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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文正公文集卷四


  金陵軍營官紳昭忠祠記

  嗚呼!軍興以來,死事者多矣,而金陵尤為忠義之所萃雲。

  咸豐二年十二月,賊陷武昌、漢陽,掠取巨舟萬數。三年正月,蔽江東下,連陷九江、安慶、蕪湖各城,遂破金陵,據為偽都。城中官紳與駐防之軍民並及於難。當是時,天子已命向榮為欽差大臣,自湖北逐賊而東,至則城陷已逾旬曰。又繼陷鎮江、揚州兩府,而都統琦善亦以欽差大臣由河南進至揚州。白是,後廣西元從諸軍駐金陵者,號為江南大營;北來新集諸軍駐揚州者,號為江北大營。鎮江別屯一軍,則金陵分兵駐之,與揚州之師相為犄角。未幾,揚州之賊分支北竄河南、直隸;金陵之賊分支西竄江西、湖北;而鎮江之賊,破我營壘;別有粵人為亂,攻陷上海。其冬,北軍克復揚州、儀征,群賊移據瓜洲。四年,督師琦公卒。托明阿接統北軍。五年,江蘇巡撫吉爾杭阿克復上海,移師圍攻鎮江。六年春,南路賊陷甯國,北路賊複陷揚州。托明阿罷職,德興阿接統北軍,旋克揚州。其夏,巡撫吉公戰沒于高資,金陵大營亦陷。督師向公退守丹陽,已而病卒。朝廷命和春為欽差大臣,而命張國棵為總統。七年冬,南軍克復鎮江,北軍同日克瓜洲。八年,南軍築長圍以困金陵之賊,北軍大挫於浦口;賊陷江浦、天長、儀征、揚州、六合。張國樑北援揚州,克之。九年,德興阿劾罷,江北不復置帥,以江南大帥兼轄。十年正月,張國樑克九、袱洲。二月,皖南群賊攻陷杭州,江南遣張玉良援杭,克之。三月,賊破建平、東壩、溧陽,群萃金陵,攻陷大營,我師潰奔,常州、蘇州繼陷。是後馮子材等堅守鎮江,都興阿等堅守揚州,數年無恙。

  蓋自咸豐癸醜以迄庚申,耳目眾著之事,大略如此。其餘南軍攻取傍近郡縣,若太平、蕪湖、丹陽、溧水、溧陽、高淳、句容,屢克屢陷,不常其得失。或北援揚州、江浦,警報朝聞,南師夕渡。而城外賊壘,濱江要隘,亦元月不事攻戰,擲千百性命以爭尺寸之土。當時中外盛稱江南勁旅,聲威出北軍上遠甚。諸路告急,金陵往往分兵四出援剿,其致敗亦終以此。始至之秋,即遣虎嵩林馳援上海,既又遣和春赴援廬州。甯國失守,則遣鄧紹良自浙援之。數年,鄧君戰亡,又遣鄭魁士繼之。賊圍衢州,則遣周天受等援浙;賊入延建,又濟師以援閩。近者數百里,遠者二三千里,孤軍轉鬥,累月不歸。饋鐔乖時,忍饑赴敵,膏塗原野,莫相收恤。而金陵之賊,見我軍遠征者多,居守者少,營壘空虛,炊煙日減,晝夜謀所以覆我者。咸豐六年,大營失陷,正坐壘闊兵單之故。最後十年之役,則長圍已成,汛地愈廣。我軍分兵救浙,不能遽返。而自浙回竄之賊,皖南江北之賊,十道並進,乃一發而不可禦。將士方冀合圍之後,犁穴擒渠,策勳有期。不意倉皇潰敗,有如沙飛河決,蕩析南奔,死亡不可勝數。其僅有存者,張玉良收集餘燼,以攻嘉興,以守杭州。至明年,杭城再陷,而金陵大營八萬人者,蕩然無複留遺矣。

  當諸將屯駐秣陵,向公榮,張公國棵,最負重望。其餘智者竭謀,勇者殫力,亦豈不切齒圖功,思得當以報國。事會未至,窮天下之力而無如何。彼六七偽王者,各挾數十萬之眾,代興迭盛。橫行一時。而上游沿江千里,亦足轉輸盜糧。及賊勢將衰,諸酋次第僵斃,而廣封駿豎,至百余王之多,權分而勢益散。長江既清,賊糧漸匱。厥後楚軍圍金陵,兩載而告克。非前者果拙而後者果工也。時未可為,則聖哲亦終無成,時可為,則事半而功倍也。皆天也。

  既克三載,同治六年之冬,乃建昭忠祠於蓮花第五橋,祀先後死事者。同堂而異室,其中一室,祀三年二月江甯初陷時守城殉難之員;其東一室,祀三年至十年城外大營傷亡之員;其西一室,祀城內及江甯七屬紳士,而外郡紳士死于此者亦與焉,又東一室,祀金陵將領出援各路,死于甯國及浙江等處者;又西一室,祀鎮江及揚州死事之員。鎮江本金陵所分之軍,揚州亦與金陵一體,其後又歸南軍兼轄故也。工既竣,粗為記其梗概。至於歷年戰爭,良將猛士之勞,攻牢保危之策,將具於國史,茲不復備述雲。

  丁卯四月求降雨澤告辭

  自客歲之仲秋,曆冬春而孟夏。閱八月而不雨,嗟群生之凋謝。

  哀江南之黎庶,困兵燹以十霜。邑何民而不莩,野何土而不荒?

  慶中興於甲子,甫得脫乎兵戎。悉敝賦而北伐,又杼柚之屢空。

  逮丙寅之夏末,高郵罹乎災凶。運堤愴其潰決,沒六縣於波中。

  漲泗沂與淮湖,瀦千里為澤國。飽人肉於蛟魚,烏鳶下而爭食。

  嗟赤子其何辜,實百官之不職。曾水患之未平,又旱災之相逼。

  麥有秋而失望,稻有種而不入。千村聚而皇皇,老幼環而悲泣。

  痛蚩蚩者無罪,罪乃在於疆臣。羌無德而竊位,上千怒乎百神。

  或屋漏之隱慝,或秕政之不仁。將舉錯之失當,抑冤獄之未申?

  宜躬被乎酷罰,胡移禍於吾民?愛致齋而惕厲,叩蒼吳而陳詞。

  審餘身之有咎,甘百死而不辭。為斯民而請命,冀歲事之無虧。

  沛甘霖而溥降,膏百榖以蕃滋。萬類蔚而回春,農民忻而相告。

  今不慮乎旱饑,後無傷乎秋澇。感神惠之孔時,終傾誠而圖報。

  靈谷龍神廟碑記

  龍于古不列祀典。國有大水,智者不禁。或有旱嗅,圭璧祈禳,亦不及之。漢世儒者以龍能興雲致雨,乃別四時方色為象,土禺繒繢,有禱輒應。其後五龍九龍之堂浸作,祀事興矣。

  國家褒崇龍祀,祭式祝號,一準王儀。自京師黑龍潭暨各行省皆立廟虔奉。甘澤時降,人蒙其庥。金陵省治之東,有泉日八功德,水出於鐘山之陽。靈穀之寺,舊有龍神祠,屢獲嘉應。洎兵興祠毀,壇宇蕩然無存。

  同治六年,自春徂夏,數月不雨。榮禱之術既窮,國藩乃與布政司李君宗羲、督糧道王君大經、鹽巡道龐君際雲,先後求諸靈穀之神。四祈而四效,旋叩而立應。最後甘霖滂沛,坼壤膏流;槁苗勃興,嘉蔬蓊蔚;陂澤旁匯,魚鱉讙泳;歲仍有秋,民用康樂。於是乃相與重構斯廟,以報賽而妥靈。棼撩堅致,黝堊無華,取足嚴裸獻之儀,酌質文之衷而已。

  蓋金陵自六代以來,號為名都,梵宇琳宮,震耀今古;勳戚甲第,湧殿飛薨。往往數千百年,遺構尚存。獨至粵賊洪楊之亂,掃地劃除,無複一椽片瓦之留遺。即靈穀寺屢興屢廢,亦無似此次之澌盡者。今龍神廟粗立基緒,而全寺之踵修,名跡之興複,不知更待何年?《易》稱龍為乾德,萬物資始,厥施甚普。自今以往,意者百工雲興,日新月盛,將盡還承平之舊乎?斯固守土之吏所寤寐誠求者也。

  新甯劉君墓碑銘

  君諱時華,字廷材,號寶泉。先世自江西徙湖南之新寧。曾祖有義。祖儒禹,府學增生。父世貴,太學生。家貧,為商賈,化居以自給。君生有至性不忍其父久勞市廛,乃跪請曰:「大人宜少休。兄學且有成,弟弱,兒願代父勞而服賈矣。」遂遊資于江漢之間,量物度時,廣取而節用,後人而往,先人而歸;家用阜康,親以大悅。父病,在視終宵。醫者言痰鹹可生,淡則死。君輒以手承痰嘗之,味淡,因大哭。父沒,母亦前卒,則推其所以事父者以事繼母。歸自武昌,繼母不懌,長跪自陳遲歸之咎。繼母病,服勞達旦,營治藥物,必自其手,不自他人。繼母沒,則推其所以事親者以事長兄,而蓄季弟。兄病,調護年餘。兄卒,弟後卒,則又推恩以恤其嫠,以鞠其孤子。厥後兩家孤兒皆成立,兩嫠皆旌表于朝,壽皆七十,八十,涕泣頌君之德不敢忘雲。

  新寧,山邑也。僻在楚南、黔、粵之交,巨嶺層巒,穹窿雜襲,鬱撓而不得少舒。自古未聞偉人傑士出於其間,亦乏甲乙科第。居民治生纖嗇,有唐魏之風。獨君與江太公一峰,輕財好義,不屑屑於自殖。江君之子諡忠烈者,仕至安徽巡撫;而君之子蔭渠,今為直隸總督,並有勳伐,為時名臣。蓋褊陋之俗一變,而山川之氣昌矣。當君初賈異縣,頗求饒益以娛親心。既而經紀有方,智足以擴其業,利足以仁其三族。所得資財,隨手散去。一以濟物為功,息耗都不訾省。鄉里除道成梁,捐金錢惟恐不贍;施藥療疾,惟恐不周。嘗遇益陽大水,買小舟拯百人,蒿葬數百人。新寧大饑,餼鄰里親舊粟,日半升,全活無算。又嘗修育嬰堂,建忠義節孝祠,皆縣中前此所無,自君創之。城東北有義塚,歲歲常以冬春培其弛塋,而植其僕碑。城南有義塾,器物缺乏,常於君家取給焉。人或謂君:「歲入幾何?施諸人者什七,而自謀不及什三,後將難繼。何不頗買田宅,為子孫稍立基業?」君笑謂:「家有薄田,自足供疏食,焉用多為?吾以人情為田,以培養士類為種。耕不計年,獲不計世。庸詎知留貽子孫者,不更大乎?」逮君沒而門內鼎興。

  君子四人:長名長佑,即蔭渠也,以拔貢生曆官廣西巡撫,兩廣總督,直隸總督,加兵部尚書銜;次長佐,某官;次長伸、長健,某官。孫某某。曾孫水祚、永祺。天子褒長佑功,贈君暨君之祖父皆為光祿大夫。君配鄭氏,暨祖妣某氏!妣李氏、曾氏,皆為一品夫人。蓋君言於是果驗。為善之報,抑何捷也!鄭太夫人恭儉寬仁,悉秉夫教,姒婦娣婦寡居,敬之,終身有恩紀。君卒以道光三十年六月十四日,壽六十有一。太夫人先三日卒,壽五十有九。是歲十二月某甲子,合葬新甯西鄉楊溪村之鸞嶺。昔道光丁未、戊申間,江忠烈公嘗為余稱道蔭渠之賢,兼述其世德。及蔭渠人京,聞親之訃,求余文銘其墓。展轉兵間,久疏文字,越今十有七年,始得表而銘之。銘曰:

  舉世奔利,獨行抱義。庸德庸言,感格天地。外救饑溺;內撫諸孤。仁心難慊,百憂一愉。孰雲不顯,在幽彌馨;孰雲無報,如影隨形。神覿在室,奇福在庭。郎君崛起,為國干城。削平寇亂,鼎祭鐘銘。自天錫寵,褒榮先隴。夫彝之南,萬山環拱。我表其阡,來者欽竦。

  戶部員外郎彭君墓表

  君諱永思,號兩峰,世居湖南長沙。少而峻整自將,忱恂縝栗,呐呐如不能語;事至則剖晰毫釐,枝分縷解,辨窮萬變而斷以片言。長老往往驚異,以為吏才,天所授也。年三十二,以嘉慶五年庚申舉於鄉。十四年己巳成進士,即用知縣。明年,署雲南嵩明州知州,斷獄八百,民譽翔洽。徙補楚雄縣。楚雄故附郭劇邑。君至,一以治嵩明者治之,訟牒入,立判紙尾,期以某日質訊。出則聽民遮道自言,停輿研鞫。前者辭窮,後者大畏。或就逆旅操筆定讞,且判且詰,決遣如神。尤善為離參之法。離參者,如欲知豆價,則先以麥問甲,次以稻問乙,次以粱問丙,離其事,異其人,而旁參之,然後進退以定豆價,百不失一。君用此術多奇中。他人效之,亦不能得民情偽也。大吏以君既政成,常使兼聽鄰縣之訟。大姚有薛繼賢者殺人,獄成,省中覆核,則詭辭翻異。問官數易,爰書數十易,終不能決。君訊之七晝夜,卒以參鞫其子,乃得情實,論決如律。某官解餉銀至省,發封則失銀,而得數石,以獄屬君。君察石有蟲齧痕,非道途間物。因問輦運之卒:「寧覺馱負左右欹乎?頗憶欹側始何曰乎?」卒對:「某日過某店,始覺右欹。」君自省返楚雄,挾此獄與卒與石俱行。途中雜采群石,較之皆不類。至某店,得石與蟲齧者類。一鞫而伏,遂抵旅店主人于法。

  五侯神者,不知所起,淫祀也。土民與江西客商爭祀,掏訟數十年。君以黷祭宿獄,終無已時。令舁神像至縣庭,取筆判八字曰:「爾像不滅,訟端不絕。」立飭吏卒,摔而毀之。兩造相顧,愕眙而散。蓋君之明而能斷,類如此。

  嘉慶十七年,大姚令上變,告:烏龍口有眾數千,嘯聚為亂。郡守夜召君問策,君立與區畫,草數書抵旁縣,戒勿輕動。遣數人偽與賊昵者,風使解散。而潛發輕兵掩捕,擒七十人,罪數人而事定。於是遠近又歎君才堪濟變也。

  在滇六年,凡三署大姚,四署廣通,兩署南安州,再為鄉試同考官。上官方以治行卓異薦君,而君以父命,不樂久為吏,遂援例改就京職。官戶部員外郎,貴州司行走,兼管廣東司。議蠲逋賦,厘定鹺政,多所匡贊。道光二年丁家艱,歸。自是山居二十載,養母教子,收族振貧,祭田義渡,凡諸善舉,皇然如有失而急圖之。陶然與販夫農父相狎,自忘其為宰官之身。人亦忘之,亦愈敬之。道光二十二年八月二十一日以疾卒,春秋七十有四。

  曾祖從美,祖必化,貽贈奉直大夫。考勝桂,誥封奉政大夫,以五世同堂,獲旌於朝。祖妣氏範,妣氏黃,皆封宜人。君之配黃恭人,以賢孝特為舅姑所倚。嘗一從夫雲南官舍,而未及從宦京師。凡綜理彭氏家政七十餘年,敕始毖終,內外秩秩,室靡棄物,裡無違言。姒婦有先亡者,叔早逝者,撫其諸子;女公早寡者,撫其孤甥,曲有恩紀。齒逾八十,猶篝燈紡績不倦。同治元年閏八月二日告終,蓋九十有六矣。子申甫,道光乙未科舉人,候選通判。婦陶氏,安化文毅公女也。女三,皆適士人。孫樹森,同治甲子科舉人。志本,序本,豐本,孚本。孫女十二。申甫以道光壬寅九月某甲子,葬君于長沙之文家段蓮花台。同治壬戌閏八月某甲子,葬恭人於木魚山。墳壟相望,約二百步而近,屬國藩表其墓。於是敘述大節而綴以銘。銘曰:

  流水不腐,古傳斯語;賢侯之明,積勤所補。壽母之壽,本諸勞苦。居上而逸,天所不許。降福者天,宰天者人。治獄陰德,恒大厥門。科名賡續,有子有孫。更千萬祀,長裕後昆。

  金陵湘軍陸師昭忠祠記

  同治三年六月既望,大軍克復金陵。國藩至自安慶,犒勞士卒,見吾弟國荃面顏焦萃,諸將枯瘠,神色非人。蓋盛暑攻戰,晝夜暴露城下,半月而未息。餘既驚痛而撫慰之,乃遍行營壘,周視所開地道,覽戰爭之遺跡。彭君毓橘、劉君連捷、蕭君孚泗、朱君南桂,相與前導而指示曰:「某所某將盡命處也,某所賊困我之地也。」諸君所不備述,吾弟又太息而縷述之。弟之言曰:

  「自吾圍此城,壯士多以攻堅而死。賊於城外環築堅壘數十,大者略與城埒,攢以小營,障以長塢,甕石如鐵,掘塹如川,牢不可拔。我軍以元年五月之初,始克江寧鎮、三漢河,大勝關各壘。二年五月,李臣典等克雨花臺及南門各壘;劉連捷等會同水師克九袱洲、中關、下關各壘。其江東橋之壘,則陳湜等於八月克之。上方門、高橋門、七甕橋、土山、方山各壘,則蕭慶衍、蕭孚泗等於九月克之。是時,朱南桂亦克博望鎮,趙三元等亦克中和橋、秣陵關。至十月,克解溪、隆都,湖墅,而東南劃削略盡。三年正月,彭毓橘、黃潤昌等乃克鐘山高壘,賊所署為天保城者也。每破一壘,將士須臾隕命,率常數百人,回首有餘慟焉。其穿地道以圖大城者,凡南門一穴,朝陽至鐘阜門三十三穴,篝火而人地,崖崩而窟塞,則縱橫聚葬於其中。賊或穿隧以迎我,薰以毒煙,灌以沸湯,則超者幸脫,而愨者就殲。最後神策門之役,城陷矣而功不成;龍膊之役,功成矣而死傷亦多。」於是歎攻堅之難,而逝者之可憫也。毓橘之言曰:

  「我軍薄雨花臺,未幾疾疫大行,兄病而弟染,朝笑而夕僵,十幕而五不常爨,一夫暴斃,數人送葬,比其反而半殆於途。近縣之藥既罄,乃巨艦連檣,征藥于皖鄂諸省。當是時也,群醫旁午,而偽王李秀成等大至。援賊三十萬,圍我營者數重。我軍力疾禦之。一夕,築小壘無數,障糧道以屬之。江賊益番休迭進,蟻傅環攻,累箱實土以作櫓楣,挾西洋開花炮自空下擊,子落則石裂鐵飛,多掘地道,屢陷營壁。凡苦守四十五日,至冬初而圍解,軍士物故殆五千人。會有天幸,九帥獨免於病,目不交睫者月餘,而勤劬如故;雖槍傷輔頰,血漬重襟,猶能裹創巡營。用是轉危而為安。靖毅公則病後過勞,竟以不起。」九帥者,軍中舊呼國荃之稱;靖毅者,吾季弟貞斡諡也。連捷之言曰:

  「李酋解圍去後,率眾渡江,連陷江浦、和州、含山、巢縣。皆我軍新取之城,得而復失。九帥乃分兵守西梁山,遣連捷與彭毓橘輩救援江北,既解石澗埠之圍,破運漕、銅城閘之賊,遂偕水師連收四城,江北大定,劇賊益衰。然我眾死者亦不可勝數也。」南桂之言曰:

  「方金陵官軍圍困之際,同時鮑超之軍亦困于甯國,水師亦困于金柱關。金柱關者,水陽江及群湖所自出,蕪湖之藩衛也。九帥乃分兵守東梁山,而遣南桂與朱洪章、羅洪元輩力扼此關,夾河而與之上下,亂流而相攻。卯而戰,酉而不休,水營捷,陸營或挫,一夕數起,一餐屢輟,凡七閱月而事稍定。百里內外,白骨相望。時聞私祭夜泣之聲,天下之至慘也。」於是國荃與諸將並進稱曰:

  「此軍經營安慶,剪伐沿江諸城,凋喪尚少。獨至金陵而死於攻,死於守。死于疾疫,死於北援巢、和,南援蕪湖、太平,乃籌計而不能終。今存者,幸荷國恩,封賞進秩;而沒者抱憾無窮。雞鳴山下有賊造府第一區,若奏建昭忠祠,春秋致祭,庶以慰忠魂而塞吾悲耳。」

  國藩具疏上聞,制曰可。黃君潤昌爰董其事,取有冊可稽者,造神主一萬一千六百三十有奇;無冊者姑闕焉。甫曆三載,楹棟枉橈,牆宇敲陊。同治六年,省中僚友集議,廓而新之,基扃固護,籩豆有嚴。國藩乃追敘所聞于諸君者,而系以詩章,用備樂歌。詩曰:

  人無貴賤,天壽賢愚,終歸於死,萬古同途。死而得所,身殄魂愉。六朝舊京,逆豎所都。濯征十載,莫競天誅。嗟我湘人,銳師東討;非秘非奇,忠義是寶。下誓同袍,上盟有昊,昊天藐藐,成務實難;祚我百順,阨我千艱。狂寇所噬,刈人如菅,泠厲乘之,積骴此若山。偉哉多士!夷險一節;萬死靡他,心堅屈鐵。鑒彼巧偷,守茲貞拙。縷血所藏,後土長熱。卒收名城,獲醜擒王。寵賁冥漠,幹祀馨香。新廟孔赫,彝斝將將。天子之錫,烈士之光!

  書《儀禮·釋官》後

  侍郎胡君季臨,重刻其曾祖王父朴齋先生所著《儀禮·釋官》寄示國藩,屬為識于簡端。

  餘嘗從《皇清經解》中得讀此書,粗識崖略。先生治禮,崇信鄭氏,而于鄭說之歧誤者,亦不苟為附和。如《燕禮》宜以膳宰為主人,而辨注釋為宰夫者之非。司宮即《周禮》之宮人,而指注比於小宰者之失。左右正即僕從之官,若《書》之「左右攜僕」,《詩》之「膳夫左右」。而證注中稱樂正、僕人正者之謬。《特牲》「士有私臣而歎」,注謂「士無臣者之疏」,其說既允矣。至於曲證旁通,往往即一事而洞見本原。先王之制禮也,因人之愛而為之文飾以達其仁,因人之敬而立之等威以昭其義,雖百變而不越此兩端。先生以為《士喪》、《既夕》二篇所言:甸人、管人、夏祝、商祝、塚人、蔔人、隸人、遂匠之屬,皆公家之臣來執事者也。又以為諸侯之官,其爵必降等於天子。聖人別嫌明微之意寓乎其間,使周之諸侯遵而守之,何至有僭越而置六卿稱縣公者?由前之說,則臣下之喪,君既臨其小斂,又遣官助其百役,有若家人骨肉,愴惻纏綿。由後之說,則侯國之百職庶司,不敢毫髮僭擬于天王。恩誼之篤如彼,名分之嚴若此。此皆禮之精意,祖仁本義,又非僅考核詳審而已。

  《儀禮》一經,前明以來,幾成絕學。我朝巨儒輩出,精詣鴻編,迭相映蔚,而徽州一郡尤盛。自婺源江氏永崛起為禮經大師,而同邑汪氏紱、休甯戴氏震,亦皆博洽,為世所宗。其後歙縣金氏榜、淩氏廷堪,並有撰述,無慚前修。

  先生世居績溪,與諸儒地相比、時相接。其入國史《儒林傳》,列于江氏、汪氏之次,而哲孫培,又能紹其家學,著《儀禮正義》,薈萃群言,衷於至當。徽州為朱子父母之邦,典章文物,固宜非他郡所敢望。而胡氏世傳禮教,故家文獻,綿延無替,亦足使篤古之士低徊而興慕也。

  湘鄉昭忠祠記

  咸豐二年十月,粵賊圍攻湖南省城。既解嚴,巡撫張公亮基檄調湘鄉團丁千人至長沙,備防守。羅忠節公澤南、王壯武公錱等,以諸生率千人者以往。維時國藩方以母憂歸裡,奉命治團練于長沙。因奏言團練保衛鄉里,法當由本團醵金養之,不食於官,緩急終不可恃,不若募團丁為官勇,糧餉取諸公家。請就現調之千人,略仿戚元敬氏成法,束伍練技,以備不時之衛。由是吾邑團卒,號曰「湘勇」。

  三年春,平土寇於衡山,破逆党于桂東。其夏,粵賊圍江西省城。國藩募湘勇二千、楚勇千人,羅忠節公輩率之東援。初戰失利,營官謝邦翰、易良斡等殉難。湘勇之越境剿賊,將領之力戰捐軀,實始於此。余聞而悼之,議立忠義祠於縣城,祀湘人與於南昌之難者。

  其冬,餘奉命籌備舟師,乃募湘勇水陸萬人。明年,率之東討。岳州之役,陸兵敗挫,雖旋有湘潭之捷,而湘士中熠。既而整軍再出,羅公暨李忠武公續賓率湘勇以從。於是大雋于嶽州,克武漢,下蘄黃,破田家鎮,複江西弋陽,信州,寧州。又以其間由江還鄂,掃蕩枝縣,再克武昌省會。

  咸豐五六年間,羅李湘勇之名震天下,而王壯武公與劉武烈公騰鴻,蕭壯果公啟江,暨巡撫蔣公益澧,皆提湘勇征戰湖北、江西、廣西、廣東等省,所在有聲。然羅公、王公、劉公遂以六七年間先後徂謝,而將士傷亡者滋益多。前所議建之忠義祠,規制隘庳,不足以嚴典祀。咸豐八年秋,國藩乃與李公具疏會奏,請立昭忠祠於湘鄉,令有司春秋致祭。天子許之。吾邑軍士,沒有餘榮已。

  未幾而舒城、三河之難作,李公殉節,部下死者殆六千人。國藩私憂。以謂湘中士氣恐不復振。其後李公之弟勇毅公續宜,重輯部曲,轉戰皖北。張忠毅公運蘭及唐總戎義訓輩之師,轉戰皖南。而吾弟國荃遂以湘士克復安慶、金陵兩省。蔣公暨楊公昌浚亦用湘人平浙江,伐福建。張忠毅公亦戰沒於閩。東南數省,莫不有湘軍之旌旗,中外皆歎異焉。

  其西北諸道,則提督劉君松山追逐撚匪于河南、山東、直隸,征叛回於陝西、甘肅,而按察使陳君浞防守山西。其西南諸道,則蕭壯果公率師入蜀;而巡撫劉公蓉屢平蜀寇;總督劉公岳昭暨諸湘軍,又自蜀而南人黔,西入滇。一縣之人,征伐遍於十八行省,近古未嘗有也。

  當其負羽遠征,乖離骨肉,或苦戰而授命,或邂逅而戕生;殘骸暴于荒原,凶問遲而不審,老母寡婦,望祭宵哭;可謂極人世之至悲。然而前者覆亡,後者繼往;蹈百死而不辭,困厄無所遇而不悔者,何哉?豈皆迫於生事,逐風塵而不返與?亦由前此死義數君子者為之倡,忠誠所感,氣機鼓動,而不能自已也。

  君子之道,莫大乎以忠誠為天下倡。世之亂也,上下縱於亡等之欲,奸偽相吞,變詐相角,自圖其安而予人以至危,畏難避害,曾不肯捐絲粟之力以拯天下。得忠誠者,起而矯之,克己而愛人,去偽而崇拙;躬履諸艱而不責人以同患;浩然捐生,如遠遊之還鄉而無所顧悸。由是眾人效其所為,亦皆以苟活為羞,以避事為恥。嗚呼!吾鄉數君子所以鼓舞群倫,曆九州而戡大亂,非拙且誠者之效與?亦豈始事時所及料哉!

  今海宇粗安,昭忠祠落成有年,而邑中壯士效命疆場者,尚不乏人。能常葆此拙且誠者,出而濟世,入而表裡,群材之興也不可量矣!又豈僅以武節彪炳寰區也乎?

  羅忠節公神道碑銘

  公諱澤南,字仲岳,號羅山,湘鄉羅氏。咸豐四五年間,公以諸生提兵破賊,屢建大勳。朝野歎仰,以為名將,而不知其平生志事裕于學者久矣。

  公之學,其大者以為天地萬物,本吾一體。量不周於六合,澤不被於匹夫,虧辱莫大焉。凜降衷之大原,思主靜以研畿,於是乎宗張子而著《西銘講義》一卷,宗周子而著《人極衍義》一卷。幼儀不慎,則居敬無基;異說不辨,則謬以千里。於是乎宗朱子而著《小學韻語》一卷、《姚江學辨》二卷。嚴義利之閑,窮陰陽之變,旁及州域形勢,百家述作,靡不研討。於是乎有《讀孟子劄記》二卷、《周易本義衍言》若干卷、《皇輿要覽》若干卷、詩文集八卷。其為說雖多,而其本躬修以保四海,未嘗不同歸也。

  始,公家世貧甚。曾祖王父日阮、王父拱詩,皆以公貴,贈通奉大夫。父嘉旦,公沒後,賞加頭品頂戴。曾祖王母蕭氏、王母賀氏、母蕭氏,皆贈夫人。公少就學,王父屢典衣市米,節縮於家,專餉於塾。年十九,即借課徒取資自給。喪其母,又喪其兄,旋喪王父。十年之中,連遭期功之戚十有一。嘗以試罷,徒步夜歸。家人以歲饑不能具食,妻以連哭三子喪明。公益自刻厲,不憂門庭多故,而憂所學不能拔俗而入聖;不恥生事之艱,而恥無術以濟天下。

  其後年逾三十,乃補學官附生。逾四十,乃以廩生舉孝廉方正。假館四方,窮年汲汲,與其徒講論濂洛關閩之緒,瘏口焦思,大暢厥旨。未幾,兵事起,湘中書生多拯大難、立勳名,大率公弟子也。

  咸豐二年,粵賊攻圍長沙。縣令召公練鄉勇,以備不虞。省城解圍。明年春,巡撫張公亮基檄公帶勇至長沙。維時國藩奉命督治團練,因與公講求束伍技擊之法。晨夕訓練,擊土寇于桂東,擒逆党於衡山。其夏,賊圍江西省城,乃益募湘勇二千,輔以新寧之勇、鎮篁之兵,檄公赴援南昌。湘軍越境討賊,自此始矣。既解南昌之圍,複破賊于安福。歸及衡州,殲土匪于永興。四年春,湖北之賊大舉南侵,官軍失利於岳陽,克捷於湘潭。提督塔齊布公追賊至岳州,餘檄公與李公續賓佐之。公扼大橋以遏其沖,凡七戰而群賊潰,岳州平,乘勝逐北,連複三縣。將攻武昌,公手一圖,就餘決策。師出兩路,以塔公進洪山一路,而自請攻花園一路,當其堅者。如其策,果克武昌、漢陽兩城。賊既東奔,追及于興國,大膊于田家鎮。公提卒二千,禦數十倍之寇,蹙之江濱,掛石墜崖死者萬計。而水師亦斷橫江鐵鎖,燔賊舟數千。當是時,公名震天下。前此累功保至道員花翎,至是有寧紹台道之命,加按察使銜。既而引兵北渡,克廣濟、黃梅,賞葉普鏗額巴圖魯名號。又引兵南渡,攻圍九江,進規湖口。賊堅守不可遽下。適會水師分兵人宮亭湖,江上之軍不利,而湖北諸軍屢敗。賊自黃梅長驅西上,武昌再陷。公太息深憂,歎世變之未已也,益討部眾而申儆之,或解說《周易》以自遣雲。時別賊陷饒州、弋陽。公人江西援剿,大戰弋陽,克之。賊陷廣信,又戰信州,克之。又以其間收復德興、景德鎮。東路甫定,而義寧複陷。公軍渡湖漢而西,至則示形杭口,而暗進鼇嶺,屯高峰以瞰敵,設三伏以要之。四戰而賊大。義寧既克,有詔加布政使銜。公以書抵國藩,具論吳楚形勢:欲取九江、湖口,法當先圖武昌;欲取武昌,法當先清岳鄂之交。於是馳疏,以公回援武漢。朝廷嘉焉。遂略通城,克崇陽,挫衄於濠頭堡,大捷于蒲圻。將達武昌,巡撫胡文忠公歡迎勞問,凡事諮而後行。城外賊壘,剷除略盡,殄滅有緒矣。公以霧中搏戰,中槍子傷,創甚,咸豐六年三月初八日卒於軍,春秋五十。事聞,天子震悼,照巡撫例賜恤,二子皆賞給舉人,三省建立專祠,予諡忠節。

  公在軍四載,論數省安危,皆視為一家骨肉之事,與其所注《西銘》之指相符。其臨陣審固乃發,亦本主靜察幾之說。而行軍好相度山川脈絡,又其講求輿圖之效。君子是以知公之功,所蓄積者夙也,非天幸也。配張氏,誥封夫人,妾周氏。子兆作,配胡氏;兆升,配曾氏,國藩第三女也。餘與公以學行相勖,又相從于金革,申之以婚姻,乃摭其大節,銘諸墓道。銘曰:

  漸車之澗,積潦縱橫;崇朝即涸,卷勢收聲。大江西來,其源萬里;澤溥寰區,不矜厥美。無本者竭,有本者昌。羅公淵默,所蓄孔長。洞澈天人,潛晞往聖;一物未康,終虧吾性。提師苦戰,荊揚二州;斧彼凶豎,為民復仇。矯矯學徒,相從征討,朝出鏖兵,暮歸講道。洛閩之術,近世所捐;姚江事業,或邁前賢。公慎其趨,既辨其詭;仍立豐功,一雪斯恥。大本內植,偉績外充。茲謂豪傑,百世可宗。

  日慎齋詩草序

  李生春甫,餘癸卯典試蜀中所得士也。時生方少,貌玉立。文似韓慕廬,翛然塵埃之表。心賞之,勖以讀書希古而別。而生侍老親疾,累年不應禮部試。丁未為《百韻詩》貽余,餘賦詩報之曰:「不見李生今四載,我有情懷浩如海。」又曰:「女曹報國好身手,似我蹉跎已老醜。」思之,抑勖之也。

  庚戌春正月,生入都來見,遂成進士,官翰林。余大喜。壬子夏。散館改官刑部,餘重惜之,生悒悒不自得。予持節江西,生以詩送行,有惘然若失意。既聞以同知之任滇中。會天下多故,久不得生消息。不數年,聞生官知府,奉使征餉,遇賊不屈,死矣。餘大慟,淚如雨下。其門人韓西舫孝廉以生《滇中詩集》並毀於賊,搜羅散佚,得十之五,由吳春海太史寄餘,屬為序。余何言?烏乎!天賦生以穎異之資,複予生以清華之選。其待生不可謂不厚,乃乍予之而乍奪之,使之郁伊無俘,激而為一官萬里之行。夫以生之才,中外皆可自效。使天益其年以富其學,其建樹當可想見。即其詩之所詣,當不僅若此。然死者人所不免,犯敵捐軀與老死牖下,其輕重固自有別,而絕不意生之死之慘毒如是!且並其詩殉之,亦零落無存,而僅僅掇拾於風霜兵燹之餘也。悲夫!

  回憶癸卯識生後,以詩倡酬,而今已矣。莊叟曰:「身非女有,此天地之委形也。」生既浩然長往矣,何有於身後之名?然則余為生悲,並悲及生之詩,亦達士之所笑也。雖然,莊論達矣,而亦未盡也。如生忠魂英魄,歷劫不化,當如睢陽為厲以殺賊,非泯泯以沒者。況夫朝廷恤之,門人思之;有增秩之文,有延世之賞,有遺集之刻以永其傳。均有身盡而我不與之俱盡者在,生亦可以含笑九京也夫!

  苗先簏墓誌銘

  君諱夔,字先簏,肅甯苗氏。自幼讀書,即異常童,不好為科舉文藝,而竊耆六書形聲之學。讀許氏《說文》,若有夙悟。精研而力索,滯解而趣昭。已又得顧處士炎武《音學五書》,慕之彌篤,曰:「吾守此終身矣。」年二十餘,即撰《毛詩韻訂》,繼又撰《廣籀》一書。授徒窮鄉,制藝試帖之屬,不中有司程度,學子稍稍引去。君益冥心孤往,孑焉寡儔。間之河間城外,得漢時君子館磚,又得開元瓦于獻王墓旁。私獨欣喜,以為神者餉我,以慰寂寞。

  久之,道光十年,縣令王君聞而敬異,聘君主講翼經書院。明年,為學使沈侍郎維鎬所知,舉辛卯科優貢生。高郵大儒王氏念孫父子聞君之說,禮先於君,遂與暢論音學源流。由是譽望日隆。督學使者爭欲致之幕下,與共衡校。初隨編修汪君振基衡文山西,繼隨祁文端公俊藻衡文江蘇。所至甄撥宿儒,周覽山水。又以其暇編摩撰述,從事於其所謂聲韻之學。

  道光二十一年,祁公還京師,乃醵金刻君所著《說文聲訂》若干卷、《說文聲讀表》七卷、《毛詩韻訂》十卷、《建首字讀》一卷。君以為許叔重遺書,多有為後人妄刪,或附益者,乃訂正《說文聲類》八百餘事。顧氏《音學》所立古音表十部,宏綱已具,然猶病其太密,而戈麻既雜西音,不應別立一部,於是並耕、清及蒸、登於東、冬部,並歌、戈于支、脂部,定以七部,隱括群經之韻。書出,識者歎其精審。又數年,侍讀馮君譽驥視學山東,國藩薦君偕往,役未畢而先歸。於是君亦齒衰而倦遊矣。

  道光之末,京師講小學者,卿貳則祁公及元和吳公鐘駿,庶僚則道州何紹基子貞、平定張穆石舟、晉江陳慶鏞頌南、武陵胡焯光伯、光澤何秋濤願船。君既習于祁公,又與諸君傾抱寫誠,契合無間。子貞嘗命工圖己及石舟及君三人貌,蓑笠而處田間。蓋三人者,皆同年優貢,又皆有逸士之風,謂宜與負末者伍也。

  君既泊然無營,暇則徒步造訪諸君,與辨論前世音學,暨近人江、戴、段、孔諸家部分之多寡,意指之得失,褒譏亭決,窮日夜不倦。間亦過余劇談。歸自山東,余從容問:「東士亦有研究《說文》者乎?有得見吾子著述者乎?」曰:「有之。」「何以知之?」曰:「吾書中有自稱夔按雲者,東人稱引及焉。曾不知夔之為誰氏名也。」則相與拊掌大笑。君徐又曰:「吾家有戇僮,昨者日晏,吾責『豎子,何不具食?』僮輒報以『錢物罄矣,欲以何具?』吾柔聲謝之,僮乃不遜,競去。吾今方躬治爨耳。」則又相與大笑。蓋君處困約,有以自怡如此。他日,君又語餘曰:「吾窮於世久矣。甘之若飴,死無所恨。獨平生著書,尚有數種未及刊刻,不能無耿耿於懷。」

  自余咸豐初出京,展轉兵間,至同治七年重入都門,昔之與君遊者,十人蓋八九死。君之嗣子玉璞來告,君以咸豐七年五月初七日逝矣,春秋七十有五。抱君所著書曰《說文聲讀考》者,曰《集韻經存》者,曰《韻補正》者,曰《經韻鉤沈》者,述君遺命,謂當送國藩觀覽,且以銘墓之文相屬。君且死,戒其子「必葬我眾書叢中。」其子乃擇君生平尤嗜之書,納諸棺中以徇。嗚呼!斯亦篤古之征已。銘曰:

  視以多歧而瞢,聽以雜奏而聾。技之精者,不能兩工;苦思專一,可與天通。課形而得聲,勘異而得同。黜陟百氏,惟許君是崇。胡學之旁達,而遇之不豐?抱此孤賞,永奠幽宮。

  李忠武公神道碑銘

  公諱續賓,字迪庵,湘鄉李氏。湘軍之興,威震海內。創之者羅忠節公澤南,大之者公也。

  咸豐三年,賊圍江西省城。國藩募湘勇三千往援,公隨忠節公以行。初至失利,右營主者戰沒,公代領其眾。自是忠節公將中營,公將右營,所向有功。在江西克復太和、安福,歸至湖南,克復永興。明年,粵賊犯嶽州,忠武公塔齊布率師禦之。餘檄忠節公與公助之,所部僅千人耳,賊眾數十倍。塔公控其東,湘軍扼其西,盛暑鏖兵,出奇制勝,凡兩旬而岳州平。轉戰而北,連下三城。八月,進攻武昌、漢陽,克之。十月,大戰于田家鎮,破之。田家鎮者,江流盤折逼隘之處。其南岸為半壁山,峭壁鬥絕。賊以鐵鎖橫江,萬舟翔集,氣銳甚。公手刃怯卒三人,士皆殊死戰,連破賊壘。而水師亦乘機斷鐵鎖,焚賊舟。好事者至摩崖以紀績。

  公前以累功,保至直隸州知州,至是記名以知府用,賞給摯勇巴圖魯名號,旋有安慶府之命矣。

  先是,湖南水師中江而下,陸師趨江之南岸,湖北陸師趨江之北岸。南軍屢捷,群寇蜂屯北岸。於是公輩引兵北渡,掃蕩廣濟、黃梅之賊。既又南渡,會攻九江郡城之賊。城堅不可遽下,又議分兵先剿湖口、梅家洲之賊。無何累攻不克,水師失利,北軍撓敗。金陵逆渠,益縱群凶西上。武昌、漢陽再陷,南軍孤立潯陽。國藩以為大戚,公亦深憂之,痛世亂之靡有屆也。

  五年二月,信州告警,公與忠節公自潯馳援,迭克廣信府城及弋陽等四縣。東路甫定,遂建西援武昌之議。大捷于義寧,小挫於通山,下崇陽,略通城,跐羊樓峒,搗蒲圻,掇咸寧,次第戡定。乃以十一月杪,師次武昌。巡撫胡文忠公林翼大喜,事無巨細,唯忠節公與公言是聽。忠節挈持大綱,其戰守機宜,胥公主之。公含宏淵默,大讓無形,稠人廣坐,終日不發一言。遇賊則以人當其脆,而己當其堅;糧仗則予人以善者,而己取其窳者。士卒歸心,遠近慕悅。

  咸豐六年三月,忠節公中槍不起,公接統全軍,眾志愈厲,鏟平城外悍賊之壘,卻劇寇石達開來援之眾。周城掘塹,引江水人湖,困以長圍。十一月。再克武昌、漢陽。天子偉其功,賞加布政使銜,記名以按察使用。未幾,提兵而東,再薄九江。九江賊酋林啟榮者,堅忍得眾,內與小池口、湖口、梅家洲諸城首尾相抹,外與皖廬之賊互為聲援。公既掘長塹以圍潯,又分軍援剿江北,舟載奇兵,夜襲湖口之背。遲明,水師至而陸軍伏發,立克兩城。事聞,拜浙江布政使。明年四月,卒克九江,殄滅無遺,天下快之。賞穿黃馬褂,加巡撫銜。公每建一功,晉一秩,數省官民,歡撲稱道,若寵榮之在躬。或歌誦戰狀以為樂,傳播中外。浙人仕京朝者,疏請敕公東兵以救浙難。而胡文忠公以皖中糜爛,請留公軍圖皖而固鄂。天子許之。公乃整旅入皖,逾月,連下潛山、太湖、桐城、舒城四縣。師次三河,毀賊九壘。而逆酋陳玉成等四面來援,截我糧路。我軍銳氣日渫,師少而半潰。公力戰終日,自度事不可為。夜半,怒馬陷陣,死之。咸豐八年十月初十日也。諸將堅守營壘,又三日而俱敗,又六日而桐城守兵亦敗。前後死者殆六千人,無苟活者。

  疏入,文宗震悼。手詔曰:「惜我良將,不克令終!尚冀其忠靈不昧,他年生申甫以佐予也。」追贈總督。湖北、江西、安徽、湖南立祠,予諡忠武,賞騎都尉兼一雲騎尉,世職。

  公之先人,世有令德。曾祖本桂,祖詩白,皆以公貴,贈榮祿大夫。父登勝,公沒後特恩加封光祿大夫。曾祖妣張氏、賀氏、王氏,祖妣戴氏,母蕭氏,皆封一品夫人。

  公端凝敦篤,愛人不尚美言,而意溢於色,色余於辭。雖他軍之將士,逃難之流民,皆歸之若父兄。聞其死,哭之皆慟,至不忍聞。同治二年,朝廷遣官賜祭。三年,克復金陵,推恩有功之臣,賞二等輕車都尉,世職。配謝夫人。子三,其二傷亡。光久,欽賜舉人,引見,賞六部員外郎,又以兼襲二世職,並為男爵。孫二人,某某。咸豐九年,葬公於湘鄉四十三都黃牯沖星子山之陽。同治八年某月某日,改葬某鄉某山,丐余文其墓道之碑。餘既粗敘戰績,乃兼述其懿德而系以銘。銘曰:

  器有洪纖,因材而就。次者學成,大者天授。岳岳李公,表裡完好。匪琢匪追,動合大道。羅公講學,遠紹洛閩;公分其緒,摳衣恂恂。出而禦寇,戎馬艱辛;入而問道,克己求仁。誰侮誰尤?責躬獨厚。胸劈眾流,曾不出口。負重含汙,浩如山藪。險趨人先,利居眾後。豈無贏財?不阜我私。不忍己飽,而人獨饑。分餉諸軍,蘇槁噓骴。返自潯陽,少憩武昌。將請於朝,覲親還湘。王事有嚴,離局匪遑。斯願不遂,茹涕暗傷。遣將分兵,助我東征。擇良而予,出以至誠。四分五剖,精銳星散;自攜部曲,疲羸居半。損己濟物,近古無倫。終焉師熠,以仁隕身。行類大愚,乃動鬼神。公功久著,爛若三辰。德或不顯,考此銘文。

  李勇毅公神道碑銘

  公諱續宜,字克讓,號希庵。兄弟五人,忠武公諱續賓,次居四,公其季也。余既銘忠武公之墓,茲不復具其家世。公少好深湛之思,強探力索,洞徹幽微。師事羅忠節公澤南,常以躬行不逮為恥。

  咸豐三年,羅公募勇援救江西,公遂參軍事,以功累晉知縣、同知,賞戴花翎,而名顧不顯。六年冬,湘軍再克武昌、漢陽。巡撫胡文忠公奏公有勞,特為兄續賓所掩耳。有詔以知府選用,賞加道銜。既而隨兄圍攻九江。

  明年,以事省餘瑞州軍中,遂偕諸將圍攻瑞州。會皖北群賊上竄蘄、黃,公乃自瑞挈千七百人回救湖北。師至黃州,與胡文忠公並轡謀野,周覽形勢,自巴河、蘄水、廣濟、黃梅,六戰破賊壘無算,遂會克小池口。由是公之威名與忠武公差頡頏矣。公率所部既集九江,忠武公乃得以其間分兵克復湖口,連下彭澤、小孤、梅家洲諸城。公又以偏師卻湖口之賊,禦竄陷麻城、黃安之寇。忠武公乃得專力破滅九江,皆公之助也。湖北事已大定,胡文忠公以皖中久困水火,奏請敕忠武公廓清皖北,而留公以固楚疆。天子亦南憂江淮,絕重李氏昆季矣。無幾何而有舒城、三河之變,忠武公殉難,將士死者六七千人,天驚地岌。公在黃州,哀迫之際,經緯萬端。人則損食悲咽,出則拊循潰卒,思鄉者遣歸,願留者編伍,哺粟賜衣,接以溫語;差討諸將之罪,而簡用其良。部署粗定,適胡文忠公以母喪奉詔起複,相與申儆簡練,而湘軍複振。

  明年夏,劇賊石達開竄擾湖南,圍攻寶慶。公時新奉荊宜施道之命,統兵自鄂援湘。朝廷壯之。師抵長沙,進自資水之西,四戰而解寶慶之圍。圍中官軍三萬,與饑困之民,一時得蘇。眾聲大和,論功賞加布政使銜。當是時,余與胡公方議並力規取安慶省城。余弟國荃與將軍多隆阿分圍安慶、桐城。公自湖南東還,駐軍兩路之中曰青草塥者,大敗逆酋陳玉成於掛車河,布陳之廣,近世罕聞。旋拜安徽按察使。十一年,又有安徽巡撫之命。公具疏,以謂「逆酋圖解安慶之圍,悉銳西竄,必犯湖北,以攻我之所必救。湖北為眾軍根本,臣宜提師回援,不能遽受皖撫之事。」比公馳抵武昌,而賊已犯黃州、德安兩府五縣。其別賊自江西至者,又陷興國、大冶等縣。公經營七月,始將列城恢復,安慶亦藉以告克。而胡公薨於位,文宗亦晏駕。八音遏矣。

  今上嗣位,褒安慶功,賞穿黃馬褂,調補湖北巡撫。既又命移撫安徽。公初蒞安慶,繼駐六安,屢奉密詔,以苗沛霖叛服無常,詢問剿撫機宜。公複疏,謂「苗沛霖官至道員,公犯不韙,圍撫臣于壽州,陷其城,屠其眾,乃複詭言求撫,此豈足信?不過假稱反正,號召近縣,養成羽翼。若正彼叛逆之名,人人得而誅之。而寬其黨羽,使為我用,彼勢日孤,終成禽耳。」天子韙之。公又以時解潁州之圍,克霍邱之城,綏撫各圩,陰散逆黨,選任賢吏,安民墾田,功績漸彰矣。詔授為欽差大臣。而公適聞訃,丁母憂,不克受事。朝廷命仍署理巡撫。三疏陳謝,始奉命賞假百日,回籍治喪。

  公既以苦思遘病,徹夜不寐,夙患咯血,至是增劇。歸裡後,六奉詔旨起複,墨絰視師。公以哀慕未忘,而嬰疾轉篤,請假四十日調養。既而輿疾就道,又請假四月,並開巡撫之缺。朝廷鑒其至誠,所請未嘗不許,而以淮南事棘,又未嘗不敦促上道,詔召相銜。至冬初,再疏自陳病狀。公亦自知不起。遂以同治二年十月二十八日卒於家,春秋四十有一。敕照總督例賜恤,三省建立專祠,予諡勇毅。配彭氏。子光英,特賞直隸州知州。同治三年,某月某甲子,葬某處某山,八年某月某甲子,改葬某山。

  公與忠武公皆負重名;淡于榮利,昆弟同之。忠武好蓋覆人過,公則嫉惡稍嚴;忠武戰必身先,驍果縝密;公則規畫大計,而不甚校一戰之利。至其臨陣,百審一發,發無不捷,成功一也。余不詳敘戰狀,而略述公言以綴之銘。銘曰:

  凡戰有機,鬼神翕辟。靜如山寒,終日闃寂;動若電飛,百霆齊擊。蓄勢宜久,氣囂宜淳。此公之言,吾耳所聆。凡公勳績,好謀乃成。博籌多算,終格神明。匪直戰事,學道亦然。精思力踐,誠可達天。立功雖偉,公不自賢,立德未競,齎志九泉;我銘昭之,永詔萬年。

  唐確慎公墓誌銘

  公諱鑒,號鏡海,唐氏。先世自江西豐城徙居湖南之善化。四傳至諱煥者,以舉人官至山東平度州知州,公之祖也。生子仲冕,以進士即用知縣,官至陝西布政使,公之父也。平度君以子貴,誥贈通奉大夫。配李氏、譚氏,俱封夫人。譚夫人沒而葬于山東之肥城。布政君及配甯夫人皆踵葬肥城。公以父命,徙籍山東,故又為肥城人焉。

  少而邁異精勤,嗜學如渴,以廩生入貲為臨湘縣訓導。嘉慶十二年舉於鄉,十四年成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又二年,授職檢討;又六年,補浙江道監察禦史,充甲戌科會試同考官,戊寅科順天鄉試同考官。坐論淮鹽引地一疏,吏議鐫級,以六部員外郎降補,會宣宗登極,詔中外大臣各舉所知。諸城劉文恭公鐶之薦公,由是有廣西知府之命。厥後再為平樂府知府,一為安徽甯池太廣道,量移江安十府糧道,拜山西按察使,遷貴州按察使,擢浙江布政使,遷江寧布政使。揚曆于外,蓋二十年。

  其守平樂也,亭平民猛之獄而解其仇,屢磔劇盜,境內肅然。是時布政君解組東歸,僑居金陵。公聞母病,即引疾去官,省親江南。既遭內外之艱,皆北葬肥城,廬墓讀禮。服闋,以例仍發廣西,再守平樂。道光十二年,廣東、湖南生猛為亂,公出防邊圉,內譏奸宄,往來富川、賀縣,安撫熟猩,獸擾而兒蓄之。設立五原學舍,延師教讀,群猛大悅。擒郡中煽亂者譚於先等十餘人,立斬以徇;而貰其脅從千餘,火其名籍,一無所問。其按察貴州也,平反疑獄,歸美令長,曰:「非吾能正之,某縣尹來省自易之耳。」其在江寧,拯災修廢,百度畢張。時總督陶文毅公澍寢疾,公代行使院政事,文牘如山,賓僚填咽,昧爽而勤職,丙夜而不休,忘寢輟餐,形神交瘁。而言者乃劾其多病近藥,廢擱公事,又雜摭他端以相訾毀。朝廷遣使者按問,率無左驗。宣宗知公端謹,一切弗論。忌者或憚其方嚴。未幾,內召為太常侍卿,道光二十年四月也。

  公潛研性道,宗尚洛閩諸賢,所至以是敕其躬,亦以牖於人,亦時時論著以垂於後。在翰林時,著有《朱子年譜考異》、《省身日課》、《畿輔水利》等書;在廣西著《讀易反身錄》,居喪著《讀禮小事記》。官平樂時,延納人士入署,親與講授。設立義塾,誨誘寒睃。官貴州時亦如之,官江寧亦如之。及人為九卿,又著《易牖》、《學案小識》等書,扶掖賢俊,倡導正學。時如今相國倭仁艮峰、侍郎吳廷棟竹如、侍禦竇垿蘭泉、何文貞公桂珍輩,皆從公考德問業。國藩亦追陪幾杖,商榷古今。觀其陋室危坐,精思力踐,年近七十,斯須必敬。蓋先儒堅苦者亞,時賢殆不逮也。

  已而致仕南歸,主講金陵書院。文宗踐阼,有詔召公赴闕。凡進對十有五次,中外利弊,無所不罄。諭旨以其力陳衰老,不復強之服官。令還江南,矜式多士。公至金陵,學徒益盛。以賊犯湖南,急欲歸展先塋。咸豐三年,乃自浙還湘,卜居於寧鄉之善嶺山,深衣疏食,泊然自怡。晚歲著《讀易識》,編終《朱子全集》,別為義例,以發紫陽之蘊。十一年辛酉正月十八日疾卒,春秋八十有四。其家函封遺疏,郵寄東流軍中。國藩以聞,天子軫悼,予諡確慎。配王氏、楊氏,皆封夫人,前卒。無子,以弟子爾藻嗣。女四人,適某某。孫男三人,某某。孫女三人。某年月日,葬公某縣某鄉某山。又八年,國藩始追為之銘。銘曰:

  俗學徇時,行與名釣。孰捐其華,而練其要?唐公翼翼,與世殊趨。懼明戒旦,篤信程朱。有譏其隘,或諷以迂,浩然不顧,履我康衢。顯皇初政,詔征國老;造膝前陳,嘉謨要道。願致吾君,上躋軒昊。進退以禮,斂茲宏抱。宦游所至,我求童蒙;晚居京國,群彥景從。何才不育,有金皆熔。以善孳善,偕之大同。播此芬韻,昭示無窮。

  歐陽府君墓誌銘

  先生諱凝祉,初名鼇,晚易今名,字福田,歐陽氏。先世自江西徙居衡陽。曾祖天鼎,祖心墩,父順源,並有清德。曾祖妣氏劉,治家嚴肅;祖妣氏蔡、妣氏蔡均以節孝旌表于朝,國藩所作《歐陽氏姑婦節孝家傳》者也。

  先生生三歲而孤,恪遵母訓,跬步必謹。母或戒之,無觸忤人,即終身不以言色加人。或戒以慎無耽酒,即沒齒不近杯勺。稍長,嶷然自厲於學,不假董督,日埤月增。既人為學官弟子,旋補廩膳生,遠近歸仰,交幣迎致。適館課徒凡四十年,主講蓮湖書院者又十年,門下生著籍數百人。其高第者,與之稽經講藝,兼及敕躬之道,成物之方。其不帥教,則訶求觵責,屏斥門牆之外。初雖怨望,後常悔憾,自愧不為良師所齒。從之遊者,恒守繩矩,雖垂老而憚之如初。

  先生疏於治生,臨財則辨別精審,若將浼焉。一歲中學徒束修之資不足自給,往往隨事散去。少以孤童為叔父成材所養,晚節竭力賙之。宗祀不足於資,先捐金以成之。議為衡陽裁減錢漕浮費,有啖以利而尼其事,峻辭卻之。事成而合邑德之。其它人事問遺,率常謝絕。人謂先生少貶其節,可致饒裕。先生獨謂「取捨有義,神明難欺。吾心所不許者,天道亦不與也」。

  道光末,以歲貢生候選訓導。同治初誥封奉直大夫。配邱氏,誥封宜人。子二人:柄銓,廩貢生,候選訓導;柄鈞,光祿寺署正。女子二,長者歸於國藩,次適彭治官。孫六人:定果,湖北候補同知直隸州;定楙,候選縣丞,定枚,府學生員;定樞、定楫、定幹。孫女五人。曾孫二人。同治八年五月初九日疾卒,春秋八十有四。

  自七十以後,不復授徒遠方,家居課孫,細字鈔書,講論不倦。同治六年,歲在丁卯,孫定枚入學為附生。先生以嘉慶丁卯入學授室,至是六十年矣。乃用昔者成婚之日,燕客受賀,遠近歎美。夫婦既皆八十,而先生之伯兄八十有五,暇輒過從,相與道幼時瑣語以為歡,自詡為家門之祥,人亦祥之。夫其孝友雍雍,敦善不怠,殆所謂無怍於天人者,複奚憾於其死耶?嗚呼!可銘也已。銘曰:

  衡西兩世,貞節之門,實生令德,孝子孝孫。上承慈訓,下啟後昆。位豈須顯,身蹇道尊;名豈須震。多士崇信。小叩大鳴,甄陶群俊;獎誘自寬,壇宇自峻。七十碩師,還山娛老。耄而從兄,推梨讓棗。亦有孫曾,質文完好。金籯匪貴,一經是寶。家有休征,英彥輩興;門有上瑞,和氣薰蒸。其休其瑞,人世同稱。若考隱德,吾銘可憑。

  國朝先正事略序

  余嘗以大清達人傑士超越古初,而記述闕如,用為歎憾。道光之末,聞嘉興錢衎石給事儀吉,仿明焦茲《獻征錄》,為國朝《征獻錄》,因屬給事從子應溥寫其目錄,得將相、大臣、循良、忠節、儒林,文苑等凡八百餘人,積二三百卷,借名人之碑傳,存名人之事蹟。自別京師,久從征役,而此目錄冊者不可複睹。同治初又得鄢陵蘇源生文集,具述其師錢給事於《征獻錄》之外,複節錄名臣,為《先正事略》。於是知錢氏頗有造述,不僅鈔撰諸家之文矣。又二年,而得吾鄉李元度次青所著《先正事略》,命名乃適與錢氏相合。前此二百餘年,未有成書。近三十年中,錢氏編摩于汴水,次青成業於湖湘,斯足征通儒意趣之同,抑地下達人傑士,其靈爽不可終也。

  自古英哲非常之君,往往得人鼎盛。若漢之武帝,唐之文皇,宋之仁宗,元之世祖,明之孝宗。其時皆異材勃起,俊彥雲屯,煜耀簡編。然考其流風所被,率不過數十年而止。惟周之文王暨我聖祖仁皇帝,乃閱數百載而風流未沫。周自後稷十五世,集大成于文王。而成康以洎東周,多士濟濟,皆若秉文王之德。我朝六祖一宗,集大成於康熙。而雍乾以後,英賢輩出,皆若沐聖相之教,此在愚氓亦似知之。其所以然者,雖大智莫能名也。聖祖嘗自言:年十七八時讀書過勞,至於咯血而不肯少休,老耄而手不釋卷。臨摹名家手卷,多至萬餘,寫寺廟扁榜,多至千餘。蓋雖寒唆,不能方其專。北征度漠,南巡治河,雖卒役不能逾其勞。祈雨禱疾,步行天壇,並醢醬齏鹽而不禦。年逾六十,猶扶病而力行之。凡前聖所稱至德純行,殆無一而不備。上而天象、地輿、曆算、音樂、考禮、行師、刑律、農政,下至射禦、醫藥、奇門、壬遁,滿蒙、西域、外洋之文書字母,殆無一而不通,且無一不創立新法,別啟津途。後來高才絕藝,終莫能出其範圍。然則雍、乾、嘉、道、累葉之才,雖謂皆聖祖教育而成,誰曰不然?

  今上皇帝嗣位,大統中興,雖去康熙時益遠矣,而將帥之乘運會立勳名者,多出一時章句之儒,則亦未始非聖祖余澤陶冶於無窮也。如次青者,蓋亦章句之儒從事戎行。咸豐甲寅、乙卯之際,與國藩患難相依,備嘗艱險,厥後自領一隊,轉戰數年,軍每失利,輒以公義糾劾罷職。論者或咎國藩執法過當,亦頗咎次青在軍偏好文學,奪治兵之日力,有如莊生所譏挾策而亡羊者。久之,中外大臣數薦次青緩急可倚,國藩亦草疏密陳:「李元度下筆千言,兼人之才,臣昔彈劾太嚴,至今內疚,惟朝廷量予褒省。」當時雖為吏議所格,天子終右之,起家,複任黔南軍事。師比有功,超拜雲南按察使。而是書亦於黔中告成。

  聖祖有言曰:學貴初有決定不移之志,中有勇猛精進之心,末有堅貞永固之力。次青提兵四省,屢蹶仍振,所謂貞固者非耶?發憤著書,鴻篇立就,亦雲勇猛矣。願益以貞固之道持之,尋訪錢氏遺書,參訂修補,矜練歲年,慎褒貶於錙銖,酌群言而取衷,終成聖清巨典,上躋周家雅頌誓誥之林,不尤足壯矣哉!

  重刻茗柯文編序

  武進張大令式曾,將重刻其曾祖王父皋聞先生《茗柯文集》,而以寫本示餘,屬為之序。

  蓋文章之變多矣。高才者好異不已,往往造為瑰瑋奇麗之辭,仿效漢人賦頌,繁聲僻字,號為復古。曾無才力氣勢以驅使之,有若附贅懸疣,施膠漆於深衣之上,但覺其不類耳。敘述朋舊,狀其事蹟,動稱卓絕,若合古來名德至行備於一身,譬之畫師寫真,眾美畢具,偉則偉矣,而於其所圖之人固不肖也。吾嘗執此以衡近世之文,能免於二者之譏實鮮,蹈之者多矣。

  皋聞先生編次七十家賦,評量殿最,不失銖黍。自為賦亦恢閎絕麗,至其他文,則空明澄徹,不復以博奧自高。平生師友多超特不世之才,而下筆稱述,適如其量。若帝天神鬼之監臨,褒譏不敢少溢,何其慎歟!

  自考據家之道既昌,說經者專宗漢儒,厭薄宋世義理、心性等語,甚者詆毀洛閩,披索疵瑕。枝之蒐而忘其本,流之逐而遺其源。臨文則繁征博引,考一字,辨一物,累數千萬言不能休,名曰漢學。前者自矜創獲,後者附和偏詖而不知返,君子病之。先生求陰陽消息于《易》虞氏,求前聖製作於《禮》鄭氏,辨《說文》之諧聲,剖晰毫芒,固亦循漢學之軌轍。而虛衷研究,絕無陵駕先賢之意萌於至隱;文辭溫潤,亦無考證辨駁之風。盡取古人之長,而退然若無一長可恃。意其蘊蓄者厚,遏而蔽之,能焉而不伐,斂焉而欲光。殆天下之神勇,古之所謂大雅者歟!

  張氏之先,兩世賢母撫孤課讀。一日不能再食,舉家習為故常。孝友艱苦,遠近歎慕。自粵賊縱橫,東南縻爛,常潤等郡,室廬蕩然。張氏之窮約,殆有甚於疇昔。書籍刻板,皆摧燒不復可詰矣。余昔讀張氏諸書,既欽其篤行;茲重覽《茗柯文編》,樂其複顯於世也,乃忘其陋而序之。

  翰林院侍讀學士丁君墓誌銘

  君諱善慶,字伊輔,號養齋,丁氏。世居清泉之白沙裡。幼孤,從母劉太淑人育于外王父劉文恪公家。自少而好惡欣戚不主於己,惟母志之從,長亦如之,終身亦如之。久處京師,寄籍宛平,由順天府學生中式道光壬午科舉人。明年癸未成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編修。其曆階為國子監司業、詹事府右中允、左中允、右庶子、翰林院侍講學士。其任職為國史館總撰、庶常館提調、文淵閣校理、奏辦院事、日講起居注官。其使事為戊子科貴州鄉試正考官、辛卯科廣東鄉試正考官、乙未科會試同考官、其秋順天鄉試同考官。丙申以後,迭為廣西學政。君雖暗然自敕,無所矜異。

  宣宗嘗從容問「翰林中孰為篤學」,曹文正公舉君以對。天子既異之,在廷名卿耆德亦多稱歎,以為令僕之器,歲月可冀。君以母老,懷思鄉裡。歸自廣西,遂解官養親于長沙。早歲事母,執爨必躬,淅米必潔,至是益加謹焉。母或加餐,輒喜,述諸人以為至幸,或有饋賜,輒豐其好貨,端篋而將之,或體中不適,則憂皇如不終日,或意有不懌,則長跪引咎,既解乃起,或將他適,則先於其所往,百物畢齎,所欲立應。室無纖埃,庭無高語,一身肅戒,舉家兢兢。宦游餘財,為其弟所耗。君則經營置產,以覆弟短而悅母心。舅氏劉若珪謫官遠戍,君又傾其前產以贖舅罪,而慰母於地下。蓋畢生孺慕,自順親外,不知天地更有何事也。

  母沒數年,而廣西寇賊大起。咸豐二年秋,攻圍長沙,君矢死堅守,寓書其弟曰:「城陷,弟收吾骨于桂樹旁井中矣。」日夜令其子馴巡警周垣,馴以勞致疾,妻蔡氏到股療之不愈,遂卒。君乃曰:「兒致身衛國,婦到肉救夫,吾門之祥也。吾母幸而考終,吾身若家皆可殉難,尚何惜哉!」賊退,則趣治戰船以濟水師,立共武社,使諸生與眾練卒肄習火器。事上,議敘加三品銜。論者謂謹厚如君,乃能臨危應變如是,為不可測也。

  同治八年六月十五日卒於家,春秋八十。其年十一月十六日,葬于北關外洪山渡饗堂莊山之陽。曾祖某,祖某,父某,皆贈中憲大夫。曾祖妣芪某,祖妣氏某,贈恭人。妣氏劉累封恭人,晉贈淑人,旌表節孝。配陶氏,繼配周氏。妾呂氏,生子馴,早卒,乃以弟之子驊為後。妾廖氏,生子驥。女六人。孫四人:焯、煥、煊、蜒,皆驊出;煥複出為馴後。女孫二人。

  君之學詳於治經,尤嗜《易》、《春秋》,著有《左氏兵論》。主講岳麓書院二十餘年,以洛閩正軌陶鑄群弟子,亦頗參陰德感應之說,警發愚蒙。生徒翼翼,無敢軼逾法度,庶幾以身教者。銘曰:

  不斫不礱,不揭己以為崇。公以校士,毅以即戎。勇以辭祿位,而誠以啟群蒙。皆以仁孝為之本,本立而用自不窮。老成逝矣,康此幽宮。

  郭依永墓誌銘

  依永,名剛基,一名立篪,姓郭氏。吾友筠仙中丞嵩燾之子,而國藩之第四女婿也。少而羸弱善病,就學數歲,猶戒其師無過督責。年十四五,筠仙奉命巡撫廣東,依永從親於南海使院,遜志研求,學以大進。其後從親還湘,益有慕乎古人述作之林。自場屋經義律賦試帖,以至唐人楷法、名家繪畫,皆窺其藩而究其趣,而于古近體詩為之尤勤。同治七年,以試藝冠其曹,補縣學生員。父兄或詔以專事科舉之業,而于詩姑輟焉。依永以為志廣途遠,安能敦敦獨事舉業。退輒矯首長吟,叢稿滿室。有龍光輔樹棠者、老僧東林者,年皆六十,與為忘年交。時時相從倡和不厭。或騎駿馬,挾一僮,薄暮游古寺,覓句以歸,用是自適。

  依永之詩,嵯峨蕭瑟,如秋聲夜起,萬匯傷懷,又如閱盡陵穀千變,了知身世之無足控摶者。長老皆怪名門少年,不應有此。東林亦嘗詰之。依永則自謂吾每為詩,百感中來,不可遏抑。竟以同治八年十二月四日病卒,年才二十有一。曾祖某,祖某,皆以筠仙貴,誥贈榮祿大夫。曾祖妣氏某,祖妣氏某,妣氏陳,皆誥贈一品夫人。子二:本含,本謀。女生月余而殤。疾革,援例為員外郎。同治九年某月某日某甲子,將以品官禮葬於某縣某山。

  嗚呼!衰齡而哭子,仁慧而不壽,皆人世所謂不幸。然聖賢有遭之者矣,豈天之所可否,與人間所稱善惡禍福,其說絕不類耶?抑人事紛紜萬變,造物者都不訾省,一任其殃慶顛倒、漫無區別耶?天人感應之故,自昔久無定論。依永之生,其詩已頗知一得喪、齊彭殤之旨。今其既死,殆將沛然而大覺矣。於是述吾所聞,為之銘辭以質幽遐,亦塞筠仙之悲。銘曰:

  吾聞君子之畏天命,有如孝子之事庭閩。苟遭禍謫,敬受不疑。恭若申生,順若伯奇。又聞道家之言,與化推移。縱心任運,有若委衣。雖宗旨之各別,要安命而無違。覽依永之詩篇,似多見道之詞。胡含愁而鬱鬱,豈其中有不自持?修德之報或爽,雖神聖不能測其微。主之人者為吾能為,主之天者吾安敢與知?等死生於晝夜,信長短之有涯。存者抑情而複禮,逝者奠魄而永綏。

  金陵楚軍水師昭忠祠記

  咸豐九年,今侍郎彭公玉麟建水師昭忠祠於湖口,既刻石敘述戰事,又屬餘為之記。維時湖口以下,長江千里,皆賊地也。其明年,金陵官軍潰敗,蘇浙淪陷。國藩奉命總制兩江,乃議設淮揚水師一軍,以黃君翼升統之。又二年,議設太湖水師一軍,以李君朝斌統之。厥後兩君者,皆沿江遵海以達于蘇松,常州諸內河;而上游吳楚之交,惟彭公與總督楊公岳斌之師,羅列如故。咸豐十一年,克復安慶,同治元年,下蕪湖、金柱關及東西梁山,二年,克九洑洲;三年,遂克金陵,而蘇州省會及所屬郡縣以次廓清,水師皆有力焉。餘憫死事者之多,於是又奏建昭忠柯于金陵,以妥將士之靈。

  蓋自湖口而下,賊中無複大隊炮船與我角逐水上。然我眾臨敵授命者,往往不絕。若乃高城巨壘,千炮狙伏,陸軍進攻,水師和之,一堞未攀,駢屍山積。或連朝環擊,卒不能下,或刨殘滿目,僅收一柵。甚者如九洑洲之役,攻剿三四日,凋耗二千人,唱凱於公庭,飲泣於私舍。又或支河小港,扼守要隘,賊以短兵槍彈,迫我舟師。前者屢僵,後者堅拒,終不得少移尺寸。又或倉卒赴援,內洋行師,如福公之役,輕舟顛簸於海濤颶風之中,須臾沉溺以數百計,此皆耳目昭著。其餘邂逅捐軀,夷傷而不振者,不可勝數也。

  今東南大定,已逾五年。長江別立經制,水師將士新故更代,優遊無事。欲問數年前戰爭之跡,已罕能言其狀者,況更溯十載以前!若楊公之縱橫江上,出入鋒鏑,以摧方張之寇;彭公之芒鞋徒步,以赴江西之急,又孰能道其仿佛?安樂之時,不復好聞危苦之言,人情大抵然與。

  君子之存心也,不敢造次忘艱苦之境,尤不敢狃于所習,自謂無虞。禮俗政教,邦有常典。前賢猶因時適變,不相沿襲,況乎用兵之道隨地形賊勢而變焉者也,豈有可泥之法,不敝之制?今之水師,蓋因粵賊之勢立一時之法,幸底于成耳。異日時易勢殊,寇亂或興,若必狃於前事,謂可平粵賊者,即可概平天下無窮之變,此非智者所敢任也。惟夫忠臣謀國,百折不回,勇士赴敵,視死如歸,斯則常勝之理,萬古不變耳。其他器械財用,選卒校技,凡可得而變革者,正賴後賢相時制宜,因應無方,彌縫前世之失,俾日新而月盛。又烏取夫顓己守常,妹妹焉自悅其故跡,終古而不化哉?

  今朝廷開方略之館,戰功將著予信史,不復備述。粗述殉難者之慘,使來者怵然起敬。又因推論兵家之變化無常,用破吾黨自是之見,庶久面知所儆畏雲。

  大界墓表

  王考府君以道光二十九年十月四日棄養,倏曆二十三年。當初葬時,吾父以書抵京師,命國藩為文,紀述先德,揭諸墓道。國藩竊觀王考府君成儀言論,實有雄偉非常之概,而終老山林,曾無奇遇重事,一發其意。其型於家。式於鄉邑者,又率依乎中道,無峻絕可驚之行。獨其生平雅言,有足垂訓來葉者,敢敬述一二,以示後昆。

  府君之言曰:「吾少耽遊惰,往還湘潭市肆,與裘馬少年相逐,或日高酣寢。長老有譏以浮薄,將覆其家者。余聞而立起自責,貨馬徒行。自是終身未明而起。餘年三十五,始講求農事。居枕高嵋山下,壟峻如梯,田小如瓦。吾鑿石決壤,開十數畛而通為一。然後耕夫易於從事。吾昕宵行水,聽蟲鳥鳴聲以知節候,觀露上禾顛以為樂。種蔬半畦,晨而耘,吾任之;夕而糞,庸保任之。入而飼豕,出而養魚,彼此雜職之。凡菜茹手植而手擷者,其味彌甘,凡物親歷艱苦而得者,食之彌安也。吾宗自元明居衡陽之廟山,久無祠宇。吾謀之宗族諸老,建立祠堂,歲以十月致祭。自國初遷居湘鄉,至吾曾祖元吉公,基業始宏。吾又謀之宗族,別立祀典,歲以三月致祭。世人禮神徼福,求諸幽遐。吾以為神之陟降,莫親于祖考,故獨隆於生我一本之祀,而他祀姑闕焉。

  後世雖貧,禮不可隳;子孫雖愚,家祭不可簡也。吾早歲失學,壯而引為深恥,既令子孫出就名師,又好賓接文士,候望音塵,常願通材宿儒,接跡吾門,此心乃快。其次,老成端士敬禮不怠,其下泛應群倫。至於巫醫、僧徒、堪輿、星命之流,吾屏斥之惟恐不遠。舊姻窮乏,遇之惟恐不隆。識者觀一門賓客之雅正疏數,而蔔家之興敗,理無爽者。鄉党戚好,吉則賀,喪則吊,有疾則問,人道之常也,吾必踐焉,必躬焉。財不足以及物,吾以力助焉。鄰里訟爭,吾嘗居間以解兩家之紛。其尤無狀者,厲辭詰責,勢若霆摧而理如的破,悍夫往往神沮。或具樽酒通殷勤,一笑散去。君子居下,則排一方之難;在上,則息萬物之囂。其道一耳。津梁道途,廢壞不治者,孤嫠衰疾無告者,量吾力之所能,隨時圖之,不無小補。若必待富而後謀,則天下終無可成之事。」

  蓋府君平昔所恒言者如此。國藩既稔聞之,吾父暨叔父又傳述而告誡數數矣。

  府君諱玉屏,號星岡。聲如洪鐘,見者憚懾,而溫良博愛,物無不盡之情。其卒也,遠近感唏,或涕泣不能自休。配我祖妣王太夫人,孝恭雍穆,娣姒欽其所為,自酒漿縫紉以至禮賓承祭,經紀百端,曲有儀法。虔事夫子,卑詘已甚,時逢慍怒,則竦息減食,甘受折辱以回眷睞。年逾七十,猶檢校內政,絲粟不遺。其于子婦孫曾,群從外姻,童幼僕嫗,皆思有惠逮之。權量多寡,物薄而意長,閱時而再施。太夫人道光二十六年九月十八日卒,春秋八十,葬於木兜沖。其後三年,而府君卒,春秋七十有六,葬於八鬥沖,遷太夫人之柩袝焉。其後十年,為咸豐九年己未十二月,均改葬於大界。

  府君之先,六世祖曰孟學,初遷湘鄉者也。曾祖曰元吉,別立祀典者也。祖曰輔臣,考曰竟希。曾祖妣氏曰劉,祖妣氏曰蔣,曰劉,妣氏曰彭。以國藩忝竊祿位,府君初貤封中憲大夫,後累贈為光祿大夫、大學士、兩江總督。祖妣初封恭人,後累贈為一品夫人。聖朝推恩,追而上之,竟希公累贈光祿大夫,妣彭氏亦贈一品夫人。府君生吾父兄弟三人,仲父上臺早卒,季父驥雲無子,以吾弟國華為嗣。孫五人。軍興以來,惟國潢治團練於鄉,四人者皆托身兵間。國華、貞斡沒于軍,國藩與國荃遂以微功列封疆而膺高爵,而高年及見吾祖者,咸謂吾兄弟威重智略,不逮府君遠甚也。其風采亦可想已。曾孫七人,玄孫七人,凡茲安居足食,列于顯榮者,繁維祖德是賴。於是敘其大致,表於斯阡,令後嗣無忘彝訓,亦使過者考求事實,知有眾征,無虛美雲。

  台洲墓表

  嗚呼!惟我先考先妣,既改葬於台洲之十三年,小子國藩,始克表於墓道。

  先考府君諱麟書,號竹亭,平生困苦於學,課徒傳業者蓋二十有餘年。國藩愚陋。自八歲侍府君於家塾,晨夕講授,指畫耳提,不達則再詔之,已而三複之;或攜諸途,呼諸枕,重叩其所宿惑者,必通徹乃已。其視他學僮亦然。其後教諸少子亦然。嘗曰:「吾固鈍拙,訓告若輩,鈍者,不以為煩苦也。」府君既累困於學政之試,厥後挈國藩以就試。父子徒步橐筆以幹有司,又久不遇。至道光十二年,始得補縣學生員。府君於是年四十有三,應小試者十七役矣。

  吾曾氏由衡陽至湘鄉,五六百載,曾無人與于科目秀才之列。至是乃若創獲,何其難也。自國初徙湘鄉,累世力農,至我王考星岡府君,乃大以不學為恥,講求禮制,賓接文士,教督我考府君,窮年磨厲,期於有成。王考氣象尊嚴,凜然難犯。其責府君也尤峻,往往稠人廣坐,壯聲訶斥;或有所不快於他人,亦痛繩長子。竟日嘀嘀,詰數愆尤。間作激宕之辭,以為豈少我耶?舉家聳懼,府君則起敬起孝,屏氣負牆,踧踖徐進,愉色如初。王考暮年大病,痿痹痦啞,起居造次,必依府君,暫離則不怡,有請則如響。然後知夙昔之備責府君,蓋望之厚而愛之篤,特非眾人所能喻耳。

  咸豐二年,粵賊竄湘,攻圍長沙,府君率鄉人修治團練,戒子弟,講陣法,習技擊。未幾,國藩奔母喪回籍,奉命督辦湖南團練。明年,又奉命治舟師,援剿湖北。府君僻在窮鄉,志存軍國。初令季子國葆募勇討賊,既又令三子國華、四子國荃,募勇北征鄂,東征豫章,粗有成效。而府君遽以成豐七年二月四日棄養。閱一年,而國華殉難於三河。又四年而國葆病沒于金陵。朝廷褒恤,並予美諡。而國藩與國荃遂克復安慶、江寧兩省。雖事有天幸,然亦賴先人之教,盡驅諸子執戈赴敵之所致也。

  初,國藩以道光間官京師,恭遇覃恩,封王考暨府君皆為中憲大夫,祖妣暨先母皆為恭人。逮咸豐間,四遇覃恩,又得封贈,三代皆為光祿大夫,妣皆一品夫人。今上嗣位,四遇覃恩,又以戰績,兄弟謬膺封爵。於是曾祖府君儒勝,王考府君玉屏,暨府君皆封為大學士,兩江總督,一等侯爵;曾祖妣氏彭,祖妣氏王,先妣氏江,仍封一品夫人。嗚呼!叨榮至矣!

  江太夫人為湘鄉處士沛霖公女,來嬪曾門,事舅姑四十餘年,爨必躬,在視必恪,賓祭之儀,百方檢飭。有子男五人,女四人,尺布寸縷,皆一手拮据。或以人眾家貧為慮,太夫人曰:「某業讀,某業耕,某業工賈。吾勞于內,諸兒勞于外,豈憂貧哉?」每好作自強之言,亦或諧語以解劬苦。咸豐二年六月十二日疾卒,九月二十二日葬於下要裡宅後。府君以七年閏五月初三日葬于周璧沖,至九年八月某日並改葬於台洲之貓面腦。府君有弟二人,仲日上臺,年二十有四而沒。府君視病年余,營治醫藥,旁皇達旦。季曰驥雲,推甘讓善,老而彌恭。無子,以國華為之嗣。後府君三年而沒。女四人者,其二先卒,其二繼逝。諸子今存者,惟國藩與國潢、國荃三人。諸孫七人,曾孫七人。於是略述梗概,以著先人懿德,垂蔭無窮。而小子才薄能鮮,忝竊高位,兢兢焉惟不克負荷是懼雲。

  湖南文征序

  吾友湘潭羅君研生,以所編撰《湖南文征》百九十卷示餘,而屬為序其端。國藩陋甚,齒又益衰,奚足以語文事?竊聞古之文,初無所謂法也。《易》、《書》、《詩》、《儀禮》、《春秋》諸經,其體勢聲色,曾無一字相襲。即周秦諸子,亦各自成體。持此衡彼,畫然若金玉與卉木之不同類,是烏有所謂法者。後人本不能文,強取古人所造而摹擬之,於是有合有離,而法不法名焉。

  若其不俟摹擬,人心,各具自然之文,約有二端:曰理,曰情。二者人人之所固有。就吾所知之理而筆諸書而傳諸世,稱吾愛惡悲愉之情而綴辭以達之,若剖肺肝而陳簡策。斯皆自然之文。性情敦厚者,類能為之。而淺深工拙,則相去十百千萬而未始有極。自群經而外,百家著述,率有偏勝。以理勝者,多闡幽造極之語,而其弊或激宕失中,以情勝者,多悱惻感人之言,而其弊常豐縟而寡實。自東漢至隋,文人秀士,大抵義不孤行,辭多儷語。即議大政,考大禮,亦每綴以排比之句,間以婀娜之聲,曆唐代而不改。雖韓、李銳志復古,而不能革舉世駢體之風。此皆習於情韻者類也。宋興既久,歐、蘇、曾、王之徒,崇奉韓公,以為不遷之宗。適會其時,大儒迭起,相與上探鄒魯,研討微言。群士慕效,類皆法韓氏之氣體,以闡明性道。自元明至聖朝康雍之間,風會略同,非是不足與於斯文之末。此皆習于義理者類也。

  乾隆以來,鴻生碩彥,稍厭舊聞,別啟途軌,遠搜漢儒之學,因有所謂考據之文。一字之音訓,一物之制度,辨論動至數千言。曩所稱義理之文,淡遠簡樸者,或屏棄之,以為空疏不足道。此又習俗趨向之一變已。

  湖南之為邦,北枕大江,南薄五嶺,西接黔蜀,群苗所萃,蓋亦山國荒僻之亞。然周之末,屈原出於其間,《離騷》諸篇為後世言情韻者所祖。逮乎宋世,周子複生於斯,作《太極圖說》、《通書》,為後世言義理者所祖。兩賢者,皆前無師承,創立高文。上與《詩經》、《周易》同風,下而百代逸才舉莫能越其範圍。而況湖湘後進,沾被流風者乎?茲編所錄,精于理者蓋十之六,善言情者,約十之四,而駢體亦頗有甄采,不言法而法未始或紊。惟考據之文搜集極少。前哲之倡導不宏,後世之欣慕亦寡。研生之學,稽《說文》以究達詁,箋《禹貢》以晰地志,固亦深明考據家之說。而論文但崇體要,不尚繁稱博引,取其長而不溺其偏,其猶君子慎于擇術之道歟!

  羅君伯宜墓誌銘

  君諱萱,字伯宜,湘潭羅氏,處士某某之孫,吾友候選內閣中書汝懷研生甫之子也。少而穎特旁通。飫聞庭訓,多所開解。

  咸豐四年,國藩率師自嶽州逐賊東下,強挈君以俱東。是歲克武昌,破田家鎮,攻九江,舟師不利於湖口。明年,國藩至南旨,重立水軍,進屯南康,視陸師於湖口,吊忠武公塔齊布于潯陽。君輾轉相從,跬步必偕。餘或口占書疏,君輒操筆寫錄。或危急之際,君甘心同命,而外則美言相溫。諸將或輕重不得,輒為之通懷,使各當其意以去。又明年,群寇環集江西,陷沒五十余城,諸軍多壞散。乃授卒三千人,令君領之赴敵。初戰建昌,繼攻撫州,既又會搗瑞州,君之躬臨行陣,自此始也。

  其後湖南援師四至,江西稍稍解嚴。君以久役,請急還湘。國藩亦以咸豐七年丁憂去職。君既暫脫兵間,則假館以課學僮;製造詩詞,以酬勝侶;作蠅頭細字,以與古人校離合於豪芒;負篋走場屋,以競得失於有司,漠然若不知有世變者。未幾,駱文忠公秉章檄辦湘潭團練。劉總兵培元招至鼎澧,又招至衢州,與謀軍事。君稍規大計,不肯久留,自浙西旋,省余於安慶。又省其從兄逢元于當途軍次,亦不欲久居。會所親黎福疇沒於涇縣,君遂扶其喪及其孤嫠以歸。

  同治二年,廣東巡撫郭公嵩燾招君至粵,屬以創立水師,君又遜謝而歸。每歸,從事文藝,與諸生比肩就秋試如初。久之,佐某君治威信軍,又自領一隊,日威震軍,防禦粵賊,事定散去。蓋自是君亦倦游,不復有意於兵事矣。

  七年冬,記名按察使黃君潤昌征苗貴州,要君偕行,君慨然曰:「是足與有為,吾所敬也,吾不可以已。」八年正月至黔,師比有功,遂克鎮遠、府衛兩城。道員鄧君子垣、提督榮君維善兩軍來會,迭克關寨,欲遂由施秉以達于黃平,氣銳甚。師至小甕穀豅,以道隘箐深,為賊所困,君與文武將弁十八人者皆死。三月二十二日也。嗚呼!君之於戎事,亟就之,亟去之,天子君之勳名,若成之,若吝之。乃卒不得一當,而委骨於荒徼絕壑之中,果何為耶?倘所謂命焉者非耶?

  事聞,諭旨照按察使陣亡例賜恤。贈太常寺卿銜,世襲雲騎尉、恩騎尉罔替。君幼有夙慧,二歲能識「風」、「翦」兩字,自真草法書,古文詩辭,以至科舉之業,俱有義法。既入學,為優行生。從軍累歲,敘功至同知直隸州,加知府銜。其論吏治軍政,皆貫徹古誼而不戾于時。向使得守一官,統一軍,與當世之成名者校,何渠不如耶?然終不得借手以一伸其志。此君子有陶鑄人才之責者之咎,國藩所以內疚而尤惜之也。銘曰:

  孰推焉而屢起?孰尼焉而屢止?孰予以飛躍之資,而不假以升鬥之水?出躍馬而橫戈,入稽經而諏史。亦何慊乎時賢?胡亨于彼而屯於此?終效命於蠻陬,長齎志其何已?蓋憐才者之悲,而竊位者之恥。

  江寧府學記

  同治四年,今相國合肥李公鴻章改建江寧府學,作孔子廟於冶城山,正殿門廡,規制粗備。六年,國藩重至金陵。明年,菏澤馬公新貽繼督兩江,賡續成之。鑿泮池,建崇聖祠、尊經閣及學官之廨宇。八年七月工竣。董其役者,為候補道桂嵩慶,暨知縣廖綸,參將葉圻。既敕既周,初終無懈。

  冶城山顛,楊、吳、宋、元皆為道觀,名曰朝天宮。蓋道士祀老子之所也。道家者流,其初但尚清靜無為;其後乃稱上通天帝。自漢初不能革秦時諸疇,而渭陽五帝之廟,甘泉泰一之壇,帝皆親往郊見。由是聖王祀天之大典,不掌于天子之祠官,而方士奪而領之。道家稱天,侵亂禮經,實始於此。其他煉丹燒汞,采藥飛升,符篆禁咒,徵召百神,捕使鬼物諸異術,大率依託天帝。故其徒所居之宮,名曰「朝天」,亦猶稱「上清」、「紫極」之類也。

  嘉慶道光中,宮觀猶盛,黃冠數百人。連房櫛比,鼓舞田亡庶。咸豐三年,粵賊洪秀全等盜踞金陵,竊泰西諸國緒餘,燔燒諸廟,群祀在典與不在典,一切毀棄,獨有事於其所謂天者,每食必祝;道士及浮屠弟子並見摧滅。金陵文物之邦,淪為豺豕窟宅。三綱九法,掃地盡矣。原夫方士稱天以侵禮官,乃老子所不及料。迨粵賊稱天以恫群神而毒四海,則又道士輩所不及料也。聖皇震怒,分遣將帥,誅殛凶渠,削平諸路。而金陵亦以時戡定,乃得就道家舊區,廓起宏規,崇祀至聖暨先賢先儒。將欲黜邪慝而反經,果操何道哉?夫亦曰:隆禮而已矣。

  先王之制禮也,人人納于軌範之中。自其弱齒,已立制防,灑掃沃盥有常儀,羹食肴胾有定位,綏纓紳佩有恆度。既長則教之冠禮,以責成人之道;教之昏禮,以明厚別之義;教之喪祭,以篤終而報本。其出而應世,則有士相見以講讓,朝覲以勸忠;其在職,則有三物以興賢,八政以防淫。其深遠者,則教之樂舞,以養和順之氣,備文武之容,教之《大學》,以達於本末終始之序,治國平天下之術;教之《中庸》,以盡性而達天。故其材之成,則足以輔世長民;其次,亦循循繩矩。三代之士,無或敢遁於奇邪者,人無不出於學,學無不衷於禮也。

  老子之初,固亦精於禮經。孔子告曾子、子夏,述老聃言禮之說至矣。其後惡末世之苛細,逐華而悖本,斫自然之和;於是矯枉過正,至譏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蓋亦有所激而雲然耳。聖人非不知浮文末節,無當於精義,特以禮之本於太一,起於微眇者,不能盡人而語之。則莫若就民生日用之常事為之制,修焉而為教,習焉而成俗。俗之既成,則聖人雖沒,而魯中諸儒,猶肄鄉飲大射禮於塚旁,至數百年不絕。又烏有窈冥誕妄之說,淆亂民聽者乎?

  吾觀江甯士大夫,材智雖有短長,而皆不屑詭隨以徇物。其于清靜無為之旨,帝天禱祀之事,固已峻拒而不惑。孟子言:「無禮無學,賊民斯興。」今兵革已息,學校新立,更相與講明此義,上以佐聖朝匡直之教,下以辟異端而迪吉士。蓋廩廩乎企向聖賢之域,豈僅人文彬蔚,鳴盛東南已哉!

  甯津龐君墓誌銘

  君姓龐氏,諱朋,字君錫,以字行,更字百朋。先世有白昌黎遷河間之寧津者,遂為寧津縣人。大考複還,考自誠,皆以君子際雲貴,誥贈通奉大夫。祖妣孫氏,妣李氏,皆贈夫人。

  君少而篤行劬學,事父母存得其歡心,歿能盡禮。有兄四人,以父命析居。君所應得資產,皆擇取劣下者,又稍稍推其所有,以全友愛。讀群經及諸子書,能得要領,手錄口誦,鍥鏤疲而自勉不衰。尤耆宋儒程子朱子之說,顧躬行何如,不為空論。屢試輒黜。最後儀征吳文節公視學直隸,乃識君,以為績學之士,擢置上第,補邑增生。君既不屑為速化之術,不得以其所學襮之於世,則擇後生俊穎有志之材,鍛厲而淬濯之,范成其器。出君門下者,率有聞於鄉里。而君之子秉彝訓,被知於有司,通籍而仕者二人。

  當咸豐癸醜之歲,粵匪渡河北竄,畿輔被擾。運河以西,郡縣騷動,鹹欲團結鄉勇,各固境圉。君建議阻運河而守,可省勁兵數萬,籌畫垂定,會鄰邑爽約,計以不行。然甯津終得保全者,資君所訓練鄉兵萬人之力。由是遠近人知君不獨學優行高,又有應變戡亂之略也。

  際雲仕京師,仕熱河,數迎養。君耽于田園之樂,到官所,未幾輒複旋裡。年七十有六,以咸豐九年己未三月初五日卒於家。同治九年庚午,誥贈通奉大夫,如其子際雲官。娶同邑宋氏,專靜煦願,天性儉勤,事舅姑事夫,裡之人稱日賢婦;教成其子,服官中外,所在著績,人日太夫人之誨實然,稱為賢母。以子際雲貴,累封夫人,就養揚州,逾月,終於揚州公廨,實同治九年十一月初八日,壽九十。距通奉公卒時,十有一年矣。子三人:際韶力耕不仕;際咸舉人,官戶部主事;際雲由翰林改官刑部,以軍功洊擢江南鹽巡道,權兩淮都轉鹽運使司。女子二人,適楊惠琇、李萬倉。孫二人:作霖,澤鑾。孫女十八,嫁者七人。先是,江蘇巡撫丁公之母某太夫人將以九十生日稱觴,先一日而卒。際雲在揚州,亦將以十一月十四日肆筵娛賓,為母宋太夫人壽。而太夫人先六日卒。江南之人皆謂兩太夫人德稱其福,而微以不得旅進祝嘏為歉。夫壽至九十。有賢子孫,此人間所不多覯。兩太夫人可以無憾,豈借一二日之宴樂以為榮觀哉?獨國藩重奉朝命,蒞兩江,疏陳衰年多疾,不任艱劇,不宜久點高位。既不得請,則私恃友朋之同官江南者,匡餘之不逮而共底於治。今丁、龐二君先後以母憂去職,或南嶺嶠,或北歸燕薊,于餘心不能無離別之愴爾!

  際雲于道光丁未,考覺羅官學教習,庚戌考國子監學正,餘皆閱取其文。故執摯于餘。又館余家,教餘子者數年,同官江南亦數年。為餘言通奉公太夫人之德甚悉,將以明年扶柩還裡,豫來乞銘。銘曰:

  通奉之阡,袝者夫人;孝視其事親,共視其事昆。行視其身,學視其所尊;慈惠感人,視諸其鄰。種德斂福,視其子孫;其永不朽,視茲銘文。

  遵義黎君墓誌銘

  君諱愷,字雨耕,晚自號石頭山人,遵義黎氏。曾祖國柄。祖正訓,廩貢生。考安理,舉人,山東長山縣知縣。長山君二子,長日恂,字雪樓,雲南大姚縣知縣;君其次也。雪樓厚重寡言,氣蓋一世;君則倜儻通易,周覽群書。兄弟間自為師友。長山君少遭不造,備曆艱險,既見二子之成,乃大歡慰。二子翼翼趨承,食必佐悛,必奉槃,應唯猶嬰兒也。

  嘉慶十八年,逆賊林清等倡亂,內煽京師,外起滑縣,河南北、山東、直隸震動。時長山君仕山東,雪樓侍於官所,訛言四起。或告於貴州曰:「長山破矣,縣令殉城死矣,雪樓殉父矣。親屬都無存者,僅存兩孺子,漂轉吳楚間去矣。」君于時奉母楊太宜人在家,聞則北望號痛,請於母,刻日戒途,赴山東之難。至長山,則闔門故無恙,傳者妄也。由是遠近以孝歸之。君曰:「父兄得全,幸也。庸有稱乎?」

  雪樓之自桐鄉以憂歸也,家居十五六年,君晨夕造請,進止雍雍,語或不合,亦敬應之,而徐理之,終無所忤。雪樓嘗病喉痹,絕言與食。君午夜禱于宗祏,泣曰:「我不及兄,兄不可死。必死者,請以我代。」喉亦旋愈。其敬嫂也如嚴其兄,其訓群從如教其子,蓋歷久而不改,至其終身,亦卒不少懈。

  居京師,有友曾某之喪,新屍獰厲,雖其兄亦畏惡不敢近。君就舉而斂之;必恪必躬,見者感歎。

  君少而善病,長山君雅不欲強之學,而博涉多通,窺見百家要指,以縣學生中式道光乙酉科舉人,十五年乙未大挑二等,補貴陽府開州訓導。二十二年十二月辛卯,以疾卒官,春秋五十有五。卒之日,囊無十金之蓄。士無識不識,莫不惜君之位,不稱其德,又不獲耆壽以昌其教澤也,嗛焉若有憾於天地。至其孝友篤行,饜于人人之心者,則誠服而更無遺憾。然則君之自省與後之論世者,亦可以無憾已。君配張氏。妾吳氏、劉氏。子四人:庶燾,咸豐辛亥科舉人,庶蕃,壬子科舉人,候選知州,庶昌,以諸生獻策闕廷,天子褒嘉,特授知縣,候補直隸州知州;庶。女五人,皆適士族。孫四人。孫女五人。咸豐七年四月,葬君於河西小青棡林。其後閱十五年,庶昌乞餘追為之銘。銘曰:

  賢聖盛業,豈貴高名?其道甚邇,事親從兄。穆穆碩儒,黔南之特。韜斂英奇,以修內則。聞變趨庭,萬里戴星;禱疾身代,感徹百靈。胡誠不格?伺施不普?化彼梟狼,澤以甘雨。生徒濟濟,飭爾五常。白華孔絮,馨我膠癢。亦有賢嗣,文行並卓;埋石茲邱,永貞喬嶽。

  海甯州訓導錢君墓表

  君諱泰吉,字輔宜,號警石。先世本何氏,明洪武中,有依海鹽錢翁鞠育者,遂承錢姓。厥後徙居嘉興,代有聞人。至文端公而益大。文端公諱陳群,以侍郎予告特加刑部尚書,晉贈太傅,君曾祖也。祖汝愨,早卒。本生祖汝恭,安慶府同知。父複,大興縣知縣。

  君少而昔學,潛心孤往。從兄日儀吉者,字衎石,博通群籍,早有高名,君事之師友之間,兄弟常以純儒相勉。蓋自弱冠後,遠近已盛稱嘉興錢氏二石雲。

  衎石以翰林改官戶部,擢禦史給事中,久處京師,其後客遊廣東,汴梁。君則以廩貢為海寧州訓導者,近三十年,與給諫君離多合少,而書問叢遝,諮詢學術,動逾數千言。自周秦諸子、馬班群史、許鄭詰訓、杜馬典章、洛閩之淵源,唐宋名賢之詩古文辭,以及目錄、校讎、金石、書畫、方志、雜說,一孔半枝,無所不詢,蓋亦無所不辨。或獻一疑而詰難十返,或尚論前哲,評騭時流,以嘲詼鄙諺,窮極理趣。故二石家書,蔚然天下之至文也。給諫晚而搜刻經說,刊正訛謬。君自中年,即好校古書,假人善本及先輩評點之冊,寫而注之眉端。如《史記》、前後漢書、《晉書》、《集韻》、《元文類》、《禮記集說》等編,皆勘校數周,一字之舛,旁求眾證。嘗著《曝書雜記》以發其凡。

  嘉慶中,海內猶尚考據之說,尊漢而黜宋,先博覽而後躬行。獨桐城姚氏鼐,恪守程朱,孤行不惑,宗主義理,不薄考據。而二石風指乃與姚氏相近。其論文亦頗法姚氏。嘗稱以為字體故訓者,漢儒之小學也;曲禮少儀者,宋儒之小學也。二者皆扶植基本,而宋重明倫,于道為尤尊。兄弟相與修飭人紀。誦述先德。給諫輯《廬江錢氏藝文略》,君則撰《清芬世守錄》,皆表一門之懿行,以播方馨而詒典則。先是文端公嘗進呈其母畫冊,高宗賜題十詩,發還原冊,並書「清芬世守」四字。逮文端公致仕還鄉,高宗寄賜冊卷詩篇,累數千首。君撰輯此錄,具載君臣賡和,曠古無倫。又記錢氏十餘世翰墨,及名公巨儒題詠,上以著祖宗文獻之盛,下以勖後人孝友于弗替。其敘軼事,述彝訓,懇懇乎懼來葉之遺墮。有味哉,其言之也!

  咸豐庚申辛酉之際,粵賊縱橫浙中,君輾轉播遷,最後由江西以達安慶,國藩乃獲與相見。以漂泊兵間,偷得骨肉完聚也,則為之破顏一喜。語及世事滄桑,邱墓成毀不可知,則又衋焉以悲。其明歲,同治二年十一月二十日,卒於安慶旅舍。將歿,猶以先世文字之責未能及身整理為恨。足以知其志之所存已。君配胡氏,誥封恭人。子二:長炳森,道光甲辰舉人,出為塚兄學源後,前卒;次應溥,以拔貢官吏部主事、軍機處行走,加四品卿銜。君以子貴,累封朝議大夫。女六人。孫七人。孫女三人。

  君所著,又有《學職禾人考》、《海昌備志》、《甘泉鄉人稿》。亂後板毀,僅有存者。古今才智之士,常思大有為於世,其立言常雄駿自喜。若文章不求雄駿,而但求平淡;德業不求施於世,而但求善於一身一家。此殆非智者愉快事也?具無所不能之才,斂之又斂,彌晦焉而彌愉快,則其自得於中者必大矣。夫自得之學,惟君其庶幾哉!

  書何母陳恭人事

  恭人陳氏,道州何文安公之第三子婦,吾友子敬同年紹祺之配也。

  文安公家訓謹嚴,內外執業,各有常程。箕帚槃盂,皆有定位。閨門之內,肅若朝廷。廖夫人刻勵儉勤,終身不禦紈綺,恒豆之奉,觳薄等於寒門。凡醯醢菹脯酒餌漿醷之屬,皆率婦輩躬自治之,手營而口授,不征諸市,不假諸僕婦。然諸婦或出外州華族,往往不中程度。獨陳恭人道州舊姻,椎髻布裙,為之益勤,其德益善。舅姑亦益愉懌,以謂巨室而不失儒士之風,即家之祥也。

  道光二十三年,子敬以舉人就職知縣,援例選雲南廣通縣。旋改江蘇同知。又以知府調歸浙江,補台州府,保升道員,署糧儲道。咸豐十年二月,粵賊入浙圍杭州。子敬時方奉使至江蘇,眷屬寓清泰門。先是,恭人生子輒不育,有女子子三人。子敬既以仲兄子慶治為嗣,諸妾又生子慶、慶熙、慶全。城破,恭人乃屬家人而詔之曰:「主人遠出,吾遭此變,何氏名門,男女長幼,義不可為賊辱。」遂先縛二子沉于池。外孫女二歲,扼吭斃之。旋引一繩,與外姻朱孺人同時自經。無幾何,援兵四至,賊眾驚遁。老僕柳春自外歸,見慶治腦後被斫六創,其妻邢氏被割兩耳,而皆未死。諸妾避入民捨得免。所沉二子慶、慶熙者,池中水淺,亦俱無恙。兩自經者,朱孺人氣絕,而恭人解救得生。蓋縊二時許而不殊。自言有兩紅燈前導,忽見天日而醒,略無所苦。由是遠近歎異。或曰:「恭人半生長齋誦經禮佛,茲其效也。」或曰:「孝友之門,禍將攖而常解。堅確之德,遌物不慴。莊生所謂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

  杭州寇退,子敬返自江蘇。外而征繕以佐軍府,內而補苴以寧穉弱。旦而劬,宵而不休;夏而疾,秋而不瘳。於是引病投劾,挈家還湘,卜居於長沙之東鄉,藝稻而豢魚,善鄰而訓子。恭人亦菲食敝衣,相與拮据以保遲暮。子敬既逝,恭人則兼綜內外賓祭之供,耕讀之業。囊篋錙銖之故,造次紛乘而不眩,齒逾七十而不知疲。鄉之人以是服其恪也。同治十年九月,無疾而終。去杭州城陷之時,十有二年矣。

  軍興以來,橫死者多矣,臨難而幸脫者,亦恒有之。獨何氏一門慷慨就義,而俱獲生全。陳恭人事尤近於神異。恭人之夫之兄子貞先生告余以狀,因為述其梗概。其他懿行不備論雲。

  劉忠壯公墓誌銘

  君諱松山,字壽卿。少而沈雄豁達,通曉家人生事,親長稱譽,以謂「足昌吾門」。

  咸豐壬子、癸醜之間,粵賊度嶺北犯,圍長沙,陷武昌。吾邑二三賢俊,召募丁壯,激揚家聲,毅然有討賊之志。君實隸王壯武公錱部下,號曰「老湘營」。轉戰湖南北、江西諸省,曆有名績。王公既沒,則從張忠毅公運蘭戰于江西饒信諸郡,追余寇于閩邊,別擊逆党於廣東、廣西。才望日彰,超越輩流矣。

  咸豐十年,餘檄老湘軍及鮑超之師,防剿宣、歙,攻牢保危,蹀血二年,始克徽州、甯國兩府。張忠毅以疾歸裡,君乃與易紫橋分領老湘營之半,自持樞柄,堅守甯國、涇縣等城,屢卻巨敵,以底于江浙大定。

  同治四年,國藩奉命攻討撚賊。撚賊者,始于安徽、河南,而蔓延于秦、楚、燕、齊者也。其叛亂稍後於粵匪,而梟悍略同;其部隊少於粵匪,而驍騎逾萬,剽疾過之。湘中士卒,貫戰江濱,未習車騎馱運之勞,不樂北征,獎之而不勸,痛之而不服。君獨感奮請前,部卒不願北渡者,殺數人而事定。師至臨淮,易紫橋病歸。

  定安謹按:公此文系壬申歲正月作,屬稿僅三百餘字,病發輟筆,距易簣時僅數日耳。文雖未完,不敢輕廢,謹依元稿錄出,以見珍重手澤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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