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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原堂論文卷上


  匡衡/戒妃匹勸經學威儀之則疏

  《漢書》雲「成帝即位,衡上疏戒妃匹勸經學威儀之則」,是分為三事也。姚選《古文辭類纂》題雲《戒妃匹勸經學疏》,則漏末一事矣。茲題從《漢書》。

  陛下秉至孝,哀傷思慕,不絕於心,未有游虞弋射之宴,誠隆於慎終追遠,無窮已也。竊願陛下雖聖性得之,猶複加聖心焉。《詩》雲:「煢煢在疚」,言成王喪畢思慕,意氣未能平也。蓋所以就文武之業,崇大化之本也以上總起。

  臣又聞之師曰:「妃匹之際,生民之始,萬物之原,婚姻之禮正,然後品物遂,而天命全。」孔子論《詩》,以《關雎》為始。言太上昔民之父母,後夫人之行,不侔夫天地,則無以奉神靈之統,而理萬物之宜。故《詩》曰:「窈窕淑女,君子好仇。」言能致其貞淑,不貳其操。情欲之感,無介乎容儀;宴私之意,不形乎動靜;夫然後可以配至尊而為宗廟主。此綱紀之首,王化之端也。自上世以來,三代興廢,未有不由此者也。願陛下詳覽得失盛衰之效,以定大基。采有德,戒聲色,近嚴敬,遠技能以上戒妃匹。

  竊見聖德純茂,專精詩書,好樂無厭。臣衡才駑,無以輔相善義,宣揚德音。臣聞六經者,聖人所以統天地之心,著善惡之歸,明吉凶之分,通人道之正,使不悖于其本性者也。故審六藝之指,則天人之理,可得而和。草木昆蟲,可得而育。此永永不易之道也。及《論語》,《孝經》,聖人言行之要,宜究其意以上勸經學。

  臣又聞聖王之自為動靜周旋,奉天承親,臨朝饗臣,物有節文,以章人倫。蓋欽翼祗粟,事天之容也;溫恭敬遜,承親之禮也;正躬嚴恪,臨眾之儀也;嘉惠和悅,饗下之顏也。舉錯動作,物遵其儀。故形為仁義,動為法則。孔子曰:「德義可尊,容止可觀,進退可度,以臨其民。是以其民畏而愛之,則而象之。」《大雅》雲:「敬慎威儀,惟民之則。」諸侯正月朝覲天子,天子惟道德昭穆穆以視之。又觀以禮樂,饗醴乃歸。故萬國莫不獲賜祉福,蒙化而成俗。今正月初幸路寢,臨朝賀,置酒以饗萬方。《傳》曰:「君子慎始。」願陛下留神動靜之節,使群下得望盛德休光,以立基楨,天下幸甚以上威儀之則。

  三代以下陳奏君上之文,當以此篇及諸葛公《出師表》為冠。淵懿篤厚,直與《六經》同風,如「情欲之感,無介於儀容;宴私之意,不形乎動靜」等句,朱子取以入《詩經集傳》,蓋其立言為有本矣。

  此等奏議,固非後世所能幾及,然須觀其陳義之高遠,著語之不苟,乃能平躁心而去浮詞。

  賈誼/陳政事疏

  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後文可流涕者實僅一條,可為長太息者實僅五條,各缺一條,殊不可解,若其他背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日安且治者,非愚則諛,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本末舛逆,首尾衡決衡決,猶橫決也。古人言直,皆曰縱;言橫,皆曰衡,於事之忤亂無條理者,則衡字作去聲讀,如曰「橫逆」,曰「洪水橫流」是也。此處若作「橫決」,亦當讀為去聲,國制搶攘,非甚有紀,胡可謂治?陛下何不一令臣得孰數之於前?因陳治安之策,試詳擇焉!

  夫射獵之娛,與安危之機孰急?使為治勞智慮,苦身體,乏鐘鼓之樂,勿為可也。樂與今同,而加之諸侯軌道,兵革不動,民保首領;匈奴賓服,四方向風;百姓素樸,獄訟衰息;大數既得,則天下順治。海內之氣,清和鹹理;生為明帝,沒為明神;名譽之美,垂於無窮。禮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顧成之廟稱為太宗此疏陳于文帝時,便謂文帝死後,廟號應稱太宗,足見當時風俗近古。上配太祖,與漢亡極,建久安之勢,成長治之業,以承祖廟,以奉六親,至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立經陳紀,輕重同得,後可以為萬世法程,雖有愚幼不肖之嗣,猶得蒙業而安,至明也。以陛下之明達,因使少知治體者得佐下風、致此非難也。其具可素陳於前,願幸無忽!臣謹稽之天地,驗之往古,按之當今之務,日夜念此,至孰也。雖使舜禹複生,為陛下計,亡以易此!以上總序

  夫樹國固必相疑之勢樹,猶立也。于京師之外又樹立宗室多國,勢必相疑,下數被其殃,上數爽其憂,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親弟謀為東帝,親兄之子西向而擊,今吳又見告矣親弟,謂淮南厲王長,親兄之子謂齊悼惠王之子興居,皆謀反也。天子春秋鼎盛,行義未過,德澤有加焉!猶尚如是,況莫大諸侯,權力且十此者乎?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漢之諸侯王,各有太傅有相,是天子所置者,數年之後,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稱病而賜罷,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如此有異淮南、濟北之為邪淮南,謂上文親弟,謀為東帝也。濟北,謂上文親兄之子,西向而擊也?此時而欲為治安,雖堯舜不治。黃帝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順,而全安甚易,不肯蚤為,己乃墮骨肉之屬而抗剄之,豈有異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時,因天之助,尚憚以危為安,以亂為治。假設陛下居齊桓之處,將不合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以上言數年之後,諸侯王必為變,宜早為之所。假設陛下如曩時,淮陰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韓信王韓,張敖王趙,貫高為相,盧綰王燕,陳稀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此六七人,皆高祖之臣,封王而叛者,當是時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淆亂,高皇帝與諸公並起,非有仄室之勢以豫席之也仄室之勢,猶日寸土半階之勢,席猶曰憑藉也,諸公幸者乃為中涓,其次廑廑與僅同得舍人,材之不逮至遠也。高皇帝以明聖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諸公。多者百餘城,少者乃三四十縣,德至渥也,然其後七年之間,反者九起。陛下之與諸公,非親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歲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以上言高帝時尚不能禁諸侯王之不反。

  然尚有可諉者,曰疏。臣請試言其親者:假令悼惠王王齊,元王王楚,中子王趙,幽王王淮陽,共王王梁,靈王王燕,厲王王淮南,六七貴人皆無恙此六七人,皆高祖之子弟,封王而叛者,當是時,陛下即位,能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諸王,雖名為臣,實皆有布衣昆弟之心,慮亡不帝制而天子自為者慮,音閭,猶曰大抵也。大抵無不帝制自為。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黃屋,漢法令非行也。雖行不軌如厲王者,令之不肯聽,召之安可致乎?幸而來至,法安可得加,動一親戚古人稱父子兄弟曰親戚,天下圜視而起,陛下之臣,雖有悍如馮敬者,適啟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陛下雖賢,誰與領此?故疏者必危,親者必亂,已然之效也,其異姓負強而動者,漢已幸勝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襲是跡而動,既有征矣。其勢盡,又複然。殃禍之變,未知所移。明帝處之,尚不能以安,後世將如之何?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頓者,所排擊剝割,皆眾理解也。至於髖髀之所,非斤則斧。夫仁義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權勢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諸侯王皆眾髖髀也,釋斤斧之用,而欲嬰以芒刃,臣以為不缺則折,胡不用之淮南、濟北?勢不可也。言淮南王為親弟,濟北王為親兄子。尚不可用芒刃,況今同姓諸王,勢尤不可用芒刃矣。以上言反跡已露,則難制之,宜及早施以斤斧。

  臣竊跡前事,大抵強者先反,淮陰王楚最強,則最先反;韓信倚胡則又反;貫高因趙資則又反;陳豨兵精則又反;彭越用梁則又反;黥布用淮南則又反;盧綰最弱,最後反;長沙乃在二萬五千戶耳在,讀如才,猶曰僅也,功少而最完,勢疏而最忠,非獨性異人也,亦形勢使然也。曩令樊、酈、絳、灌樊、酈、灌三人,皆姓。周勃封絳侯,絳乃其封地之名耳。而《史》《漢》中多稱樊、酈、絳、灌,想當時通稱如此,如今日稱塔、羅、楊、彭耳,據數十城而王,今雖以殘亡可也。令信、越之倫,列為徹侯而居,雖至今存可也。然則天下之大計司知已。欲諸王之皆忠附,則莫若令如長沙王。欲臣子之勿葅醢,則莫若令如樊、酈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無邪心。令海內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從制㈠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輻輳並進而歸命天子。雖在細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齊、趙、楚各為若干國,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孫,畢以次各受祖之封地,地盡而止。及燕,梁、他國皆然。其分地眾而子孫少者,建以為國,空而置之,須其子孫生者而後君之空而置之,謂存其國土,暫不封人,待其子孫生後,乃封之,諸侯之地,其削頗入漢者,為徙其侯國。及封其子孫也,以數償之諸侯之地,前頗有削而入漢者,猶今雲入官也。仍當移徙界址,歸入侯國境內,待封其子孫時,全數還之。一寸之地,一人之眾,天子亡所利焉,誠以定制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一定,宗室子孫慮莫不王猶雲大抵無不王也。下無倍畔之心,上無誅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貫高利幾之謀不生,柴奇開章之計不萌,細民向善,大臣致順,故天下咸知陛下之義。臥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遺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亂。當時大治,後世誦聖。一動而五業附,陛下誰憚而久不為此?以上言強者先反,宜多建諸侯而分其力。

  天下之勢,有病大瘇,一脛之大幾如要,一指之大幾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慮無聊身慮無聊,言偶有一二牽動,遍身大抵皆痛,無聊賴也。失今不治,必為痼疾。後雖有扁鵲,不能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盭。元王之子,帝之從弟也。今之王者,從弟之子也。惠王之子,親兄之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親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權以逼天子。臣故日非徒病瘇也,又苦盭。可為痛哭者,此病是也!以上慮宗室諸侯地天生變,痛哭之一。

  天下之勢方倒縣,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蠻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今匈奴嫂侮侵掠,至不敬也。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漢歲致金絮采繒以奉之。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貢,是臣下之禮也。足反居上,首顧居下,倒縣如此,莫之能解,猶為國有人乎?非亶倒縣而已亶與但同,又類辟,且病痱。夫辟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今西邊北邊之郡,雖有長爵不輕得複,五尺以上,不輕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臥斥,遠也,候,候伺也。斥候,猶今之放哨者也。將吏披介胄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醫能治之,而上不使,可為流涕者此也。

  陛下何忍以皇帝之號,為戎人諸侯?勢既卑辱,而禍不息。長此安窮?進謀者率以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臣竊料匈奴之眾,不過漢一大縣漢之匈奴,南北二千里,東西五千里,而曰不過抵漢一大縣,此賈生閱歷之淺也,以天下之大,困於一縣之眾,甚為執事者羞之!陛下何不試以臣為屬國之官,以主匈奴典屬國之官,專主外國事。後蘇武嘗為之。行臣之計,請必系單于之頸而制其命,伏中行說而笞其背,舉匈奴之眾,惟上之令。今不獵猛獸而獵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兔,玩細娛而不圖大患,非所以為安也。德可遠施,威可遠加,而直數百裡外,威令不信,可為流涕者此也。以上涕流者二,實止言匈奴一事。

  今民賣僮者,為之繡衣絲履,偏諸緣偏諸,即牙條。今之鬼子欄幹也。內之閑中。是古天子後服,所以廟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白之表,薄紈之裡,以偏諸偏諸,即緶子也,謂縫於衣之領緣也。美者黼繡,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賈,嘉會召客者以被牆。古者以奉一帝一後而節適,今庶人屋壁,得為帝服;倡優下賤,得為後飾。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且帝之身自衣皂綈,而富民牆屋被文繡;天子之後以緣其領,庶人嬖妾緣其履:此臣所謂舛也。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饑,不可得也。饑寒切於民之肌膚,欲其亡為奸邪,不可得也。國已屈矣,盜賊直須時耳!然而獻計者曰:「毋動,為大耳。」夫俗至大不敬也,至亡等也,至冒上也。進計者猶曰:「毋為」,可為長太息者此也。以上俗太奢侈,冒上亡等,太息之一。

  商君遺禮義,棄仁恩,並心於進取,行之二歲,秦俗日敗。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借父耰鉭,慮有德色言大抵有德色也。母取箕帚,立而誶語,抱哺其子,與公並倨公,舅也,兒婦與舅並倨,無禮甚矣。婦姑不相說,則反唇而相稽,其慈子嗜利慈子嗜利,猶雲溺愛貪利。不同禽獸者亡幾耳!然並心而赴時,猶曰蹙六國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終不知反廉愧之節、仁義之厚,信並兼之法,遂進取之業,天下大敗。眾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壯陵衰,其亂至矣。是以大賢起之,威震海內,德從天下。曩之為秦者,今轉而為漢矣,然其遺風餘俗,猶尚未改,今世以侈靡相竟,而上無制度,棄禮義,捐廉恥日甚。可謂月異而歲不同矣。逐利不耳利不耳,即利否耳,慮非顧行也慮非顧行,猶雲大抵不顧行之是非也。今其甚者,殺父兄矣。盜者剟寢戶之簾,搴兩廟之器,白晝大都之中,剽吏而奪之金。矯偽者出幾十萬石粟,賦六百余萬錢,乘傳而行郡國,此其無行義之尤至者也。而大臣特以簿書不報期會之間,以為大故。至於流俗失,世壞敗,反恬而不知怪,慮不動於耳目猶雲大抵不動手耳目。以為是適然耳。夫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而向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為也。俗吏之所務在於刀筆筐篋,而不知大體。陛下又不自憂,竊為陛下惜之!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禮,六親有紀。此非天之所為,人之所設也。夫人之所設,不為不立,不植則僵,不修則壞。管子曰:「禮義廉恥,是謂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使管子愚人也,則可。管子而少知治體,則是豈可不為寒心哉!秦滅四維而不張,故君臣乖亂,六親殃戮;奸人並起,萬民離叛,凡十三歲,而社稷為虛。今四維猶未備也,故奸人幾幸而眾心疑惑,豈如今定經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親,各得其宜,奸人無所幾幸,而群眾信上而不疑惑。此業一定,世世常安,而後有所持循矣。若夫經制不定,是猶渡江河,亡維楫維所以系舟,楫所以行舟。中流而遇風波,船必覆矣。可為長太息者此也!以上四維未備,秦俗未改,太息之二。

  夏為天子,十有餘世,而殷受之。殷為天子,二十余世,而周受之。周為天子,三十余世,而秦受之。秦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遠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長,而秦無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舉以禮,使士負之。有司齊肅端冕,見之南郊,見於天也。過闕則下,過廟則趨,孝子之道也。故自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昔者成王幼在繈褓,召公為太保,周公為太傅,太公為太師。保,保其身體;傅,傅之德義;師,導之教訓。此三公之職也。於是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師,是與太子宴者也。故乃孩提有識。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禮、義,以道習之,逐去邪人,不使見惡行。於是皆選天下之端士、孝弟、博聞、有道術者,以衛翼之,使與太子居處出入。故太子乃生而見正事,聞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後皆正人也。夫習與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猶生長于齊不能不齊言也;習與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猶生長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故擇其所耆,必先受業,乃得嘗之;擇其所樂,必先有習,乃得為之。

  孔子曰:「少成若天性,習貫如自然。」及太子少長知妃色,則入于學,學者所學之官也。學禮曰:「帝入東學,上親而貴仁,則親疏有序,而恩相及矣。帝人南學,上齒而貴信,則長幼有差,而民不誣矣。帝人西學,上賢而貴德,則聖智在位,而功不遺矣。帝入北學,上貴而尊爵,則貴賤有等,而下不隃矣隃同逾,越也。帝入太學,承師問道,退習而考于太傅。太傅罰其不則而匡其不及,則德智長而治道得矣。」此五學者,既成於上,則百姓黎民化輯於下矣。及太子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嚴,則有記過之史,徹膳之宰,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敢諫之鼓,瞽史誦詩,工誦箴諫,大夫進謀,士傳民語,習與智長,故切而不愧;化與心成,故中道若性。三代之禮,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春秋入學,坐國老執醬而親饋之,所以明有孝也。行以鸞和,步中《采齊》,趣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其於禽獸,見其生,不見其死;聞其聲,不食其肉,故遠庖廚,所以長恩,且明有仁也。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以其輔翼太子有此具也。

  及秦而不然。其俗固非貴辭讓也,所上者告訐也;固非貴禮義也,所上者刑罰也。使趙高傅胡亥而教之獄,所習者非斬劓人,則夷人之三族也。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諫者謂之誹謗,深計者謂之妖言,其視殺人若艾草菅然,豈惟胡亥之性惡哉?彼其所以導之者,非其理故也。鄙諺曰:「不習為吏,視已成事。」又曰:「前車覆,後車誡。」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其已事可知也。然而不能從者,是不法聖智也。秦世之所以亟絕者,其轍跡可見也。然而不避,是後者又將覆也。夫存亡之變,治亂之機,其要在是矣。

  天下之命縣于太子。太子之善,在於早諭教與選左右。夫心未濫而先諭教,則化易成也。開于道術智誼之指,則教之力也。若其服習積貫,則左右而已。夫胡粵之人,生而同聲,耆欲不異,及其長而成俗,累數譯而不能相通行,有雖死而不相為者,則教習然也。臣故曰選左右、早諭教最急。夫教得而左右正,則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書》曰:「一人有慶,兆民賴之!」此時務也以上教太子一條,太息之三,卻未揭明長太息字樣。

  凡人之智,能見已然,不能見將然。夫禮者禁於將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後。是故法之所用易見,禮之所為至難知也。若夫慶賞以勸善,刑罰以懲惡,先王執此之政,堅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時;據此之公,無私如天地耳。豈顧不用哉?然而日「禮雲禮雲」者,貴絕惡於未萌,而起教於微眇,使民日遷善遠罪而不自知也。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為人主計者,莫如先審取捨。取捨之極定於內,而安危之萌應於外矣。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積漸然,不可不察也。人主之所積,在其取捨。以禮義治之者,積禮義;以刑罰治之者,積刑罰。刑罰積而民怨背,禮義積而民和親。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異,或道之以德教,或毆之以法令。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氣樂;毆之以法令者,法令極而民氣哀。哀樂之感,禍福之應也。秦王欲尊宗廟而安子孫與湯、武同,然而湯、武廣大其德,行六七百歲而不失;秦王治天下,十餘歲則大敗,此無他故矣,湯、武之定取捨審,而秦王之定取捨不審矣。夫天下,大器也。今人之置器,置諸安處則安,置諸危處則危。天下之情與器無以異,在天子之所置之。湯武置天下子仁、義、禮、樂而德澤洽,禽獸草木廣裕,德被蠻貊四夷,累子孫數十世,此天下所共聞也,秦王置天下於法令、刑罰,德澤無一有,而怨毒盈於世,下憎惡之如仇仇,禍幾及身,子孫誅絕,此天下所共見也。是非其明效大驗耶以刑法與禮教層層比較,勸漢帝宜學周不宜學秦!人之言曰:「聽言之道,必以其事觀之,則言者莫敢妄言。」今或言禮誼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罰,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觀之也?以上定取捨,重德教,太息之四,亦未揭明長太息字樣。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眾庶如地,故陛九級上級,等也。廉遠地則堂高廉,側隅也,陛無級,廉近地則堂卑。高者難攀,卑者易陵,理勢然也。故古者聖王制為等列,內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後有官師、小吏,延及庶人,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裡諺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喻也。鼠近于器,尚憚不投,恐傷其器,況於貴臣之近主乎?廉恥節禮以治君子,故有賜死而亡戮辱,是以黥鼻之罪不及大夫,以其離主上不遠也。禮不敢齒君之路馬,蹴其芻者有罰;見君之幾杖則起,遭君之乘車則下,入正門則趨。君之寵臣,雖或有過,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此所以為主上豫遠不敬也,所以體貌大臣而厲其節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貴,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禮之也,古天子之所謂伯父、伯舅也。而今與眾庶同黥、劓、髡、刖、笞、傌、棄市之法與罵同。然則堂不亡陛乎?被戮辱者,不泰迫乎?泰與太同。廉恥不行大臣,無乃握重權,大官而有徒隸亡恥之心乎?夫望夷之事,二世見當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習也。臣聞之履雖鮮,不加於枕;冠雖敝,不以苴履。夫嘗已在貴寵之位,天子改容而禮之矣,吏民常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過,帝令廢之可也,退之可也,賜之死可也,滅之可也,若夫束縛之、系之,謂以長繩系之也,輸之司寇,編之徒官。司寇、小吏詈罵笞之,殆非所以令眾庶見也。夫卑賤者習知尊貴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習天下也,非尊尊貴貴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嘗敬,眾庶之所嘗寵,死而死耳!賤人安宜得如此而頓辱之哉!豫讓事中行之君,智伯伐而滅之,移事智伯,及趙滅智伯,豫讓釁面吞炭,必報襄子,五起而不中。人問豫子,豫子曰:「中行眾人畜我,我故眾人事之;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土報之。」故此一豫讓也,反君事仇,行若狗彘,已而抗節致忠,行出乎列士,人主使然也。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馬,彼將犬馬自為也。如遇官徒,彼將官徒自為也。頑頓亡恥,奊胡結反詬亡節,廉恥不立,且不自好,苟若而可。故見利則逝,見便則奪。主上有敗,則因而挺之矣!主上有患,則吾苟免而已,立而觀之耳!有便吾身者,則欺賣而利之耳!人主將何便於此?群下至眾,而主上至少也,所托材器職業者,萃於群下也,俱亡恥,俱苟安,則主上最病。故古者禮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厲寵臣之節也。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廢者,不謂不廉,曰簠簠不飾;坐污穢淫亂、男女無別者,不曰污穢,曰帷薄不修;坐罷軟不勝任者,不曰罷軟,曰下官不職。故貴大臣定有其罪矣,猶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遷就而為之諱也是時丞相絳侯周勃,免就國。人有告勃謀反者,逮系長安獄,故賈生以此譏之。故其在大譴大何之域者,聞譴何,則自冠氂纓,盤水加劍,造請室而請罪耳。上不執縛系引而行也。其有中罪者,聞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頸盭而加也。其有大罪者聞命則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過耳,吾遇子有禮矣!」遇之有禮,故群臣自憙;嬰以廉恥,故人矜節行。上設廉恥禮義以遇其臣,而臣不以節行報其上者,則非人類也!故化成俗定,則為人臣者,主耳忘身,國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義所在,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誠死宗廟;法度之臣,誠死社稷;輔義之臣,誠死君上;守圄扞敵之臣,誠死城廓封疆。故曰聖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彼且為我死,故吾得與之俱生;彼且為我亡,故吾得與之俱存;夫將為我危,故吾得與之俱安夫猶彼也。《左傳》「則夫致死焉」,亦謂彼致死也。顧行而忘利,守節而仗義,故可以托不禦之權不禦之權,謂全授以權柄,不複製禦之也,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厲廉恥、行禮誼之所致也。主上何喪焉!此之不為,而顧彼之久行。故曰可為長太息者,此也以上不挫辱大臣,太息之五。

  奏疏以漢人為極軌,而氣勢最盛、事理最顯者,尤莫善於《治安策》。故千古奏議,推此篇為絕唱。可流涕者少一條,可長太息者少一條,《漢書》所載者,殆尚非賈子全文。賈生為此疏時,當在文帝七年,僅三十歲耳。于三代及秦治術無不貫徹,漢家中外政事無不通曉,蓋有天授,非學所能幾耳。

  奏議以明白顯豁、人人易曉為要。後世讀此文者,疑其稱名甚古,其用字甚雅,若倉卒不能解者。不知在漢時乃人人共稱之名,人人慣用之字,即人人所能解也。即以稱名而論,其稱淮南、濟北,如今日稱端華、肅順也;其稱匈奴,如今日稱英吉利也;其稱淮陰侯、黥布、彭越、韓信、張敖、盧綰、陳豨六七公,猶今日稱洪秀全、李秀成、石達開、張洛刑、苗沛霖、奤匪、回匪也;其稱樊、酈、絳、灌,猶今日稱江、塔、羅、李也;其稱郡國,猶今日稱府廳也;其稱傅、相、丞、尉,猶今日稱司、道、守、令也。又以用字而論,其用「厝」字,猶今日用「置」字也;其用「虖」字,猶今日用「乎」字也;其用「慮」字,猶今日用「大致」也;其用「執」字,猶今日用「勢」字也,其用「亡」字,猶今日用「無」字也;其用「亶」字,猶今日用「但」字也。其用「幾幸」,猶今日用「冀幸」也;其用「隃」字,猶今日用「逾」字也;其用「縣」字,猶今日用「懸」字也。由此等以類推,則當日通稱之名,通用之字,斷無不共喻者。然則居今日而講求奏章,亦用今日通稱之名、通用之字,可矣。

  劉向/極諫外家封事

  臣聞人君莫不欲安,然而常危;莫不欲存,然而常亡:失禦臣之術也。夫大臣操權柄,持國政,未有不為害者也。昔晉有六卿,齊有田、崔,衛有孫、甯,魯有季、孟,常掌國事,世執朝柄,終後田氏取齊,六卿分晉,崔杼弑其君光,孫林父、甯殖出其君衍,弑其君剽,季氏八佾舞於庭,三家者以雍徹,並專國政,卒逐昭公,周大夫尹氏管朝政事,濁亂王室,子朝、子猛更立,連年乃定。故《經》曰:「王室亂。」又曰:「尹氏弑王子克。」甚之也。《春秋》舉成敗,錄禍福,如此類甚眾,皆陰盛而陽微。下失臣道之所致也。故《書》曰:「臣之有作威作福,害於而家,凶于而國。」孔子曰:「祿去公室,政逮大夫,危亡之兆。」

  秦昭王舅穰侯及涇陽華陽君,專國擅勢,上假太后之威。三人者,權重于昭王,家富於秦國。國甚危殆,賴寤范睢之言,而秦複存。二世委任趙高,專權自恣,壅蔽大臣,終有閻樂、望夷之禍,秦遂以亡。近事不遠,即漢所代也。漢興,諸呂無道,擅相尊王。呂產、呂祿席太后之寵,據將相之位,兼南北軍之眾,擁梁、趙王之尊,驕盈無厭,欲危劉氏,賴忠正大臣絳侯、朱虛侯等竭誠盡節,以誅滅之,然後劉氏複安。以上歷數權臣害國,而以呂氏之亂引出王氏。今王氏一姓,乘朱輪華轂者二十三人,青紫貂蟬,充盈幄內,魚鱗左右。大將軍秉事用權,五侯驕奢僭盛,並作威福,擊斷目恣,行汙而寄治汙,亂也,寄亦托也,行本汙亂而托為澄治,身私而托公。依東宮之尊,假甥舅之親,以為威重。尚書、九卿、州牧、郡守皆出其門。管執樞機,朋黨比周。稱譽者登進,忤恨者誅傷,游談者助之說,執政者為之言。排擯宗室,孤弱公族。其有智能者,尤非毀而不進。遠絕宗室之任,不令得給事朝省,恐其與己分權;數稱燕王蓋主以疑上心,避諱呂霍而不肯稱。內有管、蔡之萌,外假周公之論。兄弟據重,宗族磐互,曆上古至秦漢,外戚僭貴,未有如王氏者也。雖周皇父、秦穰侯、漢武安、呂、霍、上官之屬,皆不及也。以上極言王氏僭盛。

  物盛必有非常之變先見,為其人徵象。孝昭帝時,冠石立于泰山,僕柳起于上林,而孝宣帝即位。今王氏先祖墳墓在濟南者,其梓柱生枝葉,扶疏上出屋,根垂地中垂當作臿,臿與插同。雖立石起柳,無以過此之明也指明梓柱之征,果為王氏篡漢之兆。向之忠直出於至誠,故其道可以前知。讀至王、劉不並立等語,至今如睹其涕泣之狀。如聞其嗚咽之聲。事勢不兩大,王氏與劉氏亦且不並立,如下有泰山之安,則上有累卵之危。陛下為人子孫,守持宗廟,而令國祚移於外親,降為皂隸。縱不為身,奈宗廟何?婦人內夫家,外父母家,此亦非皇太后之福也。以上言王氏安則劉氏危。孝宣皇帝不與舅平昌樂昌侯權,所以全安之也。夫明者,起福於無形,銷患于未然,宜發明詔、吐德音。援近宗室,親而納信;黜遠外戚,毋授以政,皆罷令就第,以則效先帝之所行,厚安外戚,全其宗族,誠東宮之意,外家之福也。王氏永存,保其爵祿;劉氏常安,不失社稷。所以褒睦外內之姓,子子孫孫無疆之計也。如不行此策,田氏複見於今,六卿必起於漢,為後嗣憂,昭昭甚明,不可不深圖,不可不早慮!《易》曰:「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惟陛下深留聖思,審固幾密,覽往事之戒,以折中取信,居萬安之實,用保宗廟。久承皇太后,天下幸甚!

  奏疏惟西漢之文,冠絕古今。西漢前推賈、晁,後推匡、劉。賈、晁以才勝,匡、劉以學勝,此人人共知者也。余尤好劉子政忠愛之忱,若有所甚不得已於中者,足以貫三光而通神明。是故識精而不炫,氣盛而不矜,料王氏之必篡,思有以早為之所,而又無誅滅王氏之意。宅心平實,指事確鑿,皆本忠愛二字,彌綸周浹而出。吾輩欲師其文章,先師其心術,根本固則枝葉自茂矣。

  劉向/論起昌陵疏

  臣聞《易》曰:「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故聖賢之君,博觀終始,窮極事情,而是非分明。王者必通「三統」,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獨一姓也。孔子論《詩》,至於「殷士膚敏,裸將於京」,喟然歎曰:「大哉天命!善不可不傳於子孫,是以富貴無常,不如是,則王公其何以戒慎?民萌何以勸勉」萌與甿同,力田之民曰甿。蓋傷微子之事周,而痛殷之亡也。雖有堯舜之聖,不能化丹朱之子;雖有禹湯之德,不能訓末孫之桀紂。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也。昔高皇帝既滅秦,將都洛陽,感悟劉敬之言,自以德不及周而賢于秦,遂徙都關中,依周之德,因秦之阻,世之長短,以德為效,故常戰慄不敢諱亡。孔子所謂「富貴無常」,蓋謂此也。以上言自古無不亡之國,宜薄葬以免後世之發掘。

  考文皇帝居霸陵,北臨廁,意悽愴悲懷,顧謂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為槨,用紵絮斫,陳漆其間,豈可動哉?」陳,施也。以石為槨。又以紵絮斫斬糜爛,而施漆於其間,猶吾鄉之以瓷灰和漆封棺之口也。張釋之進曰:「使其中有可欲,雖錮南山猶有隙;使其中無可欲,雖無石槨,又何戚焉?」夫死者無終極,而國家有廢興,故釋之之言為無窮計也。孝文寤焉,遂薄葬,不起山墳。以上因國家有廢興,引出孝文薄葬之賢。

  《易》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藏之中野,不封不樹,後世聖人易之以棺槨。棺槨之作,自黃帝始。黃帝葬於橋山,堯葬濟陰,邱隴皆小,葬具甚微。舜葬蒼梧,二妃不從;禹葬會稽,不改其列;殷湯無葬處;文王周公葬于畢;秦穆公葬於雍囊泉宮、祈年館下;樗裡子葬於武庫,皆無丘隴之處。此聖帝明王賢君智士,遠覽獨慮無窮之計也。其賢臣孝子,亦承命順意而薄葬之。此誠奉安君父,忠孝之至也。夫周公,武王弟也,葬兄甚微。孔子葬母於防,稱古墓而不墳,曰:「某東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不識也。」為四尺墳,遇雨而崩,弟子修之,以告孔子。孔子流涕曰:「吾聞之!古者不修墓。」蓋非之也。延陵季子適齊而反,其子死,葬於贏博之間,穿不及泉,斂以時服,封墳掩坎,其高可隱其高可隱,謂人隔墳而立,可隱肘也。不能遮蔽全身,不甚高耳,而號曰:「骨肉歸複於土,命也,魂氣則無不之也。」夫贏博去吳千有餘裡,季子不歸葬。孔子往觀,曰:「延陵季子於禮合矣。」故仲尼孝子,而延陵慈父,舜禹忠臣,周公弟弟。其葬君親骨肉皆微薄矣,非苟為儉,誠便於體也。宋桓司馬為石槨,仲尼曰:「不如速朽!」秦相呂不韋集知略之士而造《春秋》,亦言薄葬之義,皆明於事情者也。以上雜引聖哲薄葬之事。

  逮至吳王闔閭違禮厚葬,十有餘年,越人發之。及秦惠文、武、昭、嚴、襄五王,皆大作丘隴,多其瘞藏,鹹盡發掘暴露,甚足悲也!秦始皇帝葬于驪山之阿,下錮三泉,上崇山墳,其高五十余丈,周回五裡有餘,石槨為游館遊館,以石為離宮、別館於地下,人膏為燈燭,水銀為江海,黃金為鳧雁,珍寶之藏,機械之變,棺槨之麗,宮館之盛,不可勝原。又多殺宮人,生埋工匠,計以萬數,天下苦其役而反之。驪山之作未成,而周章百萬之師至其下矣。項籍燔其宮室營宇,往者鹹見發掘。其後牧兒亡羊,羊入其鑿,牧者持火照求羊,失火燒其藏槨。自古及今,葬未有盛如始皇者也。數年之間,外被項籍之災,內離牧豎之禍,豈不哀哉!是故德彌厚者葬彌薄,知愈深者葬愈微。無德寡知,其葬愈厚,丘隴彌高,宮廟甚麗,發掘必速。由是觀之,明暗之效,葬之吉凶,昭然可見矣。以上曆言厚葬之禍,而合前段薄葬,總一收束。

  周德既衰而奢侈,宣王賢而中興,更為儉宮室,小寢廟,詩人美之,《斯干》之詩是也。上章道宮室之如制,下章言子孫之眾多也。及魯嚴公刻飾宗廟嚴公,即魯莊公。莊為漢帝之諱,故班氏《漢書》避之,多築台囿,後嗣再絕,《春秋》刺焉。周宣如彼而昌,魯秦如此而絕,是則奢儉之得失也。以上泛言奢儉之得失。

  陛下即位,躬親節儉,始營初陵,其制約小,天下莫不稱賢明。及徙昌陵,增埤為高埤與卑同,積土為山,發民墳墓,積以萬數,營起邑居,期日迫卒卒與猝同。功費大萬百餘。死者恨于下,生者愁於上。怨氣感動陰陽,因之以饑饉,物故流離以十萬數。臣甚惽焉!惽與閔同。以死者為有知,發人之墓,其害多矣!若其無知,又焉用大?謀之賢知則不說,以示眾庶,則苦之。苟以說愚夫淫侈之人又何為哉?以上言昌陵功費太巨。

  陛下慈仁篤美甚厚,聰明疏達蓋世,宜宏漢家之德,崇劉氏之美,光照五帝三王,而顧與暴秦亂君兢為奢侈,比方丘隴。說愚夫之目,隆一時之觀,違賢知之心,亡萬世之安,臣竊為陛下羞之!唯陛下上覽明聖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仲尼之制,下觀賢知穆公、延陵、樗裡、張釋之之意。孝文皇帝去墳薄葬,以儉安神,可以為則。秦昭、始皇增山厚葬,以侈生害,足以為戒。初陵之模,宜從公卿大夫之議,以息眾庶。

  首段言自古無不亡之國,近世奏議不敢如此立言。至於結構整齊,詞旨深厚,皆漢文中之最便揣摩者。沅弟性情極厚,故見余之文氣篤厚,則嗜之如饑渴。然余謂欲求文氣之厚,總須讀漢人奏議二三十首,醞釀日久,則不期厚而自厚矣。

  劉向/論甘延壽疏

  漢元帝時,陳湯、甘延壽滅郅支單于,將論功封爵。匡衡、石顯以為湯與延壽擅興師矯制,不宜加封,劉向上此疏爭之。

  郅支單于囚殺使者吏士以百數事,暴揚外國,傷威毀重,群臣皆閔焉。陛下赫然欲誅之,意未嘗有忘。西域都護延壽、副校尉湯承聖旨,倚神靈,總百蠻之軍,城郭之兵,猶持之也。城郭,西域有城郭之國也,出百死,入絕域,遂蹈康居康居,初臣服匈奴之國,而後構怨者,屠五重城,搴歙侯之旗歙侯,匈奴之貴將,斬郅支之首,懸旌萬里之外,揚威昆山之西,掃谷吉之恥谷吉,漢使至匈奴被殺者,立昭明之功,萬夷懾伏,莫不懼震!呼韓邪單于見郅支已誅呼韓邪單于,與郅支單于相仇,而先降漢者,且喜且懼,鄉風慕義,稽首來賓,願守北藩,累世稱臣。立千載之功,建萬世之安,群臣之勳莫大焉。

  昔周大夫方叔、吉甫為宣王誅獫狁而百蠻從,其《詩》曰:「嘽嘽焞焞,如霆如雷;顯允方叔,征伐獫狁,蠻荊來威。」《易》曰:「有嘉折首,獲匪其醜。」言美誅首惡之人,而諸不順者皆來從也。今延壽、湯所誅震,雖《易》之折首,《詩》之雷霆,不能及也。論大功者,不錄小過;舉大美者,不疵細瑕。司馬法曰:「軍賞不逾月。」欲民速得為善之利也,蓋急武功,重用人也。吉甫之歸,周厚賜之。其《詩》曰;「吉甫宴喜,既多受祉;來歸自鎬,我行永久。」千里之鎬,猶以為遠,況萬里之外,其勤至矣!延壽、湯既未獲受祉之報,反屈捐命之功,久挫於刀筆之前捐命,謂捐棄軀命,猶今言拼命也。刀筆謂文吏也。非所以勸有德厲戎士也。

  昔齊桓前有尊周之功,後有滅項之罪齊桓公於僖十七年滅項。君子以功覆過,而為之諱行事行事,謂近事,猶今稱曰近日成案也。貳師將軍李廣利,捐五萬之師,糜億萬之費,經四年之勞,而廑獲駿馬三十匹廑,與僅同。雖斬宛王毋鼓之首,猶不足以複費複費,謂償其所費也,其私罪惡甚多。孝武以為萬里征伐,不錄其過,遂封拜兩侯、三卿、二千石百有餘人。今康居國強于大宛,郅支之號重于宛王,殺使者罪甚于留馬,而延壽、湯不煩漢士,不費鬥糧,比于二師功德百之。且常惠隨欲擊之烏孫常惠大破匈奴,實用烏孫全國五萬之兵,常惠不過隨護之耳,鄭吉迎自來之日逐日逐王降漢,鄭吉迎之,猶皆列土受爵。故言威武勤勞,則大於方叔、吉甫;列功複過,則優於齊桓、貳師;近事之功,則高於安遠長羅常惠封長羅侯,鄭吉封安遠侯。而大功未著,小惡數布,臣竊痛之!宜以時解縣通籍縣,罪未竟也,猶今言案未了結也。解縣,速結案而議封也。除過勿治,尊寵爵位,以勸有功。

  匈奴為漢患百餘年,武帝用衛、霍諸大將,殫竭天下財貨,興師數十年,卒不能大創之。元帝之世,陳湯、甘延壽矯詔發西域諸國之兵,禽滅郅支單于,由是漢世迄無邊患,實千古奇功。乃為匡衡、石顯所阻,久不褒封。石顯,宦官佞幸,本不足責;匡衡以宰相名儒,而亦嫉妒若此,殊不可解。厥後陳湯屢次獲罪,谷永、耿育上疏救之。《漢書》並錄三疏于《湯傳》中,百世而下,讀者猶為嗚咽感歎。茲並錄之,以備循省。俾知有功之臣,必戰兢惕厲,以立於無過之地,而儒生處具瞻之地,尤不可不力持大體,剷除娼嫉私衷,以匡衡為鑒戒也。

  谷永/救陳湯疏

  自劉向上疏後,廷壽封蒙城侯,湯封關內侯。至成帝時,匡衡複奏湯前收康居財物,坐免官。又湯上書言康居侍子非王子也。按驗實為王子。湯下獄當死,穀永上此疏救之。

  臣聞楚有子玉得臣,文公為之仄席而坐;趙有廉頗、馬服馬服君,趙將趙奢也。強秦不敢窺兵井陘;近漢有郅都魏尚,匈奴不敢南向沙幕。由是言之,戰克之將,國之爪牙,不可不重也。

  蓋君子聞鼓鼙之聲,則思將率之臣。竊見關內侯陳湯,前使副西域都護,忿郅支之無道,閔王誅之不加,策慮幅億憶,憤怒之貌,義勇奮發。卒興師奔逝,橫厲烏孫渡水曰曆,橫厲猶曰橫行也,逾集都賴都賴,郅支城外之水名也,屠三重城,斬郅支首,報十年之逋誅,雪邊吏之宿恥,威震百蠻,武暢西海。漢元以來,征伐方外之將,未嘗有也。今湯坐言事非是,幽囚久系,歷時不決。執憲之吏,欲致之大辟。昔白起為秦將,南拔郢都,北抗趙括,以纖介之過,賜死杜郵,秦民憐之,莫不隕涕。今湯親秉鉞,席捲喋血萬里之外喋血,猶踐血,謂足踏血而行也。其字應作蹀,不從口,薦功祖廟,告類上帝,介胄之士,靡不慕義。以言事為罪,無赫赫之惡。《周書》曰:「記人之功,忘人之過,宜為君者也。」夫犬馬有勞于人,尚加帷蓋之報,況國之功臣者哉?竊恐陛下忽于鼓鼙之聲,不察《周書》之意,而忘帷蓋之施。庸臣遇湯遇,待也。謂以庸臣之禮待遇湯也,卒從吏議,使百姓介然有秦民之恨介然,猶耿耿。非所以厲死難之臣也。

  耿育/訟陳湯書

  前谷永上書,湯得免。罷,複起為從事中郎,後又得罪謫徙敦煌,耿育上此疏訟之。

  延壽、湯為聖漢揚鉤深致遠之威,雪國家累年之恥,討絕域不羈之君絕域之君,謂郅支單于也,擊萬里難制之虜,豈有比哉?先帝嘉之,仍下明詔仍下,謂頻下詔也,宣著其功。改年垂曆,傳之無窮。應是南郡獻白虎,邊陲無警備。會先帝寢疾,然猶垂意不忘。數使尚書責問丞相,趣立其功。獨丞相匡衡排而不予,封延壽、湯數百戶。此功臣戰士所以失望也。孝成皇帝承建業之基,乘征伐之威,兵革不動,國家無事。而大臣傾邪讒佞在朝,曾不深惟本末之難,以防未然之戒,欲專主威,排妒有功,使湯塊然被冤拘囚,不能自明。卒以無罪,老棄敦煌,正當西域通道。令威名折衝之臣古人以沖車攻城,故能禦侮者,謂之折衝,旋踵其身,複為郅支遺虜所笑,誠可悲也!至今奉使外蠻者,未嘗不陳郅支之誅,以揚漢國之盛。夫援人之功以懼敵,棄人之身以快讒,豈不痛哉!且安不忘危,盛必慮衰,今國家素無文帝累年節儉富饒之畜,又元武帝薦延梟俊禽敵之臣薦延,謂臣下薦達,而帝延納之也。梟俊,謂梟雄俊傑之材,獨有一陳湯耳。假使異世不及陛下,尚望國家追錄其功,封表其墓,以勸後進也。湯幸得身當聖世,功曾未久,反聽邪臣,鞭逐斥遠,使亡逃分竄,死無處所。遠覽之士,莫不計度。以為湯功累世不可及,而湯過人情所有。湯尚如此,雖複破絕筋骨,暴露形骸,猶複製於唇舌,為嫉妒之臣所系虜耳。此臣所以為國家尤戚戚也。

  劉安/諫伐閩越書

  漢武帝初,閩越發兵擊南越,南越上書告急。帝譴兩將軍將兵誅閩越,淮南王劉安上書諫之。

  陛下臨天下,布德施惠。緩刑罰,薄賦斂,哀鰥寡,恤孤獨,養耆老,振匱乏。盛德上隆,和澤下洽。近者親附,遠者懷德。天下攝然,人安其生攝者,收斂之意。攝然,猶安然也。自以沒身不見兵革。今聞有司舉兵,將以誅越,臣安竊為陛下重之。越,方外之地,劗發文身之民也,劗,古翦字不可以冠帶之國法度理也。自三代之盛,胡越不與受正朔,非強弗能服;威弗能制也。以為不居之地,不牧之民,不足以煩中國也。故古者封內甸服,封外侯服,侯衛賓服,蠻夷要服,戎狄荒服,遠近異勢也。自漢初定以來,七十二年,吳越人相攻擊者,不可勝數,然天子未嘗舉兵而入其地也。臣聞:越非有城郭邑裡也,處溪穀之間,篁竹之中,習于水鬥,便於用舟。地深昧而多水險,中國之人,不知其勢阻而人其地,雖百不當其一。得其地不可郡縣也,攻之不可暴取也。以地圖察其山川要塞,相去不過寸數,而間獨數百千里,阻險林叢,弗能盡著,視之若易,行之實難。天下賴宗廟之靈,方內大寧,戴白之老,不見兵革。民得夫婦相守,父子相保,陛下之德也。越人名為藩臣,貢酎之奉,不輸大內;一卒之用,不給上事。自相攻擊,而陛下發兵救之,是反以中國而勞蠻夷也。且越人愚戇輕薄,負約反復,其不用天子之法度,非一日之積也。一不奉詔,舉兵誅之,臣恐後兵革無時得息也。以上言閩越不宜用兵。

  間者數年,歲比不登,民待賣爵贅子,以接衣食。賴陛下德澤賑救之,得毋轉死溝壑。四年不登,五年複蝗,民生未複。今發兵行數十裡,資衣糧,入越地,輿轎而喻領領即嶺字,自貴州、廣西、廣東、福建、浙東皆共此嶺。古嶺內為中國,嶺外為百越。今之嶺內為湖南、江西、浙西三省,嶺外則黔、廣、閩、浙五省,拕舟而入水,行數百千里,夾以深林叢竹,水道上下擊石。林中多蝮蛇、猛獸。夏月暑時,嘔泄霍亂之病相隨屬也,曾未施兵接刃,死傷者必眾矣。前時南海王反,陛下、先臣使將軍間忌將兵擊之先臣,淮南厲王長也。安之父,故稱先臣。間忌,人姓名也。以其軍降,處之上淦,後複反。會天暑多雨,樓船卒水居擊棹,未戰而病死者過半。親老涕泣,孤子啼號,破家散業,迎屍千里之外,裹骸骨而歸。悲哀之氣,數年不息,長老至今以為記。曾未入其地,而禍已至此矣!臣聞軍旅之後,必有凶年。言民各以其愁苦之氣,薄陰陽之和,感天地之精,而災氣為之生也。陛下德配天地,明象日月,恩至禽獸,澤及草木。一人有饑寒,不終其天年而死者,為之悽愴於心。今方內無狗吠之警,而使陛下甲卒死亡,暴露中原,沾漬山谷暴露,謂骨。沾漬,謂血也。邊境之民為之早閉晏開,晁不及夕晁同朝。臣安竊為陛下重之!以上言軍士逾領死亡必多。

  不習南方地形者,多以越為人眾兵強,能難邊城能難邊城,謂能為難也。淮南全盛之時,多為邊吏。臣竊聞之,與中國異。限以高山,人跡所絕,車道不通,天地所以隔內外也。其入中國,必下領水今湖南之郴州河,江西之贛州河,皆領水也。此領水當指建昌河、廣信河言之。故下文言至餘千界中。領水之山峭峻,漂石破舟,不可以大船載食糧下也。越人欲為變,必先田餘千界中、積食糧乃入。伐材治船,邊城守候誠謹。越人有入伐材者,輒收捕焚其積聚。雖百越奈邊城何?且越人綿力薄材,不能陸戰,又無車騎弓弩之用。然而不可入者,以保地險,而中國之人不能其水土也不能即不耐也,猶今言不服水土。臣聞越甲卒不下數十萬,所以入之,五倍乃足,挽車奉餉者不在其中。南方暑濕,近夏癉熱,暴露水居,蝮蛇蠚生蠚,音壑,毒也。疾癘多作,兵未血刃,而病死者十二三。雖舉越國而虜之,不足以償所亡。臣聞道路言,閩越王弟甲弑而殺之,甲以誅死,其民未有所屬,陛下若欲來內來,同徠。內,同納。謂招徠、收納之也,處之中國,使重臣臨存,施德垂賞以招致之,此必攜幼扶老以歸聖德。若陛下無所用之,則繼其絕世,存其亡國,建其王侯,以為畜越。此必委質為藩臣,世共貢職。陛下以方寸之印,丈二之組,鎮撫方外,不勞一卒,不頓一戟,而威德並行。以上言越人易防,且可就撫。

  今以兵入其地,此必震恐,以有司為欲屠滅之也,必雉兔逃入山林險阻雉兔逃,謂如雉兔之驚而逃也,背而去之,則複相群聚;留而守之,曆歲經年,則士卒罷倦,食糧乏絕,男子不得耕稼樹種,婦人不得紡績織紝,丁壯從軍,老弱轉餉,居者無食,行者無糧。民苦兵事,逃亡者必眾;隨而誅之,不可勝盡,盜賊必起。臣聞長老言,秦之時嘗使尉屠睢擊越尉、官也,屠睢,姓名也。又使監錄鑿渠通道監,官也,祿,名也。越人逃入深山林叢,不可得攻。留軍屯守空地,曠日持久,士卒勞倦,越乃出擊之,秦兵大破,乃發適戍以備之。當此之時,內外騷動,百姓靡敝,行者不還,往者莫及,皆不聊生。亡逃相從,群為盜賊。於是山東之難始興山東之難,謂秦二世時陳涉等作難,皆在太行山以東也。此老子所謂「師之所處,荊棘生之」者也。兵者,凶事。一方有急,四面皆從。臣恐變故之生,奸邪之作,由此始也!《周易》曰:「高宗伐鬼方,三年而克之。」鬼方,小蠻夷。高宗,殷之盛天子也。以盛天子伐小蠻夷,三年而後克,言用兵之不可不重也。臣聞天子之兵,有征而無戰。言莫敢校也。如使越人蒙死徼幸蒙死,猶冒死也。徼幸,越人自知不能勝中國而徼求幸勝也,以逆執事之顏行文潁曰:顏行,猶雁行。鼐案:信陵君書請為天下雁行頓刃。雁行者,相連而進。頓刃乃是居前當鋒刃也。顏行者:顏者,額顙,居前;行者,若額然,與雁行義異,廝輿之卒,有一不備而歸者,雖得越王之首,臣猶竊為大漢羞之!以上言伐越之害。

  陛下以四海為境,九州為家,八藪為囿,江漢為池,生民之屬,皆為臣妾。人徒之眾,足以奉千官之供;租稅之收,足以給乘輿之禦。玩心神明,秉執聖道,負黼依,憑玉幾,南面而聽斷,號令天下,四海之內莫不響應。陛下垂德惠以覆露之,使元元之民,安生樂業,則澤被萬世,傳之子孫,施之無窮,天下之安,猶泰山而四維之也。夷狄之地,何足以為一日之間,而煩汗馬之勞乎?《詩》雲「王猶允塞,徐方既來」,言王道甚大,遠方懷之也。臣聞之農夫勞而君子養焉,愚者言而智者擇焉。臣安幸得為陛下守藩,以身為障蔽,人臣之任也。邊境有警,愛身之死而不畢其愚,非忠臣也。臣安竊恐將吏之以十萬之師,為一使之任也。一使人便可鎮撫閩越,何必以十萬之師,僅代一使之任乎?以上言以德懷遠,不必用兵。

  淮南王安收養文士,著《淮南子》,亦猶呂不韋好客養士,著《呂覽》一書也。此篇蓋亦八公輩所為,陳義甚高,擒辭居要,無《淮南子》冗蔓之弊,而精警處相似。班史以載入《嚴助傳》中,與主父偃、徐樂、嚴安、賈捐之諸篇並列,以見務廣窮兵之害,均為有國者所當深鑒。後世如蘇子瞻《張代方平諫用兵書》亦可與此篇方軌並駕。

  賈捐之/罷珠厓對

  賈捐之,字君房,賈誼之曾孫也。武帝時,立儋耳珠厓郡。其後二十餘年,反者六次。昭帝五年,罷儋耳郡,並屬珠厓。至宣帝、元帝時,珠厓反者又三次,帝欲大發軍討之,捐之以為不當擊。帝使王商詰問之,捐之以書對。

  臣幸得遭明盛之朝,蒙危言之策,無忌諱之患,敢昧死竭卷卷卷卷,猶拳拳,亦作惓惓。

  臣聞堯舜聖之盛也,禹入聖域而不優。故孔子稱堯曰「大哉」、《韶》曰「盡善」、禹曰「無間」。以三代之德,地方不過數千里,西被流沙,東漸於海朔、南暨,聲教訖于四海。欲與聲教則治之;不欲與者,不強治也。故君臣歌德,含氣之物,各得其宜。武丁、成王,殷周之大仁也。然地東不過江黃,西不過氐羌,南不過蠻荊,北不過朔方,是以頌聲並作,視聽之類,咸樂其生。越裳氏重九譯而獻,此非兵革之所能致。及其衰也,南征不還;齊桓救其難,孔子定其文。以上言唐虞三代不務地廣。

  以至乎秦,興兵遠攻,貪外虛內,務欲廣地,不慮其害。然地南不過閩越,北不過太原,而天下潰畔,禍卒在於二世之末。長城之歌,至今未絕。以上秦務廣地而速亡。

  賴聖漢初興,為百姓請命,平定天下,至孝文皇帝閔中國未安,偃武行文,則斷獄數百。民賦四十,丁男三年而一事本一年供役一次,因天下民多,故三年僅供一役也。事即役也。時有獻千里馬者,詔曰:「鸞旗在前,屬車在後,吉行日五十裡,師行日三十裡,朕乘千里之馬,獨先安之?」于足還馬與道裡費,而下詔曰:「朕不受獻也。其令四方,毋求來獻」。當此之時,逸游之樂絕,奇麗之賂塞,鄭衛之倡微矣!夫後宮盛色,則賢者隱處;佞人用事,則諍臣杜口。而文帝不行,故諡為孝文,廟稱太宗。以上文帝與民休息,不務遠略。

  至孝武皇帝元狩六年,太倉之粟,紅腐而不可食;都內之錢,貫朽而不可校。乃探平城之事平城,高祖被圍之地,錄冒頓以來,數為邊害冒頓在漢初最強,武帝欲報祖宗之仇,故興兵以伐匈奴。又兼用兵於西南北三邊也。籍兵厲馬,因富民以攘服之。西連諸國,至於安息;東過碣石,以玄菟、樂浪為郡;北卻匈奴萬里,更起營塞;制南海以為八郡,則天下斷獄萬數。民賦數百,造鹽鐵酒榷之利,以佐用度,猶不能足。當此之時,寇賊並起,軍旅數發。父戰死于前,子鬥傷於後,女子乘亭鄣亭鄣,邊塞屯宿之所。猶今城上之更柵也,孤兒號于道古文中五字句極少,此連用四句,聲調悲壯,可歌可泣,老母、寡婦飲泣巷哭。遙設虛祭,想魂乎萬里之外。淮南王盜寫虎符,陰聘名士;關東公孫勇等詐為使者,是皆廓地泰大,征伐不休之故也。以上武帝好用兵,天下騷然。

  今天下獨有關東。關東大者,獨有齊楚。民重久困,連年流離。離其城郭,相枕席于道路。人情莫親父母,莫樂夫婦。至嫁妻賣子,法不能禁,義不能止,此社稷之變也。今陛下不忍悁悁之忿,欲驅士眾,擠之大海之中珠厓隔海即今之瓊州也,故曰擠之大海中,快心幽冥之地。非所以救助饑饉,保全元元也。《詩》雲「蠢爾蠻荊,大邦為仇」,言聖人起則後服,中國衰則先畔,動為國家准,自古而患之久矣,何況乃複其南方萬里之蠻乎?駱越之人,父子同川而浴,相習以鼻飲,與禽獸無異,本不足郡縣置也。顓顓獨居一海之中顓顓,與專專同,猶曰區區也,霧露氣濕,多毒草蟲蛇水上之害,人未見虜,戰士自死。又非獨珠匡有珠犀玳瑁也,棄之不足惜,不擊不損威。其民譬猶魚鱉,何足貪也?臣竊以往者羌軍言之,暴師曾未一年,兵出不逾千里,費四十餘萬萬,大司農錢盡乃以少府禁錢續之少府藏帝之私錢,故曰禁錢。夫一隅為不善,費尚如此,況于勞師遠攻,亡士毋功乎?求之往古則不合,施之當今又不便,臣愚以為非冠帶之國,禹貢所及,春秋所治,皆可,且無以為,願遂棄珠厓,專用恤關東為憂。

  賈君房在當世有文名,故楊興曰:「君房下筆,語言妙天下。」昔亡弟湣烈公溫甫好「語言妙天下」五字,尤好讀《罷珠厓對》。大抵西漢之文,氣味深厚,音調鏗鏘,迥非後世可及。固由其措詞之高,胎息之古,亦由其義理正大,有不可磨滅之質幹也。如此篇及路溫舒《尚德緩刑書》,非獨文辭超然絕後,即說理亦與六經同風已。

  諸葛亮/出師表

  臣亮言: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罷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衛之臣不懈於內,忠志之士亡身於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于陛下也。誠宜開張聖聽,以光先帝遺德,恢宏志士之氣,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義,以塞忠諫之路也。以上志義不可卑薄。

  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以昭陛下平明之治,不宜偏私,使內外異法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禕、董允等,此皆良實,志慮忠純,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愚以為宮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諮之,然後施行,必能裨補闕漏,有所廣益。將軍向寵,性行淑均,曉暢軍事,試用於昔日,先帝稱之曰「能」。是以眾議舉寵為督。愚以為營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諮之,必能使行陣和睦,優劣得所也。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嘗不歎息痛恨於桓、靈也。侍中、尚書、長史、參軍,此悉貞亮死節之臣也。願陛下親之信之,則漢室之隆,可計日而待也。以上言宮府內外,視同一體,賢才尚可倚任。

  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於草廬之中,諮臣以當時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馳驅。後值傾覆,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爾來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來,夙夜憂歎,恐託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率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凶,興複漢室,還於舊都。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以上自敘生平志事。

  至於斟酌損益,進盡忠言,則攸之、神、允之任也。願陛下托臣以討賊興複之效!不效,則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靈。若無興德之言,則責攸之、禕、允之咎,以彰其慢。陛下亦宜自謀,以諮諏善道,察納雅言,深追先帝遺詔。臣不勝受恩感激!今當遠離,臨表涕零,不知所云。以上總收一節。

  古人絕大事業,恒以精心敬慎出之。以區區蜀漢一隅,而欲出師關中,北伐曹魏,其志願之宏大,事勢之艱危,亦古今所罕見。而此文不言其艱巨,但言志氣宜恢宏,刑賞宜平允,君宜以親賢納言為務,臣宜以討賊進諫為職而已。故知不朽之文,必自襟度遠大、思慮精微始也。

  前漢宮禁,尚參用士人;後漢宮中,如中常侍,小黃門之屬,則悉用閹人,不複雜調他士,與府中有內外之分,大亂朝政。諸葛公鑒於桓、靈之失,痛憾閹官,故力陳宮中府中宜為一體。蓋恐宦官日親,賢臣日疏,內外隔閡也。公以丞相而兼元帥,凡宮中、府中以及營中之事,無不兼綜。公舉郭、費、董三人治宮中之事,舉向寵治營中之事,殆皆指留守成都者言之。其府中之事,則公所自治,百司庶政,皆公在軍中親為裁決焉。

  陸贄/奉天請罷瓊林大盈二庫狀

  右臣聞作法於涼,其弊猶貪;作法于貪,弊將安救?以上四句見《左傳·昭公九年》示人以義,其患猶私;示人以私,患必難弭。以上四句,不知有所本否?故聖人之立教也,賤貨而尊讓,遠利而尚廉。天子不問有無,諸侯不言多少。百乘之室,不畜聚斂之臣。夫豈皆能忘其欲賄之心哉?誠懼賄之生人心而開禍端,傷風教而亂邦家耳。是以務鳩斂而厚其帑櫝之積者鳩,聚也,匹夫之富也;務散發而收其兆庶之心者,天子之富也。天子所作,與天同方。生之長之,而不恃其為;成之收之,而不私其有。付物以道,混然忘情,取之不為貪,散之不為費。以言乎體則博大;以言乎術則精微數句言天子理財之道,極大極精。亦何必撓廢公方,崇聚私貨,降至尊而代有司之守,辱萬乘以效匹夫之藏!虧法失民,誘姦聚怨。以斯制事,豈不過哉?以上言天子不蓄私財。

  今之瓊林大盈,自古悉無其制。傳諸耆舊之說,皆雲創自開元。貴臣貪權,飾巧求媚,乃言郡邑貢賦,所用盇各區分。稅賦當委之有司,以給經用;貢獻宜歸乎天子,以奉私求。玄宗悅之,新是二庫。蕩心侈欲,萌柢於茲!迨乎失邦,終以餌寇。《記》曰:「貨悖而入,必悖而出。」豈非其明效歟?以上言開元始置二庫,旋即喪邦。

  陛下嗣位之初,務遵理道,敦行約儉,斥遠貪饕。雖內庫舊藏,未歸太府;而諸方曲獻曲獻,猶雲私獻。不入禁闈。清風肅然,海內丕變。議者咸謂漢文卻馬、晉武焚裘之事,複見於當今。近以寇逆亂常,鑾輿外幸;既屬憂危之運,宜增儆勵之誠。臣奉使軍營,出由行殿,忽睹右廊之下,榜列二庫之名,戄然若驚,不識所以。何則?天衢尚梗天衢尚梗,言世亂也,猶「皇路清夷」言世治也,師旅方殷,瘡痛呻吟之聲,噢咻未息,忠勤戰守之效,賞齎未行。而諸道貢珍,遽私別庫,萬目所視,熟能忍懷?以上言大難未平,不宜遽私二庫。

  竊揣軍情,或生觖望,試詢候館之吏公時奉使出外,故詢候館之吏。今之馳驛者,州縣皆至公館迎候,兼采道路之言,果如所虞果如所虞,即果如所慮也。不作慮者,調平仄馬蹄耳,積憾已甚!或忿形謗,或醜肆謳謠,頗含思亂之情,亦有悔忠之意,是知氓俗昏鄙,識昧高卑,不可以尊極臨,而可以誠義感。頃者,六師初降,百物無儲。外捍凶徒,內防危堞。晝夜不息,迨將五旬。凍餒交侵,死傷相枕。畢命同力,竟夷大艱。良以陛下不厚其身,不私其欲,絕甘以同卒伍,輟食以陷功勞。無猛制而人不攜,懷所感也;無厚賞而不怨,悉所無也。今者攻圍已解,衣食已豐,而謠方興,軍情稍阻,豈不以勇夫恒性嗜貨矜功,其患難既與之同憂,而好樂不與之同利,苟異恬默,能無怨諮?此理之常,固不足怪。敘軍士怨囂之興,款款入情,婉婉動聽,此等處最不易及。

  記曰:「財散則民聚,財聚則民散。」唐諱民,皆作人,各書多有未盡改者。豈非其殷鑒歟?眾怒難任,蓄怨終泄,其患豈徒民散而已?亦將慮有構奸鼓亂,干紀而強取者焉!以上言軍情離怨,恐生變亂。

  夫國家作事,以公共為心者,人必樂而從之;以私奉為心者,人必咈而叛之。故燕昭築金台,天下稱其賢;殷紂作玉杯,百代傳其惡。蓋為人與為己殊也。周文之囿百里,時患其尚小;齊宣之囿四十裡,時病其太大。蓋同利與專利異也。為人上者,當辨察茲理,灑濯其心,奉三無私,以壹有眾壹對三,有眾對無私,開後世借對之法,究不宜學。人或不率,於是用刑。然則宣其利而禁其私,天子所恃以理,天下之具也。舍此不務,而壅利行私,欲人無貪,不可得已。今茲二庫珍幣所歸,不須度支,是行私也;不給經費,非宣利也。物情離怨,不亦宜乎?以上言所以致離怨之由。智者因危而建安,明者矯失而成德。以陛下天姿英聖,儻加之見善必遷,是將化蓄怨為銜恩,反過差為至當,促殄遺孽,永垂鴻名,易如轉規,指顧可致。然事有未可知者,但在陛下行與否耳!能則安,否則危;能則成德,否則失道。此乃必定之理也。願陛下慎之惜之!陛下誠能近想重圍之殷憂,追戒平居之專欲,器用取給,不在過豐,衣食所安,必以分下。凡在二庫貨賄,盡令出賜有功,坦然布懷,與眾同欲。是後納貢,必歸有司;每獲珍華。先給軍賞。瑰異纖麗,一無上供。推赤心於其腹中,降殊恩於其望外。將卒慕陛下必信之賞,人思建功;兆庶悅陛下改過之誠,孰不歸德?如此則亂必靖,賊必平。徐駕六龍,旋複都邑;興行墜典,整緝棼綱。乘輿有舊儀,郡國有恆賦。天子之貴,豈當憂貧?是乃散其小儲而成其大儲也,捐其小寶而固其大寶也。舉一事而眾美具,行之又何疑焉?以上言轉禍為福,改過散財。

  吝少失多,廉賈不處;溺近迷遠,中人所非。況乎大聖應機,固當不俟終日。不勝管窺願效之至,謹陳冒以聞!謹奏。

  駢體文為大雅所羞稱,以其不能發揮精義,並恐以蕪累而傷氣也。陸公則無一句不對,無一字不諧平仄,無一聯不調馬蹄,而義理之精,足以比隆濂、洛;氣勢之盛,亦堪方駕韓、蘇。退之本為陸公所取士,子瞻奏議終身效法陸公。而公之剖晰事理,精當不移,則非韓、蘇所能及。吾輩學之,亦須略用對句,稍調平仄,庶筆仗整齊,令人刮目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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