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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原堂論文卷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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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代張方平諫用兵書 臣聞好兵猶好色也。傷生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賊民之事非一,而好兵者必亡。此理之必然者也。夫惟聖人之兵,皆出於不得已,故其勝也,享安全之福,其不勝也,必無意外之患。後世用兵,皆得已而不已,故其勝也,則變遲而禍大;其不勝也,則變速而禍小。是以聖人不計勝負之功,而深戒甩兵之禍。何者?興師十萬,日費千金,內外騷動,殆于道路者七十萬家。內則府庫空虛,外則百姓窮匱,饑寒逼迫,其後必有盜賊之憂;死傷愁怨,其終必致水旱之報。上則將帥擁眾,有跋扈之心;下剛士眾久役,有潰叛之志。變故百出,皆由用兵。至於興事首議之人,冥謫尤重。蓋以平民無故緣兵而死,怨氣充積,必有任其咎者。數句非儒者之言,亦失陳奏之體。是以聖人畏之、重之,非不得已不敢用也。以上渾言用兵必有禍災。 自古人主好動干戈,由敗而亡者不可勝數,臣今不敢複言,請為陛下言其勝者。秦始皇既平六國,複事胡越,戍役之患,被于四海,雖拓地千里,遠過三代,而墳土未幹,天下怨叛,二世被害,子嬰被擒,滅亡之酷,自古所未嘗有也。漢武帝承文景富溢之餘,首挑匈奴,兵連不解,遂使侵尋及于諸國,歲歲調發,所向成功。建元之間,兵禍始作。是時蚩尤旗出,長與天等。其春,戾太子生。自是師行三十餘年,死者無數。及巫蠱事起,京師流血,僵屍數萬,太子父子皆敗。班固以為太子生長于兵,與之終始。帝雖悔悟自克,而歿身之恨,已無及矣。隋文帝既下江南,繼事夷狄,煬帝嗣位,此心不衰。皆能誅滅強國,威震萬里,然而民怨盜起,亡不旋踵。唐太宗神武無敵,尤喜用兵。既已破滅突厥、高昌、吐谷渾等,猶且未厭,親駕遼東,皆志在立功,非不得已而用。其後武氏之難,唐室淩遲,不絕如線。蓋用兵之禍,物理難逃。不然,太宗仁聖寬厚,克己裕人,幾至刑措,而一傳之後,子孫塗炭,此豈為善之報也哉?武氏之禍謂由太宗窮兵所至,亦非事實。由是觀之,漢唐用兵於寬仁之後,故其勝而僅存;秦隋用兵于殘暴之餘,故其勝而遂滅。臣每讀書至此,未嘗不掩卷流涕,傷其計之過也。若使此四君者,方其用兵之初,隨即敗衄,惕然戒懼,知用兵之難,則禍敗之興當不至此。不幸每舉輒勝,故狃于功利,慮患不深。臣故曰:勝則變遲而禍大,不勝則變速而禍小,不可不察也。以上用兵勝者亦有大禍,敗者更不必論。 昔仁宗皇帝複育天下,無意於兵,將士惰偷,兵革朽鈍。元昊乘間竊發西鄙,延安、涇原、麟府之間,敗者三四,所喪動以萬計。而海內晏然,兵休事已,而民無怨言,國無遺患,何者?天下臣庶知其無好兵之心,天地鬼神諒其有不得已之實故也。以上仁宗雖用兵而民不怨。今陛下天錫勇智,意在富強。即位以來,繕治甲兵,伺候鄰國,群臣百寮窺見此指,多言用兵。其始也,弼臣執國命者,無憂深思遠之心;樞臣當國論者,無慮害持難之識;在台諫之職者,無獻替納忠之議。從微至著,遂成厲階。既而薛向為橫山之謀,韓絳效深入之計,陳升之呂公弼等,陰與之協力,師徒喪敗,財用耗屈,較之寶元、慶曆之敗,不及十一,然而天怒人怨,邊兵背叛,京師騷然,陛下為之旰食者累月。何者?用兵之端,陛下作之。是以吏士無怒敵之意,而不直陛下也。以上今日用兵而民怨。尚賴祖宗積累之厚,皇天保佑之深,故使兵出無功,感悟聖意。然淺見之士,方且以敗為恥,力欲求勝,以稱上心。於是王韶構禍於熙河,章惇造釁於橫山,熊本發難於渝瀘。然此等皆戕賊已降,俘累老弱,困弊腹心,而取空虛無用之地以為武功,使陛下受此虛名,而忽於實禍。勉強砥礪,奮於功名,故沈起、劉彝復發于安南,使十余萬人暴露瘴毒,死者十而五六,道路之人,斃於輸送,貲糧器械不見敵而盡。以為用兵之意,必且少衰,而李憲之師複出於洮州矣。今師徒克捷,銳氣方盛,陛下喜于一勝,必有輕視四夷,陵侮敵國之意,天意難測,臣實畏之。以上戰勝而銳氣方盛,兵無已時。且夫戰勝之後,陛下可得而知者,凱旋捷奏,拜表稱賀,赫然耳目之觀耳。至於遠方之民,肝腦屠于白刃,筋骨絕於饋餉,流離破產,鬻賣男女,熏眼折臂、自經之狀,陛下必不得而見也;慈父、孝子、孤臣、寡婦之哭聲,陛下必不得而聞也。譬猶屠殺牛羊,刳臠魚鱉以為膳羞,食者甚美,死者甚苦。使陛下見其號呼於梃刃之下,宛轉於刀幾之間,雖八珍之美,必將投筋而不忍食,而況用人之命以為耳目之觀乎?以上戰勝亦可哀矜,而不足喜。姚姬傳氏謂東坡此書是子虛烏有之事,方平並未入奏。蓋在黃州時聞永樂徐禧之敗,神宗悔痛,故追作是文以發揮己意,其以屠殺膳羞為譬,亦是黃州戒殺時議論也。國藩謂東坡好佛,以好殺喻黷兵,理自可通,惟首段言冥謫尤重,則失體耳。 且使陛下將卒精強,府庫充實,如秦漢隋唐之君,既勝之後,禍亂方興,尚不可救,而況所在將吏,疲軟凡庸,較之古人,萬萬不逮。而數年以來,公私窘乏,內府累世之積,掃地無餘;州郡徵稅之儲,上供殆盡;百官俸廩僅而能繼,南郊賞給久而未辦。以此舉動,雖有智者無以善其後矣。且饑疫之後,所在盜賊蜂起,京東河北,尤不可言。若軍事一興,橫斂隨作,民窮而無告,其勢不為大盜無以自全,邊事方深,內患複起,則勝廣之形,將在於此。此老臣所以終夜不寐,臨食而歎,至於慟哭而不能止也。以上兵弱餉絀,盜賊將起。 且臣聞之,凡舉大事必順天心,天之所向,以之舉事必成;天之所背,以之舉事必敗。蓋天心向背之跡,見於災祥豐歉之間。今自近歲日蝕星變,地震山崩,水旱癘疫,連年不改,民死將半。天心之向背,可以見矣。而陛下方且斷然不顧,興事不已。譬如人子得過於父母,惟有恭順靜思,引咎自責,庶幾可解。今乃紛然詰責奴婢,恣行箠楚,以此事親,未有見赦于父母者。故臣願陛下遠覽前世興亡之跡,深察天心向背之理,絕意兵革之事,保疆睦鄰,安靜無為,固社稷長久之計。上以安二宮朝夕之養,下以濟四方億兆之命,則臣雖老死溝壑,瞑目於地下矣。以上言察天心之向背,息兵安民。 昔漢祖破滅群雄,遂有天下。光武百戰百勝,祀漢配天。然至白登被圍,則講和親之議;西域請吏,則出謝絕之言。此二帝者,非不知兵也,蓋經變既多,則慮患深遠。今陛下深居九重而輕議討伐,老臣庸懦,私竊以為過矣。然人臣納說於君,因其既厭而止之則易為力,迎其方銳而折之則難為功。凡有血氣之倫,皆有好勝之意。方其氣之盛也,雖布衣賤士有不可奪,自非智識特達,度量過人,未有能勇於奮發之中舍己從人、惟義是聽者也。今陛下盛氣于用武,勢不可回,臣非不知,而獻言不已者,誠見陛下聖德寬大,聽納不疑,故不敢以眾人好勝之常心望于陛下。且意陛下他日親見用兵之害,必將哀痛悔恨,而追咎左右大臣未嘗一言,臣亦將老且死,見先帝於地下,亦有以藉口矣。惟陛下哀而察之。 東坡之文,其長處在徵引史實,切實精當,又善設譬喻。凡難顯之情,他人所不能達者,坡公則以譬喻明之。如「百步洪」詩首數句設譬八端,此外詩文亦幾無篇不設譬者。此文以屠殺膳羞喻輕視民命,以箠楚奴婢喻上忤天心,皆巧於構想,他人所百思不到者,既讀之而適為人人意中所有。古今奏議推賈長沙、陸宣公、蘇文忠三人為超前絕後。余謂長沙明于利害,宣公明于義理,文忠明於人情。吾輩陳言之道,縱不能兼明此三者,亦須有一二端明達深透,庶無格格不吐之態。 蘇軾/上皇帝書 臣近者不度愚賤,輒上封章言買鐙事,自知瀆犯天威,罪在不赦,席稿私室以待斧鉞之誅。而側聽逾旬,威命不至,問之府司,則買鐙之事尋以停罷。乃知陛下不惟赦之,又能聽之,驚喜過望,以至感泣。何者?改過不吝,從善如流,此堯舜禹湯所以勉強而力行,秦漢以來之所絕無而僅有。顧此買鐙毫髮之失,豈能上累日月之明,而陛下翻然改命,曾不移刻,則所謂智出天下而聽於至愚,威加四海而屈於匹夫。臣今知陛下可與為堯舜,可與為湯武,可與富民而措刑,可與強兵而伏戎虜矣。有君如此,其忍負之?惟當披露腹心,捐棄肝腦,盡力所至,不知其他。乃者臣亦知天下之事,有大於買鐙者矣,而獨區區以此為先者,蓋未信而諫,聖人不與;交淺言深,君子所戒。是以試論其小者,而其大者固將有待而後言。今陛下果赦而不誅,則是既已許之矣。許而不言,臣則有罪,是以願終言之。臣之所欲言者三:願陛下結人心、厚風俗、存紀綱而已。以上總起,篇首三百餘字,失之冗漫,漢唐制科對策往往如此。今京曹奏疏,首段亦多浮詞。若督撫奏疏,宜就事論事,閑語不可太多。 人莫不有所恃,人臣恃陛下之命,故能役使小民;恃陛下之法,故能勝伏強暴。至於人主所恃者誰歟?《書》曰:「予臨兆民,凜乎若朽索之馭六馬。」言天下莫危於人主也。聚則為君臣,散則為仇讎。聚散之間,不容毫釐。故天下歸往謂之王,人各有心,謂之獨夫。由此觀之,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人心之於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燈之有膏,如魚之有水,如農夫之有田,如商賈之有財。木無根則槁,燈無膏則滅,魚無水則死,農夫無田則饑,商賈無財則貧,人主失人心則亡,此必然之理,不可逭之災也。其為可畏,從古以然。苟非樂禍好亡,狂易喪志,孰敢肆其胸臆,輕犯人心乎?昔子產焚《載書》以彌眾言,賂伯石以安巨室,以為眾論難犯,專欲難成。而孔子亦曰:「信而後勞其民,未信則以為厲己也。」惟商鞅變法,不顧人言,雖能驟致富強,亦以召怨天下。使其民知利而不知義,見刑而不見德,雖得天下,旋踵而亡。至於其身,亦卒不免,負罪出走,而諸侯不納,車裂以徇,而秦人莫哀。君臣之間,豈願如此!宋襄公雖行仁義,失眾而亡,田常雖不義,得眾而強。是以君子未論行事之是非,先觀眾心之向背。謝安之用諸桓未必是,而眾之所樂,則國以義安。庾亮之召蘇峻未必非,而勢有不可,則反為危辱。自古迄今,未有和易同眾而不安,剛果自用而不危者也。以上渾言結人心,以下臚列失人心之事。 今陛下亦知人心之不悅矣。中外之人無賢不肖,皆言祖宗以來,治財用者不過三司使副判官,經今百年,未嘗闕事。今者無故又創一司,號日制置三司條例司,六七少年日夜講求于內,使者四十余輩分行營幹於外,造端宏大,民實驚疑;創法新奇,吏皆惶惑。賢者則求其說而不可得,未免於憂;小人則以其意度於朝廷,遂以為謗。謂陛下以萬乘之主而言利,謂執政以天子之宰而治財。商賈不行,物價騰踴,近自淮甸,遠及川蜀,喧傳萬口,論說百端。或言京師正店,議置監官,夔路深山,當行酒禁;拘收僧尼常住,減克兵吏廩祿。如此等類,不可勝言。而甚者,至以為欲複肉刑。斯言一出,民且狼顧。陛下與二三大臣,亦聞其語矣,然而莫之顧者,徒曰:「我無其事,又無其意,何恤於人言。」夫人言雖未必皆然,而疑似則有以致謗。人必貪財也,而後人疑其盜。人必好色也,而後人疑其淫。何者?未置此司,則無此謗。豈去歲之人皆忠厚,而今歲之士皆虛浮?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又曰:「必也正名乎?」今陛下操其器而諱其事,有其名而辭其意,雖家置一喙以自解,市列千金以購人,人必不信,謗亦不止。夫制置三司條例司,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與使者四十余輩,求利之器也。 驅鷹犬而赴林藪,語人曰:「我非獵也。」不如放鷹犬而獸自馴。操網罟而入江湖,語人曰:「我非漁也。」不如捐網罟而人自信。善言事者,每於最難明之處設譬喻以明之,東坡詩文皆以此擅長。故臣以為消讒慝而召和氣,複人心而安國本,則莫若罷制置三司條例司。夫陛下之所以創此司者,不過以興利除害也,使罷之而利不興害不除,則勿罷。罷之而天下悅人心安,興利除害,無所不可,則何苦而不罷?陛下欲去積弊而立法,必使宰相熟議而後行,事若不由中書,則是亂世之法。聖君賢相,夫豈其然!必若立法不免由中書,熟議不免使宰相。此司之設,無乃冗長而無名。以上言不宜設制置三司條例司之官。 智者所圖,貴於無跡。漢之文、景,紀無可書之事;唐之房、杜,傳無可載之功。而天下之言治者與文、景,言賢者與房、杜,蓋事已立而跡不見,功已成而人不知。故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豈惟用兵,事莫不然。今所圖者,萬分未獲其一也,而跡之布子天下,已若泥中之鬥獸,亦可謂拙謀矣。陛下誠欲富國,擇三司官屬與漕運使副,而陛下與二三大臣,孜孜講求,磨以歲月,則積弊自去而人不知,但恐立志不堅,中道而廢。孟子有言:「其進銳者其退速。」若有始有卒,自可徐徐,十年之後,何事不立?孔子曰:「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使孔子而非聖人,則此言亦不必用。《書》曰:「謀及卿士,至於庶人,翕然大同,乃底元吉。」若逆多而從少,則靜吉而作凶。今自宰相大臣,既已辭免不為,則外之議論,斷亦可知。宰相人臣也,且不欲以此自汙,而陛下獨安受其名而不辭,非臣愚之所識也。「宰相人臣也」四句有傾軋王介甫之意。 君臣宵旰,幾一年矣,而富國之效,茫如捕風,徒聞內帑出數百萬緡,祠部度五千餘人耳。以此為術,其誰不能?以上言謀事貴於無跡。且遣使縱橫,本非令典。漢武遣繡衣直指,桓帝遣八使,皆以守宰狼藉,盜賊公行,出於無術,行此下策。宋文帝元嘉之政,比于文、景,當時責成郡縣,未嘗遣使。及至孝武以郡縣遲緩,始命台使督之,以至肅齊。此弊不革,故景陵王子良上疏,極言其事,以為此等朝辭禁門,情態既異,暮宿州縣,威福便行,驅迫郵傳,折辱守宰,公私煩擾,民不聊生。唐開元中,宇文融奏置勸農判官,使裴寬等二十九人並攝禦史,分行天下,招攜戶口,檢責漏田。時張說、楊瑒、皇甫璟、楊相如皆以為不便,而相繼罷黜。雖得戶八十余萬,皆州縣希旨,以主為客,以少為多。及使百官集議都省,而公卿以下,懼融威勢,不敢異辭。陛下試取其傳讀之,觀其所行,為是為否?近者均稅寬恤,冠蓋相望,朝廷亦旋覺其非,而天下至今以為謗。曾未數歲,是非較然。臣恐後人視今,猶今之視昔。且其所遣,尤不適宜。事少而員多,人輕而權重。夫人輕而權重,則人多不服,或致侮慢以興爭。事少而員多,則無以為功,必須生事以塞責。陛下雖嚴賜約束,不許邀功,然人臣事君之常情,不從其令而從其意。今朝廷之意,好動而惡靜,好同而惡異。指意所在,誰敢不從?臣恐陛下赤子,自此無寧歲矣。以上論遣使太多。 至於所行之事,行路皆知其難,何者?汴水濁流,自生民以來不以種稻。秦人之歌曰:「涇水一石,其泥數鬥。且溉且糞,長我禾黍。」何嘗曰「長我粳稻耶」?今欲陂而清之,萬頃之稻,必用千頃之陂,一歲一淤,三歲而滿矣。陛下遽信其說,且使相視地形,萬一官吏苟且順從,真謂陛下有意興作,上糜帑廩,下奪農時,堤防一開,水失故道,雖食議者之肉,何補於民?天下久平,民物滋息,四方遺利,蓋略盡矣。今欲鑿空尋訪水利,所謂即鹿無虞,豈惟徒勞,必大煩擾。凡所擘畫利害,不問何人,小則隨事酬勞,大則量才錄用。若官私格沮,並行黜降,不以赦原。若才力不辦興修,便許申奏替換,賞可謂重,罰可謂輕,然並終不言。諸色人妄有申陳,或官私誤興功役,當得何罪?如此,則妄庸輕剽、浮浪奸人,自此爭言水利矣。成功則有賞,敗事則無誅,官司雖知其疏,豈可便行抑退。所在追集老少,相視可否,吏卒所過,雞犬一空,若非灼然難行,必須且為興役。何則?格沮之罪重而誤興之過輕,人多愛身,勢必如此。且古陂廢堰,多為側近冒耕,歲月既深,已同永業,苟欲興複,必盡追收,人心或搖,甚非善政。又有好訟之黨,多怨之人,妄言某處可作陂渠,規壞所怨田產。或指人舊業以為官陂,冒佃之訟,必倍今日。臣不知朝廷本無一事,何苦而行此哉?以上論興水利。 自古役人必用鄉戶,猶食之必用五穀,衣之必用絲麻,濟川之必用舟楫,行地之必用牛馬,雖其間或有以他物充代,然終非天下所可常行。今者徒聞江浙之間,數郡雇役王荊公新法惟雇役為善政,當日諸君子亦爭之不已。厥後司馬溫公改雇役仍為差役,東坡又力爭之。雇役猶今軍中雇募民夫,給與飯錢也,差役猶今擄人當夫,不給錢文也,而欲措之天下,是猶見燕晉之棗栗,岷蜀之蹲鴟,而欲以廢五穀,豈不難哉?又欲官賣所在坊場,以充衙前雇直衙前猶差總之名也。凡縣有大役,如運送官物錢糧之類,則責成衙前為夫役之總。故宋時派充衙前者,鄉之富民立即貧窮。韓魏公、司馬溫公皆有疏論之。王荊公以坊場為衙前之雇價,較之前此全不給錢者已稍優矣,雖有長役,更無酬勞。長役所得既微,自此必漸衰散,則州郡事體,憔悴可知。士大夫捐親戚、棄墳墓,以從官于四方者,宣力之餘,亦欲取樂,此人之至情也。若凋弊太甚,廚傳蕭然,則似危邦之陋風,恐非太平之盛觀。陛下誠慮及此,必不肯為。且今法令莫嚴於禦軍,軍法莫嚴於逃竄,禁軍三犯,廂軍五犯,大率處死,然逃軍常半天下,不知雇人為役,與廂軍何異?若有逃者,何以罪之?其勢必輕於逃軍,則其逃必甚於今日。為其官長,不亦難乎?近者雖使鄉戶頗得雇人,然至於所雇逃亡,鄉戶猶任其責。今遂欲於兩稅之外,別立一科,謂之庸錢,以備官雇,則雇人之責,官所自任矣。自唐楊炎廢租庸調以為兩稅,取大曆十四年應幹賦斂之數,以定兩稅之額,則是租調與庸,兩稅既兼之矣。今兩稅如故,奈何複欲取庸?聖人立法,必慮後世,豈可於兩稅之外,別立科名?萬一不幸,後世有多欲之君,輔之以聚斂之臣,庸錢不除,差役仍舊,使天下怨諾。推所從來,則必有任其咎者矣。又欲使坊郭等第之民,與鄉戶均役;品官形勢之家,與齊民並事。其說曰:「《周禮》:『田不耕者出屋粟,宅不毛者有裡布。』而漢世宰相之子,不免戍邊。」此其所以藉口也。古者官養民,今者民養官,給之以田而不耕,勸之以農而不力,於是乎有裡布屋粟夫家之征,而民無以為生,去為商賈,事勢當爾,何名役之?且一歲之戍不過三日,三日之雇其直三百,今世三大戶之役,自公卿以降,無得免者,其費豈特三百而已。大抵事若可行,不必皆有故事。若民所不悅,俗所不安,縱有經典明文,無補於怨。若行此二者,必怨無疑。女戶單丁,蓋天民之窮者也,古之王者首務恤此,而今陛下首欲役之,此等苟非戶將絕而未亡,則是家有丁而尚幼,若假之數歲,則必成丁而就役,老死而沒官。富有四海,忍不加恤。以上論雇役。 孟子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春秋》書作邱甲,用田賦,皆重其始,為民患也。青苗放錢,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歲常行,雖雲不許抑配,而數世之後,暴君汙吏,陛下能保之歟?異日天下恨之,國史記之,曰青苗錢自陛下始,豈不惜哉!且東南買絹,本用見錢,陝西糧草,不許折兌,朝廷既有著令,職司又每舉行,然而買絹未嘗不折鹽,糧草未嘗不折鈔,乃知青苗不許抑配之說,亦是空文。只如治平之初,揀刺義勇,當時詔旨慰諭,明言永不戍邊,著在簡書,有如盟約。於今幾日,論議已搖,或以代還東軍,或欲抵換弓手,約束難恃,豈不明哉!買絹之初本發見錢,後亦失信,揀刺義勇之初本言永不戍邊,後亦失信,以喻王介甫放青苗錢之初本言不許抑配,不久亦必失信也。東坡言事或引古事以譬之,或引近事以譬之,取其易曉。縱使此令決行,果不抑配,計其間願請之戶,必皆孤貧不濟之人家。若自有贏餘,何至與官交易。此等鞭撻已急,則繼之逃亡;逃亡之餘,則均之保鄰,勢有必至,理有固然。今之領常平倉穀者亦皆孤貧不濟之人,況宋領青苗錢須還利錢乎!且夫常平之為法也,可謂至矣,所守者約而所及者廣,借使萬家之邑,止有千斛,而穀貴之際,千斛在市,物價自平。一市之價既平,一邦之食自足,無操瓢乞丐之弊,無裡正催驅之勞。今若變為青苗,家貸一斛,則千戶之外,孰救其饑?且常平官錢常患其少,若盡數收糴,則無借貸;若留充借貸,則所糴幾何?乃知常平、青苗,其勢不能兩立,壞彼成此,所喪愈多、虧官壞民,雖悔何逮。臣竊計陛下欲考其實,則亦必問人,人知陛下方欲力行,必謂此法有利無害。以臣愚見,恐未可憑。何以明之?臣頃在陝西,見刺義勇提舉諸縣,臣嘗親行,愁怨之民哭聲振野。當時奉使還者,皆言民盡樂為,希合取容,自古如此。又以刺義勇時民怨而帝不聞,喻青苗一事亦民怨而帝不聞。不然,則山東之盜,二世何緣不覺?南詔之敗,明皇何緣不知?今雖未至於斯,亦望陛下審聽而已。以上論青苗錢。 昔漢武之世,財力匱竭,用賈人桑弘羊之說,買賤賣貴,謂之均輸。于時商賈不行,盜賊滋熾,幾至於亂。孝昭既立,學者爭排其說,霍光順民所欲,從而予之,天下歸心,遂以無事。不意今者此論復興。立法之初,其說尚淺,徒言徙貴就賤,用近易遠。然而廣置官屬,多出緡錢,豪商大賈皆疑而不敢動,以為雖不明言販賣,然既已許之變易。變易既行,而不與商賈爭利者,未之聞也。夫商賈之事,曲折難行。其買也,先期而予錢;其賣也,後期而取直。多方相濟,委曲相通,倍稱之息,由此而得。今官買是物,必先設官置吏,簿書廩祿為費已厚,非良不售,非賄不行,是以官買之價比民必貴。及其賣也,弊複如前。商賈之利,何緣而得?朝廷不知慮此,乃捐五百萬緡以與之!此錢一出,恐不可複。縱使其間薄有所獲,而征商之額,所損必多。均輸猶官運之鹽也,商稅猶各卡之抽厘也。官運多則厘稅少,自然之理。今有人為其主牧牛羊者,不告其主,以一牛而易五羊,一牛之失則隱而不言,五羊之獲則指為勞積,陛下以為壞常平而言青苗之功,虧商稅而取均輸之利,何以異此!以上論均輸。 陛下天機洞照,聖略如神。此事至明,豈有不曉?必謂已行之事,不欲中變,恐天下以為執德不一,用人不終,是以遲留歲月,庶幾萬一。臣竊以為過矣。古之英主無出漢高。酈生謀撓楚權,欲複六國,高祖曰:「善,趣刻印。」及聞留候之言,吐哺而罵曰:「趣銷印」。夫稱善未幾,繼之以罵;刻印銷印,有同兒。何嘗累高祖之知人,適足以明聖人之無我。陛下以為可而行之,知其不可而罷之,至聖至明,無以加此。議者必謂民可與樂成,難與慮始,故勸陛下堅執不顧,期於必行,此乃戰國貪功之人,行險徼幸之說。陛下若信用之,則是徇高論而逆至情,持空名而邀實禍,未及落成而怨已起矣。臣之所願結人心者,此之謂也。以上言不宜堅執前說。結人心止此。 士之進言者為不少矣,亦嘗有以國家之所以存亡,歷數之所以長短告陛下者乎?夫國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淺深,而不在乎強與弱;歷數之所以長短者,在風俗之厚薄,而不在乎富與貧。道德誠深,風俗誠厚,雖貧且弱,不害於長而存;道德誠淺,風俗誠薄,雖強且富,不救於短而亡。人主知此,則知所輕重矣。是以古之賢君,不以弱而忘道德,不以貧而傷風俗,而智者觀人之國,亦必以此察之。齊至強也,周公知其後必有篡弑之臣;衛至弱也,季子知其後亡;吳破楚入郢,而陳大夫逢滑知楚之必複。晉武既平吳,何曾知其將亂?隋文既平陳,房喬知其不久。元帝斬郅支朝呼韓,功多於武宣矣,偷安而王氏之釁生。宣宗收燕趙、複河湟,力強于憲武矣,銷兵而龐勳之亂起。臣願陛下務崇道德而厚風俗,不願陛下急於有功而貪富強。使陛下富如隋,強如秦,西取靈武,北取燕薊,謂之有功可也,而國之長短則不在此。夫國之長短如人之壽夭,人之壽夭在元氣,國之長短在風俗。世有尪羸而壽考,亦有盛壯而暴亡。若元氣猶存,則尪羸無害,及其已耗,則盛壯而愈危。是以善養生者,慎起居,節飲食,導引關節,吐故納新。不得已而用藥,則擇其品之上性之良,可以久服而無害者,則五臟和平而壽命長。不善養生者,薄節慎之功,遲吐納之效,厭上藥而用下品,伐真氣而助強陽,根本已空,僵僕無日。天下之勢與此無殊,故臣願陛下愛惜風俗如護元氣。以上言培養國脈不在富強。 古之聖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齊眾,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於迂闊,老成初若遲鈍,然終不肯以彼而易此者,知其所得小而所喪大也。曹參,賢相也,曰:「慎無擾獄市。」黃霸,循吏也,曰:「治道去泰甚。」或譏謝安以清談廢事,安笑曰:「秦用法吏,二世而亡。」劉晏為度支,專用果銳少年,務在急速。集事好利之党,相師成風。德宗初繼位,擢崔祐甫為相,祐甫以道德寬大,推廣上意,故建中之政,其聲翕然,天下想望,庶幾正觀。及盧杞為相,諷上以刑名整齊天下,馴致澆薄,以及播遷。我仁祖之禦天下也,持法至寬,用人有敘,專務掩覆過失,未嘗輕改舊章,然考其成功,則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則十出而九敗,以言其府庫,則僅足而有餘。徒以德澤在人,風俗知義,是以升遐之日,天下如喪考妣,社稷長遠,終必賴之。則仁祖可謂知本矣。今議者不察,徒見其末年吏多因循,事不振舉,乃欲矯之以苛察,齊之以智能,招來新進勇銳之人,以圖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澆風已成。且天時不齊,人誰無過?國君含垢,至察無徒。若陛下多方包容,則人材取次可用;必欲廣置耳目,務求瑕疵,則人不自安,各圖苟免,恐非朝廷之福,亦豈陛下所願哉!漢文欲用虎圈嗇夫,釋之以為利口傷俗。今若以口舌捷給而取士,以應對遲鈍而退人,以虛誕無實為能文,以矯激不仕為有德,則先王之澤,遂將散微。以上言用人宜求老成忠厚,不取新銳刻深。 自古用人必須曆試,雖有卓異之器,必有己成之功。一則使其更變而知難,事不輕作;一則待其功高而望重,人自無辭。昔先主以黃忠為後將軍,而諸葛亮憂其不可,以為忠之名望,素非關張之倫,若班爵遽同,則必不悅,其後關羽果以為言。以黃忠豪勇之姿,以先主君臣之契,尚複慮此,而況其他。世嘗謂漢文不用賈生,以為深恨。臣嘗推究其旨,竊謂不然。賈生固天下之奇才,所言亦一時之良策,然請為屬國,欲系單于,則是處士之大言,少年之銳氣。昔高祖以三十萬眾困于平城,當時將相群臣,豈無賈生之比?三表五餌,人知其疏,而欲以困中行說,尤不可信。兵,兇器也,而易言之,正如趙括之輕秦,李信之易楚。若文帝亟用其說,則天下殆將不安,使賈生嘗曆艱難,亦必自悔其說。用之晚歲,其術必精。不幸喪亡,非意所及。不然,文帝豈棄才之主?絳、灌豈蔽賢之士?至於晁錯,尤號刻薄,文帝之世止于太子家令,而景帝既立,以為御史大夫,申屠賢相發憤而死。更法改令,天下騷然。至於七國發難,而錯之術亦窮矣。文、景優劣,於此可見。大抵名器爵祿,人所奔趨,必使積勞而後遷,以明持久而難得,則人各安其分,不敢躁求。今若多開驟進之門,使有意外之得,公卿侍從,跬步可圖,其得者既不以徼幸自名,則不得者必皆以沉淪為恨。使天下常調循資按格者謂之常調官。舉生妄心,恥不若人,何所不至,欲望風俗之厚,豈可得哉!選人之改京官,常須十年以上。薦更險阻,計析毫釐,其間一事聱牙,常致終身淪棄。今乃以一人之薦舉而予之,猶恐未稱,章服隨至,使積勞久、次而得者何以厭服哉?夫常調之人,非守則令,員多闕少,久已患之,不可複開多門,以待巧進。若巧者侵奪已甚,則拙者迫怵無聊,利害相形,不得不察。故近來樸拙之人愈少,而巧進之士益多,惟陛下重之惜之,哀之救之。如近日三司獻言,使天下郡選一人,催驅三司文字,許之先次指射,以酬其勞,則數年之後,審官吏部,又有三百餘人得先占闕,常調待次,不其愈難!此外勾當發運均輸,按行農田水利,已據監司之體,各懷進用之心,轉對者望以稱旨而驟遷,奏課者求為優等而速化,相勝以力,相高以言,而名實亂矣。惟陛下以簡易為法,以清靜為心,使奸無所緣,而民德歸厚。臣之所願厚風俗者,此之謂也。以上言不宜躐等用人,不貴驟遷速化。厚風俗止此。 古者建國,使內外相制,輕重相權。如周如唐,則外重而內輕;如秦如魏,則外輕而內重。內重之蔽,必有奸臣指鹿之患;外重之蔽,必有大國問鼎之憂。聖人方盛而慮衰,常先立法以救蔽。國家租賦總于計省,重兵聚于京師,以古揆今,則似內重。恭惟祖宗所以預圖而深計,固非小臣所能臆度而周知,然觀其委任台諫之一端,則是聖人過防之至計。曆觀秦漢以及五代,諫爭而死,蓋數百人;而自建隆以來,未嘗罪一言者,縱有薄責,旋即超升,許以風聞,而無官長無官長猶雲無上司也,今都察院之總憲、副憲,雖稱台長,亦非堂官之體。風采所系,不問尊卑,言及乘輿則天子改容,事關廊廟則宰相待罪。故仁宗之世,議者譏宰相但奉行台諫風旨而已。聖人深意,流俗豈知?擢用台諫,固未必皆賢,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須養其銳氣,借之重權者,豈徒然哉!將以折奸臣之萌而救內重之弊也,夫奸臣之始,以台諫折之而有餘;及其既成,以干戈取之而不足。今法令嚴密,朝廷清明,所謂奸臣萬無此理。然養貓以去鼠,不可以無鼠而養不捕之貓!畜狗以防奸,不可以無奸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設此官之意。下為子孫立萬世之防,朝廷紀綱,孰大於此?臣自幼小所記,及聞長老之談,皆謂台諫所言,常隨天下公議。公議所與,台諫亦與之;公議所擊,台諫亦擊之。及至英廟之初,始建稱親之議,本非人主大過,亦無典禮明文。徒以眾心未安,公議未允,當時台諫以死爭之。今者物論沸騰,怨交至,公議所在,亦可知矣。而相顧不發,中外失望。夫彈劾積威之後,雖庸人亦可以奮揚;風采消委之余,雖豪傑有不能振起。臣恐自茲以往,習慣成風,盡為執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紀綱一廢,何事不生。以上言介甫之威,足以脅制台諫,使不敢言。「執政私人」等句,亦有傾軋之意。 孔子曰:「鄙夫可與事君也歟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臣始讀此書,疑其大過,以為鄙夫之患失:不過備位而苟容。及觀李斯憂蒙恬之奪其權,則立二世以亡秦;盧杞憂懷光之數其惡,則誤德宗以再亂。其心本生於患失,而其禍乃至於喪邦。孔子之言良不為過。是以知為國者,平居必常有忘軀犯顏之士,則臨難庶幾有徇義守死之臣。苟平居尚不能一言,則臨難何以責其死節?人臣苟皆如此,天下亦曰殆哉。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如和羹,同如濟水,故孫寶有言:「周公上聖,召公大賢,猶不相悅。著於經典,兩不相損。」晉之王導,可謂元臣,每與客言,舉座稱善,而王述不悅,以為人非堯舜,安得每事盡善,異亦斂衽謝之。若使言無不同,意無不合,更唱迭和,何者非賢?萬一有小人居其間,則人主何緣得以知覺!臣之所謂願存紀綱者,此之謂也。以上存紀綱,存紀綱一節事實太少,議論亦淺,與前二條殊不相稱,不足平列為三。 臣非敢曆詆新政,苟為異論,如近日裁減皇族恩例,刊定任子條式,修完器械,閱習鼓旗,皆陛下神算之至明,乾剛之必斷。物議既允,臣敢有辭?然至於所獻三言,則臣之私見,中外所病,其誰不知?昔禹戒舜曰:「無若丹朱傲,惟漫遊是好。」舜豈有是哉!周公戒成王曰:「無若殷王受之迷亂,酗於酒德哉!」成王豈有是哉?周昌以漢高為桀、紂,劉毅以晉武為桓、靈,當時人君曾莫之罪,書之史冊,以為美談。使臣所獻三言,皆朝廷未嘗有此,則天下之幸,臣與有焉。若有萬一似之,則陛下安可不察?然而臣之為計,可謂愚矣。以螻蟻之命,試雷霆之威,積其狂愚,豈可屢赦。大則身首異處,破壞家門;小則削籍投荒,流離道路。雖然,陛下必不為此,何也?臣天賦至愚,篤于自信。向者與議學校,貢舉,首違大臣本意,已期竄逐,敢意自全?而陛下獨然其言,曲賜召對,從容久之,至謂臣曰:「方今政令得失安在?雖朕過失,指陳可也。」臣即對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縱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斷,但患求治太速,進人太銳,聽言太廣。」又備述其所以然之狀,陛下頷之曰:「卿所獻三言,朕當熟思之。」臣之狂愚,非獨今日,陛下容之久矣豈有容之於始,而不赦之於終?恃此而言,所以不懼。臣之所懼者,譏刺既重,怨仇實多,必將詆臣以深文,中臣以危法,使陛下雖欲赦臣而不得,豈不殆哉!死亡不辭,但恐天下以臣為戒,無複言者,是以思之經月,夜以繼日,書成複毀,至於再三,感陛下聽其一言,懷不能已,卒吐其說,惟陛下憐其愚而卒赦之,不勝俯伏待罪憂恐之至。 奏疏總以明顯為要,時文家有典顯淺三字訣,奏疏能備此三字,則盡善矣。典字最難,必熟于前史之事蹟,並熟於本朝之掌故,乃可言典。至顯淺二字,則多本於天授,雖有博學多聞之士,而下筆不能顯豁者多矣。淺字與雅字相背,白香山詩務令老嫗皆解,而細求之,皆雅飭而不失之率。吾嘗謂奏疏能如白詩之淺,則遠近易於傳播,而君上亦易感動。此文雖不甚淺,而典顯二字,則千古所罕見也。 朱熹/戊申封事 戊申為宋孝宗淳熙十五年,朱子于時年五十九歲。前一年丁未,除公為江西提刑,辭,不允;戊申正月又辭,不允。三月啟行,在道再辭,趣公入對,六月召對於延和殿。公所面告孝宗者,語多切直,並面陳奏劄五件,旋除兵部郎官,以足疾辭。七月,在道再辭江西提刑之任,遂除直寶文闊,管嵩山崇福宮。九月、十月,複召公入對,十一月遂上此封事。 十一月一日,朝奉郎、直寶文閣、主管西京嵩山崇福宮臣朱熹謹齋沐具疏,昧死再拜,獻于皇帝陛下:臣猥以庸陋,蒙被聖知,有年於此矣。而兩歲以來,受恩稠疊,有加于前,顧視輩流,無與為比,其為感激之深,固有言所不能諭者。然竊惟念狂妄之言,抵觸忌諱,雖蒙聽納,不以為罪,而伏俟數月,未見其有略施行者,臣誠不自知,求所以堪陛下非常之恩者,而未,知其出也。是以慚懼,久不自安,不意陛下又欲召而見之。臣愚於此,仰窺聖意,尤不識其果何謂也。以為欲聽其計策,則言已陳而不可用;以為欲加之恩意,則寵既厚而無以加。二者之間,未有所當。此臣之所以徘徊前卻,懇扣辭避而不能已也。然而陛下猶未之許,則臣又重思之。前日進對之時,口陳之說,迫於疾作而猶有未盡言者。蓋嘗請以封事上聞,而久未敢進,豈非陛下偶垂記憶,而欲卒聞之乎?抑其別有以乎?臣不得而知也。然君父之命,至於再下,而為臣子者堅臥於家,則臣於此實有所未安者。其所深慮,獨恐進見之後,所言終不可用,而又徒竊誤寵如前之為,則臣之辭受將有所甚難處而終得罪者,是以輒因前請,而悉其所言以獻。九月十月,兩次召公入對,公再辭,不欲進見,故此三行云云。以為雖使得至陛下之前,所言不過如此。伏惟聖慈幸賜觀省,若以其言為是而次第行之,則臣之志願千萬滿足,退伏岩穴,死無所憾。萬一聖意必欲其來,則臣亦不過求一望見清光,而後懇請以歸而已。若見其言果無可取,則是臣所學之陋,他無所有,致使冒進陛下,亦將何所用之?不若因其懇請而許其歸休,猶足以兩有所全也。又況陛下之庭,侍從之列,方有造為飛語,以中害善良,唱為橫議,以脅持上下;其巧謀陰計,又有甚於前日之不思而妄發者。陛下無為使臣輕犯其鋒,而複蹈已覆之轍也。以上自明其不入殿奏對,而但陳封事之故。 蓋臣竊觀今日天下之勢,如人之有重病,內自心腹,外達四肢,蓋無一毛一發不受病者。雖於起居飲食,未至有妨,然其危迫之證,深於醫者,固已望之而走矣。是必得如盧扁、華佗之輩,授以神丹妙劑,為之湔腸滌胃,以去病根,然後可以幸于安全。如其不然,則病日益深,而病者不覺,其可寒心,殆非俗醫常藥之所能及也。故臣前日之奏,輒引藥不暝眩,厥疾不瘳之語。意蓋謂此,而其言有未盡也。然天下之事,所當言者不勝其眾,顧其序有未及者,臣不暇言,且獨以天下之大本,與今日之急務,深為陛下言之。 蓋天下之大本者,陛下之心也。今日之急務,則輔翼太子、選任大臣、振舉綱維、變化風俗、愛養民力、修明軍政六者是也。臣請昧死而悉陳之,惟陛下之留聽焉。以上具列所陳之大要。 臣之輒以陛下之心為天下之大本者,何也!天下之事,千變萬化,其端無窮,而無一不本於人主之心者,此自然之理也。故人主之心正,則天下之事無一不出於正;人主之心不正,則天下之事無一得由於正。蓋不惟賞之所勸,刑之所威,各隨所向,勢有不能已者,而其觀感之間,風動神速,又有甚焉。是以人主以眇然之身,居深宮之中,其心之邪正,若不得而窺者,而其符驗之著於外者,常若十目所視,十手所指,而不可掩。此大舜所以有「惟精惟一」之戒,孔子所以有「克己復禮」之雲,皆所以正吾此心,而為天下萬事之本也。此心既正,則視明聽聰,周旋中禮,而身無不正。是以所行無過不及,而能執其中,雖以天下之大,而無一人不歸吾之仁者。然邪正之驗著於外者,莫先于家人,而次及於左右,然後有以達於朝廷而及於天下焉。若宮闈之內,端莊齊肅,後妃有關雎之德,後宮無盛色之譏,貫魚順序,而無一人敢恃恩私以亂典常,納賄賂而行請謁,此則家之正也。退朝之後,從容燕息,貴戚近臣,攜僕奄尹,陪侍左右,各恭其職,而上憚不惡之嚴,下謹戴盆之戒,無一人敢通內外、竊威福。招權市寵,以紊朝政。此則左右之正也。內自禁省,外徹朝廷,二者之間,洞然無有毫髮私邪之間,然後發號施令,群聽不疑,進賢退奸,眾志咸服,紀綱得以振,而無侵撓之患;政事得以修,而無阿私之失。此所謂朝廷百官、六軍萬民,無敢不出於正而治道畢也。心一不正,則是數者,固無從而得其正;是數者一有不正,而曰心正,則亦安有是理哉?是以古先聖王,兢兢業業,持守此心,雖在紛華波動之中,幽獨得肆之地,而所以精之一之,克之複之,如對神明,如臨淵穀,未嘗敢有須臾之怠。然猶恐其隱微之間,或有差失而不自知也。是以建師保之官,以自開明;列諫爭之職,以自規正,而凡其飲食、酒漿、衣服、次舍、器用、財賄,與夫宦官,宮妾之政,無一不領於塚宰之官,使其左右前後,一動一靜,無不制以有司之法,而無纖芥之隙,瞬息之頃,得以隱其毫髮之私。蓋雖一人之尊,深居九重之邃,而凜然常若立於宗廟之中,朝廷之上。此先王之治所以由內及外,自微至著,精粹純白,無少瑕翳,而其遺風餘烈,猶可以為後世法程也。以上言古聖王正心之法。陛下試以是而思之,吾之所以精一克復,而持守其心者,果嘗有如此之功乎?所以修身齊家,而正其左右者,果嘗有如此之效乎?宮省事禁,臣固有不得而知者,然不見其形而視其影,不睹其內而占其外,則爵賞之濫,貨賂之流,閭巷竊言,久已不勝其籍籍矣。臣竊以是窺之,則陛下之所以修之家者,恐其未有以及古之聖王也。以上言修身齊家,未能出於一正。 至於左右便嬖之私,恩通過當,往者淵、覿、說、抃之徒。龍大淵、曾覿、張說、王抃皆以近習而至卿相。勢焰熏灼,傾動一時,今已無可言矣。獨有前日臣所面奏者。所面奏者即內侍甘昪也,雖蒙聖慈委曲開譬,然臣之愚,終竊以為此輩但當使之守門傳命,供掃除之役,不當假借崇長,使得逞邪媚,作淫巧於內,以蕩上心;立門庭、招權勢於外,以累聖政。而其有才無才,有罪無罪,自不當論。況其有才適所以為奸,有罪而不可複用乎?且如向來主管喪事,欽奉幾筵之命,遠近傳聞,無不竊笑。臣不知國史書之,野史記之,播於外國,傳於後世,且以陛下為何如主也?縱有曲折如前日所以論諭臣者,陛下亦安能家置一喙而人曉之耶?刑余小丑,不比人類,顧乃熒惑聖心,虧損聖德,以至此極,而公卿大臣,拱手熟視,無一言以救其失。臣之痛心,始者惟在於此。比至都城,則又知此曹之用事者,非獨此人,而侍從之臣,蓋已有出其門者。至其納財之途,則又不于士大夫,而專於將帥。臣於前日嘗輒以面奏,而陛下諭臣以為誠當深察而痛懲之矣。退而始聞陛下比子環列之尹,已嘗有所易置,乃知陛下固已深察其弊,而無所待於人言,然猶未能明正其罪,而反寵以崇資巨鎮,使即便安。此曹無知,何所忌憚。況中外將帥,其不為此者無幾,陛下亦未能推其類而悉去之也。陛下竭生靈之膏血,以奉軍旅之費,本非得已;而為軍士者,顧乃未嘗得一溫飽。甚者采薪織屨,掇拾糞壤,以度朝夕。其又甚者,至使妻女盛塗澤,倚市門以求食也。怨詈謗,悖逆絕理,正有不可聞者。一有緩急,不知陛下何所倚仗。是皆為將帥者,巧為名色,頭會箕斂,陰奪取其糧賜,以自封殖,而行貨賂于近習,以圖進用。彼此既厭足矣,然後時以薄少,號為羨余,陰奉燕私之費,以嫁士卒怨怒之毒于陛下,且幸陛下一受其獻,則後日雖知其罪,而不得複有所問也。出入禁闥腹心之臣,外交將帥,共為欺蔽,以至於此,豈有一毫愛戴陛下之心哉!方望溪謂朱子封事,雖明季楊、左之忠直敢言,無以過之,當即謂此等處耳。而陛下不悟,反寵昵之,以是為我之私人,至使宰相不得議其制置之得失,給諫不得論其除授之是非。以此而觀,則陛下所以正其左右,未能及古之聖王又明矣。以上言將帥賄賂近習,未能正其左右。 且私之得名何為也哉?據己分之所獨有,而不得以通乎其外之稱也。故自匹夫而言,則以一家為私,而不得以通乎其鄉;自鄉人而言,則以一鄉為私,而不得以通乎其國;自諸侯而言,則以一國為私,而不得以通乎天下。至於天子,則際天之所覆,極地之所載,莫非己分之所有,而無外之不通矣,又何以私為哉?今以不能勝其一念之邪,而至於有私心;以不能正其家人近習之故,而至於有私人。以私心用私人,則不能無私費。於是內損經費之入,外納羨餘之獻,而至於有私財。陛下上為皇天之所子,全付所覆,使其無有私而不公之處,其所以與我者,亦不細矣。乃不能充其大,而自為割裂以狹小之。使天下萬事之弊,莫不由此而出,是豈可不惜也哉!以上言不應有私財、私人。 若以時勢之利害言之,則天下之勢,合則強,分則弱,故諸葛亮之告其君曰:「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藏否,不宜異同。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內外異法也。」當是之時,昭烈父子以區區之蜀,抗衡天下十分之九,規取中原,以興漢室。以亮忠智為之深謀,而其策不過如此,可謂深知時務之要,而暗合乎先王之法矣。夫以蜀之小,而於其中又以公私自分,彼此如兩國然,則是將以梁益之半,圖吳魏之全。又且內小人而外君子,廢法令而保奸回,使內之所出者,日有以賊乎外;公之所立者,常不足以勝乎私。則是此兩國者,又自相攻,而其內之私者常勝,外之公者常負也。外有鄰敵之虞,內有陰邪之寇,日夜夾攻而不置,為國家者亦已危矣。夫以義理言之既如彼,以利害言之又如此,則今日之事,如不蚤正,臣恐陛下之心,雖勞於求賢,而一有所妨乎此,則賢人必不得用,而所用者皆庸謬巧之人;雖勤於立政,而一有所礙乎此,則善政必不得立,而所行者皆阿私苟且之政。日往月來,養成禍本,而貽燕之謀未遠,輔相之職不修,紀綱壞於上,風俗壞於下,民愁兵怨,國勢日卑,一旦猝有不虞,臣竊寒心。不知陛下何以善其後也。然則臣之所謂天下大本,惟在陛下之一心者,可不汲汲皇皇,而求有以正之哉。以上三段皆言天下之大本,首在正心而去私。 至於輔翼太子之說,則臣前日所謂數世之仁者,蓋以微發其端,而未敢索言之也。夫太子天下之本,其輔翼之不可不謹,見於《保傅傳》者詳矣《保傅傳》見《大戴禮》,賈生《政事疏》所引最多。陛下聖學高明,洞貫今古,宜不待臣言而喻。然臣竊嘗怪陛下所以調護東宮者,何其疏略之甚也。由前所論而觀之,豈非所以自治者,猶未免於疏略,因是亦以是為當然而不之慮耶!夫自王十朋、陳良翰之後,官僚之選,號為得人而能稱其職者,蓋已鮮矣。而又時使邪佞、儇薄、闒冗、庸妄之輩,或得參錯於其間,所謂講讀,聞亦姑以應文備數,而未聞其有箴規之效。至於從容朝夕,陪侍游燕者,又不過使臣、宦者數輩而已。皇太子睿性夙成,閱理久熟,雖若無待於輔導,然人心難保,氣習易汙。習于正則正,習於邪則邪,此古之聖王教世子者,所以必選端方正直、道術博聞之士與之居處,而又使之逐去邪人,不使見惡行。蓋嘗謹之於微,不待其有過而後規也。今三代之制雖不可考,且以唐之六典論之。東宮之官,師傅賓客既職輔導,而詹事府、兩春坊實擬天子之三省,故以詹事庶子領之,其選甚重。今則師傅賓客既不復置,而詹事庶子有名無實,其左右春坊,遂直以使臣掌之,何其輕且褻之甚耶!夫立太子而不置師傅賓客,則無以發其隆師親友、尊德樂義之心;獨使春坊使臣得侍左右,則無以防其戲慢媟狎、奇袤雜進之害。此已非細事矣。至於皇孫,德性未定,聞見未廣,又非皇太子之比,則其保養之具,尤不可以不嚴。而今日之官屬尤不備,責任尤不專,豈任事者亦有所未之思耶!謂宜深詔大臣,討論前代典故,東宮除今已置官外,別置師傅賓客之官,使與朝夕遊處,罷去春坊使臣,而使詹事庶子各複其職。宮中之事,一言之入,一令之出,必由於此而後通焉。又置贊善大夫,擬諫官以箴闕失。王府則宜稍放六典親王之制,置賓友諮議,以司訓導;置長史司馬,以總眾職。妙選耆德,不雜他材;皆置正員,不為兼職,明其職掌,以責功效,則其官屬已略備矣。陛下又當以時召之,使侍燕游,從容啟迪。凡古先聖王正心、修身、平治天下之要,陛下之所服行而已有效,與其勉慕而未能及,愧悔而未能免者,傾倒羅列,悉以告之,則聖子神孫,皆將有以得乎陛下心傳之妙;而宗社之安,統業之固,可以垂于永久而無窮矣。此今日急務之一也。以上輔翼太子,急務之一。 至於選任大臣之說,則臣前所謂勞於求賢,而賢人不得用者,蓋已發其端矣。夫以陛下之聰明,豈不知天下之事,必得剛明公正之人,而後可任也哉?其所以常不得如此之人,而反容鄙夫之竊位者,非有他也,直以一念之間,未撤其私邪之蔽,而燕私之好,便嬖之流,不能盡由於法度。若用剛明公正之人以為輔相,則恐其有以妨吾之事,害吾之人,而不得肆。是以選掄之際,常先排擯此等,置之度外,而後取凡疲懦軟熟、平日不敢直言正色之人,而揣摩之。又予其中得以至庸極陋,決可保其不至於有所防者,然後舉而加之於位。是以除書未出,而其物色先定;姓名未顯,而中外已逆知其決非天下之第一流矣。此等語實甚戇直,孝宗以其為賢者而優容之耳。故以陛下之英明剛斷,略不世出,而所取以自輔者,未嘗有如汲黯、魏征之比,顧常反得如秦檜晚年之執政台諫者而用之,彼以人臣竊國柄,而畏忠言之悟主以發其奸也,故專取此流以塞賢路、蔽主心,乃其勢之不得已者。陛下尊居宸極,威福自己,亦何賴於此輩而乃與之共天下之政,以自蔽其聰明,自壞其綱紀,而使天下受其弊哉?夫其所以取之者如此,故其選之不得而精;選之不精,故任之不得而重;任之不重,則彼之所以自任者亦輕。夫以至庸之材,當至輕之任,則雖名為大臣,而其實不過供給唯諾,奉行文書,以求不失其窠坐資級,如吏卒之為而已。求其有以輔聖德、修朝政而振紀綱,不待智者而知其必不能也。下此一等,則惟有作奸欺,植黨與,納貨賄,以濁亂陛下之朝廷耳。其尤甚者,乃至十有餘年而後敗露以去,然其列布於後,以希次補者,又已不過此等人矣。蓋自其台諫為侍從,而其選已如此,其後又擇其尤碌碌者而登用之,則亦無怪乎陛下常不得天下之賢才而屬任之也。然方用之之初,亦日姑欲其無所害於吾之私而已,夫豈知其所以害夫天下之公者,乃至於此哉!陛下誠反是心以求之,則庶幾乎得之矣,蓋不求其可喜而求其可畏,不求其能適吾意而求其能輔吾德,不憂其自任之不重,而常恐吾所以任之者之未重;不為燕私近習一時之計,而為宗社生靈萬世無窮之計。陛下誠以此取之,以此任之,而猶曰不得其人,則臣不信也。此今日急務之二也。以上選任大臣,急務之二。 至於振肅紀綱、變化風俗之說,則臣前所謂勤於立政,而善政卒不得立者,亦已發其端矣。夫以陛下之心,憂勤願治,不為不至,豈不欲夫綱維之振、風俗之美哉?但以一念之間未能去其私邪之蔽,是以朝廷之上,忠邪雜進,刑賞不分;士夫之間,志趣卑污,廉恥廢壞,顧猶以為事理之當然,而不思有以振厲矯革之也。蓋明於內然後有以齊乎外,無諸己而後可以非諸人。今宮省之間,禁密之地,而天下不公之道,不正之人,顧乃得以窟穴盤據於其間,而陛下目見耳聞,無非不公不正之事,則其所以薰蒸銷鑠,使陛下好善之心不著,疾惡之意不深,其害己有不可勝言者矣。及其作奸犯法,則陛下又未能深割私愛,而付諸外廷之議,論以有司之法,是以紀綱不能無所撓敗;而所以施諸外者,亦因是而不欲深究切之。且如頃年方伯連帥自「且如頃年」以下二十二行,皆當時政事之大紊綱紀者,但未明指其姓名,今亦不能一一指出矣,嘗以有髒汙不法聞者矣,鞫治未競而已有與郡之命,及台臣有言,則遂與之祠祿,而理為自陳,至於其所藏匿作過之人,則又不復逮捕付獄。名為降官,而實以解散其事。此雖宰相曲庇鄉黨,以欺陛下,然臣竊意陛下非全然不悟其欺者,意必以為人情各有所私,我既欲遂我之私,則彼亦欲遂彼之私,君臣之間,顏情稔熟,則其勢不得不少容之。且以為雖或如此,亦未至甚害於事,而不知其敗壞綱紀,使中外聞之腹非巷議,皆有輕侮朝廷之心。奸髒之吏,則皆鼓舞相賀,不復畏陛下之法令,則亦非細故也。又如廷臣爭議配享,其間邪正曲直,固有所在,則兩無所問而並去之;監司挾私以誣郡守,則不問其曲直而兩皆罷免;監司使酒以淩郡守,亦不問其曲直而兩皆與祠;宰相植党營私,孤負任使,則曲加保全,而使之去,台諫懷其私恩,陰拱不言,而陛下亦不之問也。其有初自小官,擢為,台諫三四年間,趨和承意,不能建明一事,則年除歲遷,至極其選。一日論及一二武臣罪惡,則便斥為郡守,而不與職名,從臣近典東畿,遠帥西蜀,一遭飛語,則體究具析體究具析,皆宋時公牘字樣,猶今曰懲究、曰查辦也。無所不至,及究析來上,而所聞不實,則言之者晏然,亦無所訶。山陵諸使,鬻賣辟闕,煩擾吏民,禦史有言,亦無行遣,而或反得超遷。禦史言及畿漕,則名補卿列,而實奪之權。其所言者,則雖量加絀削,而繼以進用。從班之中,賢否猶雜,至有終歲緘默,不聞一言以裨聖德者。顧亦隨群逐隊,排連補,其桀黠者乃敢造飛語、立橫議,如臣前所陳者,而宰相畏其兇焰,反撓公議而從之,台諫亦不敢聞于陛下而請其罪,陛下視此綱紀為何如?可不反求諸身,而亟有以振肅之耶!以上振肅紀綱,急務之三。 綱紀不振於上,是以風俗頹弊于下,蓋其為患之日久矣,而浙中為尤甚。大率習為軟美之態,依阿之言,而以不分是非,不辨曲直為得計。下之事上,固不敢少忤其意;上之禦下,亦不敢稍咈其情,惟其私意之所在,則千途萬轍,經營計較,必得而後已。甚者以金珠為酺醢,以契券為詩文,宰相可啖則啖宰相,近習可通則通近習。惟得之求,無複廉恥。父詔其子,兄勉其弟,一用其術,而不復知有忠義名節之可貴。其俗已成之後,則雖賢人君子,亦不免習於其說。一有剛毅正直、守道循理之士,出乎其間,則群議眾排,指為道學之人,而加以矯激之罪。上惑聖聰,下鼓流俗。蓋自朝廷之上,以及閭裡之間,十數年來以此二字禁錮天下之賢人君子,複如崇宣之間所謂元祐學術者崇宣,謂北宋崇甯宣和之際也,時以司馬光、蘇軾等為元祐學術,立黨人碑以禁錮之,南宋亦禁道學。排擯詆辱,必使無所容措其身而後已。嗚呼,此豈治世之事,而尚複忍言之哉!又其甚者,乃敢誦言於眾,以為陛下嘗謂今日天下幸無變故,雖有仗節死義之士,亦何所用。此言一播,大為識者之憂,而臣知其有以必非陛下之言也。夫仗節死義之士,當平居無事之時,誠若無所用者;然古之人君所以必汲汲以求之者,蓋以如此之人,臨患難而能外死生,則其在平世必能輕爵祿;臨患難而能盡忠節,則其在平時必能不詭隨。平日無事之時得而用之,則君心正於上,風俗美於下,足以逆折奸萌,潛消禍本,自然不至真有仗節死義之事,非謂必知後日當有變故而預蓄此人以擬之也。惟其平日自恃安寧,便謂此等人材必無所用,而專取一種無道理、無學識、重爵祿、輕名義之人,以為不務矯激而尊寵之,是以綱紀日壞,風俗日偷,非常之禍伏於冥冥之中;而一旦發於意慮之所不及,平日所用之人,交臂降叛,而無一人可同患難,然後前日擯棄流落之人,始複不幸而著其忠義之節。以天寶之亂觀之,其將相、貴戚、近幸之臣,皆已頓顙賊庭;而起兵討賊,卒至於殺身湛族而不悔,如巡遠、杲卿之流,則遠方下邑,人主不識其面目之人也。使明皇早得巡等而用之,豈不能銷患於未萌?巡等早見用於明皇,又何至真為仗節死義之舉哉!商鑒不遠,在夏後之世,此識者所以深憂於或者之言也。雖以臣知陛下聖學高明,識慮深遠,決然不至有此議論,然每念小人敢托聖訓以蓋其奸,而其為害至於足以深沮天下忠臣義士之氣,則亦未嘗不痛心疾首,而不敢以識者之慮為過計之憂也。陛下視此風俗為何如,可不反求諸身而亟有以變革之耶?此今日急務之三四也。以上變革風俗,急務之四。 至於愛養民力、修明軍政之說,則民力之未裕,生於私心之未克,而宰相台諫失職也。軍政之未修,生於私心之未克,而近習得以謀帥也。是數說者,臣皆以極陳於前矣,今請即民力之未裕而推言之。臣聞虞允文之為相也,蓋取版曹歲入窠名之必可指擬者,號為歲終羨餘之數,而輸之內帑。顧以其有名無實,積累掛欠,空載簿籍,不可催理者,撥還版曹。窠名猶今日款目。版曹,今之戶部也。必可指擬者,猶今日有著之款。不可催理者,猶今日無著之款。其為說曰,內帑之積,將以備他日用兵進取不時之需,而版曹目今經費,已自不失歲入之數。聽其言誠甘且美矣,然自是以來二十餘年,內帑歲入不知幾何,而認為私貯,典以私人。宰相不得以式貢均節其出入,版曹不得以簿書句考其在亡,其日銷月耗,以奉燕私之費者,蓋不知其幾何矣。而曷嘗聞其能用此錢以易敵人之首,如太祖皇帝之言哉?徒使版曹經費闕乏日甚,督趣日峻,以至廢去祖宗以來破分良法,舊法,州縣催理官物已及九分以上,謂之破分,諸司即行住催,版曹亦置不問,貧民些少拖欠亦得遷延以待蠲免。自曾懷用事,始除此法,舊欠悉行拘催。而必以十分登足為限;以為未足,則又造為比較監司郡守殿最之法以誘脅之,不復問其政教設施之得失,而一以其能剝民奉上者為賢。於是中外承風,競為苛急,監司明諭州郡,郡守明諭屬邑,不必留心民事,惟務催督財賦。此民力之所以重困之本。而稅外無名之賦,如和買折帛、科罰月樁之屬,尚未論也。其次,則陛下所用之宰相,不能擇中外大吏,而惟徇私情之厚薄;所用之台諫,不能公行糾劾,而惟快一己之愛憎。是以監司郡守,多不得人,而其賢者,或以舉職業忤台諫而遭斥逐也。至於監司太多,而事權不歸於一;銓法雖密,而縣令未嘗擇人,則又其法之有未善者。然其本正則此等不難區處,其本未正則雖或舉此,臣恐未見其益而反有其害也。以上,民力未裕。又嘗即夫軍政之不修而推之,則臣聞日者諸將之求進也,必先掊克士卒以殖私財,然後以此自結于陛下之私人,而祈以姓名達于陛下之貴將。貴將得其姓名,即以付之軍中,使自什伍以上,節次保明,稱其材武堪任將帥,然後具為奏牘,而言之陛下之前。陛下但見其等級推先,案牘具備,則誠以為公薦而可以得人矣。今軍中士卒稟保而後具奏,當時蓋有此例。咸豐十年,王有齡令軍中將士具呈公保何桂清,請免治罪,或亦仿其例與?而豈知其諧價輸錢,已若晚唐之債帥哉?只此一事,有耳者無不聞,有口者無不道,然以其門戶幽深,蹤跡詭秘,故無路得以窺其交通之實狀,是以雖或言之,而陛下終不信也。夫將者三軍之司命,而其選置之方,乖刺如此,則彼智勇材略之人,其孰肯抑心下首于宦官、宮妾之門?而陛下之所得以為將帥者,皆庸夫走卒,固不知兵謀師律之為何事,而惟克剝之是先,交結之是圖矣。理直而氣剛。陛下不知其然,而猶望其修明軍政,激勸士卒,以強國勢,豈不誤哉!以上軍政不修。然將帥之不得人,非獨兵卒之受其弊也,推其為害之極,則又有以及乎民者。蓋將帥得人,則尺籍嚴而蓄儲羨,屯田立而漕運省。今為將帥者如此,則固無望其肯核軍實而豐儲蓄矣。至於屯田,則彼自營者尤所不願,故朝廷不免為之別置使者以典治之,而屯兵之眾,資其撥遣,則又不免使參其務。然聞其占護軍人,不肯募其願耕者以行,而強其不能者以往,至屯則偃蹇不耕,而反為民田之害。使者文吏,其力蓋有所不能制者。屯田之眾,須由軍中撥交,屯田使者不得不令諸將參與其事。占護,猶今言霸佔、袒護也。是以陛下欲為之切而久不得成也。屯田不立,漕運煩費水路輸送曰漕,陸路輸送曰運、曰轉,凡物皆然,不獨米糧也,諸州苗米,至或盡數起發,而無以供州兵之食,則加耗斛面之弊紛紛而起,而民益困矣。又凡和買折帛、科罰月樁之類,往往亦為供軍之故而不可除。若屯田立而所資于諸路者減,則此屬庶乎其皆可禁矣。今乃不然,則是置將之不善,而害足以及民也。以上置將不善而害民,因軍政不修而民力愈困,急務之五、六。 凡此數者,根株深固,枝葉廣闊,若不可以朝變而夕除者。然究其本,則亦在夫陛下之反諸身耳。聖心誠無不正,則必能出私帑以歸版曹矣。版曹不至甚闕,必能複破分之法,除殿最之科,以寬州縣矣。聖心誠無不正,則宮能擇宰相以選牧守矣,擇台諫以供刺舉矣。聖心誠無不正,則必能嚴宦官、兵將、交通之禁,而以選將屬宰相矣。宰相誠得其人,則必能為陛下擇將帥以作士氣,計軍實、廣屯田以省漕運矣。上自朝廷,下達州縣,治民典軍之官既皆得人,然後明詔宰相,議省監司之員而精其選,重其責。又詔銓曹使以縣之劇易分為等差,而常切詢訪。天下之官吏能為縣者,不拘薦舉之有無,不限資格之高下,而籍其姓名,使以次補最劇之縣。果有治績,則優而進之;不勝其任,則絀而退之。凡州縣之間,無名非理之供,橫斂巧取之政,其泰甚而可去者可以漸去,而民力庶乎其可寬矣。以上因言民力而推本於正心,則百弊皆除,貫串乎大本之一,急務之四。 至於屯田之利,則以臣愚見,當使大將募軍士,使者招遊民,各自為屯,不相牽制。其給授、課督、賞罰、政令,各從本司自為區處。軍中自有將校可使,不須別置官吏。使者則聽其辟置官屬三五人,指使一二十人,以備使令。又擇從官通知兵農之務,兼得軍民之情者一員為屯田使,總治兩司之政,而通其奏請,趣其應副。又以歲時按行察其勤惰之實,以行誅賞。如此,則兩屯心競,各務其功,田事可成,漕運可省,而諸路無名非理之供,橫斂巧取之政,前日有所不獲已而未可盡去者,今亦可以悉禁,民力庶乎其益裕矣。此今日急務之五六也。以上因民力而議改屯田之政。 凡此六事,皆不可緩,而其本則在於陛下之一心。一心正則六事無不正。一有人心私欲以介乎其間,則雖欲憊精勞力,以求正夫六事者,亦將徒為文具,而天下之事愈至於不可為矣。故所謂天下之大本者,又急務之最急而尤不可以少緩者,惟陛下深留聖意而亟圖之。使大本誠正,急務誠修,而治效不進,國勢不強,中原不復,仇敵不滅,則臣請伏鈇鉞之誅,以謝陛下。陛下雖欲赦之,臣亦不敢承也。以上歸於大本之正,總結上文。 然又竊聞之今日士夫之論,其與臣不同者非一,及究其實,則皆所謂似是而非者也。蓋其樂因循之無事者,則曰陛下之年寢高,而天下亦幸無事。年寢高而血氣不能不衰,天下無事則不宜更為庸人所擾。其欲奮厲而有為者,則又曰祖宗之積憤不可以不攄,中原之故疆不可以不復,以此為務,則聖心不待勸勉而自強;舍此不圖,則雖策厲以有為,而無所向望以為標準,亦卒歸於委靡而已。凡此二說,亦皆有理,而臣輒皆以為非者。蓋樂因循者,知聖人之血氣有時而衰,而不知聖人之志氣無時而衰也。知天下之有事之不可以苟安,而不知天下無事之尤不可以少怠也。況今日之天下,又未得為無事乎?且以衛武公言之,其年九十有五矣,猶箴儆于國,以求規諫,而作抑戒之詩以自警,使人朝夕誦之,不離於其側。此其年豈不甚高,而其戒謹恐懼之心,豈以是而少衰乎?況陛下視武公之年,三分未及其二,而責任之重,地位之高,又有十百千萬于武公者。臣雖不肖,又安敢先處陛下于武公之下,而直謂其不能乎?且天下之事,非艱難多事之可憂,而宴安酖毒之可畏,政使功成治定,無一事之可為,尚當朝兢夕惕,居安慮危,而不可以少怠。況今天下雖若未有目前之急,然民貧財匱,兵惰將驕,外有強暴之寇仇,內有愁怨之軍民,其他難言之患,隱於耳目之所不加,思慮之所不接者,近在堂奧之間,而遠在數千里之外,何可勝數!追計其前,既未有可見之效;卻顧於後,又未有可守之規,亦安得遽謂無事而遂以逸豫處之乎?以上駁因循無事之說者。 其思奮厲者,又徒知恢復之不可忘,頹惰之不可久,然不知不世之大功易立,而至微之本心難保;中原之戎寇易逐,而一己之私意難除也。誠能先其所難,則其易者將不言而自辦;不先其難而徒僥倖于其易,則雖朝夕談之,不絕於口,是以徒為虛言以快天下之意而已。又況此事之失,已在隆興之初,不合遽然罷兵講和,遂使晏安酖毒之害,日滋日長,而坐薪嘗膽之志,日遠日忘。是以數年以來,綱維解弛,釁孽萌生,區區東南,事猶有不勝慮者,何恢復之可圖乎?故臣不敢隨例迎合,苟為大言以欺陛下;而所望者,則惟欲陛下先以東南之未治為憂,而正心克己,以正朝廷、修政事,庶幾真實功效可以馴致,而不至於別生患害,以妨遠圖。蓋所謂善《易》者不言《易》,而真志於恢復者,果不在於撫劍抵掌之間也。以上駁奮厲有為之說者。 論者又或以為陛下深于老佛之學,而得其識心見性之妙,于古先聖王之道,蓋有不約而自合者,是以不悅於世儒之常談死法,而於當世之務,則甯以管商一切功利之說為可取,今乃以其所厭飫鄙薄者陳於其前,亦見其言愈多而愈不合也。臣以為此亦似是而非之論,非所以進盛德於日新也。彼老子浮屠之說,固有疑于聖賢者矣,然其實不同者則此以性命為真實,而彼以性命為空虛也。此以為實,故所謂寂然不動者,萬理粲然於其中,而民彝物則,無一之不具,所謂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則必順其事,必循其法,而無一事之或差。彼以為空,則徒知寂滅為樂,而不知其為實理之原;徒知應物見形,而不知其有真妄之別也。是以自吾之說而修之,則體用一原,顯微無間,而治心、修身、齊家、治國,無一事之非理。由彼之說,則其本末橫分,中外斷絕,雖有所謂朗澈靈通、虛靜明妙者,而無所救於滅理亂倫之罪,顛倒運用之失也。故自古為其學者,其初無不似有可喜,考其終則詖淫邪遁之見,鮮有不作而害於政事者。是以程顥常辟之曰:「自謂窮神知化,而不足以開物成務;言為無不周遍,而實外於倫理;窮深極微,而不可以入堯舜之道。天下之學,自非淺陋固滯,則必入於此。是謂正路之榛蕪,聖門之蔽塞,辟之而後可與人道。」嗚呼!此真可謂理到之言,惜乎其未有以聞于陛下者。使陛下過聽髡徒誑妄之說,而以為真有合于聖人之道,至分治心、治身、治人以為三術,而以儒者之學為最下,則臣竊為陛下憂此心之害於政事,而惜此說之布於來今也。如或未以臣言為然,則聖質不為不高,學之不為不久,而所以正心、修身以及天下者,其效果安在也?是豈可不思其所以然者而亟反之哉! 若夫管商功利之說,則又陋矣。陛下所以取之者,則以既斥儒者之道為常談死法,而天下之務日至於前,彼浮屠之學又不足以應之,是以有味乎彼之言,而冀其富國強兵或有近效耳。然自行其說至今幾年,而國日益貧,兵日益弱,所謂近效者亦未之見,而聖賢所傳生財之道、理財之義、文武之怒、道德之威,則固所以為富強之大而反未有講之者也,豈不誤哉!今議者徒見老佛之高、管商之便,而聖賢所傳明善誠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者,初無新奇可喜之說,遂以為常談死法而不足學。夫豈知其常談之中,自有妙理;死法之中,自有活法,固非老佛管商之陋所能仿佛其萬分也哉。伏惟陛下察臣之言,以究四說之同異而明辨之因循、奮厲、老莊、管商即上文所駁之四說也,則知臣之所言,非臣所為之說,乃古先聖賢之說;非聖賢所為之說,乃天經地義自然之理。雖以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之聖,顏曾伋軻之賢,而有所不能違也。則於臣之言,與夫論者之說,其為取捨從違,不終日而決矣。以上駁老佛管商,蓋孝宗生平宗旨如此。 抑臣於此又竊有感而自悲焉。蓋臣之得事陛下,於今二十有七年矣,而於其間得見陛下,數不過三。自其始見於隆興之初,固嘗輒以近習為言矣;辛醜再見,又嘗論之;今歲三見,而其所言又不過此。臣遐方下士,田野之人,豈有積怨深怒于此曹,而固欲攻之以快已私也哉!其所以至於屢進不合而不敢悔者,區區之意,獨為國家之計,而不敢自為身謀,其愚亦可見矣。然自頃以來,歲月逾邁,如川之流,一往而不復反,不惟臣之蒼顏白髮,已迫遲暮,而竊仰天顏,亦覺非昔時矣。臣之鄙滯,固不能別有忠言奇謀以裨聖聽,而陛下日新之盛德,亦未能有以使臣釋然而忘其夙昔之憂也。則臣于此安得不深有感而重自悲乎!身伏衡茅,心馳魏闕,竊不勝其愛君憂國之誠,敢冒萬死,刳瀝肺肝,以效野人食芹炙背之獻,且以自乞其不肖之身焉。以上自傷其老,感君以誠。伏惟陛下哀憐財赦而擇其中,則非獨愚臣之幸,實宗社生靈之幸。臣熹誠惶誠恐,昧死再拜謹言。 此篇正文一萬一百一十字,公之自注夾行書寫者又二千九百一十四字。北宋之萬言書,以蘇東坡、王介甫兩篇為最著,南宋之萬言書,以公此篇及文信國對策為最著。文章則蘇、王較健,義理則公較精。篇中約分四節,第一節,言所以不上殿入對,而僅陳奏封事之故。第二節,陳大本一端。第三節,言急務六事。第四節,辨駁當時士大夫四說。第三節所指各務,皆切中時政之得失,其戇直殆過於汲黯、魏征,其氣節之激昂,則方望溪氏以擬明季楊、左者,庶幾近之。他人諫其事,公則格其心;他人攻君之失,公則並糾大臣、近臣之過。第二節、第四節所論,皆本其平日讀書學道,深造有得之言,實有諸己而後以獻諸君,初無一語取辦于臨時者,此非文士所可襲取也。惟過於冗長,似一筆書成,無修飾潤色之功,故乏勁健之氣、鏗鏘之節。其逐段夾行分注,以達未盡之意,似不可以為訓。茲故置之不錄。第四節辨駁四說,似不宜羼入此篇之內。學古者不可不知。 王守仁/申明賞罰以厲人心疏 據江西按察司整飭兵備帶管分巡嶺北道副使楊璋呈;「伏睹大明律內,該載失誤軍事條:領兵官已承調遣,不依期進兵策應,若承差告報軍期而違限,因而失誤軍機者,並斬。從軍違期條:若軍臨敵境,托故違期,三日不至者斬。主將不固守條:官軍臨陣先退,及圍困敵城而逃者斬。此皆罰典也。及查得原擬直隸、山東、江西等處征剿流賊升賞事例:一人並二人為首,就陣擒斬以次劇賊一名者,五兩;二名者,十兩;三名者,升實授一級,不願者賞十兩。陣亡者升一級,俱世襲,不願者賞十兩。擒斬從賊六名以上至九名者,止升實授二級,餘功加賞。不及六名,除升一級之外,扣算賞銀。三人、四人、五人以上共擒斬以次劇賊一名者,賞銀十兩均分;從賊一名者,賞五兩均分。領軍、把總等官,自斬賊級不准升賞。部下獲功七十名以上者,升署一級;五百名者,升授一級;不及數者量賞。一人捕獲從賊一名者,賞銀四兩,二名者賞八兩,三名者升一級。以次劇賊一名者,升署一級,俱不准世襲,不願者賞五兩。此皆賞格也。以上備述例載罰典賞格,皆楊璋所引。賞罰如此,宜乎人心激勸,功無不立。然而有未能者,蓋以賞罰之典雖備,然罰典止行於參題之後,而不行於臨陣對敵之時;賞格止行于大軍征剿之日,而不行於尋常用兵之際故也。且以嶺北一道言之。四省連絡,盜賊淵藪,近年以來,如賊首謝志珊、高快馬、黃秀魁、池大鬢之屬,不時攻城掠鄉,動輒數千餘徒。每每督兵追剿,不過遙為聲勢,俟其解圍退散,卒不能取決一戰者,以無賞罰為之激勸耳。合無申明賞罰之典,今後但遇前項賊情,領兵官不拘軍衛有司,所領兵眾有退縮不用命者,許領兵官軍前以軍法從事。領兵官不用命者,許總統兵官軍前以軍法從事。所統兵眾有能對敵擒斬功次或赴敵陣亡,從實開報,複勘是實,轉達奏聞,一體升賞。至若生擒賊徒,鞫問明白,即時押赴市曹,斬首示眾。庶使人知警畏,亦與見行事例,決不待時,無相悖戾。如此,則賞罰既明,人心激勵,盜賊生髮得以即時撲滅,糧餉可省,事功可見矣。具呈到臣。」以上錄楊璋原呈。 卷查三省盜賊,二三年前總計不過三千有餘,今據各府州縣兵備守備等官所報,已將數萬,蓋已不啻十倍於前。臣嘗深求其故,詢諸官僚,訪諸父老,采諸道路,驗諸田野,皆以為盜賊之日滋,由於招撫之太濫,招撫之太濫,由於兵力之不足;兵力之不足,由於賞罰之不行。誠有如副使楊璋所議者,臣請因是為陛下略言其故。 盜賊之性,雖皆凶頑,固亦未嘗不畏誅討。夫唯為之,而誅討不及,又從而招撫之,然後肆無所忌。蓋招撫之議,但可偶行於無辜脅從之民,而不可常行於長惡怙終之寇;可一施于回心向化之徒,而不可屢施於隨招隨叛之黨。南贛之盜,其始也,被害之民恃官府之威令,猶可聚眾而與之角。鳴之於官,而有司者以為既招撫之,則皆置之不問,盜賊習知官府之不彼與也。與,敵也。《左傳》襄公二十五年:「一與一」,謂一人敵一人也,吾鄉諺語曰「個打個」。《史記》龍且曰:「吾平生知韓信為人易與耳。」謂易敵也。此與字之古義也。陽明雲不彼與,猶俗雲官府不敢惹他也。益從而仇脅之,民不任其苦,知官府之不足恃,亦遂靡然而從賊,由是盜賊益無所畏,而出劫日頻,知官府之必將己招也。百姓益無所恃,而從賊日眾,知官府之必不能為己地也。夫平良有冤苦無伸,而盜賊乃無求不遂,為民者困征輸之劇,而為盜者獲犒賞之勤,則亦何苦而不彼從乎?是故近賊者為之戰守,遠賊者為之嚮導,處城郭者為之交援,在官府者為之間諜。其始出於避禍,其卒也從而利之,故曰盜賊之日滋,由於招撫之太濫者,此也。以上敘招撫太濫。 夫盜賊之害,神怒人怨,孰不痛心?而獨有司者必欲招撫之,亦豈得已哉。誠使強兵悍卒,足以殲渠魁而蕩巢穴,則百姓之憤雪,地方之患除,功成名立,豈非其所欲哉!然而南贛之兵素不練養,類皆脆弱驕惰,每遇徵發,追呼拘攝,旬日而始集。約束齎遣,又旬日而始至,則賊已稇載歸巢矣。或猶遇其未退,望賊塵而先奔,不及交鋒而已敗。以是禦寇,猶驅群羊而攻猛虎也,安得不以招撫為事乎?故凡南贛之用兵,不過文移調遣,以苟免坐視之罰;應名剿捕,聊為招撫之媒。求之實用,斷有不敢。何則?兵力不足,則剿捕未必能克;剿捕不克,則必有失律之咎;則必徵調日繁,督責日至,糾舉論劾者四面而起。往往坐是而至於落職敗名者有之。招撫之策行,則可以安居而無事,可以無調發之勞,可以無戴罪殺賊之責,無地方多事不得遷轉之滯。夫如是,孰不以招撫為得計?是故甯使百姓之荼毒,而不敢出一卒以抗方張之虜;甯使孤兒寡婦之號哭、顛連疾苦之無告,而不敢提一旅以忤反招之賊。蓋招撫之議,其始也,出於不得已;其卒也,遂守以為常策。故曰招撫之太濫,由於兵力之不足者,此也。以上敘兵力不足。 古之善用兵者,驅市人而使戰,收散亡之卒,以抗強虜。今南贛之兵,尚足以及數千,豈盡無可用乎?然而金之不止,鼓之不進,未見敵而亡,不待戰而北,何者?進而效死,無爵賞之勸;退而奔逃,無誅戮之及,則進有必死,而退有幸生也,何苦而求必死乎?吳起有雲:「法令不明,賞罰不信,雖有百萬,何益於用?」凡兵之情,畏我則不畏敵,畏敵則不畏我。今南贛之兵皆畏敵而不畏我,欲求其用,安可得乎?故曰兵力之不足,由於賞罰之不行者,此也。以上敘賞罰不行。 今朝廷賞罰之典,固未嘗不具,但未申明而舉行耳。古者賞不逾時,罰不後事。過時而賞與無賞同,後事而罰與不罰同,況過時而不賞,後事而不罰,其亦何以齊一人心而作興士氣?是雖使韓、白為將,亦不能有所成,況如臣等腐儒小生,才識昧劣,而素不知兵者,亦複何所冀乎!議者以南贛諸處之賊,連絡數郡,蟠據四省,非奏調狼兵,大舉夾攻,恐不足以掃蕩巢穴。是固一說也。然臣以為狼兵之調,非獨所費不資,兼其所過殘掠,不下於盜。大兵之興,曠日持久,聲勢彰聞,比及舉事,諸賊渠魁悉已逃遁,所可得者不過老弱脅從,無知之民。於是乎有橫罹之慘,於是乎有妄殺之弊。班師未幾,而山林之間,複已呼嘯成群。此皆往事之已驗者。臣亦近揀南贛之精銳,得二千有餘,部勒操演,略有可觀。誠使得以大軍誅討之,賞罰而行之,平時假臣等以便宜行事,不限以時,而唯成功是責,則比于大軍之舉。臣竊以為可省半費而收倍功。以上言不必調狼兵,但用南贛之兵行大軍誅討之例,即可成功。 臣請以近事證之。臣于本年正月十五日抵贛,卷查兵部所諮申明律例:「今後地方但有草賊生髮,事情緊急,該管官司即便依律調撥官軍,乘機剿捕,應合會捕者,亦就調發策應。但系軍情火速,差人申奏,敢有遲延隱匿,巡撫、巡按、三司官即便參問,依律罷職、充軍等項發落。雖不系聚眾草賊,但系有名強盜,肆行劫掠,賊勢兇惡,或白晝攔截,或明火持杖,不拘人數多少,一面設法緝捕,即時差人申報,合于上司,並具申本部知會處置。如有仍前朦朧隱蔽,不即申報,以致聚眾滋蔓,貽患地方,從重參究,決不輕貸等因,題封欽依備行前來。」右八行錄兵部文。欽依,今曰欽遵。備行,今曰行知,或曰諮行移行。時以前官久缺,未及施行,臣即刊印數千百紙,通行所屬,佈告遠近,未及一月,而大小衙門以賊情來報者接踵,亦遂屢有斬獲一二人,或五六人、七八人者。何者?兵得隨時調用,而官無觀望掣肘,則自然無可推託逃避,思效其力。由此言之,律例具存,前此唯不申明而舉行耳。今使賞罰之典悉從而申明之,其獲效亦未必不如是之速也。伏望皇上念盜賊之日熾,哀民生之日蹙,憫地方荼毒之愈甚,痛百姓冤憤之莫伸,特敕兵部,俯采下議,特假臣等令旗令牌,使得便宜行事,如是而兵有不精,賊有不滅,臣等亦無以逃其死。以上言申明律例,獲效必速,請頒令旗令牌。 夫任不專,權不重,賞罰不行,以至於僨軍敗事,然後選重臣,假以總制之權而往拯之,縱善其後,已無救於其所失矣。臣才識淺昧,且體弱多病,自度不足以辦此,行從陛下乞骸骨,苟全余喘于林下,但今萬待罪於此,心知其弊,不敢不為陛下盡言。自請旗牌,恐人疑為貪權,故又自明其脫屣名位之素志。陛下從臣之請,使後來者得效其分寸,收討賊之功,臣亦得以少逭死罪于萬一。 文章之道,以氣象光明俊偉為最難而可貴。如久雨初睛,登高山而望曠野;如樓俯大江,獨坐明窗淨几之下,而可以遠眺;如英雄俠士,裼裘而來,絕無齷齪猥鄙之態。此三者皆光明俊偉之象,文中有此氣象者,大抵得於天授,不盡關乎學術。自孟子、韓子而外,惟賈生及陸敬輿、蘇子瞻得此氣象最多。陽明之文亦有光明俊偉之象,雖辭旨不甚淵雅,而其軒爽洞達,如與曉事人語,表裡粲然,中邊俱徹,固自不可幾及也。沅弟之文筆光明豁達,得之天授,若更加以學力,使篇幅不失之冗長,字句悉歸於精當,則優入古人之域,不自覺矣。 方苞/請矯除積習興起人材劄子 此疏為乾隆二年所上,公年七十矣。公以康熙三十八年舉於鄉,四十五年成進士,時年三十九歲,因聞母病,未應殿試而歸。五十年以戴名世之案被逮入京,下獄。五十二年出獄,召入南書房。雍正間屢遷至內閣學士。乾隆二年擢禮部右侍郎,上此疏。 臣聞人臣之義,國爾忘家,君爾忘身。士大夫敦尚氣節,東漢以後,惟前明為盛。居官而致富厚,則朝士避之若浼,鄉里皆以為羞。至論大事,擊權奸,則大臣多以去就爭。台諫之官,朝受廷杖,諫疏夕具,連名繼進。至魏忠賢播惡,自公卿以及庶官,甘流竄,捐腰領,受錐鑿炮烙之毒而不悔者,踵相接也。雖曰激於意氣,然亦不可謂非忠孝之實心矣!惟其如是,故正、嘉以後,國政傎於上,而臣節砥于下,賴以維持而不至亂亡者,尚百有餘年。以上言前明氣節之盛。臣竊見本朝敬禮大臣,優恤庶官,遠過於前明,而公卿大臣抗節效忠者,寥寥可數。士大夫之氣習風聲,則遠不逮也。 臣少游四方,所至輒問守土之吏之為民利病者,無何而大病於民者,已列薦章矣,民所愛戴者多因事罷黜矣。叩其故,則曰,此富人也;非然,則督撫之親戚故舊也,非然,則善於趨承詭法逢迎者也。其罷黜者,則以某事忤某上官耳。間有貪殘而被劾,循良而得舉者,則督撫兩司中必有賢者焉,而亦寥寥可數矣。以上言外官之積習。至於九卿乃九牧之倡,萬官庶事之樞紐也,督撫台垣之條奏特下九卿,必國體民生所系。猶叩樹本,百枝皆動,而可或有差忒乎?以臣所聞見,凡下廷議,其為督撫所奏請,則眾皆曰,此某部某長官所交好也。或上方向用,未敢駁正也。已而議上,則果謂宜從矣。其為科道所條奏,則眾皆曰,原議某所建也,其事某某所不利也。已而議上,則果謂必不可從矣。科道條奏,部議駁斥者多,此風後來更甚。同官中即有持正而力爭,各部院即有心知其非,不肯畫題者,而其議之上達自若也。其保舉僚屬,半出私意,亦不異於外吏,但逼近輦轂,耳目眾著,出於公道者,尚可參半耳。以上言京官之積習。是以聖祖仁皇帝中年以後,灼知此弊,刑誅流錮,以懲奸貪,拔擢矜全,以勸廉吏,而親信清公樸實之人。世祖憲皇帝敬承此意,極力廓清,宵旰孜孜,惟務發外吏之欺蒙,破在廷之結習。十餘年間,少知畏法而終未革心,蓋由營私附勢之習深,而正直公忠之人少也。我皇上至誠惻怛,諄諄開諭,可謂深切著明矣。而特旨薦舉,服在大僚,尚或引用富人以便身家,在外督撫,多以報荒為難,而州縣又以匿荒為自安之計。其有不肖者,每遭歲歉,轉日夜征比,以迫蹙貧民,冀邀蠲免,因緣為利。此風不改,則皇上日夜憂勤於上,而治教禁令不能不墮壞於冥昧之中,尚安望百度之皆厘,實德之及下乎?以上言三聖整頓而積習未革。 臣伏讀三年中前後諭旨,于臣所陳之積弊,亦既洞晰於聖心,而思有以矯革之矣。然所以矯革之者,則有本統焉。文武之政,非其人猶莫舉,而知人則哲,帝堯猶難之。治道之興,必內而六部、都察院,各得忠誠無私,深識治體者兩三人,然後可以檢制僚屬,而防胥吏之奸欺。外而督撫兩司,每省必得公正無欲,通達事理者四三人,然後可董率道府,辨察州縣,以切究生民之利病。能如此者,乃有才、有識、有守而幾於有德者也,雖數人、十數人不易得,況一旦而得數十人哉?然不如是,終不可以興遭而致治。孟子雲;「猶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自古聖君賢主,未嘗借才於異代,亦惟我皇上勤心以察之,依類以求之,按實積久以磨礱之,信賞必罰以勸懲之而已。以上言為政在於得人,知人之道有四端。 所謂勤心以察之者,一則明辨部議會議是非之實也。凡一事之興廢,其利害常伏於數傳之後,故雖周公之聖,猶有仰而思之,夜以繼日而未得者,況庸常之人,雜以私意而揣磨瞻徇乎?而奸邪文法之吏,每能巧飾偏辭,變亂是非,言之鑿鑿,使觀者難辨。孔子所以惡佞之亂義,惡利口之覆邦家也。是以唐宋以來,凡廷議皆以宰相斷決之,以學士參議之,以給事中駁正之。自明中葉以後,奸相擅權,毒流天下。聖祖仁皇帝時,亦有以招權籠賄家累巨萬者,賴聖明剛斷,同時罷黜;而自是以後,潔已自好者皆以避權為安。內閣擬票雖有兩簽,從未有摘發部議之非而奏請改議者。古者禦史之外,別設給事中專駁宰相成議,上及詔旨;而南宋以後,舊典寢廢,以故朱子屢歎之。以臣所聞見,聖祖仁皇帝、世祖憲皇帝暨我皇上,時有盡屏廷議而獨斷其行止者,命下必大服眾心。故臣愚以為凡部議會議有關於國體民生者,勿遽批發,必再三尋覽,以究其事理之虛實、意見之公私,微有所疑,必召平時聖心素信其忠誠無私、通達事理者,盡屏左右,每人而獨問之。參伍眾說,然後內斷於聖心。此即虞舜好問好察、以輔其惟精惟一之學,而孔子所歎為大智也。臣伏見皇上於部議從者十九,於九卿兩議大抵從其列名眾多者,道路之口頗有未協。聖心如天,或以為主議者眾,必人心所同,而不知其實乃本部一二人之私意,或九卿中一二人之偏見,怯懦瞻徇者明知其非而不敢辨也。右勤察部議會議。 抑又聞用人之道,惟知之為難。凡人之智識,必叩之而後知,其材勇,必試之而後見;其忠邪誠偽,必久與之習而後得其真。太公望,文王之師也,武王用之,猶反復窮究,相與問答者凡數萬言。管夷吾,齊國之望,鮑叔牙所深知也,桓公用之,猶每事諮度,相與問答者凡數萬言。武王問太公之語見《六韜》。桓公問管仲之語見《管子》。各數萬言。方今四海九州,萬事百度,皆總歸於六部,而決於卿貳五六人。每日文書到部,最少一二百件,苟一事之失其理,則奸心必滋於蠹吏,實害必被於兵民。此即五六人皆至公至明,虛己和衷,日夜講求,尚慮其有失誤,而我皇上於六部卿貳中,灼知其才識,深信其忠誠者,凡幾人乎?古聖王用人惟己,必先勞於求賢。臣伏願皇上惟盛暑嚴寒宜安養聖躬,不可過勞,外此少有餘閒,即延見廷臣。凡六部、都察院奏事,披覽之下,微有所疑,即召見問訊,使各陳所見。聽其言語,則明昧可知矣;觀其氣象,察其精神,則公正私曲,大略可見矣。即有利口而飾為抗直,邪媚而貌類恪恭者,以我皇上之至誠至明,久與之習,必有呈露於幾微而不能自掩者矣。其餘京堂科道,條陳屢合事理、翰林敷奏深當聖心者,亦宜慎選其人,俾輪班侍直,事有疑難,隨時召問,以習察其志行,而劑度其材能。至於大僚中已為我皇上所深信者,尤宜朝夕燕見,與議論天下之事,以窮究其底蘊。右勤察部院堂宮。果能忠誠無私而又通達事理,則於同官百吏皆能助皇上以檢察而得其實矣。以上勤心以察之。 所謂依類以求之者。天下惟君子與小人,性情、心術如冰炭之不相入。小人所悅,必諛佞側媚者,雖有才智,而為國患更深。樸直清慎者,雖無才智,尚可奉公守法,竭力自效。是以周公《立政》之篇所三致意者,惟勿用人而求吉士,以勱相國家而已。所謂人,諛佞側媚而有才智者也;所謂勱相樸直清正之士,雖才智不足而率作策勵,尚可以有輔於庶政也。自古有君子而誤信小人者,斷無小人而能進君子者。故求賢之道,必以其類為招。保舉舊例,臨時按品秩資格,俾各舉一二人。法本無愆,而人多難信。我皇上於在內之九卿,在外之督撫,深信其忠誠無欲者,必各有數人。伏願特下密旨,命盡舉所知而別其材之所宜,然後考複試驗,而次第用之,比之按資格以泛舉者,必為得實,而聽請托、利身家之結習,不禁而自除矣。以上依類以求之。 所謂切實積久以磨礱者,自漢唐以後,雖仍六官之名,而職事多非周官之舊矣。而就今功令所宜秉承者,則吏部之職,非獨按籍呼名、循例黜陟也,其實在使請囑者望風而自止,巧法者百變而難欺。戶部之職,非獨謹守管鑰、會計、出納也,其實在明于萬貨滋殖之源,生民實耗之本。禮部雖奉行舊典,而事有特舉,必當酌古准今,可為後法,且寅清端直,無玷其官。兵部之實,在戢將校之驕氣,以綏靖兵民,消禍變於無形,以折衝萬里。此段立論太高,多不切於事實。今之兵部與將校並不相接,何能戢其驕氣?刑部之實,在時情罪之寬嚴,以砥維風教;辨四方之偽獄,以震懾職司。工部之實,在識海內山川之形勢,以知疏鑿之宜;核水土人功之等差,以定工程之度。至於都察院之設,本以肅朝廷之綱紀,儆百吏之官常,劾中外文武之不法,而自副都禦史郭琇排擊要人以後郭琇參劾明珠,名震中外,五十年來未聞力爭國家之大事,斥指大吏之非人者,不過掌行過文書而已,然則此職蓋幾於虛曠矣。伏願我皇上於部院卿貳,必慎簡忠誠,而以明達者佐之。辨其材之所宜,而各責之以實,使日夜奮勵其僚屬,而隨時以進退之,則中材以上,鹹自矜奮,數年以來公正之風可作,而練達事理者亦漸多矣。以上切實積久以磨礱之。 所謂信賞必罰以懲勸者。凡中人之志行,多以獎進激勵而成。平時主部議者不過正卿中一二人,主會議者不過九卿中皇上所向用之數人,順從緘默者長得自安,據理直言者必遭忌嫉,積習為常,所以靡靡日趨於瞻徇,而非果竟無人也。倘我皇上時時延見,一一考驗,忠誠者篤信之,明達者褒嘉之,懷私者廢斥之,庸昧者退罷之,則旬歲之間,勃然而興起矣。世宗憲皇帝于大計保舉之員,贓罪敗露,督撫降調,司道革職,條例甚嚴,而奉行不實。惟奉特旨,獨舉一人者降調甚多,而督撫司道之計典無聞焉。蓋以所舉眾多,不能盡詰,而姑從寬貸耳。用此,賂請陰行,舉劾顛倒,無所顧忌。若一依雍正六年定例,執法不移,則孰敢徇私任意以自累乎?自耗羨歸公以後以下言州縣及京官資給宜優,與本段信賞必罰之意不相聯貫,州縣之繁劇者,養廉至千數百金,猶不足延幕客、辦公事。在內諸司雖蒙加俸一倍,猶不足以僦屋,賃僕、秣馬、供車。伏願通計天下之耗羨,及經賦所餘,詳加籌畫,必使州縣得備其公事,諸司得贍其身家,然後一犯贓私,嚴法不貸。其聲績顯著者,則時賜金帛、進爵秩而使久于其任。如此則凡為吏者,皆得俯仰寬然,潔己以奉公,孰肯苟且行私,以自取終身之墜陷乎?以上信賞必罰以懲勸之。信能行此四者,則忠良有恃以不恐,奸邪有術而難施,中外大臣日夜孜孜,以進賢退不肖為己任,庶司百吏皆知奉公守法,潔己愛民之為安。數年之後,眾正盈廷,官守經法,民無幸心,雖大艱猝投,無難共濟,而況舉先王足民之大經,布前代屢驗之良法,尚何慮其阻撓廢格,縱私生事以擾民乎?至於民食既足,則當漸為禮俗之防;官常既修,則當實講教士之法,內治既定,則興屯衛於邊關,設軍田於內地,使精神可以折衝。立制防於海嶠,謹治教于苗疆,使患消於未兆。皆宜次第修舉,而臣不敢以為言。誠以積習不除,人材不足,官常不立,則為之而必不可成,成之而必不可久也。 凡所陳奏,皆臣五十年來所耳聞目見,確知其狀不得不入告聖明者。臣老矣,生世無幾時,如以臣言為可用,伏望留臣此折以驗群情,以考治法,時複賜覽。如用臣言而無利於民,無益于國,雖臣死之後,尚可奪臣之爵命,播臣之過言,以示懲責也。味死上陳,不勝悚息瞻企之至,謹奏。 望溪先生古文辭為國家二百餘年之冠,學者久無異辭,即其經術之湛深,八股文之雄厚,亦不愧為一代大儒。雖乾嘉以來漢學諸家百方攻擊,曾無損於毫末。惟其經世之學,持論太高,當時同志諸老,自朱文端、楊文定數人外,多見謂迂闊而不近人情。此疏閱歷極深,四條皆確實可行;而文氣深厚,則國朝奏議中所罕見。沅甫生平篤慕望溪,嘗欲疏請從祀孔廟,蓋將奉為依歸。昔望溪于乾隆初請以湯文正從祀聖廟,未蒙俞允。厥後道光三年,湯公果袝祀聖廟。而望溪之志行幾與湯公相伯仲,躋之兩廡,殆無愧色。沅甫知取法乎上,或亦慨然睎古而恩齊歟? 孫嘉淦/三習一弊疏 臣一介庸愚,學識淺陋,荷蒙風紀重任,乾隆元年,孫文定公進此疏時為左都禦史,故曰風紀重任。日夜悚惶,思竭愚夫之千慮,仰贊高深于萬一。而數月以來,捧讀上諭,仁心仁政,愷切周詳。凡臣民之心所欲而口不敢言者,皇上之心而已。皇上之心仁孝誠敬,加以明恕,豈複尚有可議?而臣猶欲有言者,正於心無不純、政無不善之中而有所慮焉。故過計而預防之也。今夫治亂之循環,如陰陽之運行,坤陰極盛而陽生,乾陽極盛而陰始。事當極盛之際,必有陰伏之機。其機藏於至微,人不能覺,而及其既著,遂積重而不可返。此其間有三習焉,不可不慎戒也。以上總舉大意,言治亂循環倚伏,其機甚微。 主德清,則臣心服而頌;仁政多,則民身受而感。出一言而盈廷稱聖,發一令而四海謳歌。在臣民原非獻諛,然而人君之耳則熟於此矣。耳與譽化,匪譽則逆。故始而匡拂者拒,繼而木訥者厭,久而頌揚之不二者亦絀矣。是謂耳習于所聞,則喜諛而惡直。上愈智,則下愈愚。上愈能,則下愈畏。趨蹌諂脅,顧盼而皆然;免冠叩首,應聲而即是。在臣工以為盡禮,然而人君之目則熟於此矣。目與媚化,匪媚則觸。故始而倨野者斥,繼而嚴憚者疏,久而便辟之不巧者亦忤矣。是謂目習於所見,則喜柔而惡剛。敬求天下之士,見之多而以為無奇也,則高己而卑人;慎辦天下之務,閱之久而以為無難也,則雄才而易事。質之人而不聞其所短,返之己而不見其所過。於是乎意之所欲,信以為不逾;令之所發,概期於必行矣。是謂心習於所是,則喜從而惡違。三習既成,乃生一弊。何謂一弊?喜小人而厭君子是也。以上實指耳目心三習生一喜小人而厭君子之弊。 今夫進君子而退小人,豈獨三代以上知之哉?雖叔季之主,臨政願治,孰不思用君子?且自智之君,各賢其臣,孰不以為吾所用者,必君子而決非小人。乃卒于小人進而君子退者,無他,用才而不用德故也。德者,君子之所獨,才則小人與君子共之,而且勝焉。語言奏對,君子訥而小人佞諛,則與耳習投矣。奔走周旋,君子拙而小人便辟,則與目習投矣。即課事考勞,君子孤行其意,而恥於言功;小人巧于迎合,而工於顯勤,則與心習又投矣。小人挾其所長以善投,人君溺于所習而不覺。審聽之,而其言入耳;諦觀之,而其貌悅目;曆試之,而其才稱乎心也。於是乎小人不約而自合,君子不逐而自離。夫至於小人合而君子離,其患豈可勝言哉?而揆厥所由,皆三習為之蔽焉。治亂之機,千古一轍,司考而知也。以上言所以小人進而君子退之故,皆由三習有以引之而不自覺。 我皇上聖明首出,無微不照,登庸耆碩,賢才匯升,豈惟並無此弊,亦並未有此習。然臣正及其未習也而言之,設其習既成,則有知之而不敢言,抑或言之而不見聽者矣。今欲預除三習,永杜一弊,不在乎外,惟在乎心。故臣願言皇上之心也。語曰:「人非聖人,孰能無過。」此淺言也。夫聖人豈無過哉?惟聖人而後能知過,惟聖人而後能改過。孔子曰:「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大過且有,小過可知也。聖人在下,過在一身;聖人在上,過在一世。《書》曰「百姓有過,在予一人」是也。文王之民無凍餒,而猶視以為如傷。惟文王知其傷也。文王之《易》貫天人,而猶望道而未見。惟文王知其未見也。賢人之過,賢人知之,庸人不知。聖人之過,聖人知之,賢人不知。欲望人之繩愆糾謬而及於所不知,難已!故望皇上之聖心自懍之也。危微之辨精,而後知執中難允;懷保之願宏,而後知民隱難周,謹幾存,誠返之己而真知其不足;老安少懷,驗之世而實見其未能。夫而後欲然不敢以自是。不敢自是之意流貫于用人行政之間,夫而後知諫諍切磋者愛我良深,而諛悅為容者,愚己而陷之阱也。耳目之習除,而便辟善柔便佞之態,一見而若浼,取捨之極定,而嗜好宴安功利之說,無緣以相投。夫而後治臻於郅隆,化成於久道也。以上言惟聖人能自見其過,而匡君以不自是。不然,而自是之根不拔,則雖斂心為慎,慎之久而覺其無過,則謂可以少寬;勵志為勤,勤之久而覺其有功,則謂可以稍慰。夫賢良輔弼,海宇升平,人君之心稍慰而欲少自寬,似亦無害於天下,而不知此念一轉,則嗜好宴安功利之說,漸入耳而不煩,而便辟善柔便佞者,亦熟視而不見其可憎。久而習焉,忽不自知而為其所中,則黑白可以轉色,而東西可以易位。所謂機伏於至微,而勢成於不可返者,此之謂也。是豈可不慎戒而預防之哉?《書》曰:「滿招損,謙受益。」又曰;「德日新,萬邦為懷;志自滿,九族乃離。」《大學》言;「見賢而不能舉,見不賢而不能退。」至於好惡拂人之性,而推所由失,皆因於驕泰。滿與驕泰者,自是之謂也。以上極言自是之害。 由此觀之,治亂之機,轉于君子小人之進退;進退之機,握于人君一心之敬肆。能知非,則心不期敬而自敬;不見過,則心不期肆而自肆。敬者君子之招,而治之本;肆者小人之媒,而亂之階也。然則沿流溯源,約言蔽義,惟望我皇上時時事事常存不敢自是之心,而天德王道,舉不外於此矣。以上總言治亂原于君子小人之進退,而實根於不自是。 語曰:「狂夫之言,而聖人擇焉。」臣幸生聖世,昌言不諱,故敢竭其狂瞽,伏惟皇上包容而垂察焉,則天下幸甚! 乾隆初,鄂、張兩相當國,蔡文勤輔翼聖德。高宗聰明天亶,如旭日初升,四海清明,每詔諭頒示中外,識者以比之典謨誓誥。獨孫文定公以不自是匡弼聖德,可謂憂盛危明,以道事君者矣。純廟禦宇六十年,盛德大業始終不懈,未必非此疏裨助高深。厥後嘉慶元年,道光元年,臣僚皆抄此疏進呈。至道光三十年,文宗登極,壽陽相國祁寯藻亦抄此疏進呈。余在京時,聞諸士友多稱此疏為本朝奏議第一。余以其文氣不甚高古,稍忽易之。近年細加?繹,其所雲三習、一弊,凡中智以上,大抵皆蹈此弊而不自覺。而所雲自是之根不拔,黑白可以轉色,東西可以易位,亦非絕大智慧、猛加警惕者不能道。余與沅弟忝竊高位,多聞諛言。所謂「三習」者,餘自反實所難免。沅弟屬官較少,此習較淺,然亦不可不預為之防。吾昆弟各錄一通於座右,亦《小宛》詩人邁征之道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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