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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史百家雜鈔卷十三


  奏議之屬三

  陸贄/奉天請罷瓊林大盈二庫狀

  右臣聞作法於涼,其弊猶貪;作法于貪,弊將安救?示人以義,其患猶私;示人以私,患必難弭!故聖人之立教也,賤貨而尊讓,遠利而尚廉。天子不問有無,諸侯不言多少,百乘之室,不畜聚斂之臣。夫豈皆能忘其欲賄之心哉?誠懼賄之生人心而開禍端,傷風教而亂邦家耳。是以務鳩斂而厚其帑櫝之積者,匹夫之富也;務散發而收其兆庶之心者,天子之富也。天子所作,與天同方:生之長之,而不恃其為;成之收之,而不私其有。付物以道,混然忘情,取之不為貪,散之不為費,以言乎體則博大,以言乎術則精微。亦何必撓廢公方、崇聚私貨、降至尊而代有司之守、辱萬乘以效匹夫之藏?虧法失人,誘姦聚怨,以斯制事,豈不過哉!以上言天子不蓄私財

  今之瓊林、大盈,自古悉無其制。傳諸耆舊之說,皆雲創自開元。貴臣貪權,飾巧求媚,乃言:「郡邑貢賦,所用盍各區分?稅賦當委之有司,以給經用;貢獻宜歸乎天子,以奉私求。」玄宗悅之,新是二庫,蕩心侈欲,萌柢於茲,迨乎失邦,終以餌寇。《記》曰:「貨悖而人,必悖而出。」豈非其明效與?以上言開元始置二庫

  陛下嗣位之初,務遵理道,敦行約儉,斥遠貪饕。雖內庫舊藏,未歸太府;而諸方曲獻,不入禁闈。清風肅然,海內丕變。議者咸謂漢文卻馬、晉武焚裘之事,複見於當今。近以寇逆亂常,鑾輿外幸,既屬憂危之運,宜增儆勵之誠。臣昨奉使軍營,出遊行殿,忽睹右廊之下,榜列二庫之名,慢然若驚,不識所以。何則?天衢尚梗,師旅方殷,瘡痛呻吟之聲,噢咻未息;忠勤戰守之效,賞賚未行。而諸道貢珍,遽私別庫,萬目所視,孰能忍懷?以上言大難未平,不宜遽私二庫

  竊揣軍情,或生觖望。試詢候館之吏,兼采道路之言,果如所虞,積憾已甚!或忿形謗,或醜肆謳謠,頗含思亂之情,亦有悔忠之意。是知氓俗昏鄙,識昧高卑,不可以尊極臨,而可以誠義感。頃者,六師初降,百物無儲,外捍凶徒,內防危堞,晝夜不息,迨將五旬。凍餒交侵,死傷相枕。畢命同力,競夷大艱。良以陛下不厚其身,不私其欲,絕甘以同卒伍,輟食以啖功勞。無猛制而人不攜,懷所感也;無厚賞而人不怨,悉所無也。今者,攻圍已解,衣食已豐,而謠方興,軍情稍阻,豈不以勇夫恒性嗜貨矜功?其患難既與之同憂,而好樂不與之同利,苟異恬默,能無怨諮?此理之常,固不足怪!以上言軍情離怨

  《記》曰:「財散則民聚,財聚則民散。」豈非其殷鑒歟?眾怒難任,蓄怨終泄。其患豈徒人散而已?亦將慮有構奸鼓亂,干紀而疆取者焉。夫國家作事,以公共為心者,人必樂而從之;以私奉為心者,人必咈而叛之。故燕昭築金台,天下稱其賢;殷紂作玉杯,百代傳其惡:蓋為人與為己殊也。周文之囿百里,時患其尚小;齊桓之囿四十裡,時病其太大:蓋同利與專利異也。為人上者,當辨察茲理,灑濯其心,奉三無私,以壹有眾。人或不率,於是用刑。然則宣其利而禁其私,天子所恃以理天下之具也。舍此不務,而壅利行私,欲人無貪,不可得已!今茲二庫,珍幣所歸,不領度支,是行私也;不給經費,非宣利也。物情離怨,不亦宜乎?以上言所以致離怨之理

  智者因危而建安,明者矯失而成德。以陛下天姿英聖,儻加之見善必遷,是將化蓄怨為銜恩,反過差為至當,促殄遺孽,永垂鴻名,易如轉規,指顧可致。然事有未可知者,但在陛下行與否耳。能則安,否則危;能則成德,否則失道。此乃必定之理也,願陛下慎之惜之!陛下誠能近想重圍之殷憂,追戒平居之專欲,器用取給,不在過豐,衣食所安,必以分下。凡在二庫貨賄,盡令出賜有功,坦然布懷,與眾同欲。是後納貢,必歸有司,每獲珍華,先給軍賞,瓖異纖麗,一無上供,推赤心於其腹中,降殊恩於其望外。將卒慕陛下必信之賞,人思建功;兆庶悅陛下改過之誠,孰不歸德?如此,則亂必靖,賊必平,徐駕六龍,旋複都邑,興行墜典,整緝棼綱,乘輿有舊儀,郡國有恆賦。天子之貴,豈當憂貧?是乃散其小儲,而成其大儲也;損其小寶,而固其大寶也。舉一事而眾美具,行之又何疑焉?怯少失多,廉賈不處;溺近迷遠,中人所非。況乎大聖應機,固當不俟終日。不勝管窺願效之至,謹陳冒以聞。謹奏。以上請改過散財

  韓愈/禘袷議

  右今月十六日敕旨,宜令百僚議,限五日內聞奏者。將仕郎守國子監四門博士臣韓愈謹獻議曰:

  伏以陛下追孝祖宗,肅敬祀事,凡在擬議,不敢自專,聿求厥中,延訪群下。然而禮文繁漫,所執各殊。自建中之初,迄至今歲,屢經禘袷,未合適從。臣生遭聖明,涵泳恩澤,雖賤不及議,而志切效忠。今輒先舉眾議之非,然後申明其說。一曰「獻、懿廟主,宜永藏之夾室」,臣以為不可。夫袷者,合也。毀廟之主,皆當合食于太祖。獻、懿二祖,即毀廟主也。今雖藏於夾室,至禘袷之時,豈得不食於太廟乎?名日合祭,而二祖不得祭焉,不可謂之合矣。二曰「獻、懿廟主,宜毀之瘞之」,臣又以為不可。謹按《禮記》,天子立七廟,一壇一。其毀廟之主,皆藏於祧廟,雖百代不毀,袷則陳於太廟而饗焉。自魏、晉以降,始有毀、瘞之議,事非經據,竟不可施行。今國家德厚流光,創立九廟。以周制推之,獻、懿二祖猶在壇、之位,況於毀、瘞而不稀袷乎?三曰「獻、懿廟主,宜各遷於其陵所」,臣又以為不可。二祖之祭于京師、列於太廟也,二百年矣。今一朝遷之,豈惟人聽疑惑?抑恐二祖之靈,眷顧依遲,不即饗于下國也。四曰「獻、懿廟主,宜附於興聖廟而不褅袷」,臣又以為不可。《傳》曰:「祭如在。」景皇帝雖太祖,其于屬乃獻、懿之子孫也。今欲正其子東向之位,廢其父之大祭,固不可為典矣!五曰「獻、懿二祖,宜別立廟于京師」,臣又以為不可。夫禮有所降,情有所殺,是故去廟為祧,去祧為壇,去壇為,去為鬼,漸而之遠,其祭益稀。昔者魯立煬宮,《春秋》非之,以為不當取已毀之廟,既藏之主,而複築宮以祭。今之所議,與此正同。又,雖違禮立廟,至於褅袷也,合食則稀無其所,廢祭則於義不通。以上備舉五說之不可

  此五說者,皆所不可。故臣博采前聞,求其折中。以為殷祖元王,周祖後稷,太祖之上皆自為帝。又其代數已遠,不復祭之,故太祖得正東向之位,子孫從昭穆之列。《禮》所稱者,蓋以紀一時之宜,非傳于後代之法也。《傳》曰:「子雖齊聖,不先父食。」蓋言子為父屈也。景皇帝雖太祖也,其於獻、懿,則子孫也。當褅袷之時,獻祖宜居東向之位,景皇帝宜從昭穆之列。祖以孫尊,孫以祖屈,求之神道,豈遠人情?又常祭甚眾,合祭甚寡,則是太祖所屈之祭至少,所伸之祭至多,比于伸孫之尊,廢祖之祭,不亦順乎?事異殷、周,禮從而變,非所失禮也。臣伏以制禮作樂者,天子之職也。陛下以臣議有可采,粗合天心,斷而行之,是則為禮;如以為猶或可疑,乞召臣對,面陳得失,庶有發明。謹議。以上自陳己說

  韓愈/論佛骨表

  臣某言: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後漢時流入中國,上古未嘗有也。昔者黃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歲;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歲;顓頊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歲;帝嚳在位七十年,年百五歲;帝堯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歲;帝舜及禹,年皆百歲。此時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壽考,然而中國未有佛也。其後殷湯亦年百歲。湯孫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書史不言其年壽所極,推其年數,蓋亦俱不減百歲。周文王年九十七歲,武王年九十三歲,穆王在位百年。此時佛法亦未入中國,非因事佛而致然也。漢明帝時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後亂亡相繼,運祚不長。宋、齊、梁、陳、元魏已下,事佛漸謹,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後三度捨身施佛,宗廟之祭不用牲牢,晝日一食止於菜果,其後竟為侯景所逼,餓死台城,國亦尋滅。事佛求福,乃更得禍!由此觀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以上言事佛得禍

  高祖始受隋禪,則議除之。當時群臣材識不遠,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闡聖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嘗恨焉!伏惟睿聖文武皇帝陛下,神聖英武,數千百年已來,未有倫比。即位之初,即不許度人為僧尼道士,又不許創立寺觀。臣嘗以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縱未能即行,豈可恣之轉令盛也?今聞陛下令群僧迎佛骨於鳳翔,禦樓以觀,舁入大內;又令諸寺遞迎供養。臣雖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豐人樂,徇人之心,為京都士庶設詭異之觀、戲玩之具耳,安有聖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難曉,苟見陛下如此,將謂真心事佛,皆雲:「天子大聖,猶一心敬信;百姓何人,豈合更惜身命?」焚頂燒指,百十為群,解衣散錢,自朝至暮,轉相仿效,惟恐後時,老少奔波,棄其業次。若不即加禁遏,更曆諸寺,必有斷臂臠身以為供養者。傷風敗俗,傳笑四方,非細事也!以上言憲宗不應信佛

  夫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國命,來朝京師,陛下容而接之,不過宣政一見,禮賓一設,賜衣一襲,衛而出之於境,不令惑眾也。況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穢之餘,豈宜令入宮禁?孔子曰:「敬鬼神而遠之。」古之諸侯行吊于其國,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後進吊。今無故取朽穢之物,親臨觀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禦史不舉其失,臣實恥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諸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後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聖人之所作為,出於尋常萬萬也,豈不盛哉!豈不快哉!佛如有靈,能作禍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鑒臨,臣不怨悔!無任感激懇悃之至,謹奉表以聞。以上請屏斥

  歐陽修/論台諫言事未蒙聽允書

  臣聞自古有天下者,莫不欲為治君,而常至於亂,莫不欲為明主,而常至於昏者,其故何哉?患于好疑而自用也。夫疑心動於中,則視聽惑於外。視聽惑,則忠邪不分,而是非錯亂。忠邪不分而是非錯亂,則舉國之臣皆可疑。既盡疑其臣,則必自用其所見。夫以疑惑錯亂之意而自用,則多失。失,則其國之忠臣,必以理而爭之。爭之不切,則人主之意難回;爭之切,則激其君之怒心,而堅其自用之意。然後君臣爭勝,於是邪佞之臣,得以因隙而入,希旨順意,以是為非,以非為是,惟人主之所欲者,從而助之。夫為人主者,方與其臣爭勝,而得順意之人,樂其助己,而忘其邪佞也,乃與之並力以拒忠臣。為人主者,拒忠臣而信邪佞,天下無不亂,人主無不昏也。自古人主之用心,非惡忠臣而喜邪佞也,非惡治而好亂也,非惡明而欲昏也,以其好疑自用而與下爭勝也。使為人主者豁然去其疑心,而回其自用之意,則邪佞遠而忠言人。忠言入,則聰明不惑,而萬事得其宜,使天下尊為明主,萬世仰為治君,豈不臣主俱榮而樂哉?其與區區自執而與臣下爭勝、用心益勞而事益惑者,相去遠矣!臣聞《書》載仲虺稱湯之德曰:「改過不吝。」又戒湯曰:「自用則小。」成湯,古之聖人也,不能無過,而能改過,此其所以為聖也。以湯之聰明,其所為不至於繆戾矣,然仲虺猶戒其自用。則自古人主惟能改過而不敢自用,然後得為治君明主也。

  臣伏見宰臣陳執中,自執政以來,不葉人望,累有過惡,招致人言,而執中遷延,尚玷宰府。陛下憂勤恭儉,仁愛寬慈,堯、舜之用心也。推陛下之用心,天下宜至於治者久矣;而紀綱日壞,政令日乖,國日益貧,民日益困,流民滿野,濫官滿朝,其亦何為而致此?由陛下用相不得其人也。近年宰相多以過失因言者罷去,陛下不悟宰相非其人,反疑言事者好逐宰相。疑心一生,視聽既惑,遂成自用之意,以謂宰相當由人主自去,不可因言者而罷之。故宰相雖有大惡顯過,而屈意以容之;彼雖惶恐自欲求去,而屈意以留之;雖天災水早,饑民流離,死亡道路,皆不暇顧,而屈意以用之。其故非他,直欲沮言事者爾。言事者何負于陛下哉?使陛下上不顧天災,下不恤人言,以天下事委一不學無識、讒邪很愎之執中而甘心焉,言事者本欲益于陛下,而反損聖德者多矣。然而言事者之用心,本不圖至於此也,由陛下好疑自用而自損也。今陛下用執中之意益堅,言事者攻之愈切,陛下方思有以取勝於言事者,而邪佞之臣,得以因隙而入,必有希合陛下之意者,將曰:「執中宰相不可以小事逐,不可使小臣動搖。」甚者,則誣言事者欲逐執中而引用他人。陛下方患言事者上忤聖聰,樂聞斯言之順意,不復察其邪佞而信之,所以拒言事者益峻,用執中益堅。夫以萬乘之尊,與三數言事小臣角必勝之力,萬一聖意必不可回,則言事者亦當知難而止矣。然天下之人與後世之議者,謂陛下拒忠言,庇愚相,以陛下為何如主也?

  前日禦史論梁適罪惡,陛下赫怒,空台而逐之。而今日禦史又複敢論宰相,不避雷霆之威,不畏權臣之禍。此乃至忠之臣也,能忘其身而愛陛下者也,陛下嫉之惡之,拒之絕之。執中為相,使天下水旱流亡,公私困竭,而又不學無識,憎愛挾情,除改差繆,取笑中外,家私穢惡,流聞道路,阿意順旨,專事逢君。此乃諂上傲下愎戾之臣也,陛下愛之重之,不忍去之。陛下睿智聰明,群臣善惡無不照見,不應倒置如此。直由言事者太切,而激成陛下之疑惑爾。執中不知廉恥,複出視事,此不足論。陛下豈忍因執中上累聖德,而使忠臣直士捲舌于明時也?臣願陛下廓然回心,釋去疑慮,察言事者之忠,知執中之過惡,悟用人之非,法成湯改過之聖,遵仲虺自用之戒,盡以禦史前後章疏出付外廷議,正執中之過惡,罷其政事,別用賢材,以康時務,以拯斯民,以全聖德,則天下幸甚!臣以身叨恩遇,職在論思,意切言狂,罪當萬死!

  蘇軾/上皇帝書

  臣近者不度愚賤,輒上封章,言買燈事。自知瀆犯天威,罪在不赦,席槁私室,以待斧鉞之銖。而側聽逾旬,威命不至,問之府司,則買燈之事尋已停罷。乃知陛下不惟赦之,又能聽之,驚喜過望,以至感泣。何者?改過不吝,從善如流,此堯、舜、禹、湯之所勉強而力行,秦、漢以來之所絕無而僅有!顧此買燈毫髮之失,豈能上累日月之明?而陛下翻然改命,曾不移刻。則所謂智出天下,而聽於至愚;威加四海,而屈於匹夫。臣今知陛下可與為堯、舜、可與為湯、武,可與富民而措刑,可與強兵而伏戎虜矣。有君如此,其忍負之?惟當披露腹心,捐棄肝腦,盡力所至,不知其它。乃者臣亦知天下之事有大於買燈者矣,而獨區區以此為先者,蓋未信而諫,聖人不與;交淺言深,君子所戒。是以試論其小者,而其大者固將有待而後言。今陛下果赦而不誅,則是既已許之矣。許而不言,臣則有罪,是以願終言之。臣之所欲言者三:願陛下結人心,厚風俗,存紀綱而已。以上總起

  人莫不有所恃。人臣恃陛下之命,故能役使小民;恃陛下之法,故能勝伏強暴。至於人主所恃者誰與?《書》曰:「予臨兆民,凜乎若朽索之馭六馬。」言天下莫危於人主也。聚則為君民,散則為仇讎,聚散之間,不容毫釐。故天下歸往謂之王,人各有心謂之獨夫。由此觀之,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人心之於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燈之有膏,如魚之有水,如農夫之有田,如商賈之有財。木無根則槁,燈無膏則滅,魚無水則死,農夫無田則饑,商賈無財則貧,人主失人心則亡,此必然之理也,不可逭之災也。其為可畏,從古以然。苟非樂禍好亡,狂易喪志,孰敢肆其胸臆、輕犯人心乎?昔子產焚載書以弭眾言,賂伯石以安巨室,以為眾怒難犯,專欲難成。而孔子亦曰:「信而後勞其民,未信則以為厲己也。」惟商鞅變法,不顧人言,雖能驟致富強,亦以召怨天下,使其民知利而不知義,見刑而不見德。雖得天下,旋踵而亡。至於其身,亦卒不免,負罪出走,而諸侯不納;車裂以徇,而秦人莫哀。君臣之間,豈願如此?宋襄公雖行仁義,失眾而亡;田常雖不義,得眾而強。是以君子未論行事之是非,先觀眾心之向背。謝安之用諸桓未必是,而眾之所樂,則國以又安;庾亮之召蘇峻未必非,而勢有不可,則反為危辱。自古迄今,未有和易同眾而不安、剛果自用而不危者也。以上總言結人心

  今陛下亦知人心之不悅矣。中外之人,無賢不肖,皆言祖宗以來,治財用者,不過三司使副判官,經今百年,未嘗闕事。今者無故又創一司,號曰「制置三司條例司」。六七少年,日夜講求於內;使者四十余輩,分行營幹於外。造端宏大,民實驚疑;創法新奇,吏皆惶惑。賢者則求其說而不可得,未免於憂;小人則以其意度於朝廷,遂以為謗。謂陛下以萬乘之主而言利,謂執政以天子之宰而治財,商賈不行,物價騰踴。近自淮甸,遠及川蜀,喧傳萬口,論說百端。或言京師正店,議置監官,夔路深山,當行酒禁,拘收僧尼常住,減克兵吏廩祿,如此等類,不可勝言。而甚者至以為欲複肉刑,斯言一出,民且狼顧。陛下與二三大臣,亦聞其語矣,然而莫之顧者,徒曰:「我無其事,又無其意,何恤於人言!」夫人言雖未必皆然,而疑似則有以致謗。人必貪財也,而後人疑其盜;人必好色也,而後人疑其淫。何者?未置此司則無此謗,豈去歲之人皆忠厚而今歲之士皆虛浮?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又曰:「必也正名乎!」今陛下操其器而諱其事,有其名而辭其意,雖家置一喙以自解,市列千金以購人,人必不信,謗亦不止。夫制置三司條例司,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與使者四十余輩,求利之器也。驅鷹犬而赴林藪,語人曰:「我非獵也。」不如放鷹犬而獸自馴。操網罟而入江湖,語人曰:「我非漁也。」不如捐網罟而人自信。故臣以為消讒慝而召和氣,複人心而安國本,則莫若罷制置三司條例司!夫陛下之所以創此司者,不過以興利除害也。使罷之而利不興,害不除,則勿罷;罷之而天下悅,人心安,興利除害,無所不可,則何苦而不罷?陛下欲去積弊而立法,必使宰相熟議而後行。事若不由中書,則是亂世之法。聖君賢相,夫豈其然?必若立法不免由中書,熟議不免使宰相,此司之設,無乃冗長而無名?以上論制置三司條例司

  智者所圖,貴於無跡。漢之文、景,紀無可書之事;唐之房、杜,傳無可載之功。而天下之言治者,與文、景;言賢者,與房、杜。蓋事已立而跡不見,功已成而人不知。故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豈惟用兵?事莫不然。今所圖者,萬分未獲其一也;而跡之布於天下,已若泥中之鬥獸,亦可謂拙謀矣。陛下誠欲富國,擇三司官屬與漕運使副,而陛下與二三大臣,孜孜講求,磨以歲月,則積弊自去而人不知。但恐立志不堅,中道而廢。孟子有言:「其進說者其退速。」若有始有卒,自可徐徐,十年之後,何事不立?孔子曰:「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使孔子而非聖人,則此言亦不可用。《書》曰:「謀及卿士,至於庶人,合時大同,乃底元吉;若逆多而從少,則靜吉而作凶。」今自宰相大臣,既已辭免不為,則外之議論斷亦可知。宰相,人臣也,且不欲以此自汙,而陛下獨安受其名而不辭?非臣愚之所識也!君臣宵旰,幾一年矣,而富國之效,茫如捕風,徒聞內帑出數百萬緡,祠部度五千餘人耳。以此為術,其誰不能?以上言謀事貴於無跡

  且遣使縱橫,本非令典。漢武遣繡衣直指,桓帝遣八使,皆以守宰狼籍,盜賊公行,出於無術,行此下策。宋文帝元嘉之政,比于文、景,當時責成郡縣,未嘗遣使。及至孝武,以郡縣遲緩,始命台使督之。以至蕭齊,此弊不革。故景陵王子良上疏極言其事,以為此等朝辭禁門,情態即異,暮宿州縣,威福便行,驅迫郵傳,折辱守宰,公私煩擾,民不聊生。唐開元中,宇文融奏置勸農判官,使裴寬等二十九人,並攝禦史,分行天下,招攜戶口,檢責漏田。時張說、楊瑒、皇甫璟、楊相如皆以為不便,而相繼罷黜。雖得戶八十余萬,皆州縣希旨,以主為客,以少為多。及使百官集議都省,而公卿以下,懼融威勢,不敢異辭。陛下試取其傳讀之,觀其所行,為是為否。近者均稅寬恤,冠蓋相望,朝廷亦旋覺其非,而天下至今以為謗。曾未數歲,是非較然。臣恐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且其所遣,尤不適宜:事少而員多,人輕而權重。夫人輕而權重,則人多不服,或致侮慢以興事;事少而員多,則無以為功,必須生事以塞責。陛下雖嚴賜約束,不許邀功,然人臣事君之常情,不從其令而從其意。今朝廷之意好動而惡靜,好同而惡異,指意所在,誰敢不從?臣恐陛下赤子,自此無寧歲矣!以上論遣使

  至於所行之事,行路皆知其難。何者?汴水濁流,自生民以來,不以種稻。秦人之歌曰:「涇水一石,其泥數鬥,且溉且糞,長我禾黍。」何嘗曰「長我粳稻」耶?今欲陂而清之,萬頃之稻,必用千頃之陂,一歲一淤,三歲而滿矣。陛下遽信其說,即使相視地形,萬一官吏苟且順從,真謂陛下有意興作,上糜帑廩,下奪農時,堤防一開,水失故道,雖食議者之肉,何補於民?天下久平,民物滋息,四方遺利,蓋略盡矣!今欲鑿空尋訪水利,所謂即鹿無虞,豈惟徒勞,必大煩擾!凡所擘畫利害,不問何人,小則隨事酬勞,大則量才錄用。若官私格沮,並行黜降,不以赦原。若材力不辦興修,便許申奏替換,賞可謂重,罰可謂輕。然並終不言諸色人妄有申陳,或官私誤興功役,當得何罪?如此,則妄庸輕剽浮浪奸人,自此爭言水利矣。成功則有賞,敗事則無誅。官司雖知其疏,豈可便行抑退?所在追集老少,相視可否,吏卒所過,雞犬一空。若非灼然難行,必須且為興役。何則?格沮之罪重,而誤興之過輕,人多愛身,勢必如此。且古陂廢堰,多為側近冒耕,歲月既深,已同永業。苟欲興複,必盡追收。人心或搖,甚非善政。又有好訟之黨,多怨之人,妄言某處可作陂渠,規壞所怨田產;或指人舊業,以為官陂。冒田之訟,必倍今日。臣不知朝廷本無一事,何苦而行此哉?以上論興水利

  自古役人,必用鄉戶,猶食之必用五穀,衣之必用絲麻,濟川之必用舟楫,行地之必用牛馬。雖其間或有以他物充代,然終非天下所可常行。今者徒聞江浙之間,數郡雇役,而欲措之天下。是猶見燕、晉之棗栗,岷蜀之蹲鴟,而欲以廢五穀,豈不難哉?又欲官賣所在坊場,以充衙前雇直,雖有長役,更無酬勞。長役所得既微,自此必漸衰散,則州郡事體,憔悴可知。士大夫捐親戚,棄墳墓,以從宦于四方者,宣力之餘,亦欲取樂,此人之至情也。若凋弊太甚,廚傳蕭然,則似危邦之陋風,恐非太平之盛觀。陛下誠慮及此,必不肯為。且今法令莫嚴於禦軍,軍法莫嚴於逃竄。禁軍三犯,廂軍五犯,大率處死,然逃軍常半天下。不知雇人為役,與廂軍何異?若有逃者,何以罪之?其勢必輕於逃軍,則其逃必甚於今日,為其官長,不亦難乎?近者雖使鄉戶頗得雇人,然至於所雇逃亡,鄉戶猶任其責。今遂欲於兩稅之外,別立一科,謂之庸錢,以備官雇,則雇人之責,官所自任矣。自唐楊炎廢租庸調以為兩稅,取大曆十四年應幹賦斂之數,以定兩稅之額,則是租調與庸,兩稅既兼之矣。今兩稅如故,奈何複欲取庸?聖人立法,必慮後世。豈可於兩稅之外別立科名?萬一不幸,後世有多欲之君,輔之以聚斂之臣,庸錢不除,差役仍舊,使天下怨,推所從來,則必有任其咎者矣。又欲使坊郭等第之民,與鄉戶均役;品官形勢之家,與齊民並事。其說曰:「《周禮》,田不耕者出屋粟,宅不毛者有裡布。而漢世宰相之子不免戍邊!」此其所以藉口也。古者官養民,今者民養官,給之以田而不耕,勸之以農而不力。於是乎有裡布屋粟夫家之征,而民無以為生,去為商賈。事勢當爾,何名役之?且一歲之戍,不過三日;三日之雇,其直三百。今世三大戶之役,自公卿以降,無得免者。其費豈特三百而已?大抵事若可行,不必皆有故事;若民所不悅,俗所不安,縱有經典明文,無補於怨。若行此二者,必怨無疑!女戶單丁,蓋天民之窮者也,古之王者首務恤此,而今陛下首欲役之。此等苟非戶將絕而未亡,則是家有丁而尚幼。若假之數歲,則必成丁而就役,老死而沒官,富有四海,忍不加恤?以上論雇役

  孟子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春秋》書作丘甲,用田賦,皆重其始為民患也。青苗放錢,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歲常行,雖雲不許抑配,而數世之後,暴君汙吏,陛下能保之與?異日天下恨之,國史記之曰青苗錢自陛下始,豈不惜哉?且東南買絹,本用見錢,陝西糧草,不許折兌,朝廷既有著令,職司又每舉行。然而買絹未嘗不折鹽,糧草未嘗不折鈔。乃知青苗不許抑配之說,亦是空文。只如治平之初,揀刺義勇,當時詔旨慰諭,明言永不戍邊,著在簡書,有如盟約。於今幾日?論議已搖。或以代還東軍,或欲抵換弓手,約束難恃,豈不明哉?縱使此令決行,果不抑配,計其間願請之戶,必皆孤貧不濟之人。家若自有贏餘,何至與官交易?此等鞭撻已急,則繼之逃亡。逃亡之餘,則均之鄰保。勢有必至,理有固然。且夫常平之為法也,可謂至矣。所守者約,而所及者廣。借使萬家之邑,止有千斛,而穀貴之際,千斛在市,物價自平。一市之價既平,一邦之食自足,無操瓢乞丐之弊,無裡正催驅之勞。今若變為青苗,家貸一斛,則千戶之外,孰救其饑?且常平官線,常患其少,若盡數收糴,則無借貸;若留充借貸,則所糴幾何?乃知常平、青苗,其勢不能兩立。壞彼成此,所喪愈多,虧官壞民,雖悔何逮?臣竊計陛下欲考其實,則必亦問人,人知陛下方欲力行,必謂此法有利無害。以臣愚見,恐未可憑。何以明之?臣頃在陝西,見刺義勇提舉諸縣,臣嘗親行,愁怨之民,哭聲振野。當時奉使還者,皆言民盡樂為。希合取容,自古如此!不然,則山東之盜,二世何緣不覺?南詔之敗,明皇何緣不知?今雖未至於斯,亦望陛下審聽而已。以上論青苗錢

  昔漢武之世,財力匱竭,用賈人桑宏羊之說,買賤賣貴,謂之均輸。於是商賈不行,盜賊滋熾,幾至於亂。孝昭既立,學者爭排其說,霍光順民所欲,從而予之,天下歸心,遂以無事。不意今者此論復興!立法之初,其說尚淺,徒言徙貴就賤,用近易遠。然而廣置官屬,多出緡錢,豪商大賈,皆疑而不敢動,以為雖不明言販賣,然既已許之變易。變易既行,而不與商賈爭利者,未之聞也!夫商賈之事,曲折難行。其買也,先期而予錢;其賣也,後期而取直。多方相濟,委曲相通,倍稱之息,由此而得。今官買是物,必先設官置吏,簿書廩祿,為費已厚;非良不售,非賄不行,是以官買之價,比民必貴。及其賣也,弊複如前。商賈之利,何緣而得?朝廷不知慮此,乃捐五百萬緡以與之!此錢一出,恐不可複。縱使其間薄有所獲,而征商之額,所損必多。今有人為其主牧牛羊者,不告其主,以一牛而易五羊。一牛之失,則隱而不言;五羊之獲,則指為勞績。陛下以為壞常平而言青苗之功,虧商稅而取均輸之利,何以異此?以上論均輸

  陛下天機洞照,聖略如神。此事至明,豈有不曉?必謂已行之事,不欲中變,恐天下以為執德不一,用人不終,是以遲留歲月,庶幾萬一,臣竊以為過矣。古之英主,無出漢高,酈生謀撓楚權,欲複六國。高祖曰:「善!趣刻印!」及聞留侯之言,吐哺而罵曰:「趣銷印!」夫稱善未幾,繼之以罵,刻印銷印,有同兒戲,何嘗累高祖之知人?適足以明聖人之無我。陛下以為可而行之,知其不可而罷之,至聖至明,無以加此。議者必謂民可與樂成,難與慮始,故勸陛下堅執不顧,期於必行。此乃戰國貪功之人,行險僥倖之說,陛下若信而用之,則是徇高論而逆至情,持空名而邀實禍,未及樂成,而怨已起矣。臣之所願結人心者,此之謂也。結人心止此

  士之進言者為不少矣,亦嘗有以國家之所以存亡、歷數之所以長短告陛下者乎?夫國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淺深,而不在乎強與弱;歷數之所以長短者,在風俗之厚薄,而不在乎富與貧。道德誠深,風俗誠厚,雖貧且弱,不害於長而存;道德誠淺,風俗誠薄,雖強且富,不救於短而亡。人主知此,則知所輕重矣。是以古之賢君,不以弱而忘道德,不以貧而傷風俗。而智者觀人之國,亦必以此察之:齊,至強也,周公知其後必有篡弑之臣;衛,至弱也,季子知其後亡;吳破楚人郢,而陳大夫逢滑知楚之必複;晉武既平吳,何曾知其將亂;隋文既平陳,房喬知其不久。元帝斬郅支,朝呼韓,功多於武、宣矣,偷安而王氏之釁生;宣宗收燕、趙,複河、湟,力強于憲、武矣,銷兵而龐勳之亂起。臣願陛下務崇道德而厚風俗,不願陛下急於有功而貪富強。使陛下富如隋,強如秦,西取靈武,北取燕薊,謂之有功可也,而國之長短則不在此。夫國之長短,如人之壽夭。人之壽夭在元氣,國之長短在風俗。世有尪贏而壽考,亦有盛世而暴亡。若元氣猶存,則尪贏而無害,及其已耗,則盛壯而愈危,是以善養生者,慎起居,節飲食,導引關節,吐故納新,不得已而用藥,則擇其品之上、性之良、可以久服而無害者,則五藏和平而壽命長;不善養生者,薄節慎之功,遲吐納之效,厭上藥而用下品,伐真氣而助強陽,根本已空,僵僕無日。天下之勢,與此無殊。故臣願陛下愛惜風俗,如護元氣。以上言培養國脈不在富強

  古之聖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齊眾,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於迂闊,老成初若遲鈍。然終不肯以彼而易此者,知其所得小而所喪大也。曹參,賢相也,曰:「慎無擾獄市。」黃霸,循吏也,曰:「治道去泰甚。」或譏謝安以清談廢事,安笑曰:「秦用法吏,二世而亡。」劉晏為度支,專用果銳少年,務在急速集事,好利之党相師成風。德宗初即位,擢崔祜甫為相,祜甫以道德寬大推廣上意,故建中之政,其聲翕然,天下想望,庶幾正觀。及盧杞為相,諷上以刑名整齊天下,馴致澆薄,以及播遷。我仁祖之禦天下也,持法至寬,用人有敘,專務掩覆過失,未嘗輕改舊章。然考其成功,則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則十出而九敗;以言其府庫,則僅足而無餘。徒以德澤在人,風俗知義。是以升遐之日,天下如喪考妣。社稷長遠,終必賴之,則仁祖可謂知本矣!今議者不察,徒見其末年吏多因循,事不振舉,乃欲矯之以苛察,齊之以智能,招來新進勇銳之人,以圖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澆風已成。且天時不齊,人誰無過?國君含垢,至察無徒。若陛下多方包容,則人材取次可用,必欲廣置耳目,務求瑕疵,則人不自安,各圖苟免。恐非朝廷之福,亦豈陛下所願哉?漢文欲用虎圈嗇夫,釋之以為利口傷俗。今若以口舌捷給而取士,以應對遲鈍而退人,以虛誕無實為能文,以矯激不仕為有德,則先王之澤,遂將散微!以上言用老成忠厚,不取新銳刻深

  自古用人,必須曆試。雖有卓異之器,必有已成之功。一則使其更變而知難,事不輕作;一則待其功高而望重,人自無辭。昔先主以黃忠為後將軍,而諸葛亮憂其不可,以為忠之名望,素非關、張之倫,若班爵遽同,則必不悅,其後關羽果以為言。以黃忠豪勇之姿,以先主君臣之契,尚複慮此,而況其他?世嘗謂漢文不用賈生,以為深恨。臣嘗推究其旨,竊謂不然。賈生固天下之奇才,所言亦一時之良策,然請為屬國,欲系單于,則是處士之大言,少年之銳氣。昔高祖以三十萬眾困于平城,當時將相群臣,豈無賈生之比?三表五餌,人知其疏,而欲以困中行說,尤不可信。兵,兇器也,而易言之,正如趙括之輕秦,李信之易楚。若文帝亟用其說,則天下殆將不安。使賈生嘗曆艱難,亦必自悔其說。用之晚歲,其術必精,不幸喪亡,非意所及。不然,文帝豈棄才之主?絳、灌豈蔽賢之士?至於晁錯,尤號刻薄。文帝之世,止于太子家令,而景帝既立。以為御史大夫。申屠賢相,發憤而死,更法改令,天下騷然,至於七國發難,而錯之術亦窮矣。文、景優劣,於此可見。大抵名器爵祿,人所奔趨。必使積勞而後遷,以明持久而難得,則人各安其分,不敢躁求。今若多開驟進之門,使有意外之得,公卿侍從,跬步可圖,其得者既不以僥倖自名,則不得者必皆以沉淪為恨,使天下常調,舉生妄心,恥不若人,何所不至?欲望風俗之厚,豈可得哉?選人之改京官,常須十年以上,薦更險阻,計析毫釐,其間一事聱牙,常至終身淪棄。今乃以一人之薦舉而予之,猶恐未稱,章服隨至。使積勞久次而得者,何以厭服哉?夫常調之人,非守則令,員多闕少,久已患之,不可複開多門,以待巧進。若巧者侵奪已甚,則拙者迫怵無聊。利害相形,不得不察。故近來外拙之人愈少,而巧進之士益多。惟陛下重之惜之,哀之救之!如近日三司獻言,使天下郡選一人,催驅三司文字,許之先次指射以酬其勞,則數年之後,審官吏部,又有三百餘人,得先占闕,常調待次,不其愈難?此外勾當發運均輸,按行農田水利,已據監司之體,各懷進用之心,轉對者望以稱旨而驟遷,奏課者求為優等而速化,相勝以力,相高以言,而名實亂矣!以上言不取驟進速化

  惟陛下以簡易為法,以清靜為心,使奸無所緣,而民德歸厚,臣之所願厚風俗者,此之謂也。厚風俗止此

  古者建國,使內外相制,輕重相權。如周如唐,則外重而內輕;如秦如魏,則外輕而內重。內重之弊,必有奸臣指鹿之患;外重之弊,必有大國問鼎之憂。聖人方盛而慮衰,常先立法以救弊。國家租賦,總于計省,重兵聚于京師,以古揆今,則似內重。恭惟祖宗所以預圖而深計,固非小臣所能臆度而周知。然觀其委任台諫之一端,則是聖人過防之至計。曆觀秦、漢以及五代,諫爭而死蓋數百人。而自建隆以來,未嘗罪一言者。縱有薄責,旋即超升,許以風聞,而無官長;風采所系,不問尊卑。言及乘輿,則天子改容;事關廊廟,則宰相待罪。故仁宗之世,議者譏宰相但奉行台諫風旨而已。聖人深意,流俗豈知?擢用台諫,固未必皆賢,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須養其銳氣、借之重權者,豈徒然哉?將以折奸臣之萌,而救重內之弊也。夫奸臣之始,以台諫折之而有餘;及其既成,以干戈取之而不足。今法令嚴密,朝廷清明,所謂奸臣,萬無此理。然養貓以去鼠,不可以無鼠而養不捕之貓;畜狗以防奸,不可以無奸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設此官之意,下為子孫立萬世之防?朝廷紀綱,孰大於此?臣自幼小所記,及聞長老之談,皆謂台諫所言,常隨天下公議。公議所與,台諫亦與之;公議所擊,台諫亦擊之。及至英廟之初,始建稱親之議。本非人主大過,亦無典禮明文,徒以眾心未安,公議不允,當時台諫以死爭之。今者物論沸騰,怨言交至,公議所在,亦可知矣。而相顧不發,中外失望。夫彈劾積威之後,雖庸人亦可以奮揚風采;消委之余,雖豪傑有不能振起。臣恐自茲以往,習慣成風,盡為執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紀綱一廢,何事不生?孔子曰:「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臣始讀此書,疑其太過,以為鄙夫之患失,不過備位而苟容。及觀李斯憂蒙恬之奪其權,則立二世以亡秦;盧杞憂懷光之數其惡,則誤德宗以再亂。其心本生於患失,而其禍乃至於喪邦,孔子之言,良不為過!是以知為國者,平居必有忘軀犯顏之士,則臨難庶幾有徇義守死之臣。苟平居尚不能一言,則臨難何以責其死節?人臣苟皆如此,天下亦曰殆哉!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如和羹,同如濟水。故孫寶有言:「周公上聖,召公大賢,猶不相悅,著於經典,兩不相損。」晉之王導,可謂元臣,每與客言,舉坐稱善,而王述不悅,以為人非堯、舜,安得每事盡善?導亦斂衽謝之。若使言無不同,意無不合,更唱迭和,何者非賢?萬一有小人居其間,則人主何緣得以知覺?臣之所謂願存紀綱者,此之謂也。以上存紀綱

  臣非敢曆詆新政,苟為異論。如近日裁減皇族恩例,刊定任子條式,修完器械,閱習鼓旗,皆陛下神算之至明,乾綱之必斷。』物議既允,臣敢有辭?然至於所獻三言,則非臣之私見,中外所病,其誰不知?昔禹戒舜曰:「無若丹朱傲,惟慢遊是好。」舜豈有是哉?周公戒成王曰:「無若殷王受之迷亂、酗於酒德哉!」成王豈有是哉?周昌以漢高為桀、紂,劉毅以晉武為桓、靈,當時人君曾莫之罪,書之史冊,以為美談。使臣所獻三言,皆朝廷未嘗有此,則天下之幸,臣與有焉。若有萬一似之,則陛下安可不察?然而臣為之計,可謂愚矣。以螻蟻之命,試雷霆之威,積其狂愚,豈可屢赦!大則身首異處,破壞家門;小則削籍投荒,流離道路。雖然,陛下必不為此。何也?臣天賦至愚,篤于自信,向者與議學校貢舉,首違大臣本意,已期竄逐,敢意自全?而陛下獨然其言,曲賜召對,從容久之,至謂臣曰:「方今政令得失安在?雖朕過失,指陳可也。」臣即對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縱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斷。但患求治太速,進人太銳,聽言太廣。」又備述其所以然之狀,陛下頷之曰:「卿所獻三言,朕當熟思之。」臣之狂愚,非獨今日,陛下容之久矣。豈有容之於始,而不赦之於終?恃此而言,所以不懼。臣之所懼者,譏刺既重,怨仇實多,必將詆臣以深文,中臣以危法,使陛下雖欲赦臣而不得,豈不殆哉?死亡不辭,但恐天下以臣為戒,無複言者!是以思之經月,夜以繼日,書成複毀,至於再三。感陛下聽其一言,懷不能已,卒吐其說,惟陛下憐其愚忠而卒赦之。不勝俯伏待罪憂恐之至!

  蘇軾/代張方平諫用兵書

  臣聞好兵猶好色也:傷生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賊民之事非一,而好兵者必亡,此理之必然者也。夫惟聖人之兵,皆出於不得已,故其勝也,享安全之福;其不勝也,必無意外之患。後世用兵,皆得已而不已,故其勝也,則變遲而禍大;其不勝也,則變速而禍小。是以聖人不計勝負之功,而深戒用兵之禍。何者?興師十萬,日費千金,內外騷動,殆于道路者七十萬家,內則府庫空虛,外則百姓窮匱。饑寒逼迫其後,必有盜賊之憂,死傷愁怨,其終必致水旱之報。上則將帥擁眾,有拔扈之心,下則士眾久役,有潰叛之志。變故百出,皆由用兵。至於興事首議之人,冥謫尤重。蓋以平民無故緣兵而死,怨氣充積,必有任其咎者。是以聖人畏之重之,非不得已不敢用也。

  自古人主好動干戈,由敗而亡者,不可勝數。臣今不敢複言,請為陛下言其勝者。秦始皇既平六國,複事胡越,戍役之患被于四海。雖拓地千里,遠過三代,而墳土未幹,天下怨叛,二世被害,子嬰就擒。滅亡之酷,自古所未嘗有也。漢武帝承文、景富溢之餘,首挑匈奴,兵連不解,遂使侵尋及于諸國,歲歲調發,所至成功。建元之間,兵禍始作,是時蚩尤旗出,長與天等。其春,戾太子生。自是師行三十餘年,死者無數,及巫蠱事起,京師流血,僵屍數萬,太子父子皆敗。故班固以為太子生長于兵,與之終始,帝雖悔悟自克,而沒身之恨已無及矣。隋文帝既下江南,繼事夷狄。煬帝嗣位,此志不衰。皆能誅滅強國,威震萬里,然而民怨盜起,亡不旋踵。唐太宗神武無敵,尤喜用兵,既已破滅突厥、高昌、吐谷渾等,猶且未厭,親駕遼東。皆志在立功,非不得已而用。其後武氏之難,唐室陵遲,不絕如線。蓋用兵之禍,物理難逃。不然,太宗仁聖寬厚,克己裕人,幾至刑措,而一傳之後,子孫塗炭,此豈為善之報也哉?由此觀之,漢、唐用兵於寬仁之後,故勝而僅存;秦、隋用兵于殘暴之餘,故勝而遂滅。臣每讀書至此,未嘗不掩卷流涕,傷其計之過也。若使此四君者,方其用兵之初,隨即敗衄,惕然戒懼,知用兵之難,則禍敗之興當不至此。不幸每舉輒勝,故使狃于功利,慮患不深。臣故曰勝則變遲而禍大,不勝則變速而禍小,不可不察也。

  昔仁宗皇帝覆育天下,無意於兵,將士惰偷,兵革朽鈍。元昊乘間,竊發西鄙,延安、涇原、麟府之間,敗者三四,所喪動以萬計,而海內晏然,兵休事已而民無怨言,國無遺患。何者?天下臣庶,知其無好兵之心,天地鬼神,諒其有不得已之實故也。今陛下天錫勇智,意在富強,即位以來,繕甲治兵,伺候鄰國。群臣百僚窺見此指,多言用兵。其始也,弼臣執國命者,無憂深思遠之心;樞臣當國論者,無慮害持難之識;在台諫之職者,無獻替納忠之議。從微至著,遂成厲階。既而薛向為橫山之謀,韓絳效深入之計,陳升之、呂公弼等陰與之協力,師徒喪敗,財用耗屈,較之寶元、慶曆之敗,不及十一。然而天怒人怨,邊兵背叛,京師騷然,陛下為之旰食者累月。何者?用兵之端,陛下作之,是以吏士無怒敵之意,而不直陛下也。尚賴祖宗積累之厚,皇天保祐之深,故使兵出無功,感悟聖意。然淺見之士,方且以敗為恥,力欲求勝以稱上心。於是王韶構禍於熙河,章悖造釁于梅山,熊本發難於渝滬。然此等皆戕賊已降,俘累老弱,困弊腹心,而取空虛無用之地以為武功,使陛下受此虛名,而忽於實禍,勉強砥礪,奮於功名。故沈起、劉彝復發于安南,使十余萬人暴露瘴毒,死者十而五六,道路之人斃於輸送,貲糧器械,不見敵而盡。以為用兵之意,必且少衰,而李憲之師,複出於洮州矣。今師徒克捷,銳氣方盛,陛下喜于一勝,必有輕視四夷、陵侮敵國之意。天意難測,臣實畏之!

  且夫戰勝之後,陛下可得而知者,凱旋捷奏,拜表稱賀,赫然耳目之觀耳。至於遠方之民,肝腦屠于白刃,筋骨絕於饋餉,流離破產,鬻賣男女,薰眼折臂,自經之狀,陛下必不得而見也;慈父孝子、孤臣寡婦之哭聲,陛下必不得而聞也。譬猶屠殺牛羊,刳臠魚鱉,以為膳羞,食者甚美,死者甚苦,使陛下見其號呼於梃刃之下,宛轉於刀幾之間,雖八珍之美,必將投箸而不忍食,而況用人之命以為耳目之觀乎?且使陛下將卒精強,府庫充實,如秦、漢、隋、唐之君,則既勝之後,禍亂方興,尚不可救,而況所任將吏,罷軟凡庸,較之古人,萬萬不逮。而數年以來,公私窘乏,內府累世之積,掃地無餘;州郡徵稅之儲,上供殆盡。百官廩俸,僅而能繼;南郊賞給,久而未辦。以此舉動,雖有智者,無以善其後矣。且饑疫之後,所在盜賊蜂起,京東河北,尤不可言。若軍事一興,橫斂隨作,民窮而無告,其勢不為大盜,無以自全。邊事方深,內患複起,則勝、廣之形,將在於此。此老臣所以終夜不寐,臨食而歎,至於痛哭而不能自止也。

  且臣聞之,凡舉大事,必順天心。天之所向,以之舉事必成;天之所背,以之舉事必敗。蓋天心向背之跡,見於災祥豐歉之間。今自近歲,日蝕星變,地震山崩,水旱癘疫,連年不解,民死將半,天心之向背可以見矣。而陛下方且斷然不顧,興事不已。譬如人子得過於父母,惟有恭順靜默,引咎自責,庶幾可解,今乃紛然詰責奴婢,恣行箠楚,以此事親,未有見赦于父母者。故臣願陛下遠覽前世興亡之跡,深察天心向背之理,絕意兵革之事,保疆睦鄰,安靜無為,為社稷長久之計,上以安二宮朝夕之養,下以濟四方億兆之命,則臣雖老死溝壑,瞑目於地下矣。

  昔漢祖破滅群雄,遂有天下;光武百戰百勝,祀漢配天。然至白登被圍,則講和親之議;西域請吏,則出謝絕之言。此二帝者,非不知兵也,盡經變既多,則慮患深遠。今陛下深居九重,而輕議討伐,老臣庸懦,私竊以為過矣。然而人臣納說於君,因其既厭而止之,則易為力;迎其方銳而折之,則難為功。凡有血氣之倫,皆有好勝之意,方其氣之盛也,雖布衣賤士,有不可奪。自非知識特達,度量過人,未有能於勇銳奮發之中,舍己從人,惟義是聽者也。今陛下盛氣于用武,勢不可回。臣非不知,而獻言不已者,誠見陛下聖德寬大,聽納不疑,故不敢以眾人好勝之常心望于陛下。且意陛下他日親見用兵之害,必將哀痛悔恨,而追咎左右大臣未嘗一言,臣亦將老且死,見先帝於地下,亦有以藉口矣。惟陛下哀而察之!

  蘇軾/徐州上皇帝書

  臣以庸才,備員冊府,出守兩郡,皆東方要地。私竊以為守法令,治文書,赴期會,不足以報塞萬一。輒伏思念東方之要務、陛下之所宜知者,得其一二,草具以聞,而陛下擇焉。

  臣前任密州建言:自古河北與中原離合,常系社稷存亡,而京東之地,所以灌輸河北,瓶竭則罍恥,唇亡則齒寒。而其民喜為盜賊,為患最甚,因為陛下畫所以待盜賊之策。及移守徐州,覽觀山川之形勢,察其風俗之所上,而考之於載籍,然後又知徐州為南北之襟要,而京東諸郡安危所寄也。昔項羽入關,既燒咸陽而東歸,則都彭城。夫以羽之雄略,舍咸陽而取彭城,則彭城之險固形便,足以得志于諸侯者可知矣。臣觀其地,三面被山,獨其西平川數百里,西走梁、宋,使楚人開關而延敵,材官騶發,突騎雲縱,真若屋上建瓴水也。地宜粟麥,一熟而飽數歲。其城三面阻水,樓堞之下,以汴、泗為池,獨其南可通車馬,而戲馬台在焉。其高十仞,廣袤百步,若用武之世,屯千人其上,聚檑木炮石,凡戰守之具,以與城相表裡,而積三年糧於城中,雖用十萬人不易取也。其民皆長大,膽力絕人,喜為剽掠,小不適意,則有飛揚跋扈之心,非止為盜而已。漢高祖,沛人也;項羽,宿遷人也;劉裕,彭城人也;朱全忠,碭山人也,皆在今徐州數百里間耳。其人以此自負,凶桀之氣,積以成俗。魏太祖以三十萬眾攻彭城,不能下,而王智興以卒伍庸材恣睢于徐,朝廷亦不能討。豈非以其地形便利、人卒勇悍故耶?

  州之東北七十餘裡,即利國監,自古為鐵官商賈所聚,其民富樂。凡三十六冶,冶戶皆大家,藏鏹巨萬。常為盜賊所窺,而兵衛寡弱,有同兒戲。臣中夜以思,即為寒心;使劇賊致死者十餘人白晝入市,則守者皆棄而走耳。地既產精鐵,而民皆善鍛,散冶戶之財以嘯召無賴,則烏合之眾,數千人之仗,可以一夕具也。順流南下,辰發巳至,而徐有不守之憂矣。不幸而賊有過人之才,如呂布、劉備之徒,得徐而逞其志,則東京之安危未可知也。近者,河北轉運司奏乞禁止利國監鐵,不許入河北,朝廷從之。昔楚人亡弓,不能忘楚,孔子猶小之。況天下一家,東北二冶皆為國興利,而奪彼與此,不已隘乎?自鐵不北行,冶戶皆有失業之憂,詣臣而訴者數矣。臣欲因此以征冶戶,為利國監之捍屏。今三十六冶,冶各百餘人。採礦伐炭,多饑寒亡命、強力鷙忍之民也。臣欲使冶戶每冶各擇有材力而忠謹者,保任十人,籍其名於官,授以卻刃刀槊,教之擊刺,每月兩衙集於知監之庭而閱試之,藏其刃於官,以待大盜,不得役使,犯者以違制論。冶戶為盜所擬久矣,民皆知之。使冶出十人以自衛,民所樂也,而官又為除近日之禁,使鐵得北行,則冶戶皆悅而聽命,奸猾破膽而不敢謀矣。

  徐城雖險固,而樓櫓敝惡,又城大而兵少,緩急不可守。今戰兵千人耳,臣欲乞移南京新招騎射兩指揮于徐。此故徐人也,嘗屯于徐,營壘材石既具矣,而遷于南京,異時轉運使分東西路,畏饋餉之勞而移之西耳。今兩路為一,其去來無所損益,而足以為徐之重。城下數裡,頗產精石無窮。而奉化廂軍,見闕數百人,臣願召石工以足之,聽不差出使。此數百人者,常採石以甃城,數年之後,舉為金湯之固。要使利國監不可窺,則徐無事;徐無事,則京東無虞矣。沂州山谷重阻,為逋逃淵藪,盜賊每入徐州界中。陛下若采臣言,不以臣為不肖,願複三年守徐,且得兼領沂州兵甲,巡檢公事,必有以自效。

  京東惡盜,多出逃軍。逃軍為盜,民則望風畏之。何也?技精而法重也。技精則難敵,法重則致死,其勢然也。自陛下置將官,修軍政,士皆精銳而不免於逃者。臣常考其所由,蓋自近歲以來,部送罪人配軍者,皆不使役人而使禁軍。軍士當部送者,受牒即行。往返常不下十日,道路之費,非取息錢不能辦。百姓畏法不敢貸,貸亦不可複得。惟所部將校,乃敢出息錢與之,歸而刻其糧賜,以故上下相持,軍政不修,博弈飲酒,無所不至,窮苦無聊,則逃去為盜。臣自至徐,即取不系省錢百余千別儲之。當部送者,量遠近裁取,以三月刻納,不取其息。將吏有敢貸息錢者,痛以法治之。然後嚴軍政,禁酒博。比期年,士皆飽暖,練熟技藝,等第為諸郡之冠。陛下遣敕使按閱,所具見也。臣願下其法諸郡,推此行之,則軍政修而逃者寡,亦去盜之一端也。

  臣聞之漢相王嘉曰:「孝文帝時,二千石長吏,安官樂職,上下相望,莫有苟且之意。其後稍稍變易,公卿以下轉相促急,司隸部刺史發揚陰私,吏或居官數月而退。二千石益輕賤,吏民慢易之,知其易危,小失意則起離畔之心。前山陽亡徒蘇令縱橫,吏士臨難莫肯仗節死義者,以守相威權素奪故也。國家有急,取辦于二千石。二千石尊重難危,乃能使下。」以王嘉之言而考之於今,郡守之威權,可謂素奪矣。上有監司伺其過失,下有吏民持其長短,未及按問,而差替之命已下矣。欲督捕盜賊,法外求一錢以使人,且不可得。盜賊凶,人情重而法輕者,守臣輒配流之,則使所在法司複按其狀,劾以失入。惴惴如此,何以得吏士死力而破奸人之黨乎?由此觀之,盜賊所以滋熾者,以陛下守臣權太輕故也。臣願陛下稍重其權,責以大綱,闊略其小。故凡京東多盜之郡,自青、鄆以降,如徐、沂、-齊、曹之類,皆慎擇守臣,聽法外處置強盜,頗賜緡錢,使得以佈設耳目,畜養爪牙。然緡錢多賜則難常,少又不足於用,臣以為每郡可歲別給一二百千,使以釀酒,凡使人葺捕盜賊,得以酒與之,敢以為他用者。坐贓論。賞格之外,歲得酒數百斛,亦足以使人矣。此又治盜之一術也。

  然此皆其小者,其大者非臣之所當言。欲默而不發,則又私自念遭值陛下英聖特達如此,若有所不盡,非忠臣之義,故昧死複言之。昔者以詩賦取士,今陛下以經術用人,名雖不同,然皆以文詞進耳。考其所得,多吳、楚、閩、蜀之人。至於京東、西、河北、河東、陝西五路,蓋自古豪傑之場,其人沉鷙勇悍,可任以事,然欲使治聲律,讀經義,以與吳、楚、閩、蜀之人爭得失於毫釐之間,則彼有不仕而已,故其得人常少。夫惟忠孝禮義之士,雖不得志,不失為君子;若德不足而才有餘者,困於無門,則無所不至矣。故臣願陛下特為五路之士別開仕進之門。漢法:郡縣秀民推擇為吏,考行察廉,以次遷補,或至二千石,入為公卿。古者不專以文詞取人,故得士為多:黃霸起于卒史,薛宣奮於書佐,朱邑選於嗇夫,丙吉出於獄吏。其餘名臣循吏,由此而進者,不可勝數。唐自中葉以後,方鎮皆選列校以掌牙兵。是時四方豪傑不能以科目自達者,皆爭為之,往往積功以取旄鉞。雖老奸巨盜或出其中,而名卿賢將,如高仙芝、封常青、李光弼、來瑱、李抱玉、段秀實之流,所得亦已多矣。王者之用人如江、河,江、河所趨,百川赴焉,蛟龍生之;及其去而之他,則魚鱉無所還其體,而鯢鰍為之制。今世胥史牙校,皆奴僕庸人者,無他,以陛下不用也。今將用胥史牙校,而胥史行文書,治刑獄錢谷,其勢不可廢鞭撻;鞭撻一行,則豪傑不出於其間。故凡士之刑者不可用,用者不可刑。故臣願陛下采唐之舊,使五路監司郡守,共選士人以補牙職。皆取人材心力有足過人,而不能從事於科舉者,祿之以今之庸錢,而課之鎮稅場務、督捕盜賊之類。自公罪杖以下聽贖,依將校法,使長吏得薦其才者,第其功伐,書其歲月,使得出仕比任子,而不以流外限其所至。朝廷察其尤異者,擢用數人。則豪傑英偉之士,漸出於此途,而奸猾之黨,可得而籠取也。其條目委曲,臣未敢盡言,惟陛下留神省察。

  昔晉武平吳之後,詔天下罷軍役,州郡悉去武備,惟山濤論其不可,帝見之曰:「天下名言也。」而不能用。及永甯之後,盜賊蜂起,郡國皆以無備不能制,其言乃驗。今臣于無事之時,屢以盜賊為言,其私憂過計亦已甚矣。陛下縱能容之,必為議者所笑。使天下無事而臣獲笑可也,不然,事至而圖之,則已晚矣。干犯天威。罪存不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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