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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唐書·顏真卿傳


  顏真卿,字清臣,琅邪臨沂人也。五代祖之推,北齊黃門侍郎。真卿少勤學業,有詞藻,尤工書。開元中,舉進士,登甲科。事親以孝聞。四命為監察禦史,充河西隴右軍試覆屯交兵使。五原有冤獄,久不決,真卿至,立辯之。天方旱,獄決乃雨,郡人呼之為「禦史雨」。又充河東朔方試覆屯交兵使。有鄭延祚者,母卒二十九年,殯僧舍垣地,真卿劾奏之,兄弟三十年不齒,天下聳動。遷殿中侍御史、東都畿採訪判官,轉侍御史、武部員外郎。楊國忠怒其不附己,出為平原太守。

  安祿山逆節頗著,真卿以霖雨為托,修城浚池,陰料丁壯,儲廩實,乃陽會文士,泛舟外池,飲酒賦詩。或讒於祿山,祿山亦密偵之,以為書生不足虞也。無幾,祿山果反,河朔盡陷,獨平原城守具備,乃使司兵參軍李平馳奏之。玄宗初聞祿山之變,歎曰:「河北二十四郡,豈無一忠臣乎!」得平來,大喜,顧左右曰:「朕不識顏真卿形狀何如,所為得如此!」祿山初尚移牒真卿,令以平原、博平軍屯七千人防河津,以博平太守張獻直為副。真卿乃募勇士,旬日得萬人,遣錄事參軍李擇交統之簡閱,以刁萬歲、和琳、徐浩、馬相如、高抗朗等為將。祿山既陷洛陽,殺留守李悽、禦史中丞盧奕、判官蔣清,以三首遣段子光來徇河北。真卿恐搖人心,乃許謂諸將曰:「我識此三人,首皆非也。」遂腰斬子光,密藏三首。異日,乃取三首冠飾,草續支體,棺斂祭殯,為位慟哭,人心益附。祿山遣其將李飲湊、高邈、何千年等守土門。真卿從父兄常山太守杲卿與長史袁履謙謀殺湊、邈,擒千年送京師。土門既開,十七郡同日歸順,共推真卿為帥,得兵二十余萬,橫絕燕、趙。詔加真卿戶部侍郎,依前平原太守。

  清河客李萼,年二十餘,與郡人來乞師,謂真卿曰:「聞公義烈,首唱大順,河朔諸郡恃公為長城。今清河,實公之西鄰也,僕幸寓家,得其虛實,知可為長者用。今計其蓄積,足以三平原之富,士卒可以二平原之強。公因而撫之,腹心輔車之郡,其他小城,運之如臂使指耳。唯公所意,誰敢不從。」真卿借兵千人。萼將去,真卿謂之曰:「兵出也,吾子何以教我?」萼曰:「今聞朝廷使程千里統眾十萬自太行東下,將出崞口,為賊所扼,兵不得前。今若先伐魏郡,斬袁知泰,太守司馬垂使為西南主;分兵開崞口之路,出千里之兵使討鄴、幽陵;平原、清河合同志十萬之眾徇洛陽,分兵而制其沖。計王師亦不下十萬,公當堅壁,無與挑戰,不數十日,賊必潰而相圖矣。」真卿然之,乃移牒清河等郡,遣其大將李擇交、副將平原縣令范東馥、裨將和琳、徐浩等進兵,與清河四千人合勢,而博平以千人來,三郡之師屯于博平,去堂邑縣西南十裡。袁知泰遣其將白嗣深、乙舒蒙等以二萬人來拒戰,賊大敗,斬首萬餘級。肅宗幸靈武,授工部尚書、兼御史大夫、河北採訪招討使。祿山乘虛遣史思明、尹子奇急攻河北諸郡,饒陽、河間、景城、東安相次陷沒,獨平原、博平、清河三郡城守,然人心危蕩,不可複振。

  至德元年十月,棄郡渡河,曆江淮、荊襄。二年四月,朝於鳳翔,授憲部尚書,尋加御史大夫。中書舍人兼吏部侍郎崔漪帶酒容入朝,諫議大夫李何忌在班不肅,真卿劾之;貶漪為右庶子,何忌西平郡司馬。元帥廣平王領朔方蕃漢兵號二十萬來收長安,出辭之日,百僚致謁於朝堂。百僚拜,答拜,辭亦如之。王當闕不乘馬,步出木馬門而後乘。管崇嗣為王都虞候,先王上馬,真卿進狀彈之。肅宗曰:「朕兒子每出,諄諄教誡之,故不敢失禮。崇嗣老將,有足疾,姑欲優容之,卿勿複言。」乃以奏狀還真卿。雖天子蒙塵,典法不廢。洎鑾輿將複宮闕,遣左司郎中李巽先行,陳告宗廟之禮,有司署祝文,稱「嗣皇帝」。真卿謂禮儀使崔器曰:「上皇在蜀,可乎?」器遽奏改之。中旨宣勞,以為名儒深達禮體。時太廟為賊所毀,真卿奏曰:「春秋時,新宮災,魯成公三日哭。今太廟既為盜毀,請築壇于野,皇帝東向哭,然後遣使。」竟不能從。軍國之事,知無不言。為宰相所忌,出為同州刺史,轉蒲州刺史。為禦史唐旻所構,貶饒州刺史。旋拜升州刺史、浙江西道節度使,征為刑部尚書。李輔國矯詔遷玄宗居西宮,真卿乃首率百僚上表請問起居,輔國惡之,奏貶蓬州長史。

  代宗嗣位,拜利州刺史,遷戶部侍郎,除荊南節度使,未行而罷,除尚書左丞。車駕自陝將還,真卿請皇帝先謁五陵、九廟而後還宮。宰相元載謂真卿曰:「公所見雖美,其如不合事宜何?」真卿怒,前曰:「用舍在相公耳,言者何罪?然朝廷之事,豈堪相公再破除耶!」載深銜之。旋改檢校刑部尚書知省事,累進封魯郡公。時元載引用私黨,懼朝臣論奏其短,乃請:百官凡欲論事,皆先白長官,長官白宰相,然後上聞。真卿上疏曰:

  禦史中丞李進等傳宰相語,稱奉進止:「緣諸司官奏事頗多,朕不憚省覽,但所奏多挾讒毀;自今論事者,諸司官皆須先白長官,長官白宰相,宰相定可否,然後奏聞者。」臣自聞此語已來,朝野囂然,人心亦多衰退。何則?諸司長官皆達官也,言皆專達于天子也。郎官、禦史者,陛下腹心耳目之臣也。故其出使天下,事無巨細得失,皆令訪察,回日奏聞,所以明四目、達四聰也。今陛下欲自屏耳目,使不聰明,則天下何述焉。《詩》雲:「營營青蠅,止於棘。讒言罔極,交亂四國。」以其能變白為黑,變黑為白也。詩人深惡之,故曰:「取彼讒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則夏之伯明、楚之無極、漢之江充,皆讒人也,孰不惡之?陛下惡之,深得君人之體矣。陛下何不深回聽察,其言虛誣者,則讒人也,因誅殛之;其言不虛者,則正人也,因獎勵之。陛下舍此不為,使眾人皆謂陛下不能明察,倦於聽覽,以此為辭,拒其諫諍,臣竊為陛下痛惜之。

  臣聞太宗勤於聽覽,庶政以理,故著《司門式》雲:「其有無門籍人,有急奏者,皆令監門司與仗家引奏,不許關礙。」所以防壅蔽也。並置立仗馬二匹,須有乘騎便往,所以平治天下,正用此道也。天寶已後,李林甫威權日盛,群臣不先諮宰相輒奏事者,仍托以他故中傷,猶不敢明約百司,令先白宰相。又閹官袁思藝日宣詔至中書,玄宗動靜,必告林甫,先意奏請,玄宗驚喜若神。以此權柄恩寵日甚,道路以目。上意不下宣,下情不上達,所以漸致潼關之禍,皆權臣誤主,不遵太宗之法故也。陵夷至於今日,天下之蔽,盡萃於聖躬,豈陛下招致之乎?蓋其所從來者漸矣。自艱難之初,百姓尚未凋紘,太平之理,立可便致。屬李輔國用權,宰相專政,遞相姑息,莫肯直言。大開三司,不安反側,逆賊散落,將士北走黨項,合集士賊,至今為患。偽將更相驚恐,因思明危懼,扇動卻反。又今相州敗散,東都陷沒,先帝由此憂勤,至於損壽,臣每思之,痛切心骨。

  今天下兵戈未戢,瘡磐未平,陛下豈得不日聞讜言以廣視聽,而欲頓隔忠讜之路乎!臣竊聞陛下在陝州時,奏事者不限貴賤,務廣聞見,乃堯、舜之事也。凡百臣庶以為太宗之理,可翹足而待也。臣又聞君子難進易退,由此言之,朝廷開不諱之路,猶恐不言,況懷厭怠,令宰相宣進止,使禦史台作條目,不令直進。從此人人不敢奏事,則陛下聞見,只在三數人耳。天下之士,方鉗口結舌,陛下後見無人奏事,必謂朝廷無事可論,豈知懼不敢進,即林甫、國忠複起矣。凡百臣庶,以為危殆之期,又翹足而至也。如今日之事,曠古未有,雖李林甫、楊國忠猶不敢公然如此。今陛下不早覺悟,漸成孤立,後縱悔之無及矣!臣實知忤大臣者,罪在不測,不忍孤負陛下,無任懇迫之至。

  其激切如此。於是中人爭寫內本布於外。

  後攝祭太廟,以祭器不修言於朝,載坐以誹謗,貶硤州別駕、撫州湖州刺史。元載伏誅,拜刑部尚書。代宗崩,為禮儀使。又以高祖已下七聖諡號繁多,乃上議請取初諡為定。袁傪以諂言排之,遂罷。楊炎為相,惡之,改太子少傅,禮儀使如舊,外示崇寵,實去其權也。

  盧杞專權,忌之,改太子太師,罷禮儀使,諭於真卿曰:「方面之任,何處為便?」真卿候杞於中書曰:「真卿以褊性為小人所憎,竄逐非一。今已羸老,幸相公庇之。相公先中丞傳首至平原,面上血真卿不敢衣拭,以舌舐之,相公忍不相容乎?」杞矍然下拜,而含怒心。會李希烈陷汝州,杞乃奏曰:「顏真卿四方所信,使諭之,可不勞師旅。」上從之,朝廷失色,李勉聞之,以為失一元老,貽朝廷羞,乃密表請留。又遣逆于路,不及。

  初見希烈,欲宣詔旨,希烈養子千余人露刃爭前迫真卿,將食其肉。諸將叢繞慢罵,舉刃以擬之,真卿不動。希烈遽以身蔽之,而麾其眾,眾退,乃揖真卿就館舍。因逼為章表,令雪己,願罷兵馬。累遣真卿兄子峴與從吏凡數輩繼來京師。上皆不報。每于諸子書,令嚴奉家廟,恤諸孤而已。希烈大宴逆黨,召真卿坐,使觀倡優斥黷朝政為戲,真卿怒曰:「相公,人臣也,奈何使此曹如是乎?」拂衣而起,希烈慚,亦呵止。時朱滔、王武俊、田悅、李納使在坐,目真卿謂希烈曰:「聞太師名德久矣,相公欲建大號,而太師至,非天命正位?欲求宰相,孰先太師乎?」真卿正色叱之曰:「是何宰相耶!君等聞顏杲卿無?是吾兄也。祿山反,首舉義兵,及被害,詬罵不絕於口。吾今生向八十,官至太師,守吾兄之節,死而後已,豈受汝輩誘脅耶!」諸賊不敢複出口。希烈乃拘真卿,令甲士十人守,掘方丈坎于庭,曰「坑顏」,真卿怡然不介意。後張伯儀敗績于安州,希烈令賚伯儀旌節首級誇示真卿,真卿慟哭投地。後其大將周曾等謀襲汝州,因回兵殺希烈,奉真卿為節度。事泄,希烈殺曾等,遂送真卿于龍興寺。真卿度必死,乃作遺表,自為墓誌、祭文,常指寢室西壁下雲:「吾殯所也。」希烈既陷汴州,僣偽號,使人問儀於真卿,真卿曰:「老夫耄矣,曾掌國禮,所記者諸侯朝覲禮耳。」

  興元元年,王師複振,逆賊慮變起蔡州,乃遣其將辛景臻、安華至真卿所,積柴庭中,沃之以油,且傳逆詞曰:「不能屈節,當自燒。」真卿乃投身赴火,景臻等遽止之,複告希烈。德宗複宮闕,希烈弟希倩在朱泚黨中,例伏誅。希烈聞之怒。興元元年八月三日,乃使閹奴與景臻等殺真卿。先曰:「有敕」。真卿拜,奴曰:「宜賜卿死。」真卿曰:「老臣無狀,罪當死,然不知使人何日從長安來?」奴曰:「從大樑來。」真卿罵曰:「乃逆賊耳,何敕耶!」遂縊殺之,年七十七。

  及淮、泗平,貞元元年,陳仙奇使護送真卿喪歸京師。德宗痛悼異常。廢朝五日,諡曰文忠。複下詔曰:「君臣之義,生錄其功,歿厚其禮,況才優匡國,忠至滅身。朕自興歎,勞於寤寐。故光祿大夫、守太子太師、上柱國、魯郡公顏真卿,器質天資,公忠傑出,出入四朝,堅貞一志。屬賊臣擾亂,委以存諭,拘肋累歲,死而不撓,稽其盛節,實謂猶生。朕致貽斯禍,慚悼靡及,式崇嘉命,兼延爾嗣。可贈司徒,仍賜布帛五百端。男頵、碩等喪制終,所司奏超授官秩。」貞元六年十一月南郊,赦書節文授真卿一子五品正員官,故頵得錄用。文宗詔曰:「朕每覽國史,見忠烈之臣,未嘗不嗟歎久之,思有以報。如聞從覽、弘式,實杲卿、真卿之孫。永惟九原,既不可作,旌其嗣續,諒協典彝。考績已深於宦途者,命列於中台;官次未齒於搢紳者,俾佐于左輔。庶使天下再新義風。」以真卿曾孫弘式為同州參軍。

  國,是武之英也;苟無楊炎弄權,若任之為將,遂展其才,豈有朱泚之禍焉!如清臣富於學,守其正,全其節,昌文之傑也;苟無盧杞惡直,若任之為相,遂行其道,豈有希烈之叛焉!夫國得賢則安,失賢則危。德宗內信奸邪,外斥良善,幾致危亡,宜哉。噫,「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二君守道歿身,為時垂訓,希代之士也,光文武之道焉。

  贊曰:自古皆死,得正為順。二公雲亡,萬代垂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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