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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書·顏真卿傳


  顏真卿,字清臣,秘書監師古五世從孫。少孤,母殷躬加訓導。既長,博學工辭章,事親孝。

  開元中,舉進士,又擢制科。調醴泉尉。再遷監察禦史,使河、隴。時五原有冤獄久不決,天且旱,真卿辨獄而雨,郡人呼「禦史雨」。複使河東,劾奏朔方令鄭延祚母死不葬三十年,有詔終身不齒,聞者聳然。遷殿中侍御史。時禦史吉溫以私怨構中丞宋渾,謫賀州,真卿曰:「奈何以一時忿,欲危宋璟後乎?」宰相楊國忠惡之,諷中丞蔣冽奏為東都採訪判官,再轉武部員外郎。國忠終欲去之,乃出為平原太守。

  安祿山逆狀牙孽,真卿度必反,陽托霖雨,增陴浚隍,料才壯,儲廥廩。日與賓客泛舟飲酒,以紓祿山之疑。果以為書生,不虞也。祿山反,河朔盡陷,獨平原城守具備,使司兵參軍李平馳奏。玄宗始聞亂,歎曰:「河北二十四郡,無一忠臣邪?」及平至,帝大喜,謂左右曰:「朕不識真卿何如人,所為乃若此!」

  時平原有靜塞兵三千,乃益募士,得萬人,遣錄事參軍李擇交統之,以刁萬歲、和琳、徐浩、馬相如、高抗朗等為將,分總部伍。大饗士城西門,慷慨泣下,眾感勵。饒陽太守盧全誠、濟南太守李隨、清河長史王懷忠、景城司馬李暐、鄴郡太守王燾各以眾歸,有詔北海太守賀蘭進明率精銳五千濟河為助。賊破東都,遣段子光傳李憕、盧奕、蔣清首徇河北,真卿畏眾懼,紿諸將曰:「吾素識憕等,其首皆非是。」乃斬子光,藏三首。它日,結芻續體,斂而祭,為位哭之。

  是時,從父兄杲卿為常山太守,斬賊將李欽湊等,清土門。十七郡同日自歸,推真卿為盟主,兵二十萬,絕燕、趙。詔即拜戶部侍郎,佐李光弼討賊。真卿以李暉自副,而用李銑、賈載、沈震為判官。俄加河北招討採訪使。

  清河太守使郡人李崿來乞師,崿曰:「聞公首奮裾唱大順,河朔恃公為金城。清河,西鄰也,有江淮租布備北軍,號『天下北庫』。計其積,足以三平原之有,士卒可以二平原之眾。公因而撫有,以為腹心,它城運之如臂之指耳。」真卿為出兵六千,謂曰:「吾兵已出,子將何以教我?」崿曰:「朝家使程千里統眾十萬,自太行而東,將出崞口,限賊不得前。公若先伐魏郡,斬賊守袁知泰,以勁兵披崞口,出官師使討鄴、幽陵,平原、清河合十萬眾徇洛陽,分犀銳制其沖。公堅壁勿與戰,不數十日,賊必潰,相圖死。」真卿然之。乃檄清河等郡,遣大將李擇交、副將范冬馥、和琳、徐浩與清河、博平士五千屯堂邑。袁知泰遣將白嗣深、乙舒蒙等兵二萬拒戰,賊敗,斬首萬級,知泰走汲郡。

  史思明圍饒陽,遣游奕兵絕平原救軍,真卿懼不敵,以書招賀蘭進明,以河北招討使讓之。進明敗於信都。會平盧將劉正臣以漁陽歸,真卿欲堅其意,遣賈載越海遺軍資十余萬,以子頗為質。頗甫十歲,軍中固請留之,不從。

  肅宗已即位靈武,真卿數遣使以蠟丸裹書陳事。拜工部尚書兼御史大夫,複為河北招討使。時軍費困竭,李崿勸真卿收景城鹽,使諸郡相輸,用度遂不乏。第五琦方參進明軍,後得其法以行,軍用饒雄。

  祿山乘虛遣思明、尹子奇急攻河北,諸郡複陷,獨平原、博平、清河固守。然人心危,不復振。真卿謀於眾曰:「賊銳甚,不可抗。若委命辱國,非計也。不如徑赴行在,朝廷若誅敗軍罪,吾死不恨。」至德元載十月,棄郡度河,間關至鳳翔謁帝,詔授憲部尚書,遷御史大夫。

  方朝廷草昧不暇給,而真卿繩治如平日。武部侍郎崔漪、諫議大夫李何忌皆被劾斥降。廣平王總兵二十萬平長安,辭日,當闕不敢乘,趨出梐枑乃乘。王府都虞候管崇嗣先王而騎,真卿劾之。帝還奏,慰答曰:「朕子每出,諄諄教戒,故不敢失。崇嗣老而鐍,卿姑容之。」百官肅然。兩京複,帝遺左司郎中李選告宗廟,祝署「嗣皇帝」,真卿謂禮儀使崔器曰:「上皇在蜀,可乎?」器遽奏改之,帝以為達識。又建言:「《春秋》,新宮災,魯成公三日哭。今太廟為賊毀,請築壇于野,皇帝東向哭,然後遣使。」不從。宰相厭其言,出為馮翊太守。轉蒲州刺史,封丹陽縣子。為禦史唐旻誣劾,貶饒州刺史。

  乾元二年,拜浙西節度使。劉展將反,真卿豫飭戰備,都統李峘以為生事,非短真卿,因召為刑部侍郎。展卒舉兵度淮,而峘奔江西。

  李輔國遷上皇西宮,真卿率百官問起居,輔國惡之,貶蓬州長史。代宗立,起為利州刺史,不拜,再遷吏部侍郎。除荊南節度使,未行,改尚書右丞。

  帝自陝還,真卿請先謁陵廟而即宮,宰相元載以為迂,真卿怒曰:「用舍在公,言者何罪?然朝廷事豈堪公再破壞邪!」載銜之。俄以檢校刑部尚書為朔方行營宣慰使,未行,留知省事,更封魯郡公。時載多引私黨,畏群臣論奏,乃紿帝曰:「群臣奏事,多挾讒毀。請每論事,皆先白長官,長官以白宰相,宰相詳可否以聞。」真卿上疏曰:

  諸司長官者,達官也,皆得專達于天子。郎官、禦史,陛下腹心耳目之臣也,故出使天下,事無細大得失,皆俾訪察,還以聞。此古明四目、達四聰也。今陛下欲自屏耳目,使不聰明,則天下何望焉?《詩》曰:「營營青蠅,止於棘;讒言罔極,交亂四國。」以其能變白為黑,變黑為白也。詩人疾之,故曰:「取彼讒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昔夏之伯明、楚之無極、漢之江充,皆讒人也,陛下惡之,宜矣。胡不回神省察?其言虛誣,則讒人也,宜誅殛之;其言不誣,則正人也,宜獎勵之。舍此不為,使眾人謂陛下不能省察而倦聽覽,以是為辭,臣竊惜之。

  昔太宗勤勞庶政,其《司門式》曰:「無門籍者有急奏,令監司與仗家引對,不得關礙。」防擁蔽也。置立仗馬二,須乘者聽。此其平治天下也。天寶後,李林甫得君,群臣不先諮宰相輒奏事者,托以他故中傷之,猶不敢明約百司,使先關白。時閹人袁思藝日宣詔至中書,天子動靜必告林甫,林甫得以先意奏請,帝驚喜若神,故權寵日甚,道路以目。上意不下宣,下情不上達,此權臣蔽主,不遵太宗之法也。陵夷至於今,天下之敝皆萃陛下,其所從來漸矣。自艱難之初,百姓尚未凋竭,太平之治猶可致,而李輔國當權,宰相用事,遞為姑息。開三司,誅反側,使餘賊潰將北走黨項,裒嘯不逞,更相驚恐,思明危懼,相挻而反,東都陷沒,先帝由是憂勤損壽。臣每思之,痛貫心骨。

  今天下瘡痏未平,干戈日滋,陛下豈得不博聞讜言以廣視聽,而塞絕忠諫乎?陛下在陝時,奏事者不限貴賤,群臣以為太宗之治可跂而待。且君子難進易退,朝廷開不諱之路,猶恐不言,況懷厭怠。令宰相宣進止,禦史台作條目,不得直進,從此人不奏事矣。陛下聞見,止於數人耳目。天下之士,方鉗口結舌,陛下便謂無事可論,豈知懼而不敢進,即林甫、國忠複起矣。臣謂今日之事,曠古未有,雖林甫、國忠猶不敢公為之。陛下不早覺悟,漸成孤立,後悔無及矣。

  於是中人等騰布中外。後攝事太廟,言祭器不飭,載以為誹謗,貶峽州別駕。改吉州司馬,遷撫、湖二州刺史。載誅,楊綰薦之,擢刑部尚書,進吏部。帝崩,以為禮儀使。因奏列聖諡繁,請從初議為定,袁傪固排之,罷不報。時喪亂後,典法湮放,真卿雖博識今古,屢建議釐正,為權臣沮抑,多中格雲。

  楊炎當國,以直不容,換太子少師,然猶領使。及盧杞,益不喜,改太子太師,並使罷之,數遣人問方鎮所便,將出之。真卿往見杞,辭曰:「先中丞傳首平原,面流血,吾不敢以衣拭,親舌舐之,公忍不見容乎!」杞矍然下拜,而銜恨切骨。

  李希烈陷汝州,杞乃建遣真卿:「四方所信,若往諭之,可不勞師而定。」詔可,公卿皆失色。李勉以為失一元老,貽朝廷羞,密表固留。至河南,河南尹鄭叔則以希烈反狀明,勸不行,答曰:「君命可避乎?」既見希烈,宣詔旨,希烈養子千余拔刃爭進,諸將皆慢罵,將食之,真卿色不變。希烈以身捍,麾其眾退,乃就館。逼使上疏雪己,真卿不從。乃詐遣真卿兄子峴與從吏數輩繼請,德宗不報。真卿每與諸子書,但戒嚴奉家廟,恤諸孤,訖無它語。希烈遣李元平說之,真卿叱曰:「爾受國委任,不能致命,顧吾無兵戮汝,尚說我邪?」希烈大會其黨,召真卿,使倡優斥侮朝廷。真卿怒曰:「公,人臣,奈何如是?」拂衣去。希烈大慚。時朱滔、王武俊、田悅、李納使者皆在坐,謂希烈曰:「聞太師名德久矣,公欲建大號而太師至,求宰相孰先太師者?」真卿叱曰:「若等聞顏常山否?吾兄也。祿山反,首舉義師,後雖被執,詬賊不絕於口。吾年且八十,官太師,吾守吾節,死而後已,豈受若等脅邪!」諸賊失色。

  希烈乃拘真卿,守以甲士,掘方丈坎于廷,傳將坑之,真卿見希烈曰:「死生分矣,何多為!」張伯儀敗,希烈令齎旌節首級示真卿,真卿慟哭投地。會其党周曾、康秀林等謀襲希烈,奉真卿為帥。事泄,曾死,乃拘送真卿蔡州。真卿度必死,乃作遺表、墓誌、祭文,指寢室西壁下曰:「此吾殯所也。」希烈僣稱帝,使問儀式,對曰:「老夫耄矣,曾掌國禮,所記諸侯朝覲耳!」

  興元後,王師複振,賊慮變,遣將辛景臻、安華至其所,積薪於廷曰:「不能屈節,當焚死。」真卿起赴火,景臻等遽止之。希烈弟希倩坐朱泚誅,希烈因發怒,使閹奴等害真卿,曰:「有詔。」真卿再拜。奴曰:「宜賜卿死。」曰:「老臣無狀,罪當死,然使人何日長安來?」奴曰:「從大樑來。」罵曰:「乃逆賊耳,何詔雲!」遂縊殺之,年七十六。嗣曹王皋聞之,泣下,三軍皆慟,因表其大節。淮、蔡平,子頵、碩護喪還,帝廢朝五日,贈司徒,諡文忠,賻布帛米粟加等。

  真卿立朝正色,剛而有禮,非公言直道,不萌於心。天下不以姓名稱,而獨曰魯公。如李正己、田神功、董秦、侯希逸、王玄志等,皆真卿始招起之,後皆有功。善正、草書,筆力遒婉,世寶傳之。貞元六年,赦書授頵五品正員官。開成初,又以曾孫弘式為同州參軍。

  ***

  贊曰:唐人柳宗元稱:「世言段太尉,大抵以為武人,一時奮不慮死以取名,非也。太尉為人姁姁,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氣卑弱,未嘗以色待物;人視之,儒者也。遇不可,必達其志,決非偶然者。」宗元不妄許人,諒其然邪,非孔子所謂仁者必有勇乎?當祿山反,哮噬無前,魯公獨以烏合嬰其鋒,功雖不成,其志有足稱者。晚節偃蹇,為奸臣所擠,見殞賊手。毅然之氣,折而不沮,可謂忠矣。詳觀二子行事,當時亦不能盡信於君,及臨大節,蹈之無貳色,何耶?彼忠臣誼士,寧以未見信望於人,要返諸己得其正,而後慊於中而行之也。嗚呼,雖千五百歲,其英烈言言,如嚴霜烈日,可畏而仰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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