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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文正公文集卷三


  討粵匪檄

  為傳檄事。逆賊洪秀全、楊秀清稱亂以來,於今五年矣。荼毒生靈數百余萬,蹂躪州縣五千餘裡。所過之境,船隻無論大小,人民無論貧富,一概搶掠罄盡,寸草不留。其擄入賊中者,剝取衣服,搜刮銀錢;銀滿五兩而不獻賊者,即行斬首。男子日給米一合,驅之臨陣向前,驅之築城浚壕。婦人日給米一合,驅之登陴守夜,驅之運米挑煤。婦女而不肯解腳者,則立斬其足以示眾婦;船戶而陰謀逃歸者,則倒抬其屍以示眾船。粵匪自處於安富尊榮,而視我兩湖,三江被脅之人,曾犬豕牛馬之不若。此其殘忍慘酷,凡有血氣者,未有聞之而不痛憾者也!

  自唐虞三代以來,曆世聖人,扶持名教,敦敘人倫,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粵匪竊外夷之緒,崇天主之教,自其偽君偽相,下逮兵卒賤役,皆以兄弟稱之。謂惟天可稱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農不能自耕以納賦,而謂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賈以取息,而謂貨皆天王之貨;士不能誦孔子之經,而別有所謂耶蘇之說、《新約》之書。舉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蕩盡。此豈獨我大清之變,乃開闢以來名教之奇變,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讀書識字者,又烏可袖手安坐,不思一為之所也!

  自古生有功德,沒則為神。王道治明,神道治幽。雖亂臣賊子、窮凶極醜,亦往往敬畏神祗。李自成至曲阜,不犯聖廟;張獻忠至梓潼,亦祭文昌。粵匪焚郴州之學宮,毀宣聖之木主,十哲兩廡,狼藉滿地。嗣是所過郡縣,先毀廟宇。即忠臣義士,如關帝、岳王之凜凜,亦皆汙其宮室,殘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壇,無廟不焚,無像不滅。斯又鬼神所共憤怒,欲一雪此憾於冥冥之中者也!

  本部堂奉天子命,統師二萬,水陸並進,誓將臥薪嚐膽,殄此凶逆;救我被擄之船隻,拔出被脅之民人。不特紓君父宵旰之勤勞,而且慰孔孟人倫之隱痛,不特為百萬生靈報枉殺之仇,而且為上下神祗雪被辱之憾。是用傳檄遠近,咸使聞知:倘有血性男子,號召義旅,助我征剿者,本部堂引為心腹,酌給口糧;倘有抱道君子,痛天主教之橫行中原,赫然奮怒,以衛吾道者,本部堂禮之幕府,待以賓師,倘有仗義仁人,捐銀助餉者,千金以內給予實收部照,千金以上專折奏請優敘,倘有久陷賊中,自拔來歸,殺其頭目,以城來降者,本部堂收之帳下,奏授官爵;倘有被脅經年,發長數寸,臨陣棄械,徒手歸誠者,一概免死,資遣回籍。

  在昔漢、唐、元、明之末,群盜如毛,皆由主昏政亂,莫能削平。今天子憂勤惕厲,敬天恤民,田不加賦,戶不抽丁。以列聖深厚之仁,討暴虐無賴之賊。無論遲速,終歸滅亡,不待智者而明矣。若爾被脅之人,甘心從逆,抗拒天誅,大兵一壓,玉石俱焚,亦不能更為分別也。

  本部堂德薄能鮮,獨仗「忠信」二字為行軍之本。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長江之水,幽有前此殉難各忠臣烈士之魂,實鑒吾心,鹹聽吾言。檄到如律令,無忽!

  湘陰郭府君墓誌銘

  君諱家彪,字春坊,郭氏,湘陰人。生而溫約夷愉,與人無競。不苟為和翕,亦不為介介踔異之行。卒然投之事變,若不克辨其是非曲直也者。及夫群疑劫劫,徐出一言折之,關開節解,風生冰釋。雖強辯者,常默然而內自詘也。曾祖遇傑,貼贈奉直大夫。祖熊,貢生,誥贈奉直大夫。考詮世,縣學生。世父世遵,縣學廩膳生。世遵無子,以諸子家暾為嗣,早世,乃複以君為嗣。

  家故饒贍,諸父豪宕好施,或日費數十萬錢無所惜。君亦夷然,不為有亡顧慮。親故假貸,每盈其意。或他人相稱貸,要君一言為質,及期,責償於君,輒量償之,又急,則又旅歸之。歲中為人理宿逋,率三四役。久之,往往不仇,則毀其約契。會歲大欞,家以中圮,君故夙于淡泊,豐約不以易其度。常草木、馬勃、牛溲,以至丹砂、鐘乳,千歲之苓,尚方之蒞,諸奇珍物,可致與不可卒致,無所不蓄,蓋亦無所不施。其尤貧者,輔以羞餌,使人日再問焉。疾革,躬三問焉。君沒後,裡人劉氏言之,涕泗交頤也。

  君生以乾隆五十九年八月廿四日,沒以道光庚戌二月十六日,春秋五十有七。配張安人,少君二歲,以道光己酉七月十六日,先君沒之七月而卒,春秋五十有四。

  張安人柔婉懿恭,既篤既靜。長沙舉人正旭之孫,永州府儒學訓導鵬振之子。自其在室以逮為婦為母,莫不訓式。始時,家暾有婦吳氏,早寡而卞急;姑張太安人,性亦嚴厲,積不相善。張安人既嗣為後,恭以事嚴姑而卑以承姒婦。先姑之意,以隆其奉,以推及于姒娣小姑,無所不隆。詘己之身以薄其給,以達於己之子,若女若婦,無所不薄。上尉下薦,內外融融。閭裡親族無少長,皆歎以為不可及。睹其諸子貴盛,皆頷首歎以為宜。其歿也,哭之皆哀有餘雲。

  子嵩燾,道光丁未科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咸豐三年,以救援江西功,聖恩特授編修。昆燾,道光甲辰恩科舉人,宗室官學教習。國子監助教。侖燾,縣學生,候選訓導。其季日先樾,早殤。孫六人。咸豐二年壬子歲三月十四日,嵩燾與其弟奉君之喪,葬於湘西善化楊梅山之原,張安人附焉。又三年,歲在乙卯,國藩乃敘而銘之。銘曰:

  我有執友,翰林郭君。至交金石,天下莫不聞;昔歲在戌,赴告親喪;征我銘刻,用識幽藏。曾幾須臾,歲星周半,大地戈鋌,東南塗炭。我以喪歸,墨經即戎。葬不極禮,筮不協從。維郭氏阡,在嶽之麓。雲合峰環,龜蓍並穀。不肖之喋,郭宗之祥。詩于堅石,以奠茫茫。

  誥封光祿大夫曾府君墓誌

  咸豐七年二月初四日,我顯考曾府君卒於湘鄉里第,春秋六十有八。男國潢、國葆謹視含斂,男國藩降服,男國華自江西瑞州軍營聞訃,男國荃自吉安軍營聞訃,皆奔喪來歸。天子廣錫類之仁,賜銀四百兩,經理喪事。閏五月初三日癸未,卜葬於二十四都周璧沖山內。從形家言,丙山壬向。去先世舊廬六裡而強,去梁江新宅八裡而近。

  國藩少長至冠,未離親側。讀書識字,皆我君口授。自竊祿登朝,去鄉十有四年。逮待罪戎行,違晨昏者又五年。府君之至言懿行,不可得而盡識。僅從季父驥雲所,泣問近事。而昆弟子姓,諸姑姊妹,亦稱述音容,往往而悉。其述府君侍先大父疾病,至難能矣。

  道光二十六年八月,大父病痿痹,動止不良。明年冬,疾益篤,喑不能言。即有所需,以頤使,以目求;即有苦,蹙額而已。府君朝夕奉事,常先意而得之。夜侍寢處,大父雅不欲頻煩驚召,而他僕殊不稱意,前後溲益數,一夕六七起。府君時其將起,則進器承之。少間,又如之。聽於無聲,不失分寸。嚴寒大溲,則令他人啟移手足,而身翼護之。或微沾汙,輒滌除,易中衣,拂動甚微。終宵惕息。明旦,則季父人侍,奉事一如府君之法。久而諸孫、孫婦,內外長幼,感化訓習,爭取垢汙襦袴,浣濯為樂,不知其有臭穢。或挽箯輿遊戲庭中,各有常程。大父病凡三載有奇,府君未嘗得一安枕,愈久而彌敬。是時,府君年六十矣。

  吾曾氏家世微薄,自明以來,無以學業發名者。府君積苦力學,應有司之試十有七,始得補縣學生員。不獲大施,則發憤教督諸子。國藩以進士入翰林,七遷而為禮部侍郎,曆官吏部、兵部、刑部、工部侍郎。遭逢兩朝推恩盛典,褒封三世。曾祖諱竟希,誥贈光祿大夫。曾祖妣彭氏,誥贈一品夫人。祖諱玉屏,累贈光祿大夫。祖妣王氏,累贈一品夫人。府君諱麟書,字竹亭,誥封中憲大夫,疊晉榮祿大夫,光祿大夫。妣江氏,誥封一品夫人。小子非材,微府君厚澤,曷克成立,以蒙茲光顯!於是泣述一二,並列刻系屬敬銘諸幽。若其懿德純行,宜傳不朽者,將以俟諸知言君子。銘曰:

  西望新居,東望舊廬,此焉適中,群山所都。我先人之靈,其尚妥於斯而永於斯乎!嗚呼!

  男五人:國藩,配歐陽氏,國潢,監生,候選縣丞,配汪氏;國華,監生,即補同知,出繼叔父驥雲為嗣,配葛氏,妾歐陽氏;國荃,優貢生,同知職銜,配熊氏;國葆,縣學生,配鄧氏。

  女四人:長適王鵬遠;次適王家儲,婿先卒;次適朱氏,先卒,婿朱麗春,季女殤。

  孫八人:紀澤,二品萌生,配賀氏;紀梁,聘魏氏;紀鴻,聘郭氏;紀渠,聘朱氏;紀瑞,聘江氏;紀官,聘歐陽氏;紀湘,聘易氏;紀淞,聘王氏。孫女九人。

  先大夫以咸豐七年丁巳五月,葬周壁沖。至九年己未八月十六日癸醜,改葬於二十九都台洲之貓面腦。自丁巳九月男國荃複出治軍于吉安,至戊午六月男國藩複出治軍於浙江,皆以墨絰即戎。而男國華降服期滿,從軍皖北,竟殉難於廬江之三河鎮。至己末五月,諸子服闋。而男國潢亦治團練於鄉,男國葆亦從軍於湖北。歲月不居,人事遷變,輒因改葬,補記一二,俾後有考焉。男國荃附記。

  先妣江夫人,生於乾隆乙巳年十一月初三日申時,春秋六十有八。咸豐壬子年六月十二日卯時,沒于梁江新宅。原厝宅後山內,己未八月同日,改葬於此,與先大夫共一塋域。國荃又記。

  葛寅軒先生家傳

  先生諱大賓,字興森,號寅軒,葛姓。先世自蘇州徙居湖南,遂為湘鄉人。曾祖世珍,祖生霞,父長添,世有隱德。先生幼而端重,動止異于常兒。長而益自檢制,終日危坐,言笑不妄。盛暑不袒,焚香把卷,默識恬吟。性耐劇飲,雖醉不亂;或久無酒,終亦不索,怡然若有以自得也。

  乾隆之末,海內文人以靡麗辯博相高。昆明錢南園侍禦灃,獨以剛方立朝,視學湖南,以正誼篤行風楚之人,所取率多端士。先生既受知于錢公,補縣學生員,益折節自繩,跬步必衷於古訓。學徒游其門,則先教之以忠孝大節,下至飲食起居,出處語默,取與毫釐,各有法式,從則貞吉,違則恥辱,至不得齒於人。聽者往往汗下。常稱錢公及其師湘潭朱聲越之學行,以勉其門人弟子。弟子高第者,我先大夫竹亭公及陳君道著籍最早。晚歲又得黃君星平,鄒君魯道,皆登甲科,知名于時,各秉師說,以教授鄉里,傳嬗賡續,篤守矩鑊。吾鄉風氣淳古,士人循循,不敢背越禮法,以自放其亡等之欲。論者以為淵源一本于先生。彼南面民上司政教之柄,其流風餘韻,得比于一諸生被人之深且久如此者,曾幾人哉?

  先生四歲喪父,哀毀若成人。年十三,值父忌日,出主以祭,主動僕地,粉面剝落,脫去葛字,微露周字,蓋木工飾周姓廢主為之者也。先生痛哭引咎,告墓易主,蔔日乃祭。事寡母左孺人也,巨細必躬,疾必嘗藥。生徒有饋,必歸以獻。嘗隆冬獨坐,心動,急自館所馳歸。入門,數呼母,母方與仲兄負暄後院,聞聲趨出,而屋後山忽頹,壓坐席破碎。裡之人以謂先生誠孝之所感也。母歿,勺飲不入口者五日。既葬,衰服終其身,腰以下無複存寸縷。服闋,每祭必泣,盡哀,以為常。兄弟五人,既分居矣。逋負累累,無以自存。先生則請于母,複同居如初。即有所入,絲發不以自私。兄弟沒,則庀翼喪;無子,為之立後。群從諸婦,各受職業,室以大和。

  道光二年,朝廷開孝廉方正之科,有司舉先生應詔,或勸之一詣京師誆選。先生曰:「是可以躁求耶?」十二年壬辰十月二十九日,卒於家,春秋七十有一。配左氏,前卒。時先生年才三十有奇,終身不更娶。子二:長榮蔭,早沒;次榮館。孫三:封泰、先晉、封梁。孫女二人,其一歸吾弟國華。曾孫鎮堡、鎮嶽。先晉,縣學生員,後其世父榮蔭,先生命也。篤慎而好學。積善之報,殆將於是乎在。

  前史官曾國藩曰:「人之品類,至不齊也。唐代設科取士,名目繁多。宋司馬光請開十科以求賢,其目至為賅簡。今世官人,專出於進士之一途,蓋有科而無目矣。會典所著,特科有三:曰博學鴻詞,曰經學,曰孝廉方正。鴻博科再開,經學科一開,當時皆稱得人。孝廉方正之科,詔開六七次,而由之以踐曆顯仕者特少。或舉天下而無一人赴部應試者,則何也?豈朝廷所以旌別此科,其法有未善與?抑有司者漫不矜慎,舉非其人與?以湘鄉言之,道光初元舉先生,咸豐初元舉羅君澤南,未可謂都非其人也。夫誠得其人,在上者固當思所以致之耳!彼膺斯舉者,豈汲汲哉!」

  湘鄉縣賓興堂記

  自古開國之主,以武功龕定禍亂,而繼體蒙業之君,恒以文德致太平。如漢,如魏,如宋,如陳,如拓拔魏,如高齊,如唐,如明,其第二世嗣為帝者,皆諡曰文。我朝龍興遼沈,太祖以神武肇基。其製造國書、右文布化、郊廟齋戒諸大典,多成于太宗文皇帝之世。蓋武以開之,文以守之;干戈方興,未遑雅教。非其志有不逮,亦其時會有不得兼者也。

  咸豐二年,粵賊洪、楊之徒,既已逾嶺而北,由湖湘而犯江漢,長驅東下,入金陵而據之。遂北寇河朔,東躪瀛碣,西擾汾晉,中原糜沸。我湘鄉實始興義旅,轉戰於兩湖、江西、廣西、廣東、河南、安徽諸行省,所在破敵克城,聲威炬然,號曰「湘勇」。「湘勇」之名聞天下。一時宿將,如羅忠節公、王壯武公、李君續賓兄弟、蕭君啟江、劉君騰鴻、趙君煥聯、蔣君益澧,及余弟國荃輩,皆以仁勇為士卒所親附,歷久而不渝。蓋武功之懋,非他州縣所可望而及。秦漢稱山西出將。考之安定、天水、隴西諸郡,曾不能敵今日之一縣。可謂盛哉!其官斯土者,則有朱侯孫詒、唐侯逢辰、黃侯醇熙,賴侯史直,又皆一時賢俊,有循良之績。與邦人士講求吏治將略,互相稱美,訴合無間。同明相照,同氣相求,何其翕應者與!咸豐癸醜,唐侯臨蒞茲邑,倡捐助餉,練勇防堵。越二年,申詳大憲,奏請增廣文武學額,聖恩加增,永為定額。人爭頌唐侯之功不衰。是年天下士會試于禮部,湘鄉獨無人赴部應試。唐侯喟然曰:「湘鄉之武,非無文也。今或無一士與於春官之試,豈餘之不德,不足以興文教歟?抑軍興久而生事絀,公車之欲北者,不足於資歟?」於是捐金若干,買七都田六十三畝,為賓興公費。又勸諭士民,捐買田宅若干,以子午卯酉年租人為會試旅費,寅申巳亥年租人為鄉試途費,辰戌醜未年租人為歲科試卷費。置賓興堂,擇廉正者經紀之。立條明約,既簡既堅,以期久遠。自唐世長吏設賓主,陳俎豆,備管弦,行鄉飲酒禮,歌《鹿鳴》之詩以餞士,差具前古興賢之義,今猶略存其法,獨不得與計吏偕。士或起白屋,無所資借,則別廉捐義,媮為一切,苟以集事,無匱乏。枉吾尺以求一日之直,彼有所迫而然也。

  湘鄉山邑,多狷介自守之士。唐侯禮賢惠眾,所以愛士者甚重,則士之所以自待者,愈不得輕。入無仰事俯蓄之累,出無金盡裘敝可憐之色,摶心一志,以道于君子之道,而委蛇以隱射乎有司者之程度,境裕而神暇,事半而功倍。然猶有失焉者,蓋什而不能以一二耳。方今大難削平,弓矢載櫜,湘中子弟忠義之氣,雄毅不可遏抑之風,鬱而發之于文。道德之宏,文章之富,將必有震耀寰區,稱乎今日之武功,而又將倍焉蓰焉者。余雖衰鈍,尚庶幾操左券於此,請以右券責之。

  劉君季霞墓誌銘

  君諱蕃,字季霞,吾友劉蓉孟容之弟也。國藩治團練于長沙,提水師自巴陵至九江,及入江西,屯軍南康,孟容皆展轉相從。三年奔走,夷險共之。季霞常以其太公之命,省孟容於軍中。出則美意相迎,諷勉其兄;歸則附會吉語,慰安其父。

  咸豐四年三月,嶽州官軍失利,賊犯甯鄉,季霞間關至長沙,存問孟容。孟容方以疾先歸。其六月,孟容將率舟師渡洞庭而北,季霞複送至省垣。明年八月,又自其家二千里,視孟容于南康。中途聞羅君澤南督師自義寧州而西,將掃蕩岳鄂之交,規複湖北。孟容亦分領湘右軍從羅君俱西也。季霞與兄會于羊樓峒。時我師遠來,新有濠頭堡之敗。士氣初複,料簡糧仗,稍與休息。賊據蒲圻縣,得以其暇益築堅壘、完守備。十月十七日,我師進營白石鋪,以蒲圻南門地險而逼,不利仰攻,乃繞道出公安畈,抵城西,駐軍鐵山,湖北巡撫胡君林翼以師來會。二十一日辛亥,分四路進攻。賊扼險立柵,穿塹數重,槍炮環擊,不可近。間出悍賊,揚旗跳蕩,自辰至午,相持不決。軍勢少卻,季霞從兄督戰,進曰:「事急矣!賊將乘我。」遂棄所乘馬,獨步而前。賊遽奔之。季霞發槍,斃二賊,又鞭卒之少退者。一賊伏下田,發槍中傷季霞,僕地。孟容舁其弟歸營,而自麾眾禦之。短兵確鬥,驍將銳卒,傷亡數十人。賊亦大創。我軍乘間舉火,燔其木柵。煙焰蔽天,五壘齊破。是夕,遂破蒲圻縣,克之,孟容還營,視其弟創在臍旁,氣息僅屬,撫之大慟。季霞徐曰:「兄勿爾,命也。」語訖而絕。春秋二十有五。事聞,諭旨追贈知縣,照知縣例賜恤。

  季霞事兄,致嚴以順,而風韻各異。孟容於士,類揚清激濁,而季霞不置減否。孟容稍立崖岸,別白是非,鮮所假借;而季霞脫去畦封,瞑無一語,款誠相接,其臭如蘭。以是人樂近之。

  劉氏世居湘鄉之四十都。近歲兵事方殷,有司分都團練,季霞部勒鄉人,獨嚴整。喪歸自蒲圻,族之少長,遠近之耆德、學徒,與向者團結之丁壯,會葬送死,哭者至數千人,如喪親戚。然後知其得眾,宿將不及也。咸豐八年某月某日甲子,葬于樂善裡之王湖嶺。配孔氏,國子監學錄廣瑤之女。生女一人,無子,以孟容子培垕為嗣。銘曰:

  元二之厄,兵氣崢嶸。方州大府,鼠卻狐驚。提戈殺賊,年少書生。厥少維何,星終兩紀。溫玉刻苕,翱翔文史。事親從兄,辟珥而詔。仗劍出門,海飛龍嘯。蒲首之山,故壘嵯峨。一儒奮臂,永奠山河。位豈在大,齡豈在多。我銘斯石,萬代不磨。

  母弟溫甫哀詞

  咸豐五年十月,賊目偽翼王石達開,引其黨自湖北通城竄入江西。別有廣東匪徒,』日周培春、葛耀明、關志江者,自湖南茶陵州竄入,與石逆相聚於新昌縣。周培春等投歸石逆部下,願為前驅。石逆授之偽職將軍、總制,軍師、旅帥之類。兩逆黨者,合併為一。江西亂民從之如歸。贛水以西,望風瓦解。十一月初十日,攻陷瑞州府。明日,陷臨江。晦日,袁州繼陷。遂圍吉安。明年正月二十五日,陷之。余檄副將周鳳山,率九江之師入援。二月十八日,軍敗於樟樹鎮,而撫州、建昌兩府,以是月之季,相踵淪沒。國藩躬率水陸諸軍,自湖口入援;而南康又沒於賊矣。九江自為賊踞如故。凡江西土地,棄之賊中者為府八,為州若縣若廳五十有奇,天動地岌,人心惶惶,訛言一夕數驚,或奔走奪門相踐死。楚軍困於江西,道閉不得通鄉書,則募死士,蠟丸隱語,乞援于楚。賊亦益布金錢,購民間捕索楚人緻密書者,殺而榜諸衢。前後死者百輩,無得脫免。

  吾弟國華溫甫,自湘中間關走武昌乞師,以拯江西。於是與劉騰鴻峙衡、吳坤修竹莊、普承堯欽堂,率五千人以行。而巡撫胡公奏請以溫甫統領軍事。出入賊地。盛暑鏖兵,凡攻克咸甯、蒲圻、崇陽、通城、新昌、上高六縣。以六月三十日銳師翔於瑞州,由是江西、湖南始得通問。而溫甫亦積勞致疾矣。七月十六日,棹小舟舁疾至南昌。兄弟相見,深夜情情,喜極而悲,涕泣如雨。弟疾寢劇,治之多方不效。至九月乃痊,複還瑞州營次。

  瑞州故有南北兩城,蜀水貫其中。劉騰鴻軍其南,溫甫與普承堯軍其西北。賊於東隅通外援,市易如故。七年正月,予率吳坤修之師,自奉新至東路,始合長圍。掘塹週三十裡,溫甫則大喜:「吾攻此城,久不舉。今茲事其集乎!」不幸遭先君子大故,兄弟匍匐奔喪。入裡門,宗族鄉黨爭來相吊,亦頗相慶慰。國藩得拔其不肖之軀,複有生還之一日,溫甫力也。溫甫既出嗣叔父,以咸豐八年二月降服期滿,複出抵李君續賓迪庵軍中。李君與溫甫為婚姻,益相與講求戎政,晨夕諮議。是時九江新破,強悍深根之寇一掃刮絕,李君威名聞天下。又克麻城,蹴黃安,喋血皖中,連下太湖、潛山、桐城、舒城四縣。席全盛之勢,人人自以無前。師銳甚。溫甫獨以為常勝之家,氣將竭矣,難可深恃。時時與李君深語悚切,以警其下;亦以書告予籲上。競以十月十日軍敗,從李君殉難廬江之三河鎮。嗚呼!痛哉。

  曩吾弟以新集之師,千里赴援,摧江西十萬之賊而無所頓;今以皖北百勝之軍,萃良將勁卒,四海所仰望者而壹覆之。而吾弟適丁其厄,豈所謂命耶?常勝之不足深恃。吾弟之智,既及之矣,而不肯退師以圖全。營壘以十三夜被陷,而吾弟與李君,以初十之夕並命同殉,又不肯少待,以圖脫免。豈所謂知命者耶?遂綴詞哭之。詞曰:

  觵觵我祖,山立絕倫。有蓄不施,篤生哲人。我君為長,魯國一儒;仲父早世,有季不孤。恭惟先德,稼穡詩書。小子無狀,席此慶餘。粲粲諸弟,雁行以隨。吾詩有雲:「午君最奇」。挾藝幹人,百不一售。彼粗穢者,乃居吾右。抑塞不伸,發狂大叫;雜以嘲詼,萬花齊笑。世不吾與,吾不世許。自謂吾虎,世棄如鼠。相舛相背,逝將去女。一朝奮發,仗劍東行,提師五千,往從阿兄。何堅不破?何勁不摧?躍入章門,無害無災。塤篪鼓角,號令風雷;昊天不吊,鮮民銜哀。見星西奔,三子歸來。弟後季父,降服以禮。匝歲告闋,靡念苞杞。出陪戎幄,匪辛伊李。既克潯陽,雄師北邁。劃潛剜桐,群舒是嘬。豈謂一蹶,震驚兩戒!李既山頹,弟乃梁壞。覆我湘人,君子六千。命耶數耶?何辜於天!我奉簡書,馳驅嶺嶠。江北江南,夢魂環繞。卯慟抵昏,酉悲達曉。莽莽舒廬,群凶所窟。積骸成嶽,孰辨弟骨。骨不可收,魂不可招。崢嶸廢壘,雪漬風飄。生也何雄,死也何苦!我實負弟,茹恨終古。予于道光甲辰寄諸弟詩有雲:「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辰君謂弟澄侯,生庚辰歲。午君謂溫甫,生壬午歲。老沅謂沅甫也。

  歐陽生文集序

  乾隆之末,桐城姚姬傳先生鼐,善為古文辭。慕效其鄉先輩方望溪侍郎之所為,而受法于劉君大櫆,及其世父編修君範。三子既通儒碩望,姚先生治其術益精。曆城周永年書昌,為之語曰:「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學者多歸向桐城,號「桐城派」。猶前世所稱江西詩派者也。

  姚先生晚而主鐘山書院講席。門下著籍者,上元有管同異之、梅曾亮伯言,桐城有方東樹植之、姚瑩石甫。四人者,稱為高第弟子。各以所得,傳授徒友,往往不絕。在桐城者,有戴鈞衡存莊,事植之久,尤精力過絕人。自以為守其邑先正之法,檀之後進,義無所讓也。其不列弟子籍,同時服膺,有新城魯仕驥絮非、宜興吳德旋仲倫。絮非之甥為陳用光碩士。碩士既師其舅,又親受業姚先生之門。鄉人化之,多好文章。碩士之群從,有陳學受藝叔、陳溥廣敷,而南豐又有吳嘉賓子序,皆承絮非之風,私淑于姚先生。由是江西建昌,有桐城之學。

  仲倫與永福呂璜月滄交友,月滄之鄉人有臨桂朱琦伯韓、龍啟瑞翰臣、馬平王錫振定甫,皆步趨吳氏、呂氏,而益求廣其術于梅伯言。由是桐城宗派,流衍於廣西矣。

  昔者,國藩嘗怪姚先生典試湖南,而吾鄉出其門者,未聞相從以學文為事。既而得巴陵吳敏樹南屏,稱述其術,篤好而不厭。而武陵楊彝珍性農、善化孫鼎臣芝房、湘陰郭嵩燾伯琛、淑浦舒燾伯魯,亦以姚氏文家正軌,違此則又何求?最後得湘潭歐陽生。生,吾友歐陽兆熊小岑之子,而受法子巴陵吳君、湘陰郭君,亦師事新城二陳。其漸染者多,其志趨嗜好,舉天下之美,無以易乎桐城姚氏者也。

  當乾隆中葉,海內魁儒畸士,崇尚鴻博,繁稱旁證,考核一字,累數千言不能休。別立幟志,名曰「漢學」。深擯有宋諸子義理之說,以為不足複存,其為文尤蕪雜寡要。姚先生獨排眾議,以為義理、考據、詞章,三者不可偏廢。必義理為質,而後文有所附,考據有所歸。一編之內,惟此尤兢兢。當時孤立無助,傳之五六十年。近世學子,稍稍誦其文,承用其說。道之廢興,亦各有時,其命也歟哉!自洪楊倡亂,東南茶毒。鐘山石城,昔時姚先生撰杖都講之所,今為犬羊窟宅,深固而不可拔。桐城淪為異域,既克而複失。戴鈞衡全家殉難,身亦歐血死矣!

  餘來建昌,問新城、南豐,兵燹之餘,百物蕩盡,田荒不治,蓬蒿沒人。一二文士轉徙無所。而廣西用兵九載,群盜猶洶洶,驟不可爬梳。龍君翰臣又物故。獨吾鄉少安,二三君子尚得優遊文學,曲折以求合桐城之轍。而舒濤前卒,歐陽生亦以瘵死。老者牽于人事,或遭亂不得竟其學;少者或中道夭殂。四方多故,求如姚先生之聰明早達,太平壽考,從容以躋于古之作者,卒不可得。然則業之成否又得謂之非命也耶?

  歐陽生名勳,字子和,沒于咸豐五年三月,年二十有幾。其文若詩,清縝喜往復,亦時有亂離之慨。莊周雲:「逃空虛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而況昆弟親戚之謦咳其側者乎?余之不聞桐城諸老之謦咳也久矣!觀生之為,則豈直足音而已!故為之序,以塞小岑之悲,亦以見文章與世變相因,俾後之人得以考覽焉。

  聖哲畫像記

  國藩志學不早,中歲側身朝列,竊窺陳編,稍涉先聖昔賢魁儒長者之緒。駑緩多病,百無一成;軍旅馳驅,益以蕪廢。喪亂未平,而吾年將五十矣。往者,吾讀班固《藝文志》及馬氏《經籍考》,見其所列書目,叢雜猥多,作者姓氏,至於不可勝數,或昭昭於日月,或湮沒而無聞。及為文淵閣直閣校理,每歲二月,侍從宣宗皇帝入閣,得觀《四庫全書》。其富過於前代所藏遠甚,而存目之書數十萬卷,尚不在此列。嗚呼!何其多也!雖有生知之資,累世不能競其業,況其下焉者乎!敵書籍之浩浩,著述者之眾,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盡飲也。要在慎擇焉而已。餘既自度其不逮,乃擇古今聖哲三十餘人,命兒子紀澤圖其遺像,都為一卷,藏之家塾。後嗣有志讀書取足於此,不必廣心博騖,而斯文之傳,莫大乎是矣。昔在漢世,若武梁祠、魯靈光殿,皆圖畫偉人事蹟,而《列女傳》亦有畫像,感發興起,由來已舊。習其器矣,進而索其神,通其微,合其莫,心誠求之,仁遠乎哉?國藩記。

  堯舜禹湯,史臣記言而已。至文王拘幽,始立文字,演《周易》。周孔代興。六經炳著,師道備矣。秦漢以來,孟子蓋與莊、芍並稱。至唐,韓氏獨尊異之。而宋之賢者,以為可躋之尼山之次,崇其書以配《論語》。後之論者,莫之能易也。茲以亞于三聖人後雲。

  左氏傳經,多述二周典禮,而好稱引奇誕;文辭爛然,浮於質矣。太史公稱莊子之書皆寓言。吾觀子長所為《史記》,寓言亦居十之六七。班氏閎識孤懷,不逮子長遠甚。然經世之典,六藝之旨,文字之源,幽明之情狀,粲然大備。豈與夫鬥筲者爭得失于一先生之前,姝妹而自悅者哉!

  諸葛公當擾攘之世,被服儒者,從容中道。陸敬輿事多疑之主,馭難馴之將,燭之以至明,將之以至誠,譬若禦駑馬登峻阪,縱橫險阻,而不失其馳,何其神也!范希文、司馬君實遭時差隆,然堅卓誠信,各有孤詣。其以道自持,蔚成風俗,意量亦遠矣。昔劉向稱董仲舒王佐之才,伊、呂無以加,管、晏之屬,殆不能及。而劉歆以為董子師友所漸,曾不能幾乎游、夏。以予觀四賢者雖未逮乎伊、呂,固將賢于董子。惜乎不得如劉向父子而論定耳。

  自朱子表章周子、二程子、張子,以為上接孔孟之傳,後世君相師儒,篤守其說,莫之或易。乾隆中,閎儒輩起,訓詁博辨,度越昔賢;別立徽志,號日漢學。擯有宋五子之術,以謂不得獨尊。而篤信五子者,亦屏棄漢學,以為破碎害道,斷斷焉而未有已。吾觀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於洙泗,何可議也?其訓釋諸經,小有不當,固當取近世經說以輔翼之,又可屏棄群言以自隘乎?斯二者亦俱譏焉。

  西漢文章,如子雲、相如之雄偉,此天地遒勁之氣,得于陽與剛之美者也。此天地之義氣也。劉向、匡衡之淵懿,此天地溫厚之氣,得于陰與柔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仁氣也。東漢以還,淹雅無慚于古,而風骨少陵矣。韓、柳有作,盡取揚、馬之雄奇萬變,而內之于薄物小篇之中,豈不詭哉!歐陽氏、曾氏皆法韓公,而體質于匡、劉為近。文章之變,莫可窮詰。要之,不出此二途,雖百世可知也。

  餘鈔古今詩,自魏晉至國朝,得十九家,蓋詩之為道廣矣。嗜好趨向,各視其性之所近,猶庶羞百味,羅列鼎俎,但取適吾口者,嚌之得飽而已。必窮盡天下之佳餚辯嘗而後供一饌,是大惑也,必強天下之舌,盡效吾之所嗜,是大愚也。莊子有言:「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余於十九家中,又篤守夫四人者焉。唐之李、杜,宋之蘇、黃,好之者十而七八,非之者亦且二三。餘懼蹈莊子不解不靈之譏,則取足於是終身焉已耳。

  司馬子長,網羅舊聞,貫串三古而八書,頗病其略;班氏《志》較詳矣,而斷代為書,無以觀其會通;欲周覽經世之大法,必自杜氏《通典》始矣。馬端臨《通考》,杜氏伯仲之間,鄭《志》非其倫也。百年以來,學者講求形聲、故訓,專治《說文》,多宗許、鄭,少談杜、馬。吾以許、鄭考先王製作之源,杜、馬辨後世因革之要,其於實事求是一也。

  先王之道,所謂修己治人、經緯萬匯者,何歸乎?亦日禮而已矣。秦滅書籍,漢代諸儒之所掇拾,鄭康成之所以卓絕,皆以禮也。杜君卿《通典》,言禮者十居其六,其識已跨越八代矣!有宋張子、朱子之所討論,馬貴與、王伯厚之所纂輯,莫不以禮為兢兢。我朝學者,以顧亭林為宗。國史《儒林傳》褒然冠首。吾讀其書,言及禮俗教化,則毅然有守先待後,舍我其誰之志,何其壯也!厥後張蒿庵作《中庸論》,及江慎修、戴東原輩,尤以禮為先務。而秦尚書蕙田,遂纂《五禮通考》,舉天下古今幽明萬事,而一經之以禮,可謂體大而思精矣。吾圖畫國朝先正遺像,首顧先生,次秦文恭公,亦豈無微旨哉!桐城姚鼐姬傳,高郵王念孫懷祖,其學皆不純於禮。然姚先生持論閎通,國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啟之也。王氏父子,集小學訓詁之大成,憂乎不可幾已。故以殿焉。

  姚姬傳氏,言學問之途有三:曰義理,曰詞章,曰考據。戴東原氏亦以為言。如文、周、孔、孟之聖,左、莊、馬、班之才,誠不可以一方體論矣。至若葛、陸、范、馬,在聖門則以德行而兼政事也。周、程、張、朱,在聖門則德行之科也,皆義理也。韓、柳、歐、曾、李、杜、蘇、黃,在聖門則言語之科也,所謂詞章者也。許、鄭、杜、馬、顧、秦、姚、王,在聖門則文學之科也。顧、秦于杜、馬為近,姚、王于許、鄭為近,皆考據也。此三十二子者,師其一人,讀其一書,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若又有陋於此,而求益於外,譬若掘井九仞而不及泉,則以一井為隘,而必廣掘數十百井,身老力疲,而卒無見泉之一日。其庸有當乎?

  自浮屠氏言因果禍福,而為善獲報之說,深中于人心,牢固而不可破。士方其占畢咿唔,則期報於科第祿仕;或少讀古書,窺著作之林,則責報於遐邇之譽,後世之名;纂述未及終編,輒冀得一二有力之口,騰播人人之耳,以償吾勞也。朝耕而暮獲,一施而十報,譬若沽酒市脯,喧聒以責之貸者,又取倍稱之息焉。祿利之不遂,則徼幸於沒世不可知之名。甚者至謂孔子生不得位,沒而俎豆之報,隆於堯舜。鬱鬱者以相證慰,何其陋歟!今夫三家之市,利析錙銖,或百錢逋負,怨及孫子;若通闤貿易,瑰貨山積,動逾千金,則百錢之有無,有不暇計較者矣。商富大賈,黃金百萬,公私流衍,則數十百緡之費,有不暇計較者矣。均是人也,所操者大,猶有不暇計其小者;況天之所操尤大,而于世人毫末之善,口耳分寸之學,而一一謀所以報之,不亦勞哉!商之貨殖同、時同,而或贏或絀;射策者之所業同,而或中或罷;為學著書之深淺同,而或傳或否,或名或不名,亦皆有命焉,非可強而幾也。古之君子,蓋無日不憂,無日不樂。道之不明,己之不免為鄉人,一息之或懈,憂也;居易以俟命,下學而上達,仰不愧而俯不怍,樂也。自文王、周、孔三聖人以下,至於王氏,莫不憂以終身,樂以終身,無所于祈,何所為報?己則自晦,何有於名?惟莊周、司馬遷、柳宗元三人者,傷悼不遇,怨悱形于簡冊,其于聖賢自得之樂,稍違異矣。然彼自惜不世之才,非夫無實而汲汲時名者比也。苟汲汲於名,則去三十二子也遠矣。將適燕晉而南其轅,其於術不益疏哉?

  文周孔孟,班馬左莊,葛陸范馬,周程朱張,韓柳歐曾,李杜蘇黃,許鄭杜馬,顧秦姚王。三十二人,俎豆馨香。臨之在上,質之在旁。

  桃源縣學教諭孫君墓表

  君諱葆恬,字劭吾,孫氏,善化人。祖繩武,歲貢生。考先振,舉人,直隸隆平縣知縣。隆平君無子,有兄日先捷,縣學附生,晚而生君,乃兼以後隆平君。禮律所稱,一子承二祧者也。君生貴重,兩翁絕憐之,不欲苦以學業。君曲承歡意,進則奉槃疾趨,嬉遊無度;退則顓顓自敕,鑽仰群書。本末交修,既治且篤。年十七,補諸生。中式嘉慶己卯科舉人。於是贈翁始知君之學之勤,人之所不見也。

  道光六年,以大挑選桃源縣學教諭。始至,學官弟子或丙夜蹐門,曰:「願有謁也。」君呵禁,立絕。諸生相戒,惕息不敢近。君稍稍引進,矜其不能。有某生,才而無檢。提學使者將除其名。君召而數之曰:「若以惡聞於一縣,今當痛自艾。掃地自新則生,蹈故則否。」生頓首謝:「不敢負。」學使者亦竟不黜生。又數十人,以錢糧浮收,訴縣令于上官,刻碑縣門,頗劫持之,冀薄斂以寬民力。縣令大怒,將名捕致之法。君從容開說,僕碑弛獄,久之壹解。縣令邵君以事罰富人錢二十萬,輸于學宮。陰以乞君,君別藏之。及以憂去官,召諸生使具狀,出錢予之,貫則朽矣。在桃源九年,大計卓異。例以知縣赴部謁選,君曰:「今日令長豈得行其志者?吾上有老親,又奚為於選人?」道光二十一年四月某甲子卒官,春秋四十有八。

  卒後三年,君之子鼎臣芝房,以道光乙巳科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君以覃恩晉贈儒林郎。又二年,次子頤臣以丁未科進士改兵部主事。又三年,今上即位,晉贈奉直大夫。明年,子觀臣中式咸豐辛亥科舉人。又明年,以宣宗升袝恩晉贈中憲大夫。是時,粵匪洪楊諸逆方犯湖南,聯巨艦浮江而東,荊揚鼎沸。芝房及其兩弟歸自京師。又二年,頤臣、觀臣相繼淪逝。又明年,咸豐丁巳十二月某甲子,君之配桂太恭人卒。死喪頻仍,家稍替矣。

  太恭人孝恭任淑,處變不驚。鎮筸有卒,嘩戕其長官。濱沅州縣,洶洶東徙避亂。流賊有自通城竄長沙者,家人亦鳥徙避之。太恭人晏然守靜,不為訛言震駭,卒以無事。方從官桃源學署,贈翁縣學君實在養。每晨興,君布席,太恭人進饌。贈翁年幾九十,與子婦為辭讓者再。太恭人執玉賓賓恒有嬰兒之色,見之者不知其娶婦生孫,子已登科也。太恭人之沒,後君十有六載。

  咸豐九年二月某甲子,芝房奉母合葬于赤江先塋。先事屬友人曾國藩表其墓。國藩因循未即為,而芝房不幸死矣。始君以樸學沖襟,未競其施,士林惜之。又頤臣、觀臣以才子早世,又益惜之。至芝房秉父之訓,立朝有風節,著書廩廩近古矣。複以憂死,每加惜焉。君子小人,知與不知,所共悼痛者也。且所謂天者,何也?高高者,與人世迥絕,其好惡固當大異於人,不可究詰耶?抑食報有時,遲之又久而後大定耶?以君之積善教子,芝房之所成立,如此卓卓,而猶不克顯,則將來所謂大定焉者,又可必其盡如人意,而祚之無已乎?於是為鑱諸石,揭諸墓道,以俟夫異時觀化人者取驗焉。

  畢君殉難碑記

  自楚軍之興,忠武公塔齊布,實始以勇名天下。楚人剽悍者,率低首塔公,亦豔稱雲南畢君。塔公每臨敵,負槍挾弓矢,又令二卒樹長矛,執曳馬繩竿以從,其為器也四;畢君每臨敵,負槍腰五十矢,又令卒手蛇矛,持八尺刀以從,其為器也亦四。塔公躍馬飆馳,瞋人追從,從輒反鞭之。畢君怒馬直穿賊陣,戒後者:「無得妄從我!」人亦自不敢從也。

  畢君名金科,字應侯,雲南臨沅人。以征開化苗匪功敘藍翎外委,署臨沅鎮標外委。咸豐四年,隨副將王國才赴湖北軍營,破賊于天門丁司橋,累敘至花翎都司。十一月,國藩檄令隨塔公攻圍九江。明年正月,賊犯武昌,王國才回軍援鄂,畢君遂為塔公所留。其後塔公物敝,畢以驍勇冠潯軍。

  逆酋石達開之寇江西也,連陷瑞州、臨江等八府數十州縣,畢君所至,常陷陣克捷。旋為他部牽率失利,終不得獨錄其功。自九江奉檄而南,以五年十二月破賊於樟樹鎮。明年二月,軍敗,失之。自南昌而東,以六年五月破賊于饒州之章田渡。六月,郡城陷,失之。畢君自痛為他部所累,益發憤,募死士入饒州,誓眾曰:「今日上岸破賊,不捷,吾不復歸舟矣!」一鼓,克復府城。饒之耆黎婦孺,見聞者與不見聞者,皆曰畢君功也。由是賞加呼爾察巴圖魯名號,補臨沅鎮都司,升用遊擊。名譽大振。而忌君者日以次骨飛謀薦謗,迭相污染。君提千餘人,當四戰之地,索餉不至;又惡忌者出己上,中夜鬱鬱不自得,常思立奇功以自旌異。

  會徽、池之賊大至,歲暮,士有饑色。有司者責君,能破景德鎮,軍食可圖也。君以正月二日出師,初四日,驟攻景德鎮。入市,乃無一賊。別挈十人,搜剿後街,賊蜂起,從卒亡七人,傷三人。君縱橫擊刺,踐血而出。最後賊以噴筒環攻君于王家洲,隕焉。年二十五歲耳。閱十有八日,前從傷卒三人者,收得遺屍。又三載,咸豐九年,予弟國荃破賊景德鎮,憑弔畢君殉難之所。而壯士則既死矣,功名之際,有天有人,在已者獨足恃哉!於是伐石以表遺跡,聲之銘語,俾行路歌之,以永饒人之思。銘曰:

  橫目蚩蚩,同出一冶。眾雌無雄,誰是健者?塔公首出,次乃畢君:軀幹雖小,陳安之倫;匹馬斫陣,萬夫莫當。人心之賊,一矢或傷。內畏娼嫉,外逼強寇。進退靡依,忍尤叢詬。鬱極思伸,矯首舐天。徒飛無翼,或墜於淵。淵則有底,憤則無已。萬代千齡,哀此壯士!

  孫芝房侍講芻論序

  咸豐九年三月,善化孫芝房侍講鼎臣,以書抵餘建昌軍中,寄所為《芻論》,屬為裁定。凡二十五篇,曰論治者六,論鹽者三,論漕者三,論幣者二,論兵者三,通論唐以來大政者七,論明賦餉者一。其首章追溯今日之亂源,深咎近世漢學家言,用私意分別門戶。其語絕痛。明年四月,複得芝房書,則疾革告別之詞,而芝房以三月死矣!既為位而哭,且以書告仁和邵君懿辰。於是為敘諸簡首,而歸諸其孤。

  蓋古之學者,無所謂經世之術也,學禮焉而已。《周禮》一經,自體國經野,以至酒漿廛市,巫蔔繕稿,天鳥益蟲,各有專官,察及纖悉。吾讀杜元凱《春秋釋例》,歎邱明之發凡,仲尼之權衡萬變,大率秉周之舊典。故曰「周禮盡在魯矣!」自司馬氏作史,猥以《禮書》與《封禪》《平准》並列。班、範而下,相沿不察。唐杜佑纂《通典》,言禮者居其泰半,始得先王經世之遺意。有宋張子、朱子,益崇闡之。聖清膺命,巨儒輩出。顧亭林氏著書,以扶植禮教為己任。江慎修氏纂《禮書綱目》,洪纖畢舉。而秦樹澧氏遂修《五禮通考》,自天文、地理、軍政、官制,都萃其中。旁綜九流,細破無內。國藩私獨宗之,惜其食貨稍缺,嘗欲集鹽漕、賦稅國用之經,別為一編,傅于秦書之次,非徒廣己於不可畔岸之域。先聖制禮之體之無所不賅,固如是也。以世之多故,握槧之不可以苟,未及事事,而齒發固已衰矣!

  往者漢陽劉傳瑩茮雲,實究心漢學者之說,而疾其單辭碎義,輕笮宋賢。間嘗語餘:「學以反求諸心而已,泛博胡為?至有事於身與家與國,則當一一詳核焉而求其是。考諸室而市可行,驗諸獨而眾可從。」又曰:「禮非考據不明,學非心得不成。」國藩則大韙之,以為知言者徒也。未幾,茮雲即世。臨絕,為遺令處分後事,壹秉古禮。國藩既銘其墓,又為家傳,粗道漢學得失、主客之宜,藏諸劉氏之祏。

  君子之言也,平則致和,激則召爭;辭氣之輕重,積久則移易世風,党仇訟爭而不知所止。曩者良知之說,誠非無蔽;必謂其釀晚明之禍,則少過矣。近者漢學之說,誠非無蔽;必謂其致粵賊之亂,則少過矣。《芻論》所考諸大政,蓋與顧氏、江氏、秦氏之指為近。彼數子者,固漢學家所奉以為歸者也。而芝房首篇,譏之已甚,其果有剖及毫釐千里者耶?抑將憤夫一二巨人長德,曲學阿世,激極而一鳴耶?芝房之志大而銳進也,與茮雲同。其卒也,寄書抵餘以告永訣,亦與茮雲同。其自《芻論》外,別有詩十卷,文十一卷,《河防紀略》四卷。著書之多與茮雲異,而其博觀而慎取則同。其嫉夫以漢學標揭也亦同,而立言少異。餘故稍附諍論,以明不忍死友之義,亦以見二子者之不竟其志,非僅餘之私痛也。

  林君殉難碑記

  嗚呼!自余倡率楚師,轉戰荊、揚二州之域,其間相從死事者,不可勝道。或貞白無他,誓不相背棄,而慷慨一瞑,志不得少伸,名不襮於當世,愛之而莫能收焉者,尤可悲也!

  林君源恩,字秀三,四川達州人。道光丁酉科拔貢生,癸卯順天鄉試舉人。咸豐元年,選湖南平江縣知縣。二年,粵賊洪楊之屬圍長沙。其冬,瀏陽匪徒為亂。明年春,通城匪徒為亂,三縣者,皆與平江壤接。君詰奸守隘,如防禦水,截然不得蟄溢。江忠烈公才君之為,既保奏以同知直隸州補用,又以書播告士友,道林君堪軍旅也。會國藩治舟師,檄君募平江勇五百人以從。四年三月,賊自鄂中南犯,君禦之平江九嶺,果大捷。同官有忌君者,功不得敘。又別摭他事中之。君悒悒內不能堪,而口獨重滯。嘗發憤欲一廷辨,宿戒,設辭甚具。至則為眾所噤害,卒不得發,或反引咎自責。是歲十月,追隨國藩於九江軍次,造次欲有所申理,亦不竟白也。明年春,檄君治湘軍糧台,歸自廣信。又治塔軍門忠武公糧台,又佐理鄱湖水師營務。十一月,又攝理陸軍於廬山之麓、姑塘之南。而江西巡撫文公,聞君賢,飛檄調至南昌,付以所新募之平江營者。君在廬山,與一二武人為儔,折節內交,武人益不孫,嫂辭侵侮,或稱「書生跬步矍矍,焉知戰事?」君既痛其獷,又口重滯,卒無以折之。獨夜歎曰:「丈夫壹死強寇耳,終不返顧矣!」及至南昌領新軍,乃稍自喜。

  是時,劇賊石達開犯江西,連陷八府五十餘州縣。六年丙辰三月,李元度次青率師自湖口南來,君與鄧輔綸彌之自南昌而東,兩軍會於撫州。疊戰皆捷,人心始定。賊亦糾合列郡丑類,更番搦戰,我軍輒卻之。又至,又大創之。疲極不得休息。秋九月,分軍出攻崇仁、宜黃。適會援賊大至,君竟以十七日戰敗,死之。

  始君嘗誡其下曰:「好相保,吾與若共命予茲也!」至是,眾知君不屈,相從死者三百余人。君歿二歲,咸豐八年四月,官軍克復撫州。又明年,國藩師次於此,吊君殉難之所。尋逝者之白骨,邈然其不可複識矣!於是為立石以表遺跡。綴以銘詩,以告于不知紀極之世之一二君子,以達餘之耿耿。銘曰:胡古胡今,強吞弱伏。佞者刀椹,訥者魚肉。文吏賊深,武夫悍激。訥者避之,負牆屏息。忽入戰場,萬馬辟易。士固難料,理固難推。災祥顯晦,孰執其機?昔聞人述,言出君口:「我不知戰,但知無走。」平生久要,臨難不苟。大信不盟,堅不鍥金。澆俗所侮,鬼神所欽。精魂遠矣,北斗帝鄉。遺骨莫辨,蔓草茫茫。有欲求之,環此石旁。

  湖口縣楚軍水師昭忠祠記

  咸豐八年七月,國藩將有事於浙江。道出湖口,廣東惠潮嘉道彭君雪琴,方庀局鳩工,建昭忠祠于石鐘山,祀楚軍水師之死事者,告餘具疏上聞。八月疏人,報可。明年七月,國藩將有事於四川,再過湖口,則祠工已畢。祀營官蕭節湣公捷三以下若干人,後楹祀勇丁若干人。其東為浣香別墅,前日聽濤眺雨之軒,後曰芸芍齋。齋後傅以小亭曰且閑亭,亭下有小池。度梁而南,穿石洞東出,曰梅塢。迤西少陟山,曰鎖江亭。其西絕高,曰觀音閣。閣外曰魁星樓,僧徒居之。又西曰坡仙樓,刻蘇氏《石鐘山記》其上。憑高望遠,吐納萬景,一草一石,煥然增新矣。

  當楚軍水師之初立也,造舟始於衡陽,大戰始於湘潭。其後克岳州,下武昌,大破田家鎮。今福建提督楊君厚庵與雪琴暨諸君子,喋血于狂風巨浪之中,燔逆舟以萬計,轉戰無前,可謂至順。其後官軍深入彭蠡之內,賊乘水涸,大塞湖口,遏我舟使不得出。於是水師有外江內湖之分,內者守江西,外者援湖北,然若割肝膽而判為楚越,終古不得合併。至咸豐七年九月,攻克胡口,兩軍複合。蓋相持三年之久,死傷數千人之多,僅乃舉之。

  方其戰爭之際,炮震肉飛,血瀑石壁。士饑將困,窘若拘囚;群疑眾侮,積淚漲江,以求奪此一關而不可得,何其苦也!及夫祠成之後,裸薦鼓鐘,士女瞻拜;名花異卉,旖旎啾嗆;江色湖光,呼吸萬里;曠然若不復知兵革之未息者,又何樂也!時乎安樂,雖賢者不能作無事之顰蹙;時乎困苦,雖達者不能作違眾之歡欣。人心之喜戚,夫豈不以境哉!吾因是而思夫豪傑用兵,或敝一生之力,擲千萬人之性命,以爭尺寸之土,不得則鬱鬱以死者,甯皆憂斯民哉!亦將以境有所迫,而勢有所劫者然也。若夫喜戚一主於己,不遷於境,雖處富貴賤貧,死生成敗而不少移易。非君子人者,而能庶幾乎?余昔久困彭蠡之內,蓋幾幾不能自克。感彭君新構此祠,有登臨覽觀之美,粗為發其凡焉。

  武昌張府君墓表

  君諱以誥,字兢安,號經圃,湖北武昌人。生而祗慎鞠躬,容儀幾幾,與人無疏戚,必先遂其所好而後己以聽之。所遇和順,則曰:「彼實宥我,餘非能善此。」不順,或有曲艱隱抑,則曰:「我之咎也,彼何罪?」即非禮相加,尤不肖,益泊然避之。即嚴事我,尤卑賤,尤磬折,與之鈞等。遠近從之者,洎未嘗見其有所抵觸拂戾也。

  曾祖斯錕。祖維滄,國子監生。考本用,歲貢生,廣濟縣學訓導。訓導君既以能文鳴于時。生二子,長曰以謨,成嘉慶戊辰進士。君以少子承父兄之業,折節力學,尤善為制舉之文,每掏一篇,目營四海,精騖九天之上,不可得而究也。徐而洗心冥默,若無可言。往往鑿險鉤深,歸諸平淡,無有窕聲曼色。坐是屢擯於有司,君亦不少變以求速化。其為之益勤,自《七經》、《孟子》,下逮有宋諸儒者之說,莫不鑽研,以是澤其文,訓其徒友;亦以是行之於宗族鄉黨。裡有貧不能舉婚喪者,別差等周之。宿負逋租,無多寡壹蠲之。乞人有強暴者,群乞擁之山中,將椎殺之。一人寤曰:「此張某家墓地也。張公長者,無以訟事汙累長者。」相與徙之他所,主者果大困。於是識者歎君之德感及於頑族矣。

  道光四年八月望日,以疾卒,春秋六十有三。配餘孺人。子二:善墉,縣學生;善準,歲貢生。孫成,縣學生;裕銘、裕鈞,縣學廩生;裕鎮,裕釗,道光丙午舉人。諸子孫皆以文行紹其家學,而裕釗賢而能古文,日昌大不可量。君以道光十七年三月壬辰,葬於大冶縣杉木橋東之張家山。凡二十二歲。咸豐九年,裕釗致父之命,乞餘表其墓。

  自製科以《四書》文取士,強天下不齊之人,一切就瑣瑣者之繩尺,其道固已隘矣。近世有司,乃並無所謂繩,無所謂尺。若閉目以探庾中之豆,白黑大小,惟其所值。士之蓄德而不苟于文者,將焉往而不黜哉?餘為述一二,以彰君之懿行,亦深譏當世君子。有衡文取士之責者,尚知警焉。

  翰林院庶吉士遵義府學教授莫君墓表

  君諱與儔,字猶人,一字傑夫,貴州獨山人,先世居江南上元縣。有名先者,明宏治時,從征都勻苗,因留守家焉。三傳至如爵,累官遊擊,君高祖也。祖嘉能;考強,州學附生。兩世皆以君貴,敕封文林郎、翰林院庶吉士。妣皆封孺人。

  君少隨兄與班讀書發聞。兄沒,持期服不與有司之試。旋以州學廩生,中嘉慶三年舉人。明年己未,成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為紀文達公及洪編修亮吉所器異。六年,散館,改知縣,署四川茂州事。徙鹽源縣知縣。縣俗,富人好買無征之田,貧人鬻產,售九存一,仍輸全賦,久輒逃亡。君按籍責賦富人,而貰其隱占之罪。河西有寧遠子稅所,府隸橫征。君上言稅所非經病民,得裁去。木裡喇嗎左所有山,產銀銅。郡守徇奸民之求,請布政司符縣開礦,君持不可。上狀,以為木裡喇嗎去鹽源且二千里,朝廷特羈縻之,非真利其土也。彼土蓧糧,不足於食。朝定開廠,暮聚萬人,運夫倍之,不幸爐礦寡耗,眾散為盜,非土司受其殃,則吾蜀承其敝。且奸民所呈地圖,開礦去左所經堂甚遠。今得左所人訊之,銅礦得十分二銀者,即經堂山也。貪小利賈大釁,事誠不便。大吏韙君狀,檄君往左所複勘。春暮鏟雪而行;至,則礦山者果在其經堂右。其眾嚴兵以待,既瞻君貌,又聆溫語,乃皆解甲羅拜,謝「使君幸奠我居,世世不敢忘行事」。縣令入土司境,戶率錢二百五十,雜市雞豚百物,居有供,行有饋。君盡卻其物,又懸之禁。比還,老幼遮道獻酒。其酋項克珠進銅佛為壽,填咽苦不得前。由是舉治行卓異,政以大成。充甲子科鄉試同考官。以父憂去職。服闋,母張太孺人年七十餘矣,遂以終養請。凡事母十有四年,入則牽衣索棗,聽於無聲,出則生徒雲從,多文而粟。

  既除母喪,吏部檄之複起,君北行至襄陽,歎曰:「吾壯也,猶不能枉道事人,今能老而詭隨耶?」立歸,請改教職。選遵義府學教授。遵義之人,習聞君名,則爭奏就而受業。學舍如蜂房,又不足,乃僦居半城市。旦暮進諸生而詔之:「學以盡其下焉者而已;上焉者,聽其自至可也。程朱氏之論,窮神達化,乃不越灑掃,應對日用之常。至六藝故訓,則國朝專經大師,實邁近古。其稱《易》惠氏,《書》閻氏,《詩》陳氏,《禮》江氏,《說文》詁釋,有段氏、王氏父子。」蓋未嘗隔三宿不言,言之未嘗不津津;聽者雖愚滯,未嘗不怡如旱苗之得膏雨也。久之,門人鄭珍與其第五子友芝,遂通許、鄭之學,充然西南碩儒矣。

  道光二十一年七月二十二日,卒官,春秋七十有九。將絕,戒曰:「貧不能歸葬,葬吾遵義可也。」其明年十二月二日,葬縣東青田山。配唐氏,繼配李氏。子九人:希芝;次殤;次方芝,州學增生;秀芝;友芝,辛卯科舉人;庭芝,拔貢生;瑤芝;生芝,州學附生;祥芝,湖南候補縣丞。女七人。孫十一人。曾孫五人。君所為書有:《二南近說》四卷,《仁本事韻》二卷。詩文雜稿為族子攜至廣西佚去,友芝掇輯,編為四卷。友芝又別記君言行為《過庭碎錄》十二卷。既葬十有八年,友芝以書抵國藩,乞為文表其墓。

  當乾隆之季,海內矜言考據,宗尚實事求是之說,號日漢學。嘉慶四年,仁宗親政,大興朱文正、儀征阮文達,以巨儒為會試總裁。是科進士,如姚文田秋農、王引之伯申、張惠言皋聞、郝懿行蘭皋,皆以朴學播聞中外。科目得人,可雲極盛。君於是時寂寂無所知名。及君出而為吏,恩信行於異域,退而教授,儒術興於偏陬。校其所得,與夫同年生之炳炳者,孰為多寡,未易遽定也。余為表章一二,士之孤行而憂無和者,可自壯也。

  何君殉難碑記

  嗚呼!軍興十載,士大夫君子橫死者多矣!獨吾友何君丹畦,尤深痛不忍聞。自近古以來,未有行善獲禍如是之烈者也。豈不悲哉!

  君以咸豐四年五月,由翰林院侍講、上書房行走,出為安徽甯池太廣兵備道。時則安慶暨濱江府縣淪沒賊中,廬州新立行省,亦陷於賊。副都禦史袁公軍臨淮,提督和公、巡撫福公軍廬州。君當之官,不克南渡。袁公欲資君以兵,西會楚師。福公亦具疏,留君江北,檄君募勇出征,公私匱乏,沮傷百端。最後得二百餘人,率之以西。至霍山,徵集潰兵團勇三千餘人,推誠獎勵,遂以十月二日,大破撚匪李兆受於城東,追至麻埠。又五日,至流波,檄商城、固始團練堵其北,金家寨團丁禦其東,而自率所部遏其西。撚党洶懼,李兆受與馬超江等相繼投誠。挺散協從,遠近大說。環三四縣,皆輸豬、雞、糗糧、金錢之屬,聲終宵不絕。

  先是,大府帥檄君救援廬江,檄未至而城先陷。至是奉被劾革職之命。軍士懷不能平,雖百姓亦惘惘也。方楚師之出嶽州而東也,克武昌,下黃州,破田家鎮。水陸電邁,席捲千里。其後塔齊布、羅澤南兩軍由黃梅南渡,以圍九江。賊循北岸而上,複陷蘄黃,竄武漢。自長淮以南,天柱內外,所在蜂屯。君以孤軍流離,西與楚師不相聞,東與廬州大府隔絕,朝不謀夕,齧指誓眾。

  五年正月,進攻蘄水,克之。又分軍克復英山,又殲劇賊田金爵。大府帥以君西征有效,疏令留駐英山。君出師至是,凡八閱月,僅支現銀三百兩。士卒及民團相從者,增至三千人,又益以李兆受新降之眾,無以為食,居無帳幕,雨無薪材,郭無居民,遠近無援,傷亡無以為恤。始什人賦面一斤,繼而削減半之,既又半之。而賊來益盛,日提饑卒,轉戰不得休。五月十二日,軍敗。徒行泥淖中,鄉民或哀而進食,君雖強自振厲,然憊甚。瘺癉發體,氣亦少餒矣。李兆受者,故反側持兩端,感君忠勤,不忍遽背負。絕糧既久,怪君無以活之,意望甚。又同時降人馬超江為匪徒所殺,怨官不能捕誅以抵罪也,則大戚。議為超江復仇,設位受吊,撚党畢集。於是安徽、河南兩省,皆以兆受複叛入告。而縣令亦懸賞購兆受頭千金。兆受益不自安,匍伏詣君,自陳無他。君撫慰,稍稍綏定矣。會大府帥有密書抵君,教以圖翦叛賊,毋後人發。為兆受所得。遂陽為置酒高會,而伏兵戕君於英山之小南門,遺骸殘毀。同遇難者四十七人。咸豐五年十一月初三日也。

  君諱桂珍,字丹畦,雲南師宗人。道光甲午科舉人,戊戌進士,翰林院編修。丙午提督貴州學政,旋晉侍講。入直上書房,數抗疏陳軍事得失,推本君德,又采朱子、真西山大學之說,傅以己意,引申條例,手繕成帙,隨疏奏進。君之意,嘗以為聖人者無不可為,功無不可就,獨患人不自克,不能竭其心與力之所競耳。及君出而蒞事,饑餓經年,而百戰不息。倘所謂自克者耶?竭吾心與力而不遺者耶?卒其獲禍如是之烈,而或不免身後之餘責。然則為善者何適而不懼哉!咸豐十年,國藩屯軍江北,詢君患難馳驅之所,乃立石英山,綴以銘詞,俾來者有考焉。銘曰:

  饑寒逼身,難顧廉恥。聖主不能安其民,慈母不能撫其子。況于揭竿烏合之徒,亡命歸誠之始;倏順忽逆,朝人暮豕。封豕負途,積疑張弧;鋸牙鉤爪,殪我閎儒。赤舌燒城,死有餘議;群毀所歸,天地易位。悠悠之口,難可遽勝。我銘諸石,少待其定。上訊三光,下訊無競。

  經史百家雜鈔題語

  姚姬傳氏之纂古文辭,分為十三類。余稍更易為十一類:曰論著,曰詞賦,曰序跋,曰詔令,曰奏議,曰書牘,曰哀祭,曰傳志,曰雜記,九者,余與姚氏同焉者也。曰贈序,姚氏所有而餘無焉者也。曰敘記,曰典志,余所有而姚氏無焉者也。曰頌贊,曰箴銘,姚氏所有,餘以附入詞賦之下編。曰碑誌,姚氏所有,餘以附入傳志之下編。論次微有異同,大體不甚相遠,後之君子,以參觀焉。

  村塾古文有選《左傳》者,識者或譏之。近世一二知文之士,纂錄古文,不復上及六經,以雲尊經也。然溯古文所以立名之始,乃由屏棄六朝駢儷之文而返之於三代兩漢,今舍經而降以相求,是猶言孝者敬其父祖而忘其高曾,言忠者日我家臣耳,焉敢知國,將可乎哉?餘鈔纂此編,每類必以六經冠其端,涓涓之水,以海為歸,無所於讓也。

  姚姬傳氏撰次古文,不載史傳,其說以為史多不可勝錄也。然吾觀其奏議類中,錄《漢書》至三十八首,詔令類中,錄《漢書》三十四首,果能屏諸史而不錄乎?餘今所論次,采輯史傳稍多,命之日《經史百家雜鈔》雲。

  經史百家簡編序

  自六籍燔于秦火,漢世掇拾殘遺,征諸儒能通其讀者,支分節解,於是有章句之學。劉向父子勘書秘閣,刊正脫誤,稽合同異,於是有校讎之學。梁世劉勰、鐘嶸之徒,品藻詩文,褒貶前哲,其後或以丹黃識別高下,於是有評點之學。三者皆文人所有事也。前明以四書經藝取士,我朝因之。科場有勾股點句之例,蓋猶古者章句之遺意。試官評定甲乙,用朱墨旌別其旁,名日圈點。後人不察,輒仿其法以塗抹古書,大圈密點,狼藉行間。故章句者,古人治經之盛業也,而今專以施之時文圈點者,科場時文之陋習也,而今反以施之古書,末流之遷變,何可勝道!惟校讎之學,我朝獨為卓絕。乾嘉間巨儒輩出,講求音聲故訓校勘,疑誤冰解的破,度越前世矣。

  咸豐十年,余選經史百家之文,都為一集,又擇其尤者四十八首,錄為簡本,以詒余弟沅甫。沅甫重寫一冊,請餘勘定,乃稍以己意分別節次,句絕而章乙之,間亦厘正其謬誤,評騭其精華,雅與鄭並奏,而得與失參見,將使一家昆弟子侄,啟發證明,不復要途人而強同也。

  箴言書院記

  國藩以道光戊戌通籍於朝,湘人官京師者,多同時輩流。其射策先朝,耆年宿望,凋散略盡。而少詹事益陽胡雲閣先生,獨為老師祭酒。鄉之人,就而考德稽疑,如幽得燭,眾以無隕,而哲嗣潤之,亦以編修趾美名父,回翔館閣。今兵部侍郎、湖北巡撫,海內稱為宮保胡公者是也。

  少詹君晚而纂《弟子箴言》十四卷,國藩實嘗受而讀之。自灑掃應對,以暨天地經綸,百家學術,靡不畢具。甄錄古人嘉言,衷以己意,辭淺而指深,要使學者自幼而端所習,隨其材之小大,董勸漸摩,徐底于成而已。

  竊嘗究觀夫天之生斯人也,上智者不常,下愚者亦不常,擾擾萬眾,大率皆中材耳。中材者,導之東而東,導之西而西;習于善而善,習於惡而惡。其始瞳焉無所知識,未幾而騁耆欲,逐眾好。漸長漸貫,而成自然。由一二人以達於通都,漸流漸廣,而成風俗。風之為物,控之若無有,之若易靡;及其既成,發大木,拔大屋,一動而萬里應,窮天人之力,而莫之能禦。先王鑒於此,欲民生蚤慎所習,於是設為學校以教之:琴瑟鼓鐘以習其耳,俎豆登降以習其目,詩書諷誦以習其口,射禦投壺以習其筋力,書升以作其能,而郊遂以作其恥。故其高材,則道足濟天下,而智周萬匯。其次亦不失為圭璧自飭之士。賈生有言:「習與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猶生長于齊,不能不齊言也。」其不然歟?

  侍郎自開府湖北以來,即以移風易俗為己任。自部曲之長,郡縣之吏,暨百執事,片善微長,不敢自襮,而褒許隨之。曰:「爾之發見者微,而善端宏大,不可量也。」或有過差,方圖蓋覆,譴亦及之。曰:「此猶小眚,過是,誅罰重矣。」與其新,不苛其舊;表其獨,不遺其同。上下兢兢,日有課,月有舉。當世推湖北人才極盛。侍郎則曰:「吾先人箴言中,育才之法如此。吾詎能繼述直什一耳?」咸豐十年,侍郎治鄂六載矣,功成而化洽。又以一湖之隔,吾教成於北,而反遺吾父母之邦,其謂我何?於是建箴言書院,將萃益陽之士而大淑之。置良田以廩生徒,儲典籍以饋孤陋。寬其塗轍,而嚴其教條。崇實而黜華,賤通而尚介。循是不廢,豈惟一邑之幸!即漢之十三家法,宋之洛閩淵源,於是乎在。

  後有名世者出,觀于胡氏父子仍世育才肫肫之意,與餘小子慎其所習之說,可以興矣。

  鄧湘皋先生墓表

  先生,新化鄧氏,諱顯鶴,字子立。晚歲學成,遠近稱為湘皋先生。先生自甫掇科名,即已厭薄仕進,慏然有志于古之作者。與同裡歐陽紹洛東以詩相厲。客游燕、齊、淮陽、嶺南,所至悲愉抑塞,一寓於詩。覷幽刺怪,遏之使平,終歲顓顓,誓不履近人之藩,而又恥不逮古人。每有篇什,輒就磵東,與相違覆,引繩落斧,剖晰毫釐,書問三反,或終不得當,交嘲互訟,神囚形瘁。已而,窒極得通,則又互慰大歡,以為解此者,天下之至豪也。

  先生以嘉慶九年甲子科舉於鄉。道光六年,大挑二等,官寧鄉縣訓導。凡十有三年,引疾歸。其遺外時榮而有事著述,與硐東略同。然東持律矜嚴,體勢稍褊;先生則波瀾益壯,跌宕昭彰。硐東牆宇自峻,與人少可;先生則闡揚先達,獎寵後進。知之惟恐不盡,傳播之惟恐不博且久。用是門庭日廣,而纂述亦獨多。詩歌所不能表者,益為古文辭以彰顯之。其於湖南文獻,搜討尤勤。如饑渴之於食飲,如有大譴隨其後驅迫而為之者。以為洞庭以南,服嶺以北,旁薄清絕,屈原、賈誼傷心之地也,通人志士,仍世相望;而文字放佚,湮郁不宣,君子懼焉。於是搜訪濱資郡縣名流佳什,輯《資江耆舊集》六十四卷。東起漓源,西接黔中,北匯于江,全省之方輿略備,巨制零章,甄采略盡,為《沅湘耆舊集》二百卷。遍求周聖楷《楚寶》一書,匡謬拾遺,為《〈楚寶〉增輯考異》四十五卷。繪鄉村經緯圖以詔地事,詳述永明播越之臣以旌忠烈,為《寶慶府志》百五十七卷,《武岡州志》三十四卷。衡陽王夫之,明季遺老,《國史儒林傳》列於冊首,而邦人罕能舉其姓名,乃旁求遺書,得五十餘種,為校刻者百八十卷。瀏陽《歐陽文公元全集》久佚,流俗本編次失倫,為複審補輯若干卷。大儒周子權守邵州,錄其微言,副以傳譜之屬,為《周子遺書》若干卷。所至厘定祀典,褒崇節烈,為《召伯祠從祀諸人錄》一卷,《朱子五忠祠傳略考正》一卷,《五忠祠續傳》一卷,《明季湖南殉節諸人傳略》二卷。嗚呼!可謂勤矣!

  蓋千秋者,人與人相續而成焉者也。惟眾人甘與草木者伍,腐而腐耳。自稍有智識,即不能無冀於不朽之名。智尤大者,所冀尤遠焉。人能宏道,無如命何。或碌碌而有聲,或瑰材而蒙詬;或佳惡同、時同、位同,而顯晦迥別;或覃思孤詣而終古無人省錄。彼各有幸有不幸,于來者何與?先生乃舉湖南之仁人學子薄技微長,一一掇拾而光大之,將非長逝者之所托命耶?何其厚也!

  先生生於乾隆四十二年十二月十六日,卒子咸豐元年閏八月二十五日,春秋七十有五。曾祖元臣。祖勝逵。父長智。妻曹氏,仁厚淑慎,裡黨欽之。妾何氏。子二:琳,廩貢生,候選訓導,前卒;琮,道光丁酉科拔貢生,癸卯科舉人,父歿後一月,以毀終。女子子三人。孫四:光黼,光緗,光紱,光組。曾孫:大程。自先生以名儒篤行昌其家,群從子姓,皆孝友力學。兄子瑤尤賢而能文章。先生之書,其不系於湖南文獻者,又有《南村草堂詩鈔》二十四卷,《文鈔》二十卷,《易述》八卷,《毛詩表》二卷,《校勘〈玉篇〉、〈廣韻〉劄記》二卷,自訂年譜二卷,瑤皆敬謹弆藏。其未刻者,皆寫定,可傳於世。

  先生內行完粹,教澤在人,瑤所為行狀甚詳,茲故不著。獨著其治詩之精,與其有功于鄉先哲者,揭於墓道,以式鄉邦而訊異世。

  湖北按察使趙君神道碑

  君諱仁基,字厚子,號悔廬,武進趙氏。五世祖恭毅公申喬,戶部尚書,清正有大節,為世名臣。恭毅次子鳳詔,官太原知府者,君高祖也。曾祖諱枚,廩膳生員,舉孝廉方正。祖匯增,監生。考鐘書,舉人,豐縣訓導。兩世皆以君貴,贈朝議大夫。妣楊氏、惲氏,皆贈恭人。

  君少而端視矩行,恒言無誑。年十三,居王考之喪,哀禮周至,父老驚歎。毗陵故文獻之邦,名儒相望,君出而從訓導君于豐縣,趨庭問業;歸而造請裡巷耆宿,若李君兆洛、陸君繼輅、吳君育、周君儀輩,鹹從捧手,稽經講藝,穆然如笙磬之克諧。其學既大進,譽望亦翕翕日隆。以試于有司,則連蹇而不得一當。久之,嘉慶丙子,乃北上應順天鄉試,未歸而遭母惲恭人之喪。又五年,再試順天,未歸而又遭父訓導君之喪。君性篤孝,兩丁大故,不克親視含斂,平生以為至痛。又以壯年喪元配高淑人,複喪繼配錢淑人,複喪其長子鑄。客遊湖北,孑身浮寄,塊然若委枯枝於大澤,廢興不復厝意。蓋自道光五年,舉於鄉,六年,以進士官知縣,而君年且近四十。人世紛華之念,洗除盡矣!

  初仕為江西宜春縣,旋補崇仁縣知縣,調安徽涇縣知縣,既又署懷寧縣事。所至,判決滯獄,感格凶頑。齋禱於深室,而四境時雨立應。道光十三年,捕獲桃源掘河奸民陳端。優詔褒勉,賞戴花翎,以直隸州升用。明年,補滁州知州。召見便殿,宣宗嘉之。歸任滁州、六安州。甫歷數月,即升平陽府知府。在晉數月,又升江西南贛兵備道。君感荷恩知,益思有以自靖。名捕椎埋盜鑄,鹽梟大猾,躬追而擒治之。禁止鴉片,約堅條明。是時,天子方申嚴詔,拒絕西洋。而英吉利窺天津,陷定海,割香港,寇廣東省城。君綜理南安糧台,晨夜憂勞,自傷無裨于時。而海氛日棘,往往被酒泣下,或力疾繞室傍徨。適奉升湖北按察使之命,閱十八日而卒。實道光二十一年六月十九日也。春秋五十有三。

  君既再失偶,最後娶方淑人。子熙文,某官,烈文,某官。女三人:適增生李嶽生,候選主事周騰虎,烏程縣知縣陳鐘英。孫六人。咸豐六年七月某甲子,葬于荊溪之東山。

  所著書有《江水論》一卷,雜文一卷,歌詩曰《幽棲集》、《登樓集》等者凡七卷,和陶詩一卷,詞一卷。君中懷淡定,中歲頻遘憂戚,泊然不知窮通得喪之于己何與。自詩篇外,若無一足關其慮;自獎誘後進外,若無一堪自愉樂者。論者疑其超曠忘世,及海上事起,乃獨鬱鬱不能終日。豈有大志者,常頹然不易測耶?抑中年悲感,晚節一觸而不自克耶?匪可詳已。銘曰:

  達人離垢,遺棄萬事;聖人忘身,不忘拯世。跡若相反,義乃相成。趙公落落,衷道而行。積困始亨,將大厥施。方駕而稅,誰實屍之?有子克家,志亢行俯。天右勞臣,永錫來許。

  季弟事恒墓誌銘

  同治元年十一月十八日丙寅,我季弟歿于金陵軍中。逾月,喪過安慶,國藩設次哭奠如禮,遣之反葬。弟名國葆,字季洪,後更名貞幹,字事恒。少則落落,自將脫去町畦,視人世毀譽,及書史褒譏嫩惡,不甚厝意;不隨眾為疑信,時或詰難參伍,大破群惑。嘗應縣試及學政試,再冠其曹。已而厭薄舉業,不肯競學。

  咸豐三年,國藩奉詔討賊,召募水陸諸軍。季弟挈六百人以從,提督楊載福,侍郎彭玉麟,始皆客季弟所,為僚佐。季亟薦此二人為英毅非常器,己願下之。四年三月,嶽州兵敗。季又亟白諸將無罪,已願獨坐之。其後楊、彭二人果以水師雄視東南,而諸將亦次第登用,掇取高官大名。獨季弟黯黮歸去,築室紫田山中,柴門絕人事,身與世若兩不相收。

  八年十月,母弟國華戰歿三河。季則大慟,誓出殺賊,以報兄仇而雪前恥。鄂帥胡文忠公方廣求將材,命季分領千人,自黃州建旆而東。十年正月,連克太湖、潛山。三月,始與叔弟國荃,會師以圍安慶。十一年八月,克之。明年,為今皇帝元年。弟以正月師次三山。三山者,宣池群賊四萃之區。軍入援絕,寇十倍我,乃以計招降三縣義民之陷賊者,噢咻而厲使之。得四千人編伍約法,用破魯港,克繁昌,下南陵、蕪湖。而國荃亦以是時克東西梁山,徇和州、當途,奪採石。兄弟復會師,進薄金陵之雨花臺。江東久虐於兵,沴疫繁興,將士物故相屬。弟病亦屢瀕於危,定議假歸養疾。適以援賊大至,強起戰守四十六日,賊退而疾甚,不可複治矣。

  季弟初以功敘儒學訓導,加國子監學正銜。克復安慶,晉秩同知,賞戴花翎。厥後,連克繁昌三縣,天子雖以國藩前有辭賞之奏,猶特賜迅勇巴圖魯名號。至大破援賊,晉階知府。命下而弟不及見矣!事聞,遂追贈按察使,照軍營病故例議恤。詔書謂朝廷早欲擢用,特以國藩懇辭,留以有待。嗚呼!聖主之於臣家,恩寵不訾。獨惜國家欲大用吾弟,與吾弟欲得當以報國,兩相須于微莫之中,而卒不克少待以競厥志。嗚呼!茲所謂命焉者非耶!

  季弟生以道光八年九月二十日,春秋三十有五。曾祖諱競希,妣彭氏。祖諱玉屏,妣王氏。父諱麟書,妣江氏。三代皆封光祿大夫,妣皆一品夫人。配鄧氏,先弟十月卒。兄弟五人,自仲氏國潢外,四人者皆從事戎行。季無子,以國潢子紀渠嗣。同治二年,某月某日甲子,葬於某裡某山之陽。輒敘次事狀,系以銘語,以寫吾哀。銘曰:

  智足以定危亂,而名譽不並于時賢;忠足以結主知,而褒寵不逮於生前;仁足以周部曲,而妻孥不獲食其德;識足以祛群疑,而文采不能伸其說。嗚呼予季!缺憾孔多。天乎人乎?歸咎誰何?矢堅貞而無怨,倘彌久而不磨。

  歐陽氏姑婦節孝家傳

  節母蔡氏生十三歲而室于歐陽,事玉光府君,家微也。姑劉孺人,端嚴匡敕,無所假借。節一朝之食,分之二日;並三人之事,責之一手。舉家事精粗劇易,壹委節母,不以何問他人。節母則先雞鳴而興,豫其未至;後鬥轉而息,補其闕遺。箕拘無塵,井汲無濡,半米寸薪,必珍必戒。諸娣姒次第入門,節母躬其難者,讓其易者。自親舍及眾私室,衣垢則浣之,綻裂則補綴,初不問其所自來。群從子女,寒則衣之,饑則慈以甘糍,就滔浴為之潔除。群從或忘其母而母節母,節母亦忘其非己出也。

  乾隆三十年乙酉,舅席珍府君卒。明年,玉光以毀死。劉孺人大戚。節母于時年二十有八。長子惟本,甫三歲,少者成材未期耳。人則泣血柴立,茹蘖自盟;出則抱子奉姑,怡聲亹亹。益屏去華飾,先姑意之未發而從事。約其口與體,以及其孤子女,無所不約;勤其力以率其妯娌與其子姓,傭奴各有專職。土無寸曠,人無晷暇;俯拾仰取,賓祭有經;豬雞肥碩,蔬果怒生。方節母事姑之初,歲入谷二十石;逮姑之暮年,谷近千石。惟本讀書屬文,試於郡縣有聲矣,年二十七歲而卒;婦蔡氏亦以節著。

  節婦蔡氏,少歸歐陽惟本,節母之塚婦也。乾隆四十三年戊戌,歲大饑。節婦將嫁,其父輔世,貧不能具禮。宗族或助之結褵之資,凡得錢三千有奇,父為裝遣之。節婦陰返其錢,置稈薦中而系鑰匙其端。父歸而室無見糧,引鑰則錢在焉。泣曰:「孝哉吾女!留此以活我也。」惟本沒時,節婦亦二十八歲。由是捐棄萬事,壹從節母求所以事祖姑劉孺人之法。黎明,劉孺人興,節母執笄侍左,節婦自右約之。及盥,節母奉水,節婦奉槃。及食,婦具饌,母侑之。及寢,三世聯床,聽於無聲。劉孺人即怒,節母負牆竦懼,節婦從容改為,以適厥指。即疾病,婦煮藥,母嘗而後進。夜則番宿遞侍,衣不解帶。一夕,節母起,墮床,折脅二骨。節婦號泣,就援之。母戒屏息,無令劉孺人得聞知也。劉孺人晚而喪明,手足痿痹,挽箯輿,日遊庭中。節母肩前,節婦肩後。其後劉孺人九十而終,節母且六十矣,二脅骨者竟無恙。其後二十餘年,盜人室劫母衣,刃傷節婦指及肘。創甚,亦不醫,而競無恙。論者以為孝征,神或相之雲。道光九年,節母沒,實年九十有六。二十三年,節婦沒,實八十有三。其前五年,歲在己亥,均旌表節孝如例。

  前史官曾國藩曰:節婦之孫女子四人,次二者歸於我外舅福田先生,篤行君子也,數為餘誦述兩世事狀。餘昔官禮部,見各行省題旌婦女,凡烈婦殉夫者,別具一疏。高宗皇帝常下詔非之,不予旌表。以為行不貴苟難也。然末俗士論,往往以矯激卓絕之行為難。觀歐陽姑婦之節,亦似庸行無殊絕者。而純孝兢兢,事姑至六十年、五十年之久而不渝,天下之至難,孰逾是哉!

  修治金陵城垣缺口碑記

  道光三十年,廣西賊首洪秀全等作亂。咸豐三年二月十日,陷我金陵,踞為偽都。官軍圍攻,八年不克。十年閏三月,師潰。賊勢益張,有眾三百萬。擾亂十有六省。同治元年五月,浙江巡撫臣曾國荃,率師進攻金陵。三年六月十六日,于鐘山之麓,用地道克之。是歲十月,修治缺口工竣,石以識其處。銘曰:

  窮天下力,複此金湯,苦哉將士,來者勿忘!

  《棠棣》為燕兄弟之詩,《小宛》為兄弟相戒以免禍之詩,而皆以脊令起興。蓋脊令之性最急,其用情最切。故《棠棣》以喻急難之誼;而《小宛》以喻征邁努力之忱。余久困兵間,溫甫、沅浦兩弟之從軍,其初皆因急難而來。沅浦堅忍果摯,遂成大功,餘用是獲免於戾。因與沅弟常以暇逸相誡,期於夙興夜寐,無忝所生。愛取兩詩脊令之旨,名其堂日「鳴原堂」雲。

  王船山遺書序

  王船山先生遺書,同治四年十月刻竣,凡三百二十二卷。國藩校閱者,《禮記章句》四十九卷,《張子正蒙注》九卷,《讀通鑒論》三十卷,《宋論》十五卷,《四書》、《易》、《詩》、《春秋》諸經稗疏考異十四卷,訂正訛脫百七十餘事。軍中鮮暇,不克細紬全編,乃為序曰:

  昔仲尼好語求仁,而雅言執禮,孟氏亦仁禮並稱,蓋聖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爭,內之莫大於仁,外之莫急於禮。自孔孟在時,老莊已鄙棄禮教。楊墨之指不同,而同於賊仁。厥後眾流歧出,載籍焚燒,微言中絕,人紀紊焉。漢儒掇拾遺經,小戴氏乃作記,以存禮於什一。又千餘年,宋儒遠承墜緒,橫渠張氏乃作《正蒙》,以討論為仁之方。船山先生注《正蒙》數萬言,注《禮記》數十萬言,幽以究民物之同原,顯以綱維萬事,弭世亂於未形。其于古昔明體達用,盈科後進之旨,往往近之。

  先生名夫之,字而農,以崇禎十五年舉於鄉。目睹是時朝政,刻核無親,而士大夫又馳騖聲氣,東林,複社之徒,樹党伐仇,頹俗日敝。故其書中黜申韓之術,嫉朋黨之風,長言三歎而未有已。既一仕桂藩,為行人司。知事終不可為,乃匿跡永,郴、衡、邵之間,終老於湘西之石船山。

  聖清大定,訪求隱逸。鴻博之士,次第登進。雖顧亭林、李二曲輩之艱貞,徵聘尚不絕於廬。獨先生深固藏,邈焉無與。平生痛詆黨人標榜之習,不欲身隱而文著,來反唇之訕笑。用是,其身長遁,其名寂寂,其學亦競不顯於世。荒山敝榻,終歲孳孳,以求所謂育物之仁,經邦之禮。窮探極論,千變而不離其宗;曠百世不見知,而無所於悔。先生沒後,巨儒迭興,或攻良知捷獲之說,或辨易圖之鑿,或詳考名物,訓詁,音韻,正《詩集傳》之疏,或修補三禮時享之儀,號為卓絕。先生皆已發之於前,與後賢若合符契。雖其著述太繁,醇駁互見,然固可謂博文約禮,命世獨立之君子已。

  道光十九年,先生裔孫世全始刊刻百五十卷。新化鄧顯鶴湘皋實主其事。湘潭歐陽兆熊曉晴贊成之。咸豐四年,寇犯湘潭,板毀於火。同治初元,吾弟國荃乃謀重刻,而增益百七十二卷,仍以歐陽君董其役。南匯張文虎嘯山、儀征劉毓嵩伯山等,分任校讎。庀局於安慶,蕆事于金陵。先生之書,於是粗備。後之學者,有能秉心敬恕,綜貫本末,將亦不釋乎此也。

  閩浙總督季公墓誌銘

  公諱芝昌,字雲書,號仙九,姓季氏。道光之末,咸豐之初,公以正卿內知樞密,外督封疆。朝廷亟以大事相屬,而公謙然自以為不足。海內賢士,亦第宗其文章,而若忘其政事之美。公于文裁量完密,宮徵鏘鳴,當世歎為台閣夷懌之音,而又忘其營度之苦。至其身世備曆諸艱,則知者尤少也。

  季氏世家江陰。公曾祖諱愔。祖諱熙,歲貢生,累葉窮約。至考諱麟,字晴郊者,始以拔貢、舉人,官巨鹿縣知縣。嘉慶十四年,公侍王父從巨鹿君於官所,又迎婦于衛輝。婦翁為王蘇儕嶠,以翰林出守大郡。兩家皆科第名宦,政聲溢於河朔,浸浸光大矣。無何,歲貢君卒于巨鹿。巨鹿君坐不身捕妖民褫職,遣戍新疆。逾年,沒於戍所。公所生長子既殤,又殤一女,又殤次子。而巨鹿君有官逋,簿責益急,籍家產輸之官。親知不相省錄,胥吏侵侮,殆無人理。厥後,以道光元年舉順天鄉試。三年,考取國子監學正學祿,薄宦京師,生事日絀。蓋至十二年,成一甲三名進士,而公之困厄,餘二十載矣。

  既以巍科改翰林院編修,明年散館,則大為宣宗所褒,禦書魁字于卷之傅別,而大臣亦自登公首選,旋又以大考翰詹列高等,簡授山東學政。任滿還京,充戊戌會試同考官。明年己亥,大考,複列高等。奉使江西主考、浙江學政,累遷至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由是舉朝慕公遇合之隆。台省耆宿,交口稱公詩賦,以諷勉後進。儕輩斂衽,皆以為不及;高才未達,皆傳鈔而模範之。雖天子亦以君臣文字契合,為足樂也。

  公在浙,丁母憂。道光二十三年,服闋入都,與考試差。翼日召對,宣宗嘉歎公文,以謂:「他人竭蹶喘汗有不能到,汝則沛乎有餘,譬之於射,汝穿楊百中矣!」語畢大笑。公且感且悚,退而以「不失鵠」名其齋。是歲,擢禮部、吏部侍郎,督學安徽。公益兢兢,恐無以育才厚俗,上負主知。

  二十六年,受代還朝。明年,充會試知貢舉、殿試讀卷官、經筵講官。衡文之事,無役不從。四方學徒,翰林新進,輻輳造門請業。而上察公忠謹廉介,可任艱巨,不復欲以校文角藝相屬。蓋科目取士既久,至爭聲律一字之得失,而置軍國於不問。

  宣宗晚歲,遠覽唐季明末之陋,恤焉思有以易之。亦預憂治安之不可深恃也。二十八年,命公為倉場侍郎。是冬,命偕定郡王載銓,查辦長蘆鹽務,及天津所屬倉庫。二十九年,命偕大學士耆英,查詢東南兩河冗員浮費。又命公馳赴浙江,厘剔鹽務,清查倉庫。凡政有奸弊叢雜,輒屬公梳抉而廓清之。公晝夜稽核,不吳不揚,盡得要領,而於人無所乖迕。使浙未返,有詔簡授山西巡撫。甫至晉,又內召為軍機大臣。三十年,宣宗升遐,與諸王大臣受遺輔政。文宗繼序,益欲以艱大付公。會廣西軍興,南服不靖,遂命公總督閩浙。公鉤校官書,發舊牘與新事雜治,廢寢忘食。未幾疾作,陳請開缺,勿許。咸豐二年,病益劇。屢疏乞退,溫旨慰留。最後,十一月,詔許回籍調理。三年正月,返蘇之常熟家焉。二月,金陵淪陷,賊乃日熾,公聞之大痛。自以朝廷重臣,出蒞海疆,不能濟弱扶傾,副聖主倚畀之意,而時事糜爛,又不克力疾強起,以效尺寸。往往獨夜悲泣,或為詩歌以鳴積鬱。至咸豐六年,而得偏痹之症。十年,蘇、常失陷,挈家北渡。又聞九月澱園之變,益憂憤內傷,不復可支矣。是歲十一月三十日,薨於通州,春秋七十。

  自公之貴,三代皆贈光祿大夫,如公官。曾祖妣趙氏,祖妣趙氏,妣史氏,皆贈一品夫人。妻王夫人,妾郭恭人,皆前卒。妾吳氏,公沒後自裁以殉。旌表如例。子念貽,道光庚戌進士,翰林院編修,加四品卿銜。女二人,長適翰林院編修陳彝;次適钜野縣知縣張彭年。孫綸全、邦楨,曾孫厚壟、厚基、厚鎔。公卒時,渴葬通州城東。同治四年八月十八日,始卜葬于江陰長山南麓。當公在閩引疾,方怪宏才若彼,重任如此,何遽謙讓勇退!及歸田數載,而憂國乃更甚于當官之時。而當世之自以為能負荷非常者,覆轍相屬,乃不忍聞。然後知君子然之抱,誠不易量度哉!嗚呼!是可銘已。銘曰:

  兩社貞蔔,實啟季宗。世悶休德,集於我公。十韜一襮,積塞乃通。發為宏篇,藻火笙鏞。軒四出,使節落旄。冥索章句,盡拔其豪。靡幹不采,何埴不陶?天子曰諮,時有屯蹇;道有平頗,著在前典。良臣斡之,天回鬥轉。斂此鴻文,謀奠乾坤。入筦天樞,出帥海濱。鋤奸詰蠹,萬緒交紛。每況彌恭,若虛若無。讓賢避位,長往江湖。心摧形瘁,與世同臞。我貢春官,出公門下;斯鑄斯熔,或躍於冶。岱宗雲頹,有隕如瀉。紀績埋幽,用詔來者。

  仁和邵君墓誌銘

  位西,仁和邵氏,諱懿辰,與國藩交二十餘年矣。咸豐十年二月,賊入杭州,五日而複。七月,位西訪余祁門軍次。語余以城破時,盡室陷賊中。賊退,乃挈家東徙紹興。老母考終,粗得盡禮,欲乞師以援兩浙。不果,遂別去。明年十一月,杭州再陷。位西之妻余恭人,二子順年、順國,轉徙滬上。余聞而迎致之安慶。順年語餘以城破時,盡室饑困。其父麾家人出避,圖延宗祀,亦詭詞自稱將出,遂泣別不復相聞。國藩心知位西,烈士也,必不苟免。其家固知之,以無定問,不敢發喪。同治三年二月,杭州克復。順年奔哭周詢,具得三日不食,罵賊遇害狀。實以十一年十二月朔日殉難。於是始除次執喪,赴告遠近。浙江巡撫上其事,天子下詔褒恤。然後知親在則避,親沒則死。賢者遭難,如是其不苟也。

  位西之學,初以安溪李文貞公、桐城方侍郎為則,擯斥近世漢學家言。為文章,務先義理,不事縟色繁聲,旁征雜引以追時好。厥後,以舉人仕京師,為內閣中書、刑部員外郎,入直軍機處。與上元梅曾亮伯言、臨桂朱琦伯韓數輩遊處。博覽國故朝章,其文益奧美盤折,亦頗采異己之說以自廣。詢訪高才秀士,折節造請,交譽互證,酣恣而不厭,狎習而彌虔。然位西性故戇直,往往面折人短,以謂「書籍所無,公何得漫爾?」不應,再糾焉;猶不獲,三諫焉。無問新故、疏戚、貴賤、時否,一切蹙頰相繩,人不能堪。終以此取戾於世。大學士琦善公在獄,嘗發十九事難之;大學士賽尚阿公視師廣西,手疏七不可諍之。諸公貴人,病其峭直,由是齲焉不得安其位。

  咸豐四年,坐濟寧防河無效,吏議鐫職。位西既罷歸,則大潭思經籍,撰著《尚書通義》、《孝經通義》、詩古文若干卷。饑餓圍城之中,猶著《禮經通論》,誦聲鏘然,徹於巷外。亂後,僅得《禮經》一卷,文三十餘首,刻之淮安。蓋不能什之一二,餘則散佚矣。

  位西之曾祖王父寶勤,王父又曾,父宗贄,本生父鳳儀,世著清德。有兄懿蕃,早喪,無子,以順年後之。有女二人。順年歸自杭州,未得父屍,大痛遘疾。同治四年六月十三日,沒于金陵。餘恭人少而刲股療親,晚而事姑有聲。既痛其夫,又悲其子,七月十二日亦卒。嗚呼,傷已!國藩於是命順國與其壻鄭興儀,具位西衣冠,葬之西湖二龍山。以餘恭人及順年袝。順年之妻伊氏,前死賊中。至是,亦以衣冠袝葬。銘曰:

  城有時而為湖,海有時而成田。物固有非常之變,烏可以常理測彼吳天。善不必福久矣,曾不自夫子而始然。湣東南之大戾,仁聖與螻蟻而同捐。著述衋其蕩盡,僅吊煨燼之殘編。文之精者不復存,存者又未必果傳。獨其耿耿不磨之志,與日星而長懸。魂無遠而不之,魄則依妻子以全。庶上為神祗所許,而下為百世學者之所憐。

  江忠烈公神道碑

  公諱忠源,號岷樵,新甯江氏。曾祖登佐,太學生。祖獻鵬。父上景,歲貢生。母陳太夫人,生子四,公其長也。少而豁朗英峙,以縣學附生,選為道光十七年丁酉科拔貢生,旋中是科鄉舉。久客京師,以大挑得教職。與曾國藩、陳源兗、郭嵩燾、馮卓懷數輩友善。嘗從容語國藩:「新寧有青蓮教匪,亂端兆矣!」既歸二年,而複至京。餘戲詰公:「青蓮會匪竟如何?何久無驗也?」公具道家居時,陰戒所親,無得染彼教。團結丁壯,密繕兵仗,事發有以禦之。逮再歸,而果有雷再浩之變。公部署夙定,一戰破焚其巢。誘賊黨縛再浩,磔之。湖廣總督上其功,賞戴藍翎,以知縣用。公入都謁選,又語國藩:「前事雖定,而大吏姑息,不肯痛誅餘黨。難猶未已。」逾年,而複有李沅發之變。又逾年,而廣西群盜蜂起,洪秀全、楊秀清之徒出,大亂作矣!

  公為縣令浙江歲余。咸豐元年,丁家艱歸。大學士賽尚阿公督師廣西,馳疏調公赴粵。既至,則大為副都統烏蘭泰公所賓敬。事無巨細,必再諮而後行;人無疏戚貴賤,必察公意向而薄厚之。敘公之勞,請擢同知直隸州,換戴花翎。公亦竭誠贊畫,募楚勇五百人助戰。湖南鄉勇出境討賊,自此始也。

  烏公慷慨負氣,與提督向公榮,積有違言。公以書曉譬,烏公禮下之已甚,冀感動向公,卒不能得。逮圍賊于永安,複代為一書抵向公,力諫圍師缺隅之說,請合圍而盡殲之,又不能得。因引疾歸。歸而永安賊出,大敗官軍。遂至桂林。公聞警,募勇倍道赴援,將終佐烏公以平嶺表。未至而烏公陣沒。自是獨領一隊,賊中往往指目江家軍矣。既解廣西之圍,旋大捷於蓑衣渡。賊不得掠舟而北,衡永以安。賊攻長沙,公與力爭南門天心閣,築堅壘,據要害,長沙以完。賊之渡洞庭而東也,實惟咸豐二年十月之杪,旌旗帆檣,蔽江而F。公痛時事之益壞,怨吾謀之不見納,悵然不復欲東。巡撫張公亮基亦奏公留守湖南。是冬,破賊目晏仲武于巴陵,剿平征義堂會匪于瀏陽。明年春,署湖北按察使,翦叛民劉立簡於通城,膊陳北斗于崇陽。皆以疲卒千餘,蕩寇數萬。天子褒歎。由是有幫辦江南軍務之命。

  公拜疏將赴金陵,中途聞廣濟宋關佑為亂,移師討之。事甫定而朝廷命公速救鳳陽。不數日,而江西巡撫檄公速援南昌。公曰:「金陵、鳳陽,雖有朝命,然殘破之區,效遲而事易;江西雖無朝命,然完善之土,禍急而事難。吾當先其難者。」遂挈師由九江踔四百里,焱入南昌。翼日賊至,則設施略備,上下恃以無恐。賊晝夜環攻,闕地十道,分擾旁郡,以眩我謀,終不得窮公方略。凡九十余日而圍解。上嘉公功,賞二品頂戴,賜翎管、班指諸物。厥後田家鎮失利,上疏自劾。詔旨雖許鐫四級,然旋有安徽巡撫之命,又詔公楚皖一體,當相緩急為去留,不必拘於成命。蓋聖主倚公辦賊,不復中制。而海內企踵喁喁,亦鹹知非公莫屬也。

  公以為武昌差足自保,廬州新立行省,危在旦夕。法宜經營淮南,以分吳楚賊勢。遂拜疏自鄂之皖,雨而行。將卒終歲奔命,道病,公亦病。至六安,病甚。六安吏民遮道請留,不許。舁疾竟達廬州,部分未定而賊大至。公設策應敵,一如守長沙、南昌時。而城無見糧,藥鉛罄竭。元從之士,不滿幹人。諸軍屯四十裡外,觀望莫救。公弟忠浚,自楚來援,為賊所梗,咫尺不稠通問。公病益困,不食數日矣。城陷,發憤投水死。咸豐三年十二月十七日也,春秋四十有二。越八日,募人人賊中,負公屍以出。事聞,天子震悼。迫贈總督,賜祭葬,命廬州及湖南、江西皆立專祠,褒公三代,如其官,予諡忠烈。

  咸豐五年,劉公長佑,間關歸公喪新寧。六年某月,葬於某裡某山。公弟三人,仲即忠浚,以兵事積功至道員,曆官安徽、四川布政使。次忠濟,戰功最偉,殉難嶽州,予諡壯節。次忠淑,縣學附生,保敘知府。夫人陳氏,無子,以弟子孝椿為嗣。妾楊氏,公既沒,而生子孝棠。

  國藩昔與公以學行相切。文宗禦極,薦公以應求賢之詔。公嘗疏請三省造舟練習水師。又嘗寓書國藩,堅囑廣置炮船,肅清江面,以弭巨禍。其後,國藩專力水軍,幸而有成,從公謀也。自公之薨,忠浚等數乞余文,表公墓道。大義相許,神人共鑒,餘其敢讓!軍興以來,死事者多矣!或邂逅及難,而幸廁忠義之林,何可勝道!當公赴江西之急,有詔令至金陵。及赴廬州之急,有詔且留楚中。宜可少安,以惜有用之身;而公必蹈危地,甘死如飴,但求無疚於神明。豈所謂皎然不欺者耶?嗚呼忠已!餘既揭其用兵始末,乃並述他行義,聲之銘詩,用告異世治國聞者。銘曰:

  儒文俠武,道不並張;命世英哲,乃兼厥長。惟公之興,頹俗實匡。明明如月,肝膽芬芳。有師鄧君,有友鄒子;臥病長安,朝夕在視。亦有曾生,燕南旅死,謀歸三喪,反葬萬里。兩以躬致,義泣鬼神;近古之俠,孰與比倫?作宰吳越,風教露養;秀水振饑,翼民以長。蘇其枯胔,衣以文繈。儒吏之風,並時無兩。蘊此兩美,風雷入懷;砰然變化,陰闔陽開。宜戡大難,重奠九垓;半駕而稅,天乎人哉!楚師東征,倏逾十秋。三十萬人,金甲貔貅;死者半之,白骨嵩邱。人懷忠憤,如報私仇;千磨百折,有進無休。終殕元惡,盡複名城。天河蕩穢,海宇再清。公創其始,不觀其成。九原可作,慰以茲銘。

  張君樹程墓誌銘

  君諱善准,字樹程,號平泉,晚更自號愚公,武昌張氏。考諱以誥,國藩嘗表其墓,既詳其世矣。君孕育前徽,出入造次,不離古先之訓。既補縣學生員,以制舉之文震耀于時。主學政者,每嗟賞之,舉以為群士式。君顧不以自憙,獨有志于樸學之途,篤好浚儀王氏《困學紀聞》,昆山顧氏《曰知錄》二書。刪取其要,別為一編,手寫數通,亟繹而不厭,博覽而彌深。前所謂舉業者,漸高簡而不諧於眾,遂為歲貢生以終。與之遊者,但見其於科目仕宦,窮通得喪,豐約毀譽,泊乎未有以幹其慮也;及聞時政安危,賢不肖進退當否,乃憂之樂之,如其家事,則相與怵焉起敬。

  粵賊之起,賢人君子,往往殉難,或闔門同盡。君聞輒悼痛,語及卓行奇節,則泫然泣下,如喪周親。一夕,篝燈讀書,忽甚悲失聲。舉家驚起,趨視,君方手一編,顧曰:「有傳胡巡撫祭李帥文至者,餘讀之,不覺哀而一號耳。」胡巡撫者,益陽胡文忠公林翼;李帥者,湘鄉李忠武公續賓。時方戰沒三河,天下所共傷也。自是,兵事利鈍,家人相戒,不敢以聞。閭裡過從,相與遣懷望治,道吉語以忘憂,君一接以恭謹。遇耇長,怡聲酬對,如恐傷之。自敵以下,褒能獎善,溫溫致敬,終不以有故而加慢。姻好或有患難疾疚,早夜省視,匍匐護持,時其有無而周濟焉。人咸謂君為慈惠之師,緩急可倚仗矣。

  然君性實剛介,嫉惡如仇,深恨昏墨之吏,暨士人居家耆財利與賈豎競錙銖者。以謂天下大亂,端由此輩。意不快,則昌言誅責,唾而斥之;或以書抵友朋,其語絕痛。又嘗戒其子裕釗:「汝才薄,慎無求仕;苟仕,慎無為身家謀。居民上而黷貨,是穿窬也,神不福矣。」聞者懍懍,然後知君之德,不得僅以仁厚名也。

  同治三年十二月十日,卒於家。春秋六十有九。所著有《史學提要續編》六卷。妻金氏,秉禮習勞,儉而澤物。子二人,長裕鍇,次即裕釗,舉人,積學能文。女子二人。孫幾人某某。某年月日,葬君於某縣某山。裕釗來征銘。銘曰:

  訥訥哲人,斯須繩矩;遇事激發,剛亦不吐。慟恤忠良,有涕如雨,譏貶奸貪,有舌如斧。能好能惡,是謂至仁。邈然物外,未侵一塵。樊口之南,重湖之濱;藏骨黃壤,垂範千春。

  衡陽彭氏譜序

  吾少時讀家譜,曾子十五世孫據,以關內侯避王莽之亂,南遷為南州諸曾之祖。私怪據事蹟不見於他書,舊譜於何取征?後讀《歐陽文忠公集》,見其《答曾子固書》,亦以關內侯據為疑,引史例以諷之,乃知吾曾氏本據為始遷之祖,相沿且千歲,由來舊矣。歐陽公譜牒之學,號為精審。然其所著唐宰相世系表,於巨族既推其本源出於某帝某王,又曆敘漢世名賢。如琅邪王氏,已稱出周靈王子晉之後,而又敘王吉、王駿之系;蘭陵蕭氏,已稱出帝嚳之後,而又敘蕭何望之之系;相承不絕,如屈伸指而數庭樹,略無參稽猶豫之辭。公嘗譏司馬遷不能闕疑,後人又譏歐陽氏不善闕疑,所謂目能見千里而不能自見其睫也。

  君子慎度身世,信諸心則蒙大難、決大計而不懼;未信諸心,則雖坦途而不肯輕試。其于臨文,亦若是焉可耳。衡陽彭雪琴侍郎,以諸生從戎,十有三載,肅清長江,克名城以百計,殕巨憝于金陵。當其提挈饑軍,出入鋒鏑,誓不與此賊同戴三光。天下稱為烈士。及夫勳勞日著,朝廷授為安徽巡撫,授為漕運總督,皆屢疏固辭不拜。退然若漆雕之內不自信,卒不輕於一試,又何慎也!

  同治四五年間,東南大定。侍郎與其宗長老,修訂彭氏家譜。彭氏本貫江西之泰和,至明世,有曰聲揚者,始遷於衡。其後八傳,日步南者,肇修譜牒。我朝康熙中,再修之。道光十三年,侍郎之考贈光祿君,三修之。及是,四次修撰。族之材俊子弟,奮跡師中,積功累伐,珥貂相望,簪紱雲興,皆著於錄。彭氏日益光大矣!

  其系表,斷自聲揚公。凡前世達人,暨同姓異望之顯者,別為一編,不與本宗相淆。蓋凜凜乎闕疑之誼雲。國藩之先世,亦自江西遷居衡陽;至明季,更遷湘鄉。而祠廟今尚在衡,與彭氏擊柝相聞,墟煙相接。曩者不揆愚陋,嘗慨然欲重訂家譜,述其可知者而差其可疑者,區為別錄。不求盡合于歐曾大儒,但求慊於吾心。久困兵間,未遑執簡。感侍郎急於先務,故為之序,以答其請,因抒餘之夙懷。

  大潛山房詩題語

  山谷學杜公七律,專以單行之氣運於偶句之中,東坡學太白,則以長古之氣運於律句之中。樊川七律,亦有一種單行票姚之氣。余嘗謂小杜、蘇、黃,皆豪士而有俠客之風者。省三所為七律,亦往往以單行之氣,差於牧之為近,蓋得之天事者多。若能就斯途而益辟之,參以山谷之倔強,而去其生澀,雖不足以悅時目,然固詩中不可不曆之境也。

  省三用兵,亦能橫厲捷出,不主故常。二十從戎,三十而擁疆寄,聲施爛然,為時名將。惟所向有功,未遭挫折,蔑視此虜之意多,臨事而懼之念少。若加以悚惕戒慎,豪俠而具斂退氣象,尤可貴耳。余覽其詩卷既畢,因題數語以勖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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