容也;今君擾之,奸人安所容也?吾是以先之。」參始微時,與蕭何善;及為將相,有卻。至何且死,所推賢唯參。以上去齊入為漢相

  參代何為漢相國,舉事無所變更,一遵蕭何約束。擇郡國吏:木詘于文辭、重厚長者,即召除為丞相史;吏之言文刻深、欲務聲名者,輒斥去之。日夜飲醇酒。卿大夫已下吏及賓客見參不事事,來者皆欲有言;至者,參輒飲以醇酒。間之,欲有所言,複飲之。醉而後去,終莫得開說,以為常。相舍後園近吏舍,吏舍日飲歌呼,從吏惡之,無如之何,乃請參遊園中,聞吏醉歌呼,從吏幸相國召案之,乃反取酒張坐飲,亦歌呼與相應和。參見人之有細過,專掩匿覆蓋之,府中無事。參子窯為中大夫。惠帝怪相國不治事,以為「豈少朕與」?乃謂窋曰:「若歸,試私從容問而父曰:『高帝新棄群臣,帝富於春秋,君為相,日飲,無所請事,何以憂天下乎?』然無言吾告若也。」窋既洗沐歸,間侍,自從其所諫參。參怒。而笞窯二百,曰:「趣入侍!天下事非若所當言也!」至朝時,惠帝讓參曰:「與窋胡治乎?乃者我使諫君也。」參免冠謝曰:「陛下自察聖武孰與高帝?」上曰:「朕乃安敢望先帝乎!」曰:「陛下觀臣能,孰與蕭何賢?」上曰:「君似不及也。」參曰:「陛下言之是也。且高帝與蕭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參等守職,遵而勿失,不亦可乎?」惠帝曰:「善,君休矣。」參為漢相國,出入三年。卒,諡懿侯。子窋代侯。百姓歌之曰:「蕭何為法,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淨,民以寧一。」以上為丞相時事

  平陽侯窋,高後時為御史大夫。孝文帝立,免為侯。立二十九年卒,諡為靜侯。子奇代侯,立七年卒,諡為簡侯。子時代侯,時尚平陽公主,生子襄。時病癘歸國,立二十三年卒,諡夷侯。子襄代侯,襄尚衛長公主,生子宗,立十六年卒,諡為共侯。子宗代侯,征和二年中,宗坐太子死,國除以。上子孫

  太史公曰:曹相國參,攻城野戰之功所以能多若此者,以與淮陰侯俱。及信已滅,而列侯成功,唯獨參擅其名。參為漢相國,清靜極言合道。然百姓離秦之酷後,參與休息無為,故天下俱稱其美矣。

  史記/五宗世家

  孝景皇帝子凡十三人為王,而母五人,同母者為宗親。栗姬子曰榮、德、閼于,程姬子曰餘、非、端。賈夫人子曰彭祖、勝,唐姬子曰發,王夫人兒姁子曰越、寄、乘、舜。

  河間獻王德,以孝景帝前二年用皇子為河間王,好儒學,被服造次必於儒者。山東諸儒,多從之遊,二十六年卒。子共王不害立,四年卒。子剛王基代立,十二年卒。子頃王授代立。

  臨江哀王閼於,以孝景帝前二年用皇子為臨江王,三年卒。無後,國除為郡。

  臨江閔王榮,以孝景前四年為皇太子,四歲廢,用故太子為臨江王。四年,坐侵廟蠕垣為宮,上征榮。榮行,祖於江陵北門。既已上車,軸折車廢。江陵父老流涕竊言曰:「吾王不反矣!」榮至,詣中尉府簿。中尉郅都責訊王,王恐,自殺。葬藍田,燕數萬銜土置塚上,百姓憐之。榮最長,死無後,國除,地入於漢,為南郡。

  右三國本王,皆栗姬之子也。

  魯共王餘,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為淮陽王。二年,吳楚反破後,以孝景前三年徙為魯王。好治宮室、苑囿、狗馬,季年好音,不喜辭辯,為人吃。二十六年卒,子光代為王。初好音、輿馬,晚節嗇,惟恐不足於財。

  江都易王非,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為汝南王。吳楚反時,非年十五,有材力,上書願擊吳。吳已破,二歲,徙為江都王,治吳故國,以軍功賜天子旌旗。元光五年,匈奴大入漢為賊,非上書願擊匈奴,上不許。非好氣力,治宮觀,招四方豪桀,驕奢甚。立二十六年卒。子建立為王,七年自殺。淮南、衡山謀反時,建頗聞其謀;自以為國近淮南,恐一日發,為所並,即陰作兵器,而時佩其父所賜將軍印,載天子旗以出。易王死,未葬,建有所說易王寵美人淖姬,夜使人迎,與奸服舍中。及淮南事發,治黨與,頗及江都王建。建恐,因使人多持金錢,事絕其獄。而又信巫祝,使人禱祠妄言。建又盡與其姊弟奸。事既聞,漢公卿請捕治建,天子不忍,使大臣即訊王。王服所犯,遂自殺。國除,地入於漢,為廣陵郡。

  膠西于王端,以孝景前三年吳楚七國反破後,端用皇子為膠西王。端為人賊戾,又陰痿,一近婦人,病之數月。而有愛幸少年為郎,為郎者頃之與後宮亂,端禽滅之,及殺其子母。數犯上法,漢公卿數請誅端。天子為兄弟之故,不忍。而端所為滋甚。有司再請削其國,去大半。端心慍,遂為無訾省。府庫壞漏,盡腐財物以巨萬計,終不得收徙。令吏無得收租賦。端皆去衛,封其宮門,從一門出遊。數變名姓,為布衣,之他郡國。相二千石往者,奉漢法以治,端輒求其罪告之;無罪者,詐藥殺之。所以設詐究變,強足以距諫,智足以飾非。相二千石從王治,則漢繩以法。故膠西小國,而所殺傷二千石甚眾。立四十七年卒,競無男代後。國除,地人於漢,為膠西郡。

  右三國本王,皆程姬之子也。

  趙王彭祖,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為廣川王。趙王遂反破後,彭祖王廣川。四年,徙為趙王。十五年,孝景帝崩。彭祖為人巧佞卑諂,足恭而心刻深,好法律,持詭辯以中人。彭祖多內寵姬及子孫。相二千石欲奉漢法以治,則害于王家,是以每相二千石至,彭祖衣皂布衣,自行迎,除二千石舍,多設疑事以作動之,得二千石失言,中忌諱,輒書之。二千石欲治者,則以此迫劫;不聽,乃上書告,及汙以奸利事。彭祖立五十餘年,相二千石無能滿二歲,輒以罪去,大者死,小者刑,以故二千石莫敢治。而趙王擅權,使使即縣為賈人榷會,人多於國經租稅,以是趙王家多金錢。然所賜姬諸子,亦盡之矣。彭祖取故江都易王寵姬王建所盜與奸淖姬者為姬,甚愛之。彭祖不好治宮室、機祥,好為吏事。上書願督國中盜賊,常夜從走卒行徼邯鄲中。諸使過客以彭祖險陂,莫敢留邯鄲。其太子丹,與其女及同產姊奸,與其客江充有卻。充告丹,丹以故廢,趙更立太子。

  中山靖王勝,以孝景前三年用皇子為中山王。十四年,孝景帝崩。勝為人樂酒,好內,有子枝屬百二十餘人。常與兄趙王相非,曰:「兄為王,專代吏治事。王者當日聽音樂聲色。」趙王亦非之曰:「中山王徒日淫,不佐天子拊循百姓,何以稱為藩臣?」立四十二年卒,子哀王昌立。一年卒,子昆侈代為中山王。

  右二國本王,皆賈夫人之子也。

  長沙定王發,發之母唐姬,故程姬侍者。景帝召程姬,程姬有所辟,不願進,而飾侍者唐兒使夜進。上醉不知,以為程姬而幸之,遂有身。已乃覺非程姬也,及生子,因命曰「發」。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為長沙王。以其母微,無寵,故王卑濕貧國。立二十七年卒,子康王庸立。二十八年卒,子鮒立,為長沙王。

  右一國本王,唐姬之子也。

  廣川惠王越,以孝景中二年用皇子為廣川王。十二年卒,子齊立為王。齊有幸臣桑距,已而有罪,欲誅之,距亡,王因禽其宗族。距怨王,乃上書告王齊與同產奸。自是之後,王齊數上書告言漢公卿及幸臣所忠等。

  膠東康王寄,以孝景中二年用皇子為膠東王。二十八年卒。淮南王謀反時,寄微聞其事,私作樓車鏃矢,戰守備,候淮南之起。及吏治淮南之事,辭出之。寄於上最親,意傷之。發病而死,不敢置後。於是上問。寄有長子者名賢,母無寵;少子名慶,母愛幸。寄常欲立之,為不次,因有過,遂無言。上憐之,乃以賢為膠東王,奉康王嗣,而封慶於故衡山地,為六安王。膠東王賢立十四年卒,諡為哀王。子慶為王。六安王慶,以元狩二年用膠東康王子為六安王。

  清河哀王乘,以孝景中三年用皇子為清河王。十二年卒,無後。國除,地入於漢,為清河郡。

  常山憲王舜,以孝景中五年用皇子為常山王。舜最親,景帝少子,驕怠多淫,數犯禁,上常寬釋之。立三十二年卒,太子勃代立為王。初,憲王舜有所不愛姬生長男棁,棁以母無寵故,亦不得幸于王。王后脩生太子勃。王內多,所幸姬生子平、子商,王后希得幸。及憲王病甚,諸幸姬當侍病,故王后亦以妒娼不常侍病,輒歸舍。醫進藥,太子勃不自嘗藥,又不宿留侍病。及王薨,王后、太子乃至。憲王雅不以長子棁為人數,及薨,又不分與財物。郎或說太子、王后,令諸子與長子棁共分財物,太子、王后不聽。太子代立,又不收恤稅。棁怨王后、太子。漢使者視憲王喪,棁自言:憲王病時,王后、太子不侍;及薨,六日出舍,太子勃私奸、飲酒、博戲、擊築,與女子載馳,環城過市,入牢視囚。天子遣大行騫驗王后及問王勃,請逮勃所與奸諸證左,王又匿之。吏求捕,勃大急,使人致擊笞掠,擅出漢所疑囚者。有司請誅憲王后脩及王勃,上以惰素無行,使棁陷之罪,勃無良師傅,不忍誅。有司請廢王后脩,徙王勃以家屬處房陵,上許之。勃王數月,遷于房陵,國絕。月余,天子為最親,乃詔有司曰:「常山憲王蚤夭,後妾不和,逋孽誣爭,陷於不義,以滅國,朕甚閔焉!其封憲王子平三萬戶,為真定王;封子商三萬戶,為泗水王。」真定王平,元鼎四年用常山憲王子為真定王。泗水思王商,以元鼎四年用常山憲王子為泗水王,十一年卒。子哀王安世立,十一年卒,無子。於是上憐泗水王絕,乃立安世弟賀為泗水王。

  右四國本王,皆王夫人兒姁子也。其後,漢益封其支子為六安王、泗水王二國。凡兒姁子孫,於今為六王。

  太史公曰:高祖時,諸侯皆賦,得自除內史以下,漢獨為置丞相,黃金印。諸侯自除禦史、廷尉正、博士,擬于天子。自吳楚反後,五宗王世,漢為置二千石,去丞相曰相,銀印。諸侯獨得食租稅,奪之權。其後諸侯貧者,或乘牛車也。

  史記/伯夷列傳

  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藝。《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將遜位,讓于虞舜。舜、禹之間,嶽牧鹹薦,乃試之於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興,然後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而說者曰:堯讓天下于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太史公曰:餘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塚雲。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以上言學者當考信於六藝,許由、卞隨、務光之說不可信

  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其傳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弑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於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于首陽山。」由此觀之,怨邪非邪?以上言伯夷事當征諸孔子之言,傳及軼詩不可信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檬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蹠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競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餘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以上悲伯夷之餓死,而自寓不平之意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舉世混濁,清士乃見。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以上言士當立後世之名,不爭一時之榮,與《解嘲》、《賓戲》等篇同一自況之意

  賈子曰:「貪夫徇財,烈士徇名,誇者死權,眾庶馮生。」同明相照,同類相求。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岩穴之士,趣舍有時若此,類名堙滅而不稱,悲夫!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以上羨伯夷得孔子而名彰,憾己不得聖人以為依歸

  史記/孟子荀卿列傳

  太史公曰:餘讀孟子書,至「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未嘗不廢書而歎也,曰:「嗟乎!利誠亂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於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於庶人,好利之弊何以異哉?

  孟軻,騶人也。受業子思之門人。道既通,游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為迂遠而闊於事情。當是之時,秦用商君,富國強兵;楚、魏用吳起,戰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天下方務于合從連衡,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以上孟子

  其後有騶子之屬。齊有三騶子:

  其前騶忌,以鼓琴幹威王,因及國政,封為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

  其次騶衍,後孟子。騶衍睹有國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終始》、《大聖》之篇十余萬言。其語閎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於無垠;先序今以上至黃帝,學者所共術,大並世盛衰,因載其機祥度制,推而遠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國名山大川、通穀禽獸、水土所殖、物類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稱引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移,治各有宜,而符應若茲。以為:儒者所謂「中國」者,於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國」名日「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內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為州數;「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於是有裨海環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者,如一區中者,乃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其外,天地之際焉。其術皆此類也。然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始也濫耳。王公大人初見其術,懼然顧化,其後不能行之。是以騶子重于齊。適梁,惠王郊迎,執賓主之禮。適趙,平原君側行撇席。如燕,昭王擁彗先驅,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築碣石宮,身親往師之,作《主運》。其游諸侯,見尊禮如此,豈與仲尼菜色陳、蔡,孟軻困于齊、梁同乎哉!故武王以仁義伐紂而王,伯夷餓不食周粟;衛靈公問陳,而孔子不答;梁惠王謀欲攻趙,孟軻稱太王去邠。此豈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持方枘欲內圜鑿,其能人乎?或曰:伊尹負鼎,而勉湯以王;百里奚飯牛車下,而繆公巴霸,作先合,然後引之大道。騶衍其言雖不軌,儻亦有牛鼎之意乎?以上騶衍

  自騶衍與齊之稷下先生,如淳於髡、慎到、環淵、接子、田駢、騶奭之徒,各著書言治亂之事,以幹世主,豈可勝道哉!淳于髡,齊人也。博聞強記,學無所主。其諫說,慕晏嬰之為人也,然而承意觀色為務。客有見髡于梁惠王,惠王屏左右,獨坐而再見之,終無言也。惠王怪之,以讓客曰:「子之稱淳于先生,管、晏不及,及見寡人,寡人未有得也。豈寡人不足為言邪?何故哉?」客以謂髡,髡曰:「固也!吾前見王,王志在驅逐;後複見王,王志在音聲。吾是以默然。」客具以報王,王大駭,曰:「嗟乎!淳于先生誠聖人也!前淳于先生之來,人有獻善馬者,寡人未及視,會先生至;後先生之來,人有獻謳者,未及試,亦會先生來。寡人雖屏人,然私心在彼,有之。」後,淳於髡見,壹語連三日三夜,無倦。惠王欲以卿相位待之,髡因謝去。於是送以安車駕駟,束帛加璧,黃金百鎰,終身不仕。慎到,趙人;田駢、接子,齊人;環淵,楚人。皆學黃、老道德之術,因發明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論,環淵著上下篇,而田駢、接子皆有所論焉。騶奭者,齊諸騶子,亦頗采騶衍之術以紀文。於是齊王嘉之,自如淳於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為開第康莊之衢,高門大屋,尊寵之。覽天下諸侯賓客,言齊能致天下賢士也。以上淳於髡至騶奭等六人

  荀卿,趙人。年五十始來遊學于齊。騶衍之術,迂大而閎辯;奭也,文具難施;淳於髡久與處,時有得善言。故齊人頌曰:「談天衍,雕龍奭,炙轂過髡。」田駢之屬皆已死,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為老師。齊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為祭酒焉。齊人或讒荀卿,苟卿乃適楚,而春申君以為蘭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廢,因家蘭陵。李斯嘗為弟子,已而相秦。荀卿嫉濁世之政,亡國亂君相屬,不遂大道,而營于巫祝、信機祥;鄙儒小拘如莊周等,又滑稽亂俗。於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興壞,序列著數萬言而卒,因葬蘭陵。以上荀卿

  而趙亦有公孫龍,為堅白同異之辯,劇子之言;魏有李悝,盡地力之教;楚有屍子、長盧,阿之籲子焉。自如孟子至於籲子,世多有其書,故不論其傳雲。蓋墨翟,宋之大夫,善守禦,為節用。或曰並孔子時,或曰在其後。以上公孫龍至墨翟等七人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廉頗者,趙之良將也。趙惠文王十六年,廉頗為趙將伐齊,大破之,取陽晉,拜為上卿,以勇氣聞于諸侯。藺相如者,趙人也,為趙宦者令繆賢舍人。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秦昭王聞之,使人遺趙王書,願以十五城請易璧。趙王與大將軍廉頗諸大臣謀: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見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來。計未定,求人可使報秦者,未得。宦者令繆賢曰:「臣舍人藺相如可使。」王問:「何以知之?」對曰:「臣嘗有罪,竊計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語曰:『臣嘗從大王與燕王會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願結友。』以此知之,故欲往。』相如謂臣曰:『夫趙強而燕弱,而君幸于趙王,故燕王欲結於君。今君乃亡趙走燕,燕畏趙,其勢必不敢留君,而束君歸趙矣。君不如肉袒伏斧質請罪,則幸得脫矣。』臣從其計,大王亦幸赦臣。臣竊以為其人勇士,有智謀,宜可使。」於是王召見,問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請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強而趙弱,不可不許。」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趙不許,曲在趙;趙予璧,而秦不予趙城,曲在秦。均之二策,甯許以負秦曲。」王曰:「誰可使者?」相如曰:「王必無人,臣願奉璧往。使城入趙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請完璧歸趙!」趙王於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台見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傳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萬歲。相如見秦王無意償趙城,乃前曰:「璧有瑕,請指示王。」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卻立,倚柱,怒發上衝冠,謂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發書至趙王,趙王悉召群臣議,皆曰:『秦貪,負其強,以空言求璧,償城恐不可得!』議不欲予秦璧。臣以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況大國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強秦之歡,不可。於是趙王乃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書於庭。何者?嚴大國之威,以修敬也。今臣至,大王見臣列觀,禮節甚倨。得璧,傳之美人,以戲弄臣。臣觀大王無意償趙王城邑,故臣複取璧。大王必欲急臣,臣頭今與璧俱碎於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擊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辭謝,固請,召有司案圖,指從此以往十五都予趙。相如度秦王特以詐詳為予趙城,實不可得,乃謂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傳寶也。趙王恐,不敢不獻。趙王送璧時,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齋戒五日,設九賓於廷,臣乃敢上璧。」秦王度之,終不可強奪,遂許齋五日,舍相如廣成傳舍。相如度秦王雖齋,決負約不償城,乃使其從者衣褐,懷其璧,從徑道亡,歸璧于趙。秦王齋五日後,乃設九賓禮於廷,引趙使者藺相如。相如至,謂秦王曰:「秦自繆公以來,二十餘君,未嘗有堅明約束者也。臣誠恐見欺于王而負趙,故令人持璧歸,間至趙矣。且秦強而趙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趙,趙立奉璧來;今以秦之強,而先割十五都予趙,趙豈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臣,請就湯鑊!唯大王與群臣孰計議之。」秦王與群臣相視而嘻,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殺相如,終不能得璧也,而絕秦趙之驩,不如因而厚遇之,使歸趙。趙王豈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廷見相如,畢禮而歸之。相如既歸,趙王以為賢大夫,使不辱于諸侯,拜相如為上大夫。秦亦不以城予趙,趙亦終不予秦璧。以上持璧使秦,完璧而歸

  其後,秦伐趙,拔石城。明年,複攻趙,殺二萬人。秦王使使者告趙王,欲與王為好,會於西河外澠池。趙王畏秦,欲毋行,廉頗、藺相如計曰:「王不行,示趙弱且怯也。」趙王遂行,相如從。廉頗送至境,與王決曰:「王行,度道裡、會遇之禮畢,還,不過三十日。三十日不還,則請立太子為王,以絕秦望。」王許之,遂與秦王會澠池。秦王飲酒酣,曰:「寡人竊聞趙王好音,請奏瑟。」趙王鼓瑟,秦禦史前,書曰:「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藺相如前,曰:「趙王竊聞秦王善為秦聲,請奉盆秦王,以相娛樂。」秦王怒,不許。於是相如前進,因跪請秦王,秦王不肯擊,相如曰:「五步之內,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張目叱之,左右皆靡。於是秦王不懌,為一擊。相如顧召趙禦史,書曰:「某年月日,秦王為趙王擊。」秦之群臣曰:「請以趙十五城為秦王壽。」藺相如亦曰:「請以秦之咸陽為趙王壽。」秦王竟酒,終不能加勝於趙,趙亦盛設兵以待秦,秦不敢動。既罷歸國,以相如功大,拜為上卿,位在廉頗之右。以上從趙王會秦于澠池

  廉頗曰:「我為趙將,有攻城野戰之大功,而藺相如徒以口舌為勞,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賤人,吾羞,不忍為之下!」宣言曰:「我見相如,必辱之!」相如聞,不肯與會。相如每朝時,常稱病,不欲與廉頗爭列。已而相如出,望見廉頗,相如引車避匿。於是舍人相與諫曰:「臣所以去親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義也。『今君與廉頗同列,廉君宣惡言,而君畏匿之,恐懼殊甚。且庸人尚羞之,況於將相乎?臣等不肖,請辭去。」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視廉將軍孰與秦王?」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雖駑,獨畏廉將軍哉?顧吾念之:強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今兩虎共鬥,其勢不俱生。吾所以為此者,以先國家之急,而後私讎也。」廉頗聞之,肉袒負荊,因賓客至藺相如門謝罪,曰:「鄙賤之人,不知將軍寬之至此也!」卒相與驩,為刎頸之交。以上避讓廉頗

  是歲,廉頗東攻齊,破其一軍。居二年,廉頗複伐齊幾,拔之。後三年,廉頗攻魏之防陵、安陽,拔之。後四年,藺相如將而攻齊,至平邑而罷。其明年,趙奢破秦軍閼與下。

  趙奢者,趙之田部吏也。收租稅,而平原君家不肯出租,奢以法治之,殺平原君用事者九人。平原君怒,將殺奢,奢因說曰:「君于趙為貴公子,今縱君家而不奉公,則法削;法削,則國弱;國弱,則諸侯加兵。諸侯加兵,是無趙也,君安得有此富乎?以君之貴,奉公如法,則上下平;上下平,則國強;國強,則趙固,而君為貴戚,豈輕於天下邪?」平原君以為賢,言之于王。王用之治國賦,國賦大平,民富而府庫實。以上收租稅、治國賦

  秦伐韓,軍於閼與。王召廉頗而問曰:「可救不?」對曰:「道遠險狹,難救!」又召樂乘而問焉,樂乘對如廉頗言。又召問趙奢,奢對曰:「其道遠險狹,譬之猶兩鼠鬥於穴中,將勇者勝。」王乃令趙奢將,救之。兵去邯鄲三十裡,而令軍中曰:「有以軍事諫者死!」秦軍軍武安西,秦軍鼓噪勒兵,武安屋瓦盡振。軍中候有一人言急救武安,趙奢立斬之。堅壁留二十八日不行,複益增壘。秦間來人,趙奢善食而遣之。間以報秦將,秦將大喜,曰:「夫去國三十裡而軍不行,乃增壘,閼與非趙地也!」趙奢既已遣秦間,乃卷甲而趨之,二日一夜至,令善射者去閼與五十裡而軍。軍壘成,秦人聞之,悉甲而至。軍士許曆請以軍事諫,趙奢曰:「內之。」許曆曰:「秦人不意趙師至此,其來氣盛,將軍必厚集其陣以待之,不然必敗!」趙奢曰:「請受令。」許曆曰:「請就鐵質之誅。」趙奢曰:「胥後令邯鄲。」許曆複請諫,曰:「先據北山上者勝,後至者敗。」趙奢許諾,即發萬人趨之。秦兵後至,爭山不得上,趙奢縱兵擊之,大破秦軍。秦軍解而走,遂解閼與之圍而歸。趙惠文王賜奢號為馬服君,以許曆為國尉。趙奢於是與廉頗、藺相如同位。以上解閼與之圍

  後四年,趙惠文王卒,子孝成王立。七年,秦與趙兵相距長平。時趙奢已死,而藺相如病篤,趙使廉頗將攻秦。秦數敗趙軍,趙軍固壁不戰,秦數挑戰,廉頗不肯。趙王信秦之間,秦之間言曰:「秦之所惡,獨畏馬服君趙奢之子趙括為將耳!」趙王因以括為將,代廉頗。藺相如曰:「王以名使括,若膠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讀其父書傳,不知合變也。」趙王不聽,遂將之。趙括自少時學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當。嘗與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難,然不謂善。括母問奢其故,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趙不將括即已,若必將之,破趙軍者必括也!」及括將行,其母上書言于王曰:「括不可使將。」王曰:「何以?」對曰:「始妾事其父,時為將,身所奉飯飲而進食者以十數,所友者以百數,大王及宗室所賞賜者盡以予軍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問家事。今括一旦為將,東向而朝,軍吏無敢仰視之者;王所賜金帛,歸藏於家,而日視便利田宅可買者買之。王以為何如其父?父子異心,願王勿遣!」王曰:「母置之,吾已決矣。」括母因曰:「王終遣之,即有如不稱,妾得無隨坐乎?」王許諾。趙括既代廉頗,悉更約束,易置軍吏。秦將白起聞之,縱奇兵佯敗走,而絕其糧道,分斷其軍為二,士卒離心。四十餘日,軍餓。趙括出銳卒自搏戰,秦軍射殺趙括。括軍敗,數十萬之眾遂降秦,秦悉坑之。趙前後所亡,凡四十五萬。明年,秦兵遂圍邯鄲,歲餘,幾不得脫,賴楚、魏諸侯來救,乃得解邯鄲之圍。趙王亦以括母先言,竟不誅也。以上趙括長平之敗

  自邯鄲圍解五年,而燕用栗腹之謀,曰:「趙壯者盡于長平,其孤未壯。」舉兵擊趙。趙使廉頗將,擊,大破燕軍於鄗,殺栗腹,遂圍燕。燕割五城請和,乃聽之。趙以尉文封廉頗為信平君,為假相國。廉頗之免長平歸也,失勢之時,賓客盡去。及複用為將,客又複至,廉頗曰:「客退矣!」客曰:「籲,君何見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居六年,趙使廉頗伐魏之繁陽,拔之。趙孝成王卒,子悼襄王立,使樂乘代廉頗。廉頗怒,攻樂乘,樂乘走。廉頗遂奔魏之大樑。以上廉頗破燕後去趙入魏

  其明年,趙乃以李牧為將而攻燕,拔武遂、方城。廉頗居梁,久之,魏不能信用。趙以數困于秦兵,趙王思複得廉頗,廉頗亦思複用於趙。趙王使使者視廉頗尚可用否,廉頗之仇郭開多與使者金,令毀之。趙使者既見廉頗,廉頗為之一飯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馬,以示尚可用。趙使還報王曰:「廉將軍雖老,尚善飯,然與臣坐,頃之三遺矢矣。」趙王以為老,遂不召。楚聞廉頗在魏,陰使人迎之。廉頗一為楚將,無功,曰:「我思用趙人。」廉頗卒死于壽春。以上廉頗思複用趙

  李牧者,趙之北邊良將也。常居代雁門,備匈奴。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輸入莫府,為士卒費,日擊數牛饗士;習射騎,謹烽火,多間諜,厚遇戰士。為約曰:「匈奴即入盜,急入收保,有敢捕虜者,斬!」匈奴每人,烽火謹,輒入收保,不敢戰。如是數歲,亦不亡失。然匈奴以李牧為怯,雖趙邊兵亦以為吾將怯。趙王讓李牧,李牧如故。趙王怒,召之,使他人代將。歲餘,匈奴每來,出戰。出戰數不利,失亡多,邊不得田畜。複請李牧,牧杜門不出,固稱疾。趙王乃複強起使將兵,牧曰:「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令。」王許之。李牧至,如故約。匈奴數歲無所得,終以為怯。邊士日得賞賜而不用,皆願一戰。於是乃具選車得千三百乘,選騎得萬三千匹,百金之士五萬人,彀者十萬人,悉勒習戰;大縱畜牧,人民滿野。匈奴小入,詳北不勝,以數千人委之。單于聞之,大率眾來人。李牧多為奇陳,張左右翼擊之,大破殺匈奴十余萬騎,滅簷襤,破東胡,降林胡,單于奔走。其後十餘歲,匈奴不敢近趙邊城。以上李牧破匈奴

  趙悼襄王元年,廉頗既亡入魏,趙使李牧攻燕,拔武遂、方城。居二年,龐煖破燕軍,殺劇辛。後七年,秦破殺趙將扈輒于武遂,斬首十萬。趙乃以李牧為大將軍,擊秦軍于宜安,大破秦軍,走秦將桓。封李牧為武安君。居三年,秦攻番吾,李牧擊破秦軍,南距韓、魏。趙王遷七年,秦使王翦攻趙,趙使李牧、司馬尚禦之。秦多與趙王寵臣郭開金,為反間,言李牧、司馬尚欲反。趙王乃使趙蔥及齊將顏聚代李牧。李牧不受命,趙使人微捕得李牧,斬之。廢司馬尚。後三月,王翦因急擊趙,大破殺趙蔥,虜趙王遷及其將顏聚,遂滅趙。以上李牧破秦後以讒廢

  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難也,處死者難。方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勢不過誅,然士或怯懦而不敢發。相如一奮其氣,威信敵國,退而讓頗,名重太山。其處智勇,可謂兼之矣!

  史記/田單列傳

  田單者,齊諸田疏屬也。湣王時,單為臨菑市掾,不見知。及燕使樂毅伐破齊,齊湣王出奔,已而保莒城,燕師長驅平齊。而田單走安平,令其宗人盡斷其車軸末而傅鐵籠。已而燕軍攻安平,城壞,齊人走,爭途,以折車敗,為燕所虜,唯田單宗人以鐵籠故得脫,東保即墨。以上保田宗得出安平

  燕既盡降齊城,唯獨莒、即墨不下。燕軍聞齊王在莒,並兵攻之。淖齒既殺湣王於莒,因堅守距燕軍,數年不下,燕引兵東圍即墨。即墨大夫出與戰,敗死。城中相與推田單,曰:「安平之戰,田單宗人以鐵籠得全,習兵。」立以為將軍,以即墨距燕。頃之,燕昭王卒,惠王立,與樂毅有隙。田單聞之,乃縱反問于燕,宣言曰:「齊王已死,城之不拔者二耳。樂毅畏誅而不敢歸,以伐齊為名,實欲連兵南面而王齊,齊人未附,故且緩攻即墨,以待其事。齊人所懼,唯恐他將之來,即墨殘矣。」燕王以為然,使騎劫代樂毅,樂毅因歸趙。以上守即墨

  燕人士卒忿。而田單乃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於庭。飛鳥悉翔舞城中下食,燕人怪之。田單因宣言曰:「神來下教我。」乃令城中人曰:「當有神人為我師!」有一卒曰:「臣可以為師乎?」因反走,田單乃起,引還,東鄉坐,師事之。卒曰:「臣欺君,誠無能也。」田單曰:「子勿言也!」因師之。每出約束,必稱神師。乃宣言曰:「吾唯懼燕軍之劓所得齊卒,置之前行,與我戰,即墨敗矣!」燕人聞之,如其言。城中人見齊諸降者盡劓,偕怒堅守,唯恐見得。單又縱反間曰:「吾懼燕人掘吾城外塚墓,僇先人,可為寒心!」燕軍盡掘壟墓,燒死人。即墨人從城上望見,皆涕泣,俱欲出戰,怒自十倍。田單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插,與士卒分功,妻妾編于行伍之間,盡散飲食饗士;令甲卒皆伏,使老弱女子乘城,遣使約降于燕,燕軍皆呼萬歲;田單又收民金,得千鎰,令即墨富豪遺燕將,曰:「即墨即降,願無虜掠吾族家妻妾,令安堵。」燕將大喜,許之。燕軍由此益懈。田單乃收城中得千余牛,為絳繒衣,畫以五彩龍文,束兵刃於其角,而灌脂束葦於尾,燒其端。鑿城數十穴,夜縱牛,壯士五千人隨其後。牛尾熱,怒而奔燕軍,燕軍夜大驚。牛尾炬火光明炫耀,燕軍視之,皆龍文,所觸盡死傷。五千人因銜枚擊之,而城中鼓噪從之,老弱皆擊銅器為聲,聲動天地,燕軍大駭,敗走。齊人遂夷殺其將騎劫。燕軍擾亂奔走,齊人追亡逐北,所過城邑,皆叛燕而歸田單。兵日益多,乘勝,燕日敗亡。卒至河上,而齊七十餘城皆複為齊。乃迎襄王於莒,入臨菑而聽政。襄王封田單,號日安平君。以上大破燕

  太史公曰:兵以正合,以奇勝,善之者出奇無窮,奇正還相生,如環之無端。夫始如處女,適人開戶;後如脫兔,適不及距。其田單之謂邪?初,淖齒之殺湣王也,莒人求湣王子法章,得之太史嬓之家,為人灌園,嬓女憐而善遇之,後法章私以情告女,女遂與通。及莒人共立法章為齊王,以莒距燕,而太史氏女遂為後,所謂「君王後」也。燕之初入齊,聞畫邑人王蠋賢,命軍中曰:「環畫邑三十裡無人!以王蠋之故。已而使人謂蠋曰:「齊人多高子之義,吾以子為將,封子萬家。」蠋固謝,燕人曰:「子不聽,吾引三軍而屠畫邑!」王蠋曰:「忠臣不事二君,貞女不更二夫。齊王不聽吾諫,故退而耕於野。國既破亡,吾不能存;今又劫之以兵為君將,是助桀為暴也。與其生而無義,固不如烹!」遂經其頸於樹枝,自奮絕脰而死。齊亡,大夫聞之,曰:「王蠋,布衣也,義不北面于燕,況在位食祿者乎!」乃相聚如莒,求諸子,立為襄王。

  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

  平原君趙勝者,趙之諸公子也。諸子中勝最賢,喜賓客,賓客蓋至者數千人。平原君相趙惠文王及孝成王,三去相,三複位,封于東武城。以上總敘數語

  平原君家樓臨民家。民家有躄者,槃散行汲。平原君美人居樓上,臨見,大笑之。明日,躄者至平原君門,請曰:「臣聞君之喜士,士不遠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貴士而賤妾也。臣不幸有罷癃之病,而君之後宮臨而笑臣,臣願得笑臣者頭!」平原君笑應曰:「諾。」躄者去,平原君笑曰:「觀此豎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殺吾美人,不亦甚乎!」終不殺。居歲余,賓客門下舍人稍稍引去者過半,平原君怪之,曰:「勝所以待諸君者,未嘗敢失禮,而去者何多也?」門下一人前對曰:「以君之不殺笑躄者,以君為愛色而賤士,士即去耳。」於是平原君乃斬笑躄者美人頭,自造門進躄者,因謝焉。其後門下乃複稍稍來。以上斬美人謝躄者

  是時,齊有孟嘗,魏有信陵,楚有春申,故爭相傾以待士。秦之圍邯鄲,趙使平原君求救,合從于楚,約與食客門下有勇力文武備具者二十人偕。平原君曰:「使文能取勝,則善矣;文不能取勝,則歃血于華屋之下,必得定從而還!士不外索,取于食客門下足矣。」得十九人,餘無可取者,無以滿二十人。門下有毛遂者,前,自贊于平原君曰:「遂聞君將合從于楚,約與食客門下二十人偕,不外索。今少一人,願君即以遂備員而行矣。」平原君曰:「先生處勝之門下,幾年于此矣?」毛遂曰:「三年於此矣。」平原君曰:「夫賢士之處世也,譬若錐之處囊中,其末立見。今先生處勝之門下,三年於此矣,左右未有所稱誦,勝未有所聞,是先生無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毛遂曰:「臣乃今日請處囊中耳!使遂蚤得處囊中,乃穎脫而出,非特其末見而已!」平原君競與毛遂偕,十九人相與目笑之,而未廢也。毛遂比至楚,與十九人論議,十九人皆服。平原君與楚合從,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決。十九人謂毛遂曰:「先生上。」毛遂按劍曆階而上,謂平原君曰:「從之利害,兩言而決耳!今日出而言從,日中不決,何也?」楚王謂平原君曰:「客何為者也?」平原君曰:「是勝之舍人也。」楚王叱曰:「胡不下!吾乃與而君言,汝何為者也!」毛遂按劍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國之眾也。今十步之內,王不得恃楚國之眾也,王之命懸於遂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遂聞湯以七十裡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諸侯,豈其士卒眾多哉?誠能據其勢而奮其威。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萬,此霸王之資也。以楚之強,天下弗能當。白起,小豎子耳,率數萬之眾,興師以與楚戰,一戰而舉鄢、郢,再戰而燒夷陵,三戰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而趙之所羞,而王弗知惡焉!合從者為楚,非為趙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楚王曰:「唯唯,誠若先生之言,謹奉社稷而以從。」毛遂曰:「從定乎?」楚王曰:「定矣。」毛遂謂楚王之左右曰:「取雞狗馬之血來!」毛遂奉銅槃而跪進之楚王,曰:「王當歃血而定從,次者吾君,次者遂。」遂定從於殿上。毛遂左手持槃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與歃此血於堂下!公等錄錄,所謂因人成事者也。」平原君已定從而歸,歸至於趙,曰:「勝不敢複相士!勝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數,自以為不失天下之士,今乃于毛先生而失之也!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趙重于九鼎大呂,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強于百萬之師。勝不敢複相士!」遂以為上客。以上毛遂定從于楚

  平原君既反趙,楚使春申君將兵赴救趙,魏信陵君亦矯奪晉鄙軍往救趙,皆未至。秦急圍邯鄲,邯鄲急,且降。平原君甚患之。邯鄲傳舍吏子李同說平原君曰:「君不憂趙亡邪?」平原君曰:「趙亡則勝為虜,何為不憂乎?」李同曰:「邯鄲之民,炊骨易子而食,可謂急矣!而君之後宮以百數,婢妾被綺毅,餘粱肉,而民褐衣不完,糟糠不厭。民困兵盡,或剡木為矛矢,而君器物鐘磬自若。使秦破趙,君安得有此?使趙得全,君何患無有?今君誠能令夫人以下編于士卒之間,分功而作,家之所有,盡散以饗士,士方其危苦之時,易德耳!」於是平原君從之,得敢死之士三千人。李同遂與三幹人赴秦軍,秦軍為之卻三十裡。亦會楚、魏救至,秦兵遂罷,邯鄲複存。李同戰死,封其父為李侯。以上李同說出家資饗士

  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鄲為平原君請封,公孫龍聞之,夜駕見平原君,曰:「龍聞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鄲為君請封,有之乎?」平原君曰:「然。」龍曰:「此甚不可!且王舉君而相趙者,非以君之智能為趙國無有也;割東武城而封君者,非以君為有功也。而以國人無勳,乃以君為親戚故也。君受相印,不辭無能,割地,不言無功者,亦自以為親戚故也。今信陵君存邯鄲而請封,是親戚受城,而國人計功也,此甚不可!且虞卿操其兩權:事成,操右券以責;事不成,以虛名德君。君必勿聽也!」平原君遂不聽虞卿。以上公孫龍說不受封

  平原君以趙孝成王十五年卒,子孫代,後竟與趙俱亡。平原君厚待公孫龍。公孫龍善為堅白之辯,及鄒衍過趙,言至道,乃絀公孫龍。

  虞卿者,遊說之士也。躡躋擔簦,說趙孝成王。一見,賜黃金百鎰,白璧一雙;再見,為趙上卿,故號為虞卿。

  秦、趙戰于長平,趙不勝,亡一都尉。趙王召樓昌與虞卿曰:「軍戰不勝,尉複死,寡人使束甲而趨之,何如?」樓昌曰:「無益也!不如發重使為媾。」虞卿曰:「昌言媾者,以為不媾軍必破也,而制媾者在秦。且王之論秦也,欲破趙之軍乎?不邪?」王曰:「秦不遺餘力矣,必且欲破趙軍。」虞卿曰:「王聽臣,發使出重寶以附楚、魏,楚、魏欲得王之重寶,必納吾使。趙使入楚、魏,秦必疑天下之合從,且必恐。如此,則媾乃可為也。」趙王不聽,與平陽君為媾,發鄭朱入秦,秦內之。趙王召虞卿曰:「寡人使平陽君為媾于秦,秦已納鄭朱矣。卿以為奚如?」虞卿對曰:「王不得媾,軍必破矣!天下賀戰勝者皆在秦矣!鄭朱,貴人也,入秦,秦王與應侯必顯重以示天下。楚、魏以趙為媾,必不救王。秦知天下不救王,則媾不可得成也!」應侯果顯鄭朱以示天下賀戰勝者,終不肯媾。長平大敗,遂圍邯鄲,為天下笑。以上與樓昌爭論趙之不宜與秦媾

  秦既解邯鄲圍,而趙王入朝,使趙郝約事于秦,割六縣而媾。虞卿謂趙王曰:「秦之攻王也,倦而歸乎?王以其力尚能進,愛王而弗攻乎?」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遺餘力矣,必以倦而歸也。」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歸,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也!來年秦複攻王,王無救矣!」王以虞卿之言告趙郝,趙郝曰:「虞卿誠能盡秦力之所至乎?誠知秦力之所不能進,此彈丸之地弗予,令秦來年複攻王,王得無割其內而媾乎?」王曰:「請聽子割矣,子能必使來年秦之不復攻我乎?」趙郝對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他日,三晉之交于秦,相善也;今秦善韓、魏而攻王,王之所以事秦,必不如韓、魏也。今臣為足下解負親之攻,開關通幣,齊交韓、魏,至來年而王獨取攻于秦,此王之所以事秦必在韓、魏之後也。此非臣之所敢任也!」王以告虞卿,虞卿對曰:「郝言不媾,來年秦複攻王,王得無割其內而媾乎?今媾,郝又以不能必秦之不復攻也。今雖割六城,何益?來年複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此自盡之術也!不如無媾。秦雖善攻,不能取六縣;趙雖不能守,終不失六城。秦倦而歸,兵必罷;我以六城收天下以攻罷秦,是我失之於天下而取償于秦也。吾國尚利,孰與坐而割地自弱以強秦哉?今郝日秦善韓、魏而攻趙者,必以為韓、魏不救趙也,而王之軍必孤;又以王之事秦,不如韓、魏也,是使王歲以六城事秦也,即坐而城盡。來年秦複求割地,王將與之乎?弗與,是棄前功而挑秦禍也;與之,則無地而給之。語曰:『強者善攻,弱者不能守。』今坐而聽秦,秦兵不斃而多得地,是強秦而弱趙也。以益強之秦,而割愈弱之趙,其計故不止矣。且王之地有盡,而秦之求無已,以有盡之地而給無已之求,其勢必無趙矣!」以上與趙郝爭論趙不宜割六城媾秦

  趙王計未定,樓緩從秦來,趙王與樓緩計之曰:「予秦地何如毋予?孰吉?」緩辭讓曰:「此非臣之所能知也。」王曰:「雖然,試言公之私。」樓緩對曰:「王亦聞夫公甫文伯母乎?公甫文伯仕于魯,病死,女子為自殺于房中者二人。其母聞之,弗哭也,其相室曰:『焉有子死而弗哭者乎?』其母曰:『孔子,賢人也,逐于魯,而是人不隨也。今死而婦人為之自殺者二人,若是者必其于長者薄,而於婦人厚也。』故從母言之,是為賢母;從妻言之,是必不免為妒妻。故其言一也,言者異則人心變矣。今臣新從秦來,而言勿予,則非計也;言予之,恐王以臣為為秦也。故不敢對。使臣得為大王計,不如予之。」王曰:「諾。」虞卿聞之,入見王曰:「此飾說也,王慎勿予!」樓緩聞之,往見王。王又以虞卿之言告樓緩,樓緩對曰:「不然!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夫秦、趙構難而天下皆說,何也?曰『吾且因強而乘弱矣』。今趙兵困于秦,天下之賀戰勝者,則必盡在於秦矣,故不如亟割地為和,以疑天下而慰秦之心。不然,天下將因秦之強怒,乘趙之斃瓜分之。趙且亡,何秦之圖乎?故日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願王以此決之,勿複計也!」虞卿聞之,往見王,曰:「危哉!樓子之所以為秦者,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之心哉?獨不言其示天下弱乎?且臣言勿予者,非固勿予而已也。秦索六城于王,而王以六城賂齊,齊,秦之深仇也,得王之六城,並力西擊秦,齊之聽王,不待辭之畢也。貝是王失之于齊,而取償于秦也。而齊、趙之深仇可以報矣,而示天下有能為也。王以此發聲,兵未窺於境,臣見秦之重賂至趙而反媾于王也。從秦為媾,韓、魏聞之,必盡重王;重王,必出重寶以先于王。則是王一舉而結三國之親,而與秦易道也。」趙王曰:「善!」則使虞卿東見齊王,與之謀秦。虞卿未返,秦使者已在趙矣,樓緩聞之,亡去趙。於是封虞卿以一城。以上與樓緩爭言趙宜賂齊不宜媾秦

  居頃之,而魏請為從。趙孝成王召虞卿謀,過平原君,平原君曰:「願卿之論從也。」虞卿入見王,王曰:「魏請為從。」對曰:「魏過!」王曰:「寡人固未之許。」對曰:「王過!」王曰:「魏請從,卿曰『魏過』;寡人未之許,又曰寡人過。然則從終不可乎?」對曰:「臣聞小國之與大國從事也,有利則大國受其福,有敗則小國受其禍。今魏以小國請其禍,而王以大國辭其福,臣故曰王過魏亦過。竊以為從便。」王曰:「善!」乃合魏為從。以上與趙王言宜與魏從

  虞卿既以魏齊之故,不重萬戶侯卿相之印,與魏齊間行,卒去趙,困于梁。魏齊已死,不得意,乃著書,上采《春秋》,下觀近世,曰《節義》、《稱號》、《揣摩》、《政謀》,凡八篇,以刺譏國家得失,世傳之曰《虞氏春秋》。

  太史公曰:平原君,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體。鄙語曰「利令智昏」,平原君貪馮亭邪說,使趙陷長平兵四十餘萬眾,邯鄲幾亡。虞卿料事揣情,為趙畫策,何其工也!及不忍魏齊,卒困于大樑,庸夫且知其不可,況賢人乎?然虞卿非窮愁,亦不能著書以自見於後世雲。

  史記/魏公子列傳

  魏公子無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厘王異母弟也。昭王薨,安厘王即位,封公子為信陵君。是時,范雎亡魏相秦,以怨魏齊故,秦兵圍大樑,破魏華陽下軍,走芒卯,魏王及公子患之。公子為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士以此方數千里爭往歸之,致食客三千人。當是時,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餘年。公子與魏王博,而北境傳舉烽,言「趙寇至,且入界」。魏王釋博,欲召大臣謀,公子止王,曰:「趙王田獵耳,非為寇也。」複博如故。王恐,心不在博。居頃,複從北方來傳言,曰:「趙王獵耳,非為寇也。」魏王大驚,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趙王陰事者,趙王所為,客輒以報臣,臣以此知之。」是後魏王畏公子之賢能,不敢任公子以國政。以上公子好客,能探鄰國陰事

  魏有隱士日侯贏,年七十,家貧,為大樑夷門監者。公子聞之,往請,欲厚遺之,不肯受,曰:「臣修身潔行數十年,終不以監門困故而受公子財。」公子於是乃置酒大會賓客,坐定,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夷門侯生。侯生攝敝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不讓,欲以觀公子,公子執轡愈恭。侯生又謂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願枉車騎過之。」公子引車人市,侯生下見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與其客語,微察公子,公子顏色愈和。當是時,魏將相宗室賓客滿堂,待公子舉酒;市人皆觀公子執轡,從騎皆竊罵侯生。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乃謝客就車。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贊賓客,賓客皆驚。酒酣,公子起,為壽侯生前。侯生因謂公子曰:「今日贏之為公子亦足矣。贏乃夷門抱關者也,而公子親枉車騎,自迎贏於眾人廣坐之中,不宜有所過,今公子故過之。然贏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車騎市中,過客以觀公子,公子愈恭。市人皆以贏為小人,而以公子為長者,能下士也。」於是罷酒,侯生遂為上客。侯生謂公子曰:「臣所過屠者朱亥,此子賢者,世莫能知,故隱屠間耳。」公子往數請之,朱亥故不復謝,公子怪之。以上請迎侯生

  魏安厘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趙長平軍,又進兵圍邯鄲。公子姊為趙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數遺魏王及公子書,請救于魏。魏王使將軍晉鄙將十萬眾救趙,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趙旦暮且下,而諸侯敢救者,已拔趙,必移兵先擊之!」魏王恐,使人止晉鄙,留軍壁鄴,名為救趙,實持兩端以觀望。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魏,讓魏公子曰:「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為能急人之困。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縱輕勝,棄之降秦,獨不憐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數請魏王,及賓客辯士說王萬端,魏王畏秦,終不聽公子。公子自度終不能得之于王,計不獨生而令趙亡,乃請賓客,約車騎百餘乘,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行過夷門,見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軍狀。辭決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從。」公子行數裡,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備矣,天下莫不聞。今吾且死,而侯生曾無一言半辭送我,我豈有所失哉?」複引車還,問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還也。」曰:「公子喜士,名聞天下。今有難,無他端,而欲赴秦軍,譬若以肉投餒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複返也。」公子再拜,因問,侯生乃屏人間語曰:「贏聞晉鄙之兵符,常在王臥內。而如姬最幸,出入王臥內,力能竊之。贏聞如姬父為人所殺,如姬資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報其父仇,莫能得。如姬為公子泣,公子使客斬其仇頭,敬進如姬,如姬之欲為公子死,無所辭,顧未有路耳。公子誠一開口請如姬,如姬必許諾。則得虎符,奪晉鄙軍,北救趙而西卻秦,此五霸之伐也。」公子從其計,請如姬,如姬果盜晉鄙兵符與公子。公子行,侯生曰:「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國家。公子即合符,而晉鄙不授公子兵,而複請之,事必危矣。臣客屠者朱亥,可與俱。此人力士。晉鄙聽,大善;不聽,可使擊之。」於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晉鄙,嚄喈宿將,往恐不聽,必當殺之,是以泣耳,豈畏死哉?」於是公子請朱亥,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親數存之,所以不報謝者,以為小禮無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遂與公子俱。公子過謝侯生,侯生曰:「臣宜從,老,不能。請數公子行日,以至晉鄙軍之日,北鄉自剄,以送公子。」公子遂行。至鄴,矯魏王令代晉鄙。晉鄙合符,疑之,舉手視公子曰:「今吾擁十萬之眾屯於境上,國之重任,今單車來代之,何如哉?」欲無聽。朱亥袖四十斤鐵椎,椎殺晉鄙。公子遂將晉鄙軍,勒兵,下令軍中曰:「父子俱在軍中,父歸;兄弟俱在軍中,兄歸;獨子無兄弟,歸養。」得選兵八萬人,進兵擊秦軍,秦軍解去。遂救邯鄲,存趙。以上奪晉鄙軍救趙

  趙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平原君負矢為公子先引,趙王再拜,曰:「自古賢人,未有及公子者也!」當此之時,平原君不敢自比於人。公子與侯生決,至軍,侯生果北鄉自剄。魏王怒公子之盜其兵符、矯殺晉鄙,公子亦自知也,已卻秦存趙,使將將其軍歸魏,而公子獨與客留趙。趙孝成王德公子之矯奪晉鄙兵而存趙,乃與平原君計以五城封公子。公子聞之,意驕矜而有自功之色。客有說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夫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願公子忘之也。且矯魏王令,奪晉鄙兵,以救趙,于趙則有功矣,于魏則未為忠臣也。公子乃自驕而功之,竊為公子不取也。」於是公子立自責,似若無所容者。趙王掃除自迎,執主人之禮,引公子就西階。公子側行辭讓,從東階上,自言罪過,以負于魏,無功于趙。趙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獻五城,以公子退讓也。公子竟留趙,趙王以鄗為公子湯沐邑,魏亦複以信陵奉公子。以上留趙,不受封

  公子留趙。公子聞趙有處士毛公藏於博徒,薛公藏於賣漿家,公子欲見兩人,兩人自匿不肯見公子。公子聞所在,乃間步往,從此兩人遊,甚歡。平原君聞之,謂其夫人曰:「始吾聞夫人弟公子天下無雙,今吾聞之,乃妄從博徒賣漿者遊!公子妄人耳。」夫人以告公子,公子乃謝夫人去,曰:「始吾聞平原君賢,故負魏王而救趙,以稱平原君。平原君之遊,徒豪舉耳,不求士也。無忌自在大樑時,常聞此兩人賢,至趙,恐不得見。以無忌從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為羞,其不足從遊!」乃裝為去。夫人具以語平原君,平原君乃免冠謝,固留公子。平原君門下聞之,半去平原君,歸公子,天下士複往歸公子,公子傾平原君客。公子留趙十年不歸。秦聞公子在趙,日夜出兵東伐魏。魏王患之,使使往請公子。公子恐其怒之,乃誡門下:「有敢為魏王使通者,死!」賓客皆背魏之趙,莫敢勸公子歸。毛公、薛公兩人往見公子,曰:「公子所以重于趙、名聞諸侯者,徒以有魏也。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樑而夷先王之宗廟,公子當何面目立天下乎?」語未及卒,公子立變色,告車趣駕,歸救魏。魏王見公子,相與泣,而以上將軍印授公子,公子遂將。以上納毛公、薛公言,歸魏

  魏安厘王三十年,公子使使遍告諸侯。諸侯聞公子將,各遣將將兵救魏。公子率五國之兵,破秦軍於河外,走蒙驁。遂乘勝逐秦軍至函谷關,抑秦兵,秦兵不敢出。當是時,公子威振天下諸侯之客進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稱《魏公子兵法》。秦王患之,乃行金萬斤于魏,求晉鄙客,令毀公子于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為魏將,諸侯將皆屬,諸侯徒聞魏公子,不聞魏王。公子亦欲因此時定南面而王,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秦數使反間偽賀:「公子得立為魏王未也?」魏王日聞其毀,不能不信,後果使人代公子將。公子自知再以毀廢,乃謝病不朝,與賓客為長夜飲,飲醇酒,多近婦女。日夜為樂飲者四歲,竟病酒而卒。其歲,魏安厘王亦薨。以上再以毀廢而卒

  秦聞公子死,使蒙驁攻魏,拔二十城,初置東郡。其後,秦稍蠶食魏。十八歲而虜魏王,屠大樑。

  高祖始微少時,數聞公子賢。及即天子位,每過大樑,常祠公子。高祖十二年從擊黥布還,為公子置守塚五家,世世歲以四時奉祠公子。

  太史公曰:吾過大樑之墟,求問其所謂夷門。夷門者,城之東門也。天下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隱者,不恥下交,有以也。名冠諸侯,不虛耳!高祖每過之,而令民奉祠不絕也。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平屬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絜,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絜,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嚼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屈平既絀,其後秦欲伐齊,齊與楚從親,惠王患之,乃令張儀詳去秦,厚幣委質事楚,曰:「秦甚憎齊,齊與楚從親,楚誠能絕齊,秦願獻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懷王貪,而信張儀,遂絕齊,使使如秦受地。張儀詐之曰:「儀與王約六裡,不聞六百里。」楚使怒去,歸告懷王,懷王怒,大興師伐秦。秦發兵擊之,大破楚師於丹、淅,斬首八萬,虜楚將屈匄,遂取楚之漢中地。懷王乃悉發國中兵,以深入擊秦,戰于藍田。魏聞之,襲楚至鄧,楚兵懼,自秦歸。而齊競怒,不救楚,楚大困。明年,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楚王曰:「不願得地,願得張儀而甘心焉!」張儀聞,乃曰:「以一儀而當漢中地,臣請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而設詭辯于懷王之寵姬鄭袖。懷王竟聽鄭袖。複釋去張儀。是時屈平既疏,不復在位,使于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其後諸侯共擊楚,大破之,殺其將唐昧。時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奈何絕秦歡?」懷王卒行。入武關,秦伏兵絕其後,因留懷王以求割地。懷王怒,不聽,亡走趙,趙不內。複之秦,竟死于秦而歸葬。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睠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終無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然亡國破家相隨屬,而聖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惑于鄭袖,外欺于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禍也!《易》曰:「井泄不食,為我心惻;可以汲,王明,並受其福。」王之不明,豈足福哉?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聞之」,聞屈平作《離騷》。

  屈原至於江濱,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鋪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甯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溫蠖乎?」乃作《懷沙》之賦,於是懷石,遂自投汩羅以死。

  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其後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為秦所滅。自屈原沉汩羅後,百有餘年,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吊屈原。

  賈生名誼,洛陽人也。年十八,以能誦詩屬書,聞於郡中。吳廷尉為河南守,聞其秀才,召置門下,甚幸愛。孝文皇帝初立,聞河南守吳公治平為天下第一,故與李斯同邑,而常學事焉,乃征為廷尉。廷尉乃言:賈生年少,頗通諸子百家之書。文帝召以為博士。是時賈生年二十餘,最為少。每詔令議下,諸老先生不能言,賈生盡為之對,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諸生於是乃以為能不及也。孝文帝說之,超遷,一歲中至太中大夫。

  賈生以為漢興至孝文二十餘年,天下和洽,而固當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乃悉草具其事儀法,色尚黃,數用五,為官名,悉更秦之法。孝文帝初即位,謙讓未遑也,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說皆自賈生髮之。於是天下議以為賈生在公卿之位。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乃短賈生曰:「洛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於是天子後亦疏之,不用其議,乃以賈生為長沙王太傅。

  賈生既辭往行,聞長沙卑濕,自以壽不得長,又以適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為賦以吊屈原。為長沙王太傅三年,有鶚飛人賈生舍,止於坐隅。楚人命鴞曰「服」。賈生既以適居長沙,長沙卑濕,自以為壽不得長,傷悼之,乃為賦以自廣。後歲余,賈生征見。孝文帝方受厘,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罷,曰:「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居頃之,拜賈生為梁懷王太傅。梁懷王,文帝之少子,愛,而好書,故令賈生傅之。文帝複封淮南厲王子四人皆為列侯,賈生諫,以為患之興自此起矣。賈生數上疏,言諸侯或連數郡,非古之制,可稍削之,文帝不聽。居數年,懷王騎,墮馬而死,無後。賈生自傷為傅無狀,哭泣歲餘,亦死。賈生之死,時年三十三矣。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舉賈生之孫二人至郡守。而賈嘉最好學,世其家,與余通書。至孝昭時,列為九卿。

  太史公曰:餘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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