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曾國藩 > 曾文正公全集 | 上頁 下頁
曾文正公文集卷二


  君子慎獨論

  嘗謂獨也者,君子與小人共焉者也。小人以其為獨而生一念之妄,積妄生肆,而欺人之事成。君子懍其為獨而生一念之誠,積誠為慎,而自慊之功密。其間離合幾微之端,可得而論矣。

  蓋《大學》自格致以後,前言往行,既資其擴充;日用細故,亦深其閱歷。心之際乎事者,已能剖晰乎公私;心之麗於理者,又足精研其得失。則夫善之當為,不善之宜去,早畫然其灼見矣。而彼小人者,乃不能實有所見,而行其所知。於是一善當前,幸人之莫我察也,則趨焉而不決。一不善當前,幸人之莫或伺也,則去之而不力。幽獨之中,情偽斯出,所謂欺也。惟夫君子者,懼一善之不力,則冥冥者有墮行;一不善之不去,則涓涓者無已時。屋漏而懍如帝天,方寸而堅如金石。獨知之地,慎之又慎。此聖經之要領,而後賢所切究者也。

  自世儒以格致為外求,而專力於知善知惡,則慎獨之旨晦。自世儒以獨體為內照,而反味乎即事即理,則慎獨之旨愈晦。要之,明宜先乎誠,非格致則慎亦失當。心必麗於實,非事物則獨將失守。此入德之方,不可不辨者也。

  原才

  風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皆是也。有一二賢且智者,則眾人君之而受命焉,尤智者所君尤眾焉。此一二人者之心向義,則眾人與之赴義;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則眾人與之赴利。眾人所趨,勢之所歸,雖有大力,莫之敢逆。故曰:「撓萬物者莫疾乎風。」風俗之於人之心,始乎微,而終乎不司禦者也。

  先王之治天下,使賢者皆當路在勢,其風民也皆以義,故道一而俗同。世教既衰,所謂一二人者,不盡在位,彼其心之所向,勢不能不騰為口說,而播為聲氣。而眾人者,勢不能不聽命,而蒸為習尚。於是乎徒黨蔚起,而一時之人才出焉。有以仁義倡者,其徒党亦死仁義而不顧;有以功利倡者,其徒党亦死功利而不返。水流濕,火就燥,無感不讎,所從來久矣。今之君子之在勢者,輒曰:「天下無才。」彼自屍于高明之地,不克以己之所向,轉移習俗,而陶鑄一世之人。而翻謝曰:「無才。」謂之不誣可乎?否也。十室之邑,有好義之士,其智足以移十人者,必能拔十人中之尤者而材之。其智足以移百人者,必能拔百人中之尤者而材之。

  然則轉移習俗而陶鑄一世之人,非特處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以上,皆與有責焉者也。有國家者,得吾說而存之,則將慎擇與共天位之人,士大夫得吾說而存之,則將惴惴乎謹其心之所向,恐一不當,而壞風俗,而賊人才。循是為之,數十年之後,萬有一收其效者乎,非所逆睹已。

  唐鏡海先生七十生日同人寄懷詩序

  善化唐太常先生以道光丙午致仕還湘。明年,年七十矣。五月七日,實初度之辰。六安吳君廷棟始為寄懷詩,略寓詩人戩榖俾臧之義。既而師宗竇君垿及某君、某君皆踵為之。凡得詩若干首,太抵惜繼見之不可常,頌長者之多祉。先生之姊子黃君兆麟與其弟倬,命國藩為之序。

  竊嘗觀古之君子,其載德而荷道者,必有人焉帥而掖之,而後後者有所階而進;必有人焉輔而翼之,而後前者有所托而傳。水非水而不續,人非人而不承。蓋桐鄉張考夫先生之興,則有淩渝安、何商隱、沈石長諸子為之附;太倉陸道威先生之起,則有盛聖傳、陳確庵、江藥園諸子為之與。二先生之為道,至寂寞也;而諸子者相從於太羹元音之際,殆於遁世不見稱而無怨,彼各有其志爾。唐先生之內召為太常卿也,以道光庚子僦屋於內城之西南,分聽事四之一為讀書之室,袤得周尺之步,廣半步耳。自國藩之修候,或月一至,或再三至,未嘗不見先生手一編,危坐其中。他人見者亦然。此所謂寂寞者非耶?民之情,好聲利而惡淡泊。淺者趨死祿仕,深者博文多藝,獵取浮譽,亦足以降其好勝之私。先生為外吏二十年,蕭然無資積以自存,即當世之所謂迂闊,而其為學也,又惟自治其身心之急,或不沾沾於文藝之短長。以故士之騖才技而竟聲稱者,亦罕過而勤焉。而吳、竇諸君子獨相尋於淡泊,究道而考德,夙參而莫造。既其違離,而作為詩歌以抒懷想。斯豈曩者淩渝安、何商隱及沈、盛、陳、江之疇耶?何其篤也!

  自明代以來,年齒至五十以上,則人多為詩以祝之,諛媚殆於亡等。又有所謂壽序者,餘昔書歸有光文集,己痛詆其陋,其他則又不足譏。今諸君子既舍聲利而別有所尚,而其為詩又約旨斂辭,頌無溢量,豈不本末並茂,不與人人同科者哉?於是畢讀而序之。世有達于文體之君子,庶終覽焉。

  黃矩卿師之父母壽序

  國家歲值大慶,必推恩群下,褒及所生。而吾師昆明少司馬黃公,以乙巳覃恩,得封我太公通奉大夫,太母太夫人。越二年,丁未,太公壽八十,太母亦七十有四。是歲春初,天子以海內清晏,太和翔洽,必有人瑞以潤色休嘉,詔問一二品大臣有親年八十以上者,有司以聞。於是協揆濰縣陳公、司馬江甯何公、倉場侍郎新城陳公之母,司空濱州杜公之父及吾師之父母,並以遐齡,上徹天聽,賚勞有差。其三月,為太公攬揆之辰。黃公稱觴京邸,以揚家慶,而銘君恩。門下士相與言曰:「陳、何諸公僅有母,杜公僅有父,因其所慶或觸所恤。獨吾師以名儒位九列,而二親大年,賓敬不衰。計德度祉,當世無雙。吾輩宜以文紀其盛,且遙致私忱于太公,若鞠奉斝者。」乃以諉國藩。國藩伏思,自宋景濂以壽文入集,厥後踵為之者,大抵甄敘行能,終以諛頌。

  雖以歸有光、方苞之博通,不能洗此陋習。夫無故而敘述人之生平事蹟,與無故而貢人以譽,二者皆達于文者之所譏也。惟因事而致其敬,相與為辭,以示不忘,則古多有之。其為辭也,貴約而韻,質而不蔓,君子尚焉。吾師自總角以逮服官,壹秉庭訓。其初入學,則督之以討源之功,先本而後華。及視學四川,無日不面戒之:弊孔之難塞,士之十拔而虞一失。官京朝,無時不寓書而申儆之:富貴之靡常,職思之不可須臾隕。故吾師仕卿貳而不驕,年五十而恂恂有弟子之色,未始非庭闈警敕之所致也。今太公太母巋然為天下大老,親見其子為聖主所毗,道德文章,冠冕人倫,其娛樂蓋可度而知。而吾輩出門下者,獨摭其教子之大節為之祝詞,以托於因事致敬之義。此固吾師所深願,諒亦太公所許而不甚者已。於是及門各獻祝辭,而國藩為之唱,且為序之。詩曰:

  我皇膺運,膏流滂溥。誕降醇耆,龐眉俁俁。實育公孤,陳何與杜。維我黃公,有恃有怙。怙也園綺,恃則孟桓。帝褒厥德,天露有溥。春回南詔,日永長安。仙醞三爵,僚采同歡。

  文小南之父七十生日壽詩序

  道光二十有七年五月上旬,為衡山荻堂文先生七十生日。嗣君小南以農部入贊樞垣,先二歲,迎養京師。至期將觴賓于邸第,以博堂上一日之歡。於是鄉之人官輦下者,各為詩篇以致頌禱。奚斯歌魯,麥邱獻齊,幼之祝長與下之祝上,其誼一也。既成冊,以授國藩而囑序焉。

  竊嘗維人之所以久視於世,大端有二:一者所踐甚厚,居能移氣,傳所稱「取精多,用物宏」,亦自足延曆歲年,彼得之天焉者也。一者履孝蹈友,至行純備,其精力不使敝於亡等之欲;其惠氣所迓,亦自以貞于永久。此古守身之君子所從事者也。外是二者,則滔滔凡民,天下皆是。貿焉以生,懵焉以長,積日既多,亦不得不謂之修齡。要之,無譏焉耳。先生總角孤露,公私赤立。非自營不得晏食,非自憤不得就學。其所踐之不厚,而不克一日為貿焉以生之凡民,亦可知矣。先生茹艱漬苦,痛繩子學。奉母之教,事有命雖大不濡,過有敕雖細不貳。既而餼于學官,貢于成均。母王太宜人每告人曰:「吾寡居四十年,所堪報地下者,有子克家耳。」方贈君琴台翁之棄養,先生甫四歲,有弟二齡耳。先生既績學發名,而弟郁悒不得伸,又以脫略損資產。及其逝也,先生盡償其責,恤其嫠,而再以己子嗣焉。由此觀之,所謂履孝蹈友,至行淳備者非耶?《洪範》曰:「不協於極,不罹於咎,皇則受之。曰:予攸好德,女則錫之福。」如先生之孝友淳備,豈直不協吉,不罹咎之謂哉?殆所稱好德而宜錫以福者矣。然則先生迪嘉離祉,而小南之食報無涯,又何疑哉?國藩固亦凡民之貿焉生,懵焉長者。因緣際遇,忽不自知所踐之已厚。塵埃擾擾,敝精從欲;每睹先生之容,未嘗不內恧而興企也。故于鄉人之為祝詩,輒為推明致此之由,又以卜方來享年之未有屆,為序其略如此,亦別為詩以附於後。詩曰:

  昔我婦翁,衡之歐陽。屢道先生,宜表宜坊。我來日下,實交哲嗣。修謁長者,淵乎玉粹。強圉之歲,星煥南弧。下燭蘭戺,朗映中樞。大鬥分頒,眾賓醉止。各摛祝辭,用介繁祉。

  何母廖夫人八十生日詩序

  道光二十有七年六月上旬,吾鄉道州何母廖夫人八十生辰。宮太保文安公之良配也。先期鄉之人語國藩曰:「子夙陋明季文士遇人生日,輒以諛詞相混,為不達于屬文之律,既聞其說矣。竊聞古者因事致敬,則相與為辭,以篤不忘。魯侯作《宮》,奚斯有頌;晉獻文子成室,張老有禱。施之少者,有冠禮三加之辭;施之老者,有祝鯁祝噎之誼。及敦彝款識,亦往往祈以永命萬年。蓋前以表德音,後以敕方來,詩人之教也。今太和翔洽,人瑞蕃臻,而夫人以淳樸之德,克享遐齡,鄉之人相與作為祝辭,托諸因事致敬之義,不亦可乎!」國藩曰:「其可。雖然,君子于其所尊敬,不敢為溢量之語。故詩人《戩谷》、《俾臧》諸篇,其稱之也質,其祈願也無奢。今吾人欲托茲義,則搞辭之斂侈,可勿審諸?」

  蓋夫人之歸何氏,家微也。文安公陋巷孤貧,貿力以食。晝而授徒,宵而自繩於學。春而出,長至而不歸。家中有無,壹委夫人。夫人綴畸緝斷,公私井井。厚其親以及其所愛,無或不豐。堅忍其身,以及其子,無或不嗇。嘗攣生二子,越三日而繈兒出汲,即子貞編修與其仲弟也。又嘗負兒入山采薪,竹萌拂左目,迄亦廢視。艱窮之境,殆非人履。而夫人泰然無不自得。迨文安公及第,以命服迎之入都,而守約帥初不變。既而公位尚書,天子倚如柱石,屢司文柄,門下士且盈千。編修昆季先後列甲乙科,諸孫蔚然興矣。而夫人卒帥初不變,非布衣不禦,非粗糲不甘。蓋餘得之見聞者如此。

  夫稱述艱難以慰膺者而飭無窮,君子之義也。貢人以諛而長溢志,亦非君子所宜出也。以文安公創業之劬,而夫人承之之不易,推察受福離祉之由,亦豈惟型吾鄉哉!雖風天下可矣。然則撰擬祝詩,附諸古義,以博長者之娛,而與編修昆季相劭勉者,宜在於此,不得在彼。於是鄉之人各賦一詩,別繕為冊,而國藩和之,且次其語而為之敘。詩曰:

  九疑南奧,有濂一溪。在宋嘉祐,大賢所棲。閱祀七百,閎儒纘烈。光輔聖清,為天喉舌。雖是閎儒,遭家未肥。舒屯倚困,爰有淑妃。宛宛女宗,亦班亦姑。百蘖在嘗,日甘如蜜。台星雖悶,婺女孔明。暉澤四濩,宜曜宜康。亦有似君,三館之特。開閣觴賓,以聲母德。有酒如池,有羞孔時。四筵盡釂,各補笙詩。

  黎樾喬之兄六十壽序

  國家歲逢大慶,嘉與臣下,既褒揚其所生,又令私其尤戚者。得推己所宜膺之封以貤封之。所以廣仁播誼,至無已也。

  道光二十五年,皇太后七十萬壽。天子大孝錫類,凡一命以上,無不得曲展私親。吾鄉黎樾喬侍禦,既榮其先人,因謝己所宜膺者,封其伯兄梅村先生為中憲大夫,兄嫂為恭人。明年,函錦軸齎至其家。又明年,梅村君六十生日,侍禦謀所以篤兄歡者,乃放蘇氏兄弟以詩相壽之義,自為一篇,以寓祈禱。又丐鄉人之老于文者各賦一章,為老人光悅。既繕冊,以授國藩而命序焉。且言曰:「吾兄天性朴誠,少依王父,嫻篤幼儀,王父棄養,雖丱也,哀毀如成人。及事二親,雖老也,愛慕如嬰兒。親有所欲,不以貧而不致;諸弟有所求,不以瑣而不謀。與人無賢愚,一飲以和。裡有爭構,一諭以理。初若難釋,徐亦枝開節解,怗然各退。故自家之子姓,鄉鄰之眾寡,無不沐其誠,服其直。所之亦之焉,有役則趨焉。吾嫂陳恭人祗順劬恭,群女師慕。」蓋侍禦為餘述者如此。

  近世以來,士大夫相與為縣遁之言。縣遁者,設與之論東方,則泛稱西事以應之,又變而之北,或變而之南。將東矣,則詭辭以遁之,虛懸其語而四無所薄,終不使其機牙一相抵觸。友朋會合,諮寒而問暄,同唯而共諾,漠然不能相仁。臣下入告,則擇其進無所拂,退無所傷者言之。一有不安,終不敢言。一時率為孤縣善遁之習。背怨向利,所從來深已。往者辛醜、壬寅之際,海國不恬,侍禦日夜憂維,傾智倒慮,思效片語以補萬一。國藩頗感其誠,又嘉其直。今即侍禦所稱梅村君者觀之,以裡巷雀鼠之小怨,無關於己之端,且竭誠以行直道如此,況於身有言責而目擊艱大者乎?昔司馬相如讓巴蜀之民不能急公冒義,而歸咎於父兄之教不先。然則侍禦慷慨樸質之風,亦可知其所自來矣。君之仁於鄉者如彼,教其弟子以施于邦國者又如此。其造福于物,蓋未有量。豈論區區一身之康強久視者哉!余善侍禦之壽其兄有道,既推明其所以,而因以旁及乎薄俗之不可常,使覽者有警焉。

  錢塘丁烈婦墓表

  道光二十有七年十月,錢塘丁士元圖其五世祖妣烈婦周安人之墓道,又譜其世系,述其節行,踵吾門而告曰:「士元之五世祖妣李氏,《南疆繹史》曾以掇之《列女傳》者也,實以順治初殉難,今二百載矣。維塋域有下窆之石,不克宣刻事蹟,暴諸道路,懼終將晦湮,且無以興敕世世子孫。先生,天下之夙于文,如不餘屏,請為文揚之墓。是寵施吾族而厚吾先世以不朽也。」國藩禮辭不獲,則謹次丁氏之系,烈婦之畸行與聖朝旌顯幽微之義,有顛有委,以激懦者。

  其語曰:丁氏之別子居山陰者曰際龍,世農也。其元孫曰瑞南,始為賈杭州,是為烈婦之夫。烈婦生而篤孝。其母患心痛絕急,或稱海上方,指血和藥可立已。烈婦則盡刺十指,劑血以進,病良已。瑞南既貿遷于杭,家中有無,壹仰烈婦。裁冗而緝匱,贏事而縮食,秩如也。順治三年,我大清兵下紹興,土賊乘間四出焚掠。烈婦挈二子奔竄,賊數規之。烈婦度終不得脫,乃以二子付族屬之老成者曰:「以累若,繈歸兒父,吾不可為賊辱!」遂自投水。賊追救之,不殊,凡三溺乃絕。年二十有三歲。瑞南在杭,聞難奔焉。三日矣,屍不腐,蚊蚋不集。其卒以六月四日,天盛暑也。瑞南悼妻之義死,痛土賊之獸心,曰:「孰不可居?又奚為於故里?」遂占籍杭州。前烈婦所挈竄之二子,長曰聘賢,季曰茂卿。至是茂卿始為錢塘人矣。其後百有數載,至乾隆十四年,孫可學上其事於朝,乃蒙恩予旌表。又數載,以可學官某官,贈烈婦為安人。又九十載,至道光二十五年,烈婦之裔孫士元以進士入翰林,丁氏寢寢昌大矣。維明季之亂,匹夫匹婦蹈死如歸者,所在多有。而食祿者往往濡忍不決,或偷活無幾時,旋亦周章就斃等死也。血氣之軀,非必久長不敝之物也。彼獨須臾不審耳。人固有斷不可不慎之須臾,如烈婦之光顯,豈須臾也哉?亦且長久焉爾!

  廣東嘉應州知州劉君事狀

  曾祖永昌,皇贈武功將軍。祖開泰,康熙甲午科舉人,皇贈武功將軍。父文燦,雍正甲辰科武進士,山東兗沂鎮總兵。君諱廷楠,字讓木,河間獻縣人,縣學廩生。乾隆四十五年舉於鄉,五十二年丁未成進士。

  時大學士和珅當國,有中貴人與君同裡同姓,來告曰:「相國知子,欲一燕見。能往,吾導子,詞曹可致也。」君謝不能,卒以知縣歸班候選。嘉慶二年謁選,得廣東信宜縣。明年之官。五年攝惠州河源縣事。河源藍阿和、博羅陳爛屐四、永安曾鬼六,聚徒煽亂。君至縣三月,即擒阿和。且請于惠州知府伊秉綬及總督吉慶曰:「陳曾不靖,時日久矣。今阿和就擒,翦其左翼。賊所負恃,以羅浮山為窟耳。若裹糧入山,窮力四捕,陳曾可弋也。」不聽,後二年遂有陳爛屐四、曾鬼六之亂。總督飲鴆死,知府擬遣戍,而君以前請得不坐。

  六年量移潮州揭陽縣。揭亦劇邑也,莠民何阿常、李阿七倡為天地會,聯八十餘鄉,分為兩股,各二萬人。君單騎赴賊中,以編查保甲為名,暗圖其山川形勢,出入門戶。夜宿賊巢,示以不疑。八年正月二日,率兵討阿常。賊徒七千人,屯於赤岩頭。我兵裁五百,去賊五裡而營,夜聞吹螺四面。眾嘩曰:「賊至矣。」君令曰:「敢動者死!」於弁中設子母炮,佐以鳥槍,近則發擊之。翳人與火,闃無聲影。賊不知虛實,競引去。旦日率所部登山,適會他軍亦至,乘勝追奔,焚賊三巢,阿常投首。阿七聞之,益糾餘孽謀再舉。君從健卒六十餘人,四晝夜馳行九百里,追及長樂,擒之。其年八月,又擒海盜姚阿麻。於是有送部引見之命矣。

  大抵嶺以南,物產蕃阜,風氣殊於中土。諸洋互市,瑰貨日至,奸民逐利,起徒手至百萬者往往而有。奇技妖物,旁出不窮。乾嘉之間,淫侈亡等矣。猶有不逞之徒,乃為盜賊以自恣。小者劫奪,大者叛亂,窮則入海亡命。為吏者莫敢誰何,苟以諱飾偷安,群盜無憚,日以充斥。故君官廣東,所至以緝捕為先,而大吏亦倚君如左右手。引見之命既下,大吏以捕務孔棘,留不得行。又二歲,剿獲朝陽鄭阿明,陸豐李崇玉,乃行。阿明會匪眾號四萬人,崇玉海盜號二萬也。入見,以功升知州歸,複任揭陽。

  十四年,徙知南海縣。是時,兩廣總督百公齡,治尚威猛,懲刈奸宄。夜半,召君入密室,告曰:「吾欲有所縛,子能之乎?」君曰:「何也?」百公曰:「洋商吳阿三。」阿三者,大猾,資積巨萬,多幹國紀。君歸,寅夜部勒胥役,不告所之,曰:「從餘行。餘日取,取之;曰斬,斬之。」至,破門擒阿三。比還署,關說者數輩,賂金三萬。至雞鳴增五萬,平明十萬。不可,卒致阿三於法。

  張保之寇海也,自嘉慶初年始也。後與其党郭學顯內噬。學顯來降,保亦思歸義,首鼠進退。百公欲遣使納降,君請行。百公曰:「多與爾衛。」辭曰:「彼真降,使者無害;其偽也,雖衛何益?」從二僕,棹小舟,徑至海口。賊數百艘,交刃成列。保出,眾叱曰:「跪吾王。」曰:「吾天子命吏,豈屈若曹?且編民之不得,何王也?」即睨保曰:「吾以女為海上豪傑,乃效匹夫,怒目恐人。劉某畏死者,不來此矣。」保立起揖。君即屏左右,因語之曰:「十年來,粵中巨寇若藍阿和、何阿常、鄭阿明之屬,海盜若姚阿麻、李崇玉,今有存焉者乎?」保默然曰:「亡有。然今且奈何?崇玉以殺掠平民之故,尚伏天誅;況保縱橫海上十餘年,殺二總兵、一參將、三遊擊,罪在不逭。今棄眾內首,則魚肉耳。」曰:「汝何慮之淺也!朝廷並包海外,荒纇萌生,削逆育順,以勸來者,猶懼不繼。若革面自效,不訾之慶也,學顯貸死,有明征矣。且知莫大於知幾,行莫虧於食言,禍莫酷於殺已降。女視劉某豈誘人徼功者哉?吉之與凶,在此須臾。」保再拜謝曰:「謹受教。」乃泣送君歸。七日,而張保降。

  十九年,補嘉應州知州,噓枯養瘠,相濡以澤。二十四年,攝廉州知府,簡法阜施,一如嘉應。君子於是知君之為政,又能視地強弱,以時其威愛也。嘉慶二十五年,年六十八以卒。予六人:曰鳳翮;曰一士;曰鳳翼,曰書年,今官翰林院編修;曰逢年;曰其年,今官翰林院庶吉士。謹具曆官行義,牒付史館,俾傳循吏者采覽焉。

  武會試錄序

  道光二十有七年秋九月,武會試外圍既畢事,兵部臣以內場考官,請上命臣國藩偕臣王慶雲司其事。伏念臣楚南下士,至陋極愚,仰荷聖慈,逾格由翰林洊陟卿陪。負乘之占,夙夜兢惕。複膺簡命,承乏於茲,益用廩廩,如不克勝。謹偕臣慶雲,悉心核閱,取士如額,恭繕試錄,進呈御覽。臣例得颺言簡端。

  臣聞宋臣張舜民之言曰:「自古守邊選將,未必專以攻戰為事,要在精神折衝而已。」臣嘗深繹其言。若廉、藺在趙,強秦不敢加兵;魏尚守雲中,匈奴不敢南牧。及夫衛、霍、三明之徒,亦威棱四際,所在立功。彼其名將之精神,足以震懾萬里之外。而人主之求將,亦以精神感而召之。所謂戰勝廟堂者也。自唐宋以後,招致將才,不可必得,乃按圖而索驥。於是有武舉之科,有武學之額,有賜及第出身之目。宋慶皇間,定武舉以策為去留,弓馬為高下。祿利之途一開,爪牙之士稍稍驤首。元明以來,循是不廢。然上以名求,下之人因襲是名而巧弋之。其以弓馬得者,不過挽強引重,市井之粗材,而以策試中者,亦皆記錄章句,瑣瑣無用之學。散論者謂人才之興,不盡由於科目。理固然也。我朝定鼎以來,威無外。自虎賁宿衛,八旗禁旅,往往有熊羆不二心之臣,肩比而鱗萃。而各行省山澤猛士,又羅之以科舉,所以儲采干城之選,至周且當。顧循行既久,向之所謂市井挽強、記錄無用者,多亦儳乎其中。而臣之所職,又唯校此默寫孫吳之數行,無由觀其內志外體,與其進退翔舞之節。而欲使韜鈐之材之必入於此,不遺於彼,臣誠不敢以自信。獨念聖天子神武震爍,臣等憑藉寵光,亦足增長剛氣,而以精神與多士相感召,庶幾廉、藺、魏尚之輩或出於此。區區之忱,不勝至願。《傳》曰:「同明相照,同氣相求」。雖不能必,志之而已。

  送劉君椒雲南歸序

  聖人之異于眾人者安在乎?耳、目、口、鼻、心、知,百體皆得其職而已矣。天之生夫人也,耳職聽而目職視,口體職言動,心職思。非所聽而濫焉,非所視而淫焉,於官為不法。可以視窮者而吾弗能盡焉,可以聽達者而吾弗能盡焉,於官為不稱。其於口體心思也亦然。不稱者才絀,不法者知而奸之,罪又甚焉。聖人者不軌不耳,不度不目。其自一室之米鹽,推而極於天下之大,鬼神之幽,離於人倫,淆於萬事。凡視聽所宜晰無不晰,凡言動所宜審無不審,凡心思所宜條理無不條而理之。使夫一身得職,而天地萬物各安其分,以位以育,以效吾之官司,所謂踐形者也。周公之所以為周公,孔子之所以為孔子,其不以此也哉?

  今之君子之為學者,吾惑焉。耳無真受,眾耳之所傾亦傾之;目無真悅,眾目之所注亦注之。奸視而回聽,言不道而動不端。無過而非焉者,曹好所在,而不之趨焉,則不相賓,異矣。為考據之說者曰:「古之人,古之人,如此則幾,彼則否。」為詞章之說者曰:「古之人,古之人,如此則幾,彼則否。」起一強有力者之手口,群數十百人蟻而附之。朝記而暮誦,課跡而責音,竭己之耳目心思,以承奉人之意氣。曾不數紀,風會一變,蕩然澌滅。又將有他說者出,為群意氣之所會,則又焦神悴力而趨之。鈞是五官百骸也,不踐聖人之形,而逐眾人之好,疲一世以奔命於庸夫之毀譽,竟死而不悔,可謂大愚不靈者也。漢陽劉君椒雲湛深而敦厚,非其視不視,非其聽不聽,內志外體,一準於法矣。而所以擴充官骸之用,又將推極知識,博綜百氏,以求竟乎其量。餘猶懼其敝身心以役於眾好也,於其別也,書是以貞之。然餘固亦頗涉前二說者之流,而奔命於眾好之場者,又因以自砭焉。

  曹潁生侍禦之繼母七十壽序

  往餘讀《後漢書·列女傳》,竊怪範氏自誇體大思精,而不達于修史之義。蓋司馬氏創立紀傳,以為天地之所以不敝者,獨賴有偉人焉以經緯之。故備載聖君賢相、瑰智瑋材。謂若而人者,皆以倫次乾坤,法戒來葉。而範氏乃取數女子廁其間,於經世之旨何與焉?且其所載,如桓孟之流,皆門內庸行,無絕特可驚之跡,抑又不足述。私蓄此疑久矣。既而思之,天下者,合億萬家以成天下者也。一家之中,男職外,女職內,其輕重略相等。而女子所處,往往有艱難迫隘。處之曲當,即日用飲食之恒,雖神聖當之,不能越乎其軌。然則婦女有可稱述,固不能聽其幽隱而不彰。則範氏立篇之意,誠亦不為無見也。

  同年友曹潁生侍禦之繼母李太恭人,未笄而歸贈公禹川先生。歸五年而寡處。贈公之仕江西,旅橐如灑。其歿也,責負如山。太恭人盡徼服禦,壹償宿逋。既歸櫬,堂上老姑年八十矣。欲以夫喪入告,則重傷姑心,乃詭稱遷官遠郡。外則箴悅事姑,內則椎胸茹痛。其視侍禦兄弟,戒敕而違嚴,逾所生者倍焉;願望而慰喜,逾自得者倍焉。侍禦為詞臣,無日不厲以本原之學。官諫垣,巡視輦轂,無日不申儆之以君恩之不易,案牘之不可以漫慮。國藩嘗即是求之,豈所謂門內庸行無絕特可驚者耶?抑艱難迫隘,處之曲當,神聖不能越其軌者耶?今年春,為太恭人六十生日。鄉之後進、年家之子,相與作為祝詩以致祈禱,而命國藩序其端。

  末世稱誦女史,好道其奇特者,或有刲臂徇身之事駭人聽睹。而苦節之婦,貞持數十年,冰蘖百端,兢兢細務,反不得與彼激烈者速一日之聲譽。參觀並論,久暫難易,較然可辨。自范氏創立女傳,厥後,晉魏諸史皆踵為之,率以奇特相勝。苟以新耳目而止,而門內庸行,恭儉劬苦,反或置而不道。使高者慕義而過激,常者無稱而不知勸,而後知範氏之識猶有見於古聖人正家之大原,而未可深為譏議也。余既承同人之屬,為敘述其崖略,而因以明夫至庸至難之道,不事畸異,為修史傳列女者訓焉。

  楊母張孺人七十壽序

  予既與湘潭袁漱六編修為篤古之交,又申之以婚姻,於是通知其內外戚好與其賢懿長者之行。歲在戊申某月,為編修之妻之母楊母張孺人七十生日。編修來告曰:「往予家居,歲時慶燕,則鞠捧觴為尊者壽。今官掛朝籍,而外姑既耄,不克前獻一尊,於心嗛焉。擬為詩一章,遙展私忱,祝其強飲強食,深長難老。使妻之兄弟歌之,以侑其親。子如韙餘,則請為敘述作詩之意而並致之。」對曰:「敬諾。」

  編修遂言曰:「外姑,吾邑張顧堂先生之孫,幼隨祖父汾州同知任。張,故巨室也。年二十,歸我外舅武陵楊介亭先生。先生之父雲齋公官邳州知州,外舅姑並侍官所。邳州君之為政,挈巨厘細,秋毫必躬,傾身從公。凡私家之務,外焉委之介亭先生,內焉委其賢配劉太宜人,而外姑實贊襄之矣。外姑貰姑之勞,代夫之劬,先眾手而作,後一家而息。飲饌旨甘,非親調不以進;囊筐瑣雜,非手不以告。由是闔署疏戚必是之為倚,僕婢必是之為服。邳州君既罷官,家湘潭,旋捐館舍。介亭先生以哀毀得心疾,或旬歲不省人事。而劉太宜人亦以年邁羸弱,不時病作。外姑兩侍湯藥,夙嚴莫戒,既煩且殆。未幾,而太宜人棄養,介亭先生亦貞疾不瘳,沉廢二十餘年。外姑飾性篤終,畢慮自支。自藥餌以及諸奇珍產,凡可以衛夫之病,亡所不致。自己身以及子女之耆,凡所以損家之故,亡所不嗇。蓋其行誼之稱於人者,大率類此。」

  國藩竊觀世祿之家,習佚崇奢,安坐而不事事,其端多起於婦人。孺人以張氏之子,室于楊氏。張氏屢葉承明,青赤之綬數十。孺人祖父皆為外吏,叔父經田巡撫貴州,愨田守衢州,慧田官教諭,而楊氏以宰相尚書之後,華轂高蓋,世不絕人。孺人內外名家,履豐薦盛,其勢宜日即驕靡。乃悖謹樸懿,壹法乎貧薄遠慮者之所為,可謂秉心塞淵,較然拔乎塵滓者也。其膺多福,不亦宜乎!編修之為是詩,亦頗表其履泰思約之德,而推原其壽康之由。故餘為敘述大凡,亦以忝居婚媾之末,欲使吾家女子,聞此風範,知所效法焉。

  荊門州學正郭君墓銘

  物有初阜,或嗇其終。有馝於後,而窒其躬。陶公之山,潛蟠冊載。雙雛雲興,咳騰滄海。持鐸再徇,當陽荊門。祁祁學子,如饑授飧。刑獄有箴,扇仁孔永。胡德之遐,光不長炳。八龍岡下,斑竹原中。埋我銘語,載奠幽宮。

  錢港肽先生制藝序

  自吾有知識以來,見鄉之老成夙學,篤于文律者,恒困頓無以自拔,或終身不得當於行省有司之試。而其所教之子若弟,往往分沾餘技,飛騰速化以去。及吾來京師,究詢四方魁桀特達之士,其先世多亦不遇。始謂不悶不亨,不詘不信,理則然矣。既深求其故,抑匪直爾也。制藝試士既久,陳篇舊句,盜襲相仍。有司者無以發覆而鉤奇,則巧為命題以困之。乖割乎經文,抓析乎片語。由是為文者,有鉤聯之法,有補斡之方,有仰逼俯侵之患。名目既繁,科條日密。雖過百人之智,窮十年之力,猶不能洞悉其窾郤。及其徹于心而調於手,而齒己日長,少時英光銳氣,稍稍衰減矣。而子若弟之濡染焉者,自其未冠,已別開簡易於纖仄曲徑之中,使其才得以自騁。故前者難而因者易,勢固為之也。

  予與烏程錢君侖仙同舉進士,同出江陰季公之門。官詞曹也,同居於僧舍;使蜀中也,先後同持文柄。間出其尊甫港肽先生遺稿示予,又知兩家庭訓,所曆之艱苦曲折,同者十得八九,而不合者蓋寡焉。予之蒙陋,于家大人之學,百不承一。即侖仙文鳴一時,視先生之孤詣覃思,要亦不無少遜焉。故敘先生之文而發其例於此,庶使有衡文之責者,知所措意也夫。

  曹西垣同年之父母壽序

  予自道光乙未,以公車應禮部征,即與同年友曹君西垣相善。時則有若鄭君敦謹、鄒君振傑、金君樹榮、王君永時、鄧君庭楠數輩,皆朝夕聚處,醉飽歡虞,意氣豐盛。明年,各報罷歸去。又二年戊戌,予成進士,假歸一載而後還朝。西垣亦再返再上,不常處京師。然予與西垣未嘗匝歲而不相遇,在京師未嘗五日而不見,見未嘗不深語,未嘗偶有射志也。夫人情多溺於所同,而蔽其所不見。與野人道岩廊纓紱,則茫然而駭;與世祿之子語米鹽艱苦之事,則倦聽而思臥。予與西垣皆貧士也。自先世忠厚之積,田家耕織之劬,閭裡歲時問遺之狀,兩家大率相類。故常抵掌稱道,彌瑣細而彌津津焉。

  西垣之稱其親霽樓先生也,以為勤無隙休,儉無毛棄。推讓昆弟,卻肥而取瘠;教督孫子,多苛而少貰。稱其母柳太孺人也,以為奉事舅姑,勺水必親嘗;鞠育五子,寸縷必手制。皆與吾父母之行,若合符契。以是西垣于諸同年中尤呢好矣。竊嘗慨夫世之馳逐於名位者,營營焉而未有已時。予壹不知其指歸謂何。方寸之口,一日之需無幾,七尺之軀,一歲之靡無幾,不必名位而後能給也。而人皆曰:「為榮親計。」夫親之所賴於子者,定省甘旨,疾痛苛癢,請席請衽,亦不必名位而後能給也。求而不得,遠遊遲滯,而父母之年加老焉。至於衰髦,而心思一見其子而口不言者,往往然也,人坐不察耳。國藩竊祿冒利,去家十年。即西垣羈留京輦,亦越七載於茲。此又吾兩人所每懷內疚,而未敢須臾忘者也。歲在戊申,西垣以教習宗室子弟期滿,天子用為縣令,將歸覲其親。適直先生及太孺人六十壽辰,同年鄭、鄒諸君鹹為詩贈送,而囑國藩序之。予乃追溯夫歷年之交契,因概論事親之道,在此不在彼者,以勖西垣安居而弗出,而志予之愧焉。霽樓先生及柳太孺人聞之,其將陶然而盡一觴也夫!

  王靜庵同年之母七十壽序

  國藩嘗讀《孝經》,竊歎仲尼所稱之孝,與今之為人子者之從事,則不侔矣。其言自天子以至庶人,其為道各不同。蓋古者,諸侯世國,大夫世家。士之子恒為士,農之子恒為農。貴有常尊,賤有定等。是以人各安其分而事其親,而無敢妄幹,後世以制科爵人,或布衣旦莫而至公卿,於是人子鹹思以祿仕尊其親,而父母亦惟恐其子終身庶人,而亟望其進取。徼幸躁競之徒,皆得藉口于榮親之說。此今之言孝,與古之道異者一矣。

  《經》又曰:立身行道,顯名於後世。古之所謂名者,有孝悌之實,達乎州巷,播乎上下,稱其內行無虧焉爾。後世輕德術而右文藝,雖有曾閔之行,不敵帖括之工之馳譽速也。一藝之能,一文之善,至薄也。而國人稱願,父母亦嘉許焉。否則聞譽不著,父母不忻。此今之言孝與古之道異者二矣。

  居今之日而悖俗從古,不借祿與名而悅其親者,雖賢者有所不能。賢者之異於眾人,獨能於祿與名之外,別敦古人之至行,以自力於門以內而已。

  同年友王君靜庵,悖樸而願懿,自其少時,聞望已傾輩流。既成進士,官水曹。所謂祿與名亦既兼得,而其內行,肫焉常若不足,奉母楊太宜人在官,夙問而奠勤,言警而行惕。每食,母以將子,子以慈母,未嘗不展轉溫劭;每寢,未嘗不再三周察。為予稱太宜人之德,自相夫教子以及娣姒、僕婢、瀚濯、刀匕之微,未嘗纖末而不述。言及贈君東堂先生之遺事,未嘗不嗚噎。語太宜人少歲饑寒黽勉之狀,未嘗不茹喟無窮也!餘以是敬之。處今之世,競逐於聲利之場,而其所事壹合乎《孝經》之道,固吾靜庵之自厲乎?抑太宜人之敕于子而施於家者,有以軼乎恒俗萬萬矣。今歲十一月,為太宜人七十生日。同人多為視詩,囑國藩敘其端。餘以素欽靜庵之至行,不敢以末義陳長者之前。因概論夫古今言孝之變,以勖靜庵,亦以自策於隱微焉。

  孫鼎庵先生六十壽序

  程子有言:「科舉之學,不患妨功,但患奪志。」蓋學者之始業於制舉之文也,未嘗不稽經辨義,求肖于聖人之言,以得有司之一當。其志猶射者之在鵠,無惡于君子也。其後熏心仕宦,外以印綬饜其心目,內習一切苟得之術。猶挾寸餌以釣巨魚,既得則並其綸竿而棄之。曩時稽經辨義之志,乃大為累累若若者之所奪。此先儒所用為慨然也。

  通州孫鼎庵先生,阜學而績文。其於《六經》之蘊,百氏精義之說,亦既轢其庭而據其席矣。乃屢應舉而不售,十進於省試,五上於春官,僅而得償,一似汲汲於科舉者。及其既得,則絕意仕宦,去之唯恐浼焉。其所求者,正鵠反身之道;而所棄者,紛華溺心之場。是豈非志定不奪之君子,軼于末流萬萬者哉?人之意量相去,什佰千萬,至不齊也。鈞是試於科目也,或爭榮一時,偷以攫取富貴;或謀慮深遠,為積累無窮之計。各蓄所懷,若背馳焉。先生之先人自高祖以下,兩世成名進士,官中外各有聲。先生念非發憤特達,則無以趾前美而啟後光。於是既自繩於學,複篤敕其子。先日出而興,後雞鳴而息。寢有誡,食有警。迨甲午歲與嗣君蘭檢學士同舉于鄉,而刻厲不改。既而學士官詞曹,屢操文柄,門下士以百數,而先生猶不改。又數年,以甲辰得雋禮部,投紱歸去,高臥林下,宜可少弛矣。而自繩以課孫者,卒帥初而不改。窺其意,以為不得有司者之甄采,終無以驗吾學之果成與否。而子弟少年桀驁之氣,非繩之以帖括繁重之業,終無以內于程範,而上紹累葉詩書之澤。于此見先生之意量為何如?豈與夫尋常試於科目者比並而論短長哉!

  今年十月,為先生六十生日。同人各為祝詩,匯書成帙,囑國藩序其端。余與學士同登乙科,又忝翰林後輩,幼承庭訓,聞家大人之論,急於科舉而淡於仕宦者,又與先生之識趣相類。故掇其大者著于篇,冀以博長者之歡娛。若其刑於家而式於鄉,醇德穆行,所以昭令問而膺多福者,雜見於同人詩歌中,非甚緒要,遂不及雲。

  善化夏母楊宜人墓誌銘

  宜人,甯鄉縣學士楊君開梅之孫,處士應灼之女,善化貤贈奉直大夫夏君諱某之子婦,贈奉直大夫諱某之配也。宜人在家,則溫恭孝豈,偏獲於親,擇所宜歸,莫良夏氏。既歸,事舅貼贈君及姑劉太宜人,逆志而籌之,未命而赴之。甘旨之調,不躬不進。贈君前所配黃宜人者已早卒,僅遺一女。有兄與嫂亦卒,遺三子。贈君又仍歲多病,家無巨細,壹委宜人。宜人共潔祭祀,斟藥禮醫,裁贏補絀,公私井井。視前女如己女,不敢毫末替焉;視己子如從子,不敢毫末加焉。督諸子之學,日省而月稽。師塾之饌,豐倍其室。就試於有司,出必戒,反必詰。其見錄也,悅而不溢;其黜也,敕而不怒。以是諸子皆底于成。道光十七年,次子家泰舉於鄉。又三年庚子,長子家鼎舉焉。又三年癸卯,季子家升繼之。又二年乙巳,家泰登名於禮部,主政於吏部。值皇太后七十聖節,天子大孝錫類,遂得覃恩褒封兩世。而家鼎亦以是年充景山官學教習。蓋自贈君之歿,至是二十年,中間郡縣行省之試獲雋者,無歲無人,而婚嫁喪紀之役,亦薦至不絕。皆宜人一心營治,而亦以勞肄甚矣。道光二十六年八月十九日以疾卒,春秋六十有八,即以其年十二月某日葬于甯鄉黃花塘鳳形山之陽。有子男六人,長次即家鼎、家泰;又次家豫,太學生;又次家謙,早卒,又次即家升也;又次家賁,出嗣從祖兄弟萬程後。女二人:長適蔣,前卒;次適侯。孫男十二,降服孫二人,孫女八,曾孫女二人。宜人寬仁周摯,救困如焚,深達大義,不徇私愛。疾篤,顧言曰:「寄語鼎兒、泰兒,努力當官,無以家為念。」以二子時在京師也。將奔喪,以銘囑國藩。越二年乃銘之,而追內諸幽。銘曰:

  杞恪賓周,別氏維夏。承馥遠牟,踵興達者。宛宛女宗,亦大其閭。迪將多子,並騁天衢。諸孤遺經,廿年手澤。彯其群起,下報我特。報以吾職,不告實勞。職之靡負,厥伐斯高。鐫于樂石,千世其牢。

  江岷樵之父母壽序

  道光二十有九年春正月,吾友江君岷樵以縣令之官浙江。將行,告別于常所交知,其色若歉焉內疚。或問之曰:「得百里而長之,以子之才,行子之志,天下之至裕也;吳越湖山,天下之至怡也。而子歉焉疚者,何也?」岷樵曰:「古者學而入官,非以官學也。吾智行短淺,無以澤人,一負疚。吾父今歲年齒七十,吾母六十七矣,舍晨昏之養,而從事簿書;其或不職,又詒之羞,二負疚。抱此二者,吾奚以自克?」於是交知感其意,既以言贈別,又別為歌詩,致祝于封翁一峰先生與陳太孺人,願長者眉壽無替,以尉薦遊子孺慕之心。既編次成冊,乃囑國藩序其端。

  蓋先生之少,則貧乏甚矣。無田以為賴,乃授徒而內其執贄之儀。口敝而手疲,昕警而夕戒。終歲之入,以十之六仰事堂上,而中分其四,半以為俯畜之需,半以急鄉里之義。舉邑中立賓興會,以贍寒士省試之資,行鄉約以殲妖賊之反側,皆先生髮之。其赴義也,蹈人之所不敢為;而其自奉也,極世之所不能堪。太孺人承闕緝匱,壹秉夫志。或累歲食粥,而舅姑甘旨甚渥也。國藩與岷樵知好以來,為餘稱述者數數矣。人情莫不耽逸而惡勞,饕富貴而羞貧賤。至學道之君子不然:或忍饑甘凍,窶于原顏,而其中坦然有以自愉;或峨冠曳綬,呵前衛後,而憂思展轉,若旦夕不能自安者。彼各有其志也。南面而君一邑,息動而雷震,頤指而風行。僕從一怒,百姓重足。識者固當自惕,不當自意。而浙水東西,自辛壬海上之役,創夷未複。有司者又刮其脂而吮其血,譬若醫者撫積瘵之人,有不蹙頦而思所振之,豈情也哉?岷樵自被命以後,諏賢而訪友,思其不逮而虞其墮職,惴惴焉內疚無已。此與先生之安貧自樂,其志趣同耶?否耶?吾聞岷樵之需次入京師也,先生囑曰:「吾不願女以美官博封誥,無使百姓唾駡吾夫婦足矣。」于此,見君子之教子,視世俗相去何如?而岷樵所以娛親而養志者,宜何道之從哉?諸君子之為詩,依于古人戩榖難老之誼,所以祝禱先生與太孺人,至周且厚。余乃略述先生平日學道之意,以期岷樵之篤信而謹守,而因以博長者之歡娛。凡居官而言養親者,覽吾斯文,亦將有所興起焉。

  新甯縣增修城垣記

  道光二十有七年秋八月,衭人李世德、雷再誥為亂於湖南之新寧。有司檄遠近:有能擒賊,予白金五百兩。於是吾友江忠源岷樵應募,部鄉兵縛賊送官司。取所謂五百金者,歸獻堂上,為太公壽。太公曰:「長吏以賞罰驅民,矯而不受,是墮上之信也;資人之力而專其利,是別己之廉也。信墮無以馭眾,廉刓無以立身。二者有一,將必不可。吾邑城垣傾圮久矣,若捐此金以興修官必嘉之,眾必和之。眾與而功易集,城完而民得安枕,此十世之勳也。」岷樵從太公言,乃歸金於官而上其議。長寶道兵備使者楊公聞之,大悅,亦輸助五百金。知寶慶府事某公,知新寧縣事某公,各捐若干金以助役。邑之士夫耈長,亦鼓舞輸財,爭先輦運。兵事之後,刻日興工。人人如驚鳥之願治其巢也。

  大抵天下行省所隸,各有邊區,與他省所隸相際,去會垣動以千里。往往萬山叢薄,歧徑百出。奸人亡命,嘯聚其中,伺隙而為變。捕之此,則逃之彼,鳥鼠奔竄,不可窮詰。或攻破山城,據為窟穴。輒以號召叛徒,聲生勢長相望也。若鄖陽際陝西、湖廣之交,南贛際江西、福建之交,以前明原傑王守仁之才,經略數年,僅而得安。而南山老林際三省之交,嘉慶教匪之役,喪師縻餉,乃至不可勝計。新寧,亦山國也,實處湖南、廣西之交。匪人煽結,卵育其間。瞰蕞爾之山城,而欲據而有之,屢屢矣。往在道光十六年,藍正樽以一亡賴揭竿竊發,幾欲墮城而殺守吏。曾不一紀,李世德、雷再浩踵而逆命。豈不以下邑孤遠,城郭不完,有以誨盜而啟亂萌哉?如又不從而修葺之,數歲以後,餘孽複茲,將思一逞於我。此垣墉之卑窳者,可長恃之以為晏然乎?於是岷樵以二十八年二月舉工,先治城之四門。有樓跛然而高,有闔儼然而堅,赤白煥然,而改其舊。遂次第興築,雉高於前者幾尺,培而厚者幾尺。補缺垣若干丈,增睥睨若干。都計土工幾千幾百,石工幾千幾百,金木之工幾千,費錢幾百萬。以二十九年某月畢役。自是有可守之險,寇賊不敢規以為利矣。

  岷樵之來京師也,屬餘敘其顛末,俾後之守土者,不時繕治,無苟毀成功雲。

  黃仙嶠前輩詩序

  古之君子所以自拔于人人者,豈有他哉,亦其器識有不可量度而已矣。試之以富貴貧賤,而漫焉不加喜戚;臨之以大憂大辱,而不易其常。器之謂也。智足以析天下之微芒,明足以破一隅之固,識之謂也。器與識及之矣,而施諸事業有不逮,君子不深譏焉。器識之不及,而求小成於事業,末矣。事業之不及,而求有當於語言文字,抑又末矣。故語言文字者,古之君子所偶一涉焉,而不齒諸有亡者也。昔者嘗怪杜甫氏,以彼其志量,而勞一世以事詩篇,追章琢句,篤老而不休,何其不自重惜若此!及觀昌黎韓氏稱之,則曰:「流落人間者,太乙一毫芒。」而蘇氏亦曰:「此老詩外,大有事在。」吾乃知杜氏之文字蘊於胸而未發者,殆十倍於世之所傳;而器識之深遠,其可敬慕又十倍於文字也。

  今之君子,秋毫之榮華而以為喜,秋毫之摧挫而以為慍。舉一而遺二,見寸而昧尺。器識之不講,事業之不問,獨沾沾以從事於所謂詩者。興旦而綴一字,抵暮而不安;毀齒而鉤研聲病,頭童而不息。以咿蹇淺之語,而視為鐘彝不朽之盛業,亦見其惑已。

  松滋黃仙嶠先生,質直而洞豁,泊然聲利之外。觀察于滇南,吏剔其奸,民宣其隱。于古人所謂器識事業者,亦既近而有之。間以其餘,發為詩章,又能棄故攬新,約言豐義。而先生曾不以自鳴,退然若無以與于古者。人之度量相越,為閎、為隘、為謙、為盈,不可一二計也。國藩既受而卒讀,因為擇其尤善者得若干首,俾錄而存之。世有終其身以治詩自名,而志趣或未廣者,觀先生此編,亦將內慚而有以自擴也夫。

  祭韓公祠文

  維年月日,具官某,謹以清酒庶羞,致祭於先儒昌黎韓子之神:維先生之明德,宜祀百世。文人學子,皆所喻願。而禮典所載,獨配享先師孔子西廡,他無特祀。國藩前官翰林院詹事府,皆有先生祠堂。今承乏禮部,亦祀先生于官署之西北隅,而皆稱曰「土地祠」。國藩履任之日,敬謹展謁。乃神像之旁,有先師孔子之木主,儼然在焉。竊以土地之稱,非經非訓。古者,惟天子得祭天地,諸侯則社以祭土,大夫以下,成群立社。多者二千五百家,或百家以上;小者二十五家。蓋土爰稼穡,民生所賴。凡食毛踐土者,皆得祭以報功。義固然也。自唐以下,有城隍之祀。世傳張說所為祭文及李陽冰碑記,舊已。今天下由京都以至行省郡縣,皆立廟以妥城隍。原《易》有「城複於隍」之占,禮有「八蠟水庸」之祭。高壘深池以捍民患。推社之義而為之立祀,理亦宜之。獨土地之祀,不可究其從始。國藩所居之鄉,或家立一神,或村置一廟,大抵與古之裡社相類。而京師官署,尤多有土地祠,往往取先代有名德者祀之。先生之生,未嘗蒞官禮部。今歿已千年,所謂神在天上,如水之在地中,無所不際。而謂僅妥侑於一署之內、丈室之中,如古所稱社公雲者,亦以黷慢甚矣。若先師孔子,則先生所誦法終身者也。先生嘗羨顏氏得聖人以為依歸,若深自歎恨不得與于弟子之列;而無知者乃位孔子于尊容之旁。先生而果陟降在茲,其必蹙然不安也。國藩瞻禮之余,詢諸胥吏,舉不辨其由來。舊例,春秋以蕭薌奉祀先生。國藩亦且循沿習之常,以致吾欽向之私。惟於孔子之位,措置失宜,則不敢須臾蹈故,懼幹大戾。謹奉木主,爇香焚之。既敬告所以,因為之詩歌,使工歌以人聲,冀先生之神安休於此。不腆之誠,庶為歆鑒。詩曰:

  皇頡造文,萬物鹹秩。尼山纂經,懸於星日。衰周道溺,踵以秦灰。繼世文士,莫究根荄。炎劉之興,炳有揚馬。沿魏及隋,無與紹者。天不喪文,蔚起巨唐。誕降先生,掩薄三光。非經不效,非孔不研。一字之愜,通於皇天。上起八代,下垂千紀。民到於今,恭循成軌。予末小子,少知服膺。朗誦遺集,尊靈式憑。濫廁秩宗,載瞻祠宇。師保如臨,進退維傴。位之不當,宣聖在旁。大祀躋僖,前哲所匡。我來戾止,神其安怙。敬奠椒漿,式告來葉。

  祖四世元吉公墓銘

  道光歲戊申,家叔父為太高祖考妣置祠宇。其明年,又為修其墳域。乃郵書于京師,命國藩記其源委。國藩於公為六世孫,公之行事不盡悉。謹按家乘及傳聞于祖父者,以表於公之墓道。

  公諱應貞,字元吉,遷湘四世祖也。少貧,手致數千金產,室廬數處,盡以予其子。而自置衡邑之靛塘灣田四十畝以老焉。公沒後,子孫歲分其租以為常。至嘉慶歲丁巳,家祖及族長尊三、以彰二公,糾族之人議積一歲之租,以為公清明之祀。今所置圳上之田是也,家叔父所修祠宇在焉。而靛塘灣之田,族之人又于嘉慶壬申議永為公祀田矣。獨公之墓未修,族眾憂之。家叔父乃慨然任之,糾工不一月竣,距公沒時,已八十餘年矣。公生於康熙甲戌年二月廿三日辰時,沒于乾隆甲申年八月十五日巳時。配劉太孺人,生於康熙乙亥年三月十二日未時,沒于乾隆甲申年三月初二日子時。合葬於湘鄉大界鄉羅家屋場後之陽。子六人:長楚材,次輔臣,次文炳,次明德,次兼山,次容若。國藩乃公次子輔臣公之元孫也。銘曰:

  昔公創業,源遠流長。服疇食德,寢熾而昌。蓰蘢鬱積,有耀其光。千秋宰樹,終焉允臧。

  國子監學正漢陽劉君墓誌銘

  道光二十有八年九月十八日,吾友漢陽劉君卒於家,年三十有一。逾月,訃至京師,國藩為位哭於舍旁道院。遂遍告諸友,皆相吊哭,有失聲者。明年某月某日,葬於某裡某山劉氏先隴之次。國藩乃為銘,伐石於都下,寓舟浮江,以達於漢。既不及事,則追而埋諸墳之趾。

  君之為學,其初熟于德清胡渭、太原閻若璩二家之書,篤嗜若渴,治之三反。既與當世多聞長者游,益得盡窺國朝六七巨儒之緒。所謂方輿、六書、九數之學,及古號能文詩者之法,皆已規得要領。采名人之長義與己所考證,雜載於書冊之眉,旁求秘本鉤校,朱墨並下,達旦不休。久之,稍損心氣。又再喪婦,遂疾作,不良食飲。君自傷年少羸弱,又所業繁雜,無當於身心,發憤歎曰:「凡吾之所為學者,何為也哉?舍孝弟取與之不講,而旁騖瑣瑣,不以慎乎!」於是痛革故常,取濂洛以下切己之說,以意時其離合而反復之。先是君官國子監學正,薄有祿入。而婦翁鄧氏資之數千金,歲益饒給。至是盡反金鄧氏,而移疾罷官,將家居食力以為養。蓋浩然自得以歸。歸未數月,而奄及於死,可哀也!始君之歸,嘗語國藩:「沒世之名不足較,君子之學,務本焉而已。吾與子敝精於讎校,費日力于文辭,以中材而謀兼人之業,徼幸於身後不知誰何者之譽。自今以往,可一切罷棄,各敦內行。沒齒無聞,而誓不復悔。」國藩敬諾。其後君歸。果黽勉孝恭,族黨大悅。規畫家政,條議粗具,而君遽卒。命之永不永不足憾,獨其事親從兄之志之美且堅,而不克竟其事,茲其可悲者也。而國藩之無似,不克踐死別之約,以一塞故人地下之望,此又餘所深恥而切痛者也。

  君諱傳瑩,字椒雲。曾祖良琨,祖方仍。世有隱德。父正拍,以君官封征仕郎。母葉氏,封孺人。始娶湯,繼娶陳,皆前卒。終娶鄧氏;君之反婦家金,鄧贊成之。無子,以兄子世圭嗣。君之學業,其考核載於書冊之眉者,與其詩古文皆不以刊佈,惟搜得朱子所輯《孟子要略》一書,國藩為校刻行于世,修君志也。銘曰:

  並吾之世,江漢之濱,有志于學者一人。其體魄藏於此土,其魂氣之陟降,將遊乎在天諸大儒之門。敢告三光,幸照護乎茲墳。

  漢陽劉君家傳

  余既銘劉君椒雲之墓,其兄子世墀複寓書抵餘:「季父之行義,蒙甄敘大凡。其為學之次第,不幸遺書未成。世墀之愚,不可驟曉。其孤世圭尤幼。即他日長大,終無以窺尋先人甘苦。季父執友,莫篤先生。先生若哀吾昆弟,即別為家傳,鐫諸家牒,所以不死季父而貺我劉宗,益厚無已。」蓋椒雲之學之自得於中者,有不可襮諸文字者矣。其致功之跡,國藩實親見之而親討之,稱述以詔其諸子,吾之職也。

  始椒雲嘗治方輿家言,以尺紙圖一行省所隸之地,墨圍界畫,僅若牛毛。縣以圓圍,府以叉牙,交錯成圍,不為細字識別。晨起指誦曰:「此某縣也,於漢為某縣;此某府某州也,於漢為某郡國。」凡三四日而熟一紙,易他行省亦如之。其於字書,音韻及古文家之說,亦皆刺得大指。其後益及天官、推算,日夜欲求明徹銳甚。適會喪婦,勞憂致疾,乃稍稍自惜,慨然有反本務要之思矣。竊嘗究觀夫聖人之道,如此其大也。而曆世令辟與知言之君子,必奉程朱氏為歸。豈私好相承以然哉?彼其躬行良不可及,而其釋經之書,合乎天下之公,而近于仲尼之本旨者,亦且獨多。誠不能違人心之同然,遽易一說以排之也。

  自乾隆中葉以來,世有所謂漢學雲者。起自一二博聞之士,稽核名物,頗拾先賢之遺而補其闕。久之,風氣日敝,學者漸以非毀宋儒為能,至取孔孟書中心性仁義之字,一切變更舊訓,以與朱子相攻難。附和者既不一察,而矯之者惡其恣睢。因並蔑其稽核之長,而授人以詬病之柄。皆有識者所深憫也。椒雲初從事於考據,即已洞知二者之弊。既更憂患之余,尤自斂抑,退然若無以辨於學術也者。默識而已矣。於是以道光二十八年二月,棄其所官之國子監學正,決然歸去,以從政於門內。積其謹以嚴父母之事,以達於凡事無所不嚴;積其誠以推及父母之所愛,若所不愛,無不感悅。其又不合,則考之《禮經》,核之當世之《會典》,以權度乎吾心自然之則。必三善焉而後已。病中為日記一編,記日日之細故,自責絕痛。將卒,又為遺令,處分無憾。蓋用漢學家之能,綜核於倫常日用之地,以求一得當于朱子。後之覽者可以謂之篤志之君子耶?抑猶未耶?國藩為發其擇術之意,既告其諸子,亦與異世承學者質證焉。

  《孟子要略》敘跋

  朱子所編《孟子要略》,自來志藝文者皆不著于錄,朱氏《經義考》亦稱未見。寶應王白田氏為《朱子年譜》,謂此書久亡佚矣。吾亡友漢陽劉茮雲傳瑩始于金仁山《孟子集注考證》內搜出,複還此書之舊。王氏勤一生以治朱子之業,號為精核無倫,而不知《要略》一書具載金氏書中。即四庫館中諸臣,于金氏《集注考證》為提要數百言,亦未嘗道及此書。蓋耳目所及,百密而不免一疏,事之常也。觀金氏所記,則朱子當日編輯《要略》,別為注解,與《集注》間有異同。金氏於「人皆有不忍章」雲:《要略》注尚是舊說;「桃應問曰章」雲:《要略》注文微不同今散失既久,不可複睹,茮雲僅能排比次第,屬國藩校刻,以顯於世,抑猶未完之本與。然如許叔重《五經異義》、余隱文《尊孟辨》之類,皆湮晦數百年矣。一旦與他書中刺取掇零拾墜,遂複故物,則此書之出安知不更有人焉蒐得原注,以補今日之闕乎?天下甚大,來者無窮,必有能篤耆朱子之書,罔羅以彌遺恨者。是吾茮雲地下之靈,禱祀以求之者也。

  孟子之書,自漢唐以來,不列於學官。陸氏《經典釋文》亦不之及。而司馬光《晁說之》之倫,更相疑詆。至二程子始表章之,而朱子遂定為「四書」。既薈萃諸家之說為《孟子精義》,又采其尤者為《集注》七卷,又剖晰異同為《或問》十四卷,用力亦已勤矣。而茲又簡擇為《要略》五卷,好之如此,其篤也。蓋深造自得,則夫泳於心而味於口者,左右而逢其原。參伍錯綜,而各具條理。雖以國藩之蒙陋,讀之亦但見其首尾完具,而不復知衡決顛倒之為病,則其梨然而當于人人之心可知已。國藩既承亡友劉君遺令為之排定付刻,因頗仿《近思錄》之例,疏明分卷之大指,俾讀者一覽而得焉。大賢之旨趣,誠知非末學所可幸中,獨未知于吾亡友之意合邪?否邪?死者不可複生,徒使予茫然四顧而傷心也夫。曾國藩又識。

  陳仲鸞同年之父母七十壽序

  天之生賢人也,大抵以剛直葆其本真。其回枉柔靡者,常滑其自然之性,而無以全其純固之天。即幸而苟延,精理已銷,恒於僅存,君子謂之免焉而已。國藩嘗采輯國朝諸儒言行本末,若孫夏峰、顧亭林、黃梨洲、王而農、梅勿庵之徒,皆碩德貞隱,年登耄耋,而皆秉剛直之性。寸衷之所執,萬夫非之而不可動;三光晦、五嶽震而不可奪。故常全其至健之質,躋之大壽而神不衰。不似世俗孱懦豎子,依違濡忍,偷為一切,不可久長者也。

  同年生陳君仲鸞,與余交十餘年。每相與議論平生,慷慨不撓。或品第當世人倫,意所不可,睥睨譏切,無所複忌。同人或謂仲鸞居吏部曹司,身處卑冗,更事未深,宜其囂囂不詘。若移置要地,稍稍練習文法,亦且破觚而為圓矣。既而仲鸞果以考第入直軍機。而戇直發憤,芒角森然,曾不減其曩者之舊。吾乃私怪生民剛直之性,其稟之有厚有薄,未可以一概度量也。間輒與仲鸞語家世之詳,及太公太母之行。仲鸞為余言封翁蔭召先生,生而伉爽,屢經艱險,履之如夷。遇人有心所不許,雖豪貴人,必唾棄之。即心之所許,雖孤嫠卑賤,必引而翼之。愈窮厄,愈禮敬與鈞。自親族、州閭,皆服其誠信。遠近紛難,就之決遣。凡所論斷,久而輒應。封母高太恭人,祗順悖篤,尊尚節義,蓋皆有剛直之風。然後知仲鸞之激烈不阿,雖受性獨厚,亦其稟之庭闈者,歲漸月染,涵濡之久而不自知也。人固視乎所習:朝有媕嬰之老,則群下相習於詭隨;家有骨鯁之長,則子弟相習於矩矱。倡而為風,效而成俗,匪一身之為利害也。

  今年八月,為先生暨太宜人七十生日。年家之子,同官之良,咸稱觴仲鸞之邸第,作為詩篇,以祝難老。囑國藩為之序。余乃略述平昔與仲鸞言論大指,以著先生之節概。因推國初諸儒以剛直而享大年者,為先生致善禱之誼,亦使世之君子,聞之而有所警焉。

  槐陰書屋圖記

  吾師江陰季先生,自名其寓舍曰「槐陰補讀之室」,而屬人為之圖。圖成于道光琴卯之夏,時先生方官內閣學士,職思簡易。曰「補讀」雲者,以為績學不夙,仕優而後補之,謙退之詞也。是年冬,先生視學安徽。三年還朝,則已掌吏部,或攝戶部。又督漕於潞河,厘鹽于天津,蕩滌田賦積虧於兩浙。庶政倥傯,刻無暇晷,間遂有巡撫山西之命。於是先生手圖而告國藩曰:「吾昔名吾居室而圖之也,將以讀吾書也。今五六年間,腐精於案牘,敝形神于車塵馬足。曩之不逮,競不克補。則今之悔,又果可補於後日乎?子為我記之,志吾疚焉。」

  國藩嘗覽古昔多聞之君子,其從事文學,多不在朝班,而在仕宦遠州之時。雖蘇軾、黃庭堅之於詩,論者謂其汴京之作少遜,不敵其在外者之殊絕。蓋屏居外郡,罕與接對,則其志專,而其神能孤往橫絕于無人之域。若處京師浩穰之中,視聽旁午,甚囂而已矣,尚何精詣之有哉?我朝大儒林興,號為邁古。然如睢州湯公、儀封張公、江陰楊公、高安朱公、臨桂陳公、合河孫公數賢人者,大抵為外吏之日多,宦京朝之日少。即在京朝,其任職也專,其守法也簡,亦常日有餘光,人有餘力。今六部科條之繁,既三倍於百年以前。而先生之所曆,或一身而兼數職,一歲而更數役。每夕醜初趨離宮,待漏盡午而後返。曹官白事、判牘,莫夜不休。又以其間賓接生徒,宴會寮友,伺隙以求終一卷焉而不可得。視數賢人者之處京朝時,勢固不侔矣。此先生所用為憮然也。今者先生持節山西,政成而神暇,盡發遺編以補素願。蓋將與數賢人者角其實而爭其光。而國藩忝竊高位,乃適蹈先生之所疚。往者不可償,來者不可必。故略述時事,令異世官朝籍者有考焉。

  錢塘戴府君墓誌銘

  錢塘少司馬戴君,既葬其親資政府君、王太夫人六年,未有以聲諸幽,乃以命其友曾國藩。國藩為譜其系,述其行,紀其恩遇,因及其息,以識其葬。其系曰:周植湯後於宋,幽王時宋公諡戴,後遂以公族為氏。聖與德,抉經闡教,襲為通儒。傳至南唐,安為銀青光祿大夫上柱國,諡忠恭。子奢,始居新安之隆阜。孫處居上溪口,仍世為徽人。至明崇禎間,有一美者,仕浙江都指揮經歷,子孫遂為錢塘人。曾祖永荃,祖承徵,考佳殯,兩世皆封朝議大夫。朝議君生四子:長道亨,鄉試為舉人;次道立,議敘府同知,次道泰;府君諱道峻,字升甫,其季也。王太夫人考日通泗,贈奉直大夫。其門族自為風氣,杭人甲乙目之。其行日:府君綜治群書,不以一流自域,不與橫目之民爭利,不與逆攖者校曲直。改葬長兄之墓,迎主於家,而時其祭。從父墓崩,易棺而遷葬。又葬其姊之夫,又葬其師之無主後者。少嗜碑碣,繼耆古扇,聚以千計。老耆古金,泉刀布幣,兼收博考。既寄於三者,乃冥于萬物,陶然自娛,不為執必。凡譽毀、窮通、有亡,壹等齊之,終其身不以關於慮也。太夫人操作暇豫,而供具倍於眾手,禦下無甚色,而僕婢肅然。嫁衣毀於火而無戚容,將死而無哀語。其恩遇日:府君既補學官弟子,七試於鄉而七黜。以子熙貴,敕封儒林郎,誥封朝議大夫。既歿,而熙躋卿貳,國恩例晉資政大夫。太夫人初封安人,繼贈恭人,亦例晉夫人。其息日:男子三人。長即熙,以翰林三直南書房,再視廣東學,累官至兵部右侍郎,次日煦,府學生,明天官算術;次日燾,議敘府同知。女子四人,皆歸士族。孫十一人:有恆,府學生;以恒、之恒,縣學生;可恒、如恒、果恒、其恒、斯恒,所恒、自恒、爾恒。孫女三人。曾孫三人;兆登、兆春、兆衡。曾孫女一人。其葬日:太夫人卒于道光十五年四月十八日,年六十七。明年九月十七日,葬於西湖之三台山麓。越七歲,道光二十二年三月十七日而府君卒,春秋七十有三。即以其年十二月十一日,穿太夫人之域而合葬。既固既虔,永貞無紀。銘曰:

  錢王湖濱有一士,十年內廷書畫史。曾使嶺南萬里行,又坐樞府統九兵。是為府君之令子,實奉老親葬於此。既葬六載吾為銘,下告誰何上日星。

  跋衍聖公孔恭愨公墓誌銘刻本

  漢碑載乙瑛、韓敕、史晨數人者,有功于孔林甚巨。而史君二碑,既載其請祠之章,又敘其饗禮之盛;其補牆垣,治瀆井,種梓守塚諸績,至屢書不一書,功亦夥矣!此碑載恭愨公本以聖人之胄,而其有功孔林,又百倍於前哲。若更得善篆隸者,大書重刻,異世流傳,豈僅與史君輩比烈哉?

  崇仁謝君墓誌銘

  君諱廷恩,字拜賡,姓謝氏。少則貧甚,讀書裁盡《論語》,遽去而之農,又之商。南人閩,西入蜀,逐物貴賤,轉徙常贏。嘗與鄧氏俱為賈。主計者誤以金六百入君,君密歸其金,而戒主計者更易簿記。鄧氏由是厚德君。遠近布聞,人人爭欲相倚助矣。亦有天幸,所居恒獲,累致巨萬,羨輒散之。為縣建義倉,構廩四十二間,貯谷萬六百石,捐金凡千三百斤。建育嬰堂,捐金二千兩。家置宗祠,捐穀若干斛。郡縣立群祀廟,捐錢若干緡。學官於新進生,例取束修之資。新進生或貧乏無所出,則又為捐四百萬錢。君弱冠孤寒,蝸蜎赤立。商賈所入,盡委義舉。苟利於人,不以絲毫自為顧計。苟力所能,劬勞百於人,不辭也。自太守、縣令爭欲致君,君終不一私謁。邑有大役,長官杖任,群目相屬,君亦不以他人規我,稍為辟縮。蓋行之五十載,靡財不可算,而君年亦七十矣。先是崇仁有黃洲橋,屢修屢毀,以資用浩博,莫敢大興。至是,君出任之,錘石熔金,堰水淘沙,眾匠束手,仰君計畫。橋成,廣一丈九尺,袤四十七丈,費白金六萬而強。以七十二歲而經始,四載而畢。畢工二載而君卒,壽七十有七,道光二十一年九月廿四日也。祖亮弼,考上許,並贈中憲大夫。君以急公聞於朝,議敘巡檢候選。又以子貴,贈中議大夫。配周氏、劉氏、皆贈淑人。子蘭階,候選州同。蘭生,進士,工部郎中;蘭英,優貢生;蘭墀,刑部員外郎;蘭馪,縣學生。女五人。孫男子十二人,女子九人。以某年某月日,葬於某鄉某原。既葬之幾歲,蘭墀屬予為銘,而追事焉,銘曰:

  民之豐約,有屍在天。彼富而吝,終或矮焉。貧而能施,積乃如山。徒手十載,富埒周公。一毫匪義,神鑒厥衷。聚有神監,散有天視。利濟宏多,人天駢喜。占畢豈久,僅盡魯論。因心之矩,粲其經綸。光儀既蟄,奕世承福。載表徽猷,以愧儒服。

  歲暮設奠告王考文

  嗚呼!維我王考,神馭徂賓。赴音來止,今越五旬。嗟我王考,令德淵爍。體秉純剛,內含貞淑。往在戌歲,小子南旋。扶依歡戲,左右盂盤。亥年歸朝,載違色笑。行履過差,辟咡無詔。十年京國,官系私牽。轉蓬浮徙,莫傍本根。吾皇錫類,褒封父祖。志養則虧,虛榮奚補?三載寢疾,侍藥不躬。遂淪慈照,允蹈鞠凶。我父我母,潸焉在疚。小子雖頑,不懲罪悔。疇昔提耳,彝訓猶存。十墮一守,痛懼難論。歲將更始,時物遷變。敬存庶羞,祗希綬見。尚饗!

  謝子湘文集序

  嗚呼!士生今世,欲有所撰述,以庶幾古作者之義,豈不難哉?自束髮受書,則有事舉子帖括之業。有司者,割截聖人之經語,以試其能。偏全、虛實、斷續、鉤聯之際,銖有律,黍有程。而又雜試以詩賦、經義、策論。其為品目,固己不勝其繁矣。而一二才桀之士,既挾群藝以應有司之求,又別進慕乎古之能文者,以降其兼勝無已之心。於是乎目欲並視,耳欲四聽,敝精而費日,終不能達于古人之庭者,比比而是也。古之為文者,其神專有所之。無有俗說龐言,肴其意趣。自有明以來,制藝家之治古文,往往取左氏、司馬遷、班固、韓愈之書,繩以舉業之法,為之點,為之圓圍,以賞異之;為之乙,為之釺圍以識別之;為之評注以顯之。讀者囿于其中,不復知點圍、評乙之外,別有所謂屬文之法也者。雖勤劇一世,猶不能以自拔。故僕嘗謂末世學古之士,一厄於試藝之繁多,再厄於俗本評點之書,此天下之公患也。將不然哉?將不然哉?

  南豐謝君子湘,與余同歲舉於鄉,又同登於禮部。其群藝見采於有司者,固已趠絕與人人異。自君之生,予嘗見聞而內敬之矣。既歿,而其弟出君所為古文示予,又知其志之可敬也。蓋以流俗之墮於所謂一再厄者,而以君之所得較之,其為逾越可勝量哉!於是為序而歸之。因道其通患,以慨夫末世承學之難焉。

  正月八日王考生辰告文

  嗚呼!王考棄養,三月有奇。音容緬邈,豈複可追?疇昔笑聲,千山震裂。今則無聞,厚地藏熱。遊子遠宦,萬里關山。葬不執紼,殮不憑棺。期服去位,古有行者。竊祿不歸,拘牽苟且。上春初吉,敬遇誕辰。敢蠲嘉旨,用薦苾芬。爰循國典,遂釋齊衰。在天靈爽,儻獲惠來。尚饗!

  書王雁汀前輩勃海圖說後

  《書》孔氏疏雲:「堯時青州,當越海而有遼東。」杜氏《通典》雲:「青州之界,越海分遼東、樂浪、三韓之地,西抵遼水。」而胡氏渭曰:「漢武所開樂浪、元菟二郡,乃古嵎夷之地。蝸夷,羲和所宅,朝鮮箕子所封。皆應在青州域內,不僅遼東而已。」據此數說,則禹時青州,逾海而兼營州之地。理若可信。齊召南氏所謂「勢固自然」者也。前明遼東郡指揮使,隸于山東布政司。明初,遼東士子尚附山東鄉試。厥後,以渡海之艱,改附順天。而遼東各州衛隸于山東,則終明之世不改。蓋亦猶上古之青州,兼轄營州雲爾。

  我朝定宅燕京,與明代同。而遼左為陪都重地,則與前明之二州二十五衛,視同羈縻者,輕重迥別。故勃海之襟帶,旅順之門戶,視前世猶加慎焉。雁汀先生之意,欲於隍城、石島之間,駐水師將領一員,登州、金州,南北兼巡。內以防盜匪之狙伏,外以懾夷人之闖入,可謂謀慮老成,操之有要者已。道光二十九年,禦史趙東昕,建登州設立水師之議。宣宗成皇帝下其事,令兵部軍機處會議。當事者以跡近更張,格而不行。國藩時承乏兵部,頗知旅順要隘,宜別置嚴鎮。而不知康熙年間有嵩祝請登州水師,巡哨金州、鐵山之說。亦遂附和,未遑他議。今觀先生《圖說》所載實錄各條,知國家機務尤大者,列聖廟謨,皆已籌及之。苟能推行而變通,則收功不可紀極也。故述前說以互證,亦以志餘不學之恥焉。

  養晦堂記

  凡民有血氣之性,則常翹然而思有以上人。惡卑而就高,惡貧而覬富,惡寂寂而思赫赫之名。此世人之恒情。而凡民之中有君子人者,常終身幽默,暗然深退。彼豈生與人異性?誠見乎其大,而知眾人所爭者之不足深較也。

  蓋《論語》載,齊景公有馬千駟,曾不得與首陽餓莩絜論短長矣。餘嘗即其說推之,自秦漢以來,迄於今日,達官貴人,何可勝數?當其高據勢要,雍容進止,自以為材智加人萬萬。及夫身沒觀之,彼與當日之廝役賤卒,汙行賈豎,營營而生,草草而死者,無以異也。而其間又有功業文學獵取浮名者,自以為材智加人萬萬。及夫身沒觀之,彼與當日之廝役賤卒,汙行賈豎,營營而生,草草而死者,亦無以異也。然則今日之處高位而獲浮名者,自謂辭晦而居顯光,氣足以自振矣。曾不知其與眼前之廝役賤卒,汙行賈豎之營營者行將同歸於澌盡,而毫毛無以少異。豈不哀哉!

  吾友劉君孟容,湛默而嚴恭,好道而寡欲。自其壯歲,則已泊然而外富貴矣。既而察物觀變,又能外乎名譽。於是名其所居日「養晦堂」,而以書抵國藩為之記。

  昔周之末世,莊生閔天下之士湛於勢利,汩於毀譽,故為書戒人以暗默自藏,如所稱董梧、宜僚、壺子之倫,三致意焉。而揚雄亦稱:「炎炎者滅,隆隆者絕。高明之家,鬼瞰其室。」君子之道,自得於中,而外無所求。饑凍不足於事畜而無怨;舉世不見是而無悶。自以為晦,天下之至光明也。若夫奔命於炬赫之途,一旦勢盡意索,求如尋常窮約之人而不可得,烏睹所謂高明者哉?余為備陳所以,蓋堅孟容之志,後之君子,亦觀省焉。道光三十年,歲在庚戌,冬十月

  朱慎甫遺書序

  瀏陽朱君文炢所為書,曰《易圖正旨》者一卷,曰《五子見心錄》者二卷,曰《從學劄記》一卷,《文集》一卷。嘉道之際,學者承乾隆季年之流風,襲為一種破碎之學。辨物析名,梳文櫛字,刺經典一二字,解說或至數千萬言。繁稱雜引,遊衍而不得所歸。張己伐物,專抵古人之隙。或取孔孟書中心性仁義之文,一切變更故訓,而別創一義。群流和附,堅不可易。有宋諸儒周、程、張、朱之書,為世大詬。間有涉於其說者,則舉世相與笑譏唾辱;以為彼博聞之不能,亦逃之性理空虛之域,以自蓋其鄙陋不肖者而已矣。

  朱君自弱冠志學,則已棄舉子業,而惟有宋五子之求。斷絕眾源,歸命於一。自《六經》之奧,百氏雜家有用之言,無不究索其終,折衷於五子。家貧,負母渡湖,招徒授學,取其入以為養。養則獨腆,身有饑色,或勸以稍易其途,從事于時世所謂辨物梳文櫛字之學者。足以傾駴耳目,植朋廣譽。君笑曰:「吾於科目且棄而背之矣,其又屑覬彼耶?」卒以不顧。日抱遺訓,以自鐫其躬,繩過無小,克敬以裕,暗然至死而不悔。

  嗚呼!君之於學,其可謂篤志而不牽於眾好者矣。惜其多有放佚,如《大易粹言》、《春秋本義》、《三傳備說》諸篇,今都不可見。其僅存者,又或闕殘,難令完整。其《易圖正旨》推闡九圖之義,與德清胡渭、寶應王懋竑氏之論不合。山居僻左,不及盡睹當世通人成說,小有歧異,未為額也。予既受讀終篇,因頗為論定,以詒鄉人知觀感焉。

  書周忠介公手劄後

  往余讀《史忠正公集》,見其乙酉四月十九日遺書五通,又廿一日絕筆一紙,其言至深痛,不可終讀。蓋視楊忠湣公獄中家書,猶或過之。乾隆四十二年,我高宗皇帝命摹勒史公絕筆于揚州梅花嶺祠壁;而楊公手書亦於邇歲,摹刻于京師松筠菴祠中。忠臣志士,或郁屈于一時,其精光終將大顯於世,不可得而悶也。門人潘生伯寅,頃以周忠介公被逮時手劄視餘,乃與前楊後史,若出一轍。雖號為三仁,殆無愧色。

  世多疑明代誅鋤搢紳,而怪後來氣節之盛,以為養士實厚使然。餘謂氣節者,亦一二賢臣倡之,漸乃成為風會,不盡關國家養士之薄厚也。當忠介公吳中就逮之時,其駢首殉難之五人者,顏佩韋等皆市人,周文元則輿隸耳。彼豈嘗邀朝廷一日之豢養,而且慷慨赴義如彼,況乎大夫有綱常風教之責者哉?

  劉母譚孺人墓誌銘

  國藩不肖,幸得內交於當世之通才碩學、仁人君子,不為不多。而莫夙于裡中劉蓉孟容,誼亦莫隆焉。以是襮於人,人亦襮之,以謂兩人者,天下之至愛也。自餘掛名朝籍,待罪六官,去父母之邦十有四年。孟容之巾屨儀度,不可接於吾之目,其語笑不可際於吾之耳,僅以書問勞遺,然且闊絕;或望甚,私怨喁喁。咸豐二年六月,先太夫人棄養,孟容亦以五月二十八日喪母。國藩匍匐來歸,兩人者相遇於縣門,斬焉對泣。自傷老大,又離凶疚。而是時粵中逆賊,方渡湖而北,聯巨艦數千里,旌旗蔽江,訛言雷動。其後遂破漢陽,陷武昌。明年,又殘九江,掠安慶,入江寧、揚州而據之。烽火達于淮、徐,天下震城。國藩以天子命,治團練于長沙,挾孟容以俱出。苦語窮日夜,相與悲憤追憾,誠不意世變遽已抵此!患氣之積,有自來也。五月辛亥,孟容將葬母于樂善裡莧沖山之陽,乃不敢自致,謹致其太公之命曰:「四方多難,而陵谷有不可知。汝既獲私于曾君,葬有日,宜從曾君謀所以識於葬者。」遂督銘。銘曰:

  譚有淑妃,衛姜之姨。仍世不墮,名嬡紹之。來室于劉,莫逮先姑。繼姑日謝,投溫承愉。胡洪胡瑣,室事敦我。未匱先防,有置無頗。夫子人傑,是名正宗。畸以平劑,如羽諧宮。廣賚窮民,鄉亭大悅。身無華禦,終年補綴。魚菽屍祭,蠲必躬。孝婦篤敬,遂與天通。篤生五子,長其蓉也。徑唏淵騫,吾見亦寡。二仲並殤,化為黃土。次葵、次蕃,驂駕如舞。三女婉娩,皆嫁士人。兩孫葩茁,玉立振振。長曰培基,幼者培垕。女孫惟四,不書誰某。乾隆辛亥,托生十月,六二春秋,返其大宅。受形之初,萬邦太和。畢命之歲,天地干戈。生死盛衰,難究難詳。感慨泐銘,以詔茫茫。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