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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七(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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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 ◇鈍之字說 雲間郁生,父名之曰銳,請字於予。予字以鈍之銳必鈍,銳不鈍,養銳者摧矣。三尺之鋒出削,示人曰孰敢攖我而敵,有折之者,鋒不藏也。鋒銳而藏於不銳,其孰能禦我之銳哉,故曰銳以鈍養。老子曰大辨若訥、大巧若拙,老子之辨養於訥,天下之辨莫能勝;老子之巧養於拙,天下之巧莫能爭。生之銳養於鈍,則天下之銳莫能敵矣。庖丁之刃,十九年所解千牛,而鋒若新發硎者,何也?其投刃於虛者。鈍以養其銳耳,鈍之勉哉。以銳用銳,天下有攖之者。以鈍用銳,千牛之解者,恢恢乎其餘地也。鈍之勉哉,毋輕用銳! ◇數說贈吳鐘山 予讀吾志觀趙達九宮一算之術,其計飛蝗推鹿肉,算某年月日時中之類,其應如神,公孫滕事之為師,欲得其術。而為此術,父子不相授受也。夫聖賢道學,固有授受,而術者之本,雖父子不能相授受也,學不難於聖賢乎? 松江吳鐘山,以大一九宮諸算之術,鳴江湖間,自謂其學傳之父竹所君,竹所有傳之其父一峰君。趙達父子不能傳其傳而傳,鐘山之傳祖父孫三世,非其天授之性,異於庸眾人遠甚,能之乎?故公卿士庶鹹知推尊其術,而鐘山亦自閟其術,不輕以語人。余在姑胥時,鐘山持助教宇文氏詩來見,予不知其能,鐘山亦不言也。余游松,鐘山又見餘璜溪之上,乃曰:「先生棄官已十年,數盈十必變,數豈有往而不復、詘而不信哉!」截自四十九而往,為餘下著籌前來之事。某年日起某官,某年日移某所,某年日當調內,某年日年來致事,而先生已在水之南、山之北矣。餘為之莞爾曰:「日中則移,月滿則虧,天地之恒數也。進退盈縮,與時變化,君子之用數也。故君子得時則義行,失時鵲起。數之一定者在天,而用之隨變者在人,故君子以理占數也。子徒能視吾以一定之數,其能之乎用數之道,不為數禍福窮亨者乎!」鐘山謝曰:「吾能知吾之所知,特不能知先生之所能也。請書其說,將循海而歸,見予方外有道原衍禪師。禪師靜閱物之盛衰,而其所傳之道有不物之者在,與吾不異也,出餘言以質之。」 ◇命說贈夫容子 客有夫容子者過余,談壽富貴人之命曰:「某不道也而算逾大老,至某不仁也而貲連巨萬,不學無術也而官極隆品。籲!德之不勝乎命也,奈何?」予莞爾曰:「甚矣夫容子之不讀書也!予不讀郭先生之議北宮、西門二子之厚薄歟,則知命有亡愈乎德者,西門子之達非智得也,北宮子之窮非愚失也,皆天也。西門以命厚自務,北宮以得厚自愧,皆失固然之理也。先生之言一出,西門不敢言達,北宮退而衣褐。有狐貉之溫,食菽有膏粱之膄,蓬廬有廣廈之蔭蓽,輅有文軒之飾,終身卣然不知有榮辱之在人、在我也,此德勝命說也。夫容子談富貴人命屢矣,未見譚德人之德浮於命者。予遊東州,金華有鹿皮子,武夷有清碧君,會稽有梅梁道人,皆窶而有隱德,不願乎人之食肉衣繡、連之居、結駟之騎者也,子往見之,試以吾言扣之其識德命勝不勝之辨已。」夫容子行,書其說以去。 ◇拆字說贈陳相心 拆字之術,原出於蒼頡,而得說于子華子。頡之制字,象形諧聲,各有其義。子華子於制字之破,嘗推其說曰「韋革雖柔,擴之則裂;礦石雖堅,攻之則碎」,以此知物之剛柔雖不同,而同於一也。盡使字之寓意義一一若是,楊雄、許慎之說不亦暗哉! 永嘉相心生以拆字術鳴於公卿間,其推原禍福,考索成敗,亦既驗矣,生亦能以子華子之所推之乎?子華子曰無數無有隆庳,無形無有成虧,生能泯其數形,勿使庳有隆之因,成有虧之漸。吾且許子得道于頡之初,而游於河未圖、洛未書之天已,字之制拆何有哉? ◇神鑒說贈薛生 嘉禾相者薛氏,以神鑒自命,裝潢名公卿所贈鑒卷,訪餘雲間次舍,自乞一言。餘莞爾笑曰:「生知夫人鑒乎物之善監,若鏡若珠若若靈石若止水若白明月,而鑒之神,至人之莫能洞物之微。其鑒之神者,大無外,小無內,前無古,後無今,遁說莫之遁,廋說莫之廋,此人之鑒之至也。君子談神鑒者,曰叔向氏之于伯有也,子輿氏之於盆括也,郭泰氏之于史淑賓,許邵氏之于曹阿也。又高而神之,圖澄之鑒可龜也,辛有之鑒被發也,延陵子鑒國,姬公旦之鑒世也已,經乙鑒愚,愈推而愈神。若是者,斯可與語神鑒也已。嘻!是豈許負氏之細伎乎。生之神鑒,其亦識是乎?」生逡巡拜手於額曰:「牛馬走於賢聖之鑒乎,吾知願字焉,庶先生大人之大餘鑒,不啻許負氏之細伎也,請書卷首為薛氏月鑒志。」 ◇說相贈王生 予《史鉞》之言曰:敗天下之士而亂天下之事者,相者之言也。相韓信者當背而後貴,啟信之叛者相也。相鄧通者當貧而餓死,繳帝之富通者相也。相英布者曰,當黥而後王,縱布之為過坐法者相也。相章昭達者曰,貌魁而後貴,縱章之毀厚遺體者相也。劉惔相桓元子曰,子仲謀晉宣王之流亞也,啟溫之懷異而亡軀者,非惔之言歟?來和相晉王廣曰眉上骨隆,貴不可言也,啟隋文之廢嫡而喪國者,非和之言歟?故曰敗天下之士、亂天下之事者,相者之言也。 客有術唐許之術者曰王生松溪,來訪餘睦州,談其術於廣坐中,曰某人下吏也,術經業,可封侯;某人存心孝恭,當享遐算;某人夙有隱德,當及上弟。子義之曰:「善哉生之言相也,異乎吾《史鉞》之所陳者乎!吾聞嚴君平之蔔也,語于人以忠孝,得曾子之教。若生之語相於人,不得曾子之教者乎?」生別余上京師,求一言敘行卷,故引余《史鉞》,而複有取於生之言者書以為贈。 ◇仁醫贈劉生 仁人不得為良相,願為良醫,則伎之仁而善濟世者莫如醫也。及讀《扁鵲倉公傳》,則怪其方術之仁,而鵲不能令終;倉匿跡當刑,惟少女幾不免焉,何也?史謂美好者,不祥之器。子觀鵲秘所傳方,時昭名譽于諸侯,此取冒得死之道:倉挾鵲秘書決人死,不為人療病,使病家冤之,此又取怨得刑之道,何尤於器不祥耶!倉之師陽慶公孫光也,慶亦屑理人病,光屬倉積方,勿令教人。嘻,師弟子一何不仁之甚耶! 河間醫師劉本仁,壯負遠志,北上京師,不得志,輒放遊名山,至廬阜遇至人,授以肘後書,洞究醫家微,遂以其伎翱翔吳中。吾喜其視人病疾若己有之,施藥不以貴賤富貧二厥。志其蓄奇秘,不異於扁倉;而施方伎職理病,實上於扁倉者。若本仁者,可稱仁醫,知本仁而謂之器不祥,可乎?若至仁者,授鵲之秘,又孰愈授秘本仁乎?蓋本仁儒家子,臨江教授之孫,宜其得實之仁,而又能廣仁之施如此。 本仁字起元,既自號其藥室曰仁,而求言于餘,故為作仁醫贈雲。 ◇論 ◇馭將論 將,國之爪牙也,馭之善則得其利,不善亦足以致吾害。蓋驍武勇鷙鷹搏而虎噬者,其素所蓄積也。又況有挾功而驕,恃恩而放者乎?故臨時馭之以智術而不勝者,不若平日束之以威令之愈也。蓋嘗觀漢高祖以術禦韓、彭者,不幸不勝則殆矣。當時如韓王信、陳豨、盧綰者,皆號恩尼親黨,亦遠起而為亂,高祖倉皇奔驅,而僅勝之。籲!一有不及,天下非漢事矣。然則,漢之有國,不幾幸乎!及觀周世宗之馭下也,而後知高祖之勞于智術,不如世宗之逸於威令也。世至五季,將之驕惰者甚矣,梁唐晉漢大率以是喪主威而至於亡也。世宗掘起,獨秉威令,以下陵上替之後,何徽、樊愛能不用命,兩人一誅而後,世宗枕於不臣之將王景、韓通輩,收其爪牙之力,如獵者之役鷹犬耳,其去高祖以術禦將,幸而勝、不幸而幾敗者,不亦優乎! 今淮吳府之僚將也,皆一時昆弟交也,蓋有親尼恩黨過於漢者,大抵以權利相合,則亦以權利相暌,慎於利害之際,不能無疑,則隙之所失矣。馭之稍失其道,則有怏怏恥於北面者,不可不慮也。慮而後,結之以恩,之不朦,籠之以智,智不勝,則將若之何?吾為此懼!嗚呼!高祖之術,世宗之法,惟善馭將者,審其勢之利鈍,而為之所也,故作《馭將論》。 ◇人心論 夫人心者,天命之所系,國脈之所關也。劉文叔之中興也,民見者曰「不圖今日複見漢官威儀」,此人心之思漢,而文叔收之以中興也。郭子儀、李光弼之匡難也,民見者曰「不圖今日複見官軍」,此人心之思唐,而李、郭收之以匡難也。故曰人心者,天命之所系,國脈之所關。收人心者,要常使之如父兄子弟之親,親出於天,情之固結而不可一日離而去也。人心一歸,天下事無不可為;人心一去,天下之事解體矣。載論三蜀之人心在於關,江漢之人心在於城,一關失,則三蜀皆無以自存;一城破,則江漢無以自守。此無他,人心所固者在關與城也。二廣之人心在於嶺,兩浙之人心在於江。一夫越嶺,則二廣之民皆憂惶而不可禁。一舟渡江,則江左之民皆潰發而不可支。此無他,人心之所固者,在江與嶺也。善用兵者,必先有以收天下之人心,又有以固天下之要害。天下之要害固,天下之人心固矣。 今日之人心,閣下所知也。其收之、固之之術,閣下所行也。然有離而去者,何也?官軍所之,先以花貓、金槍之黨蕩覆我民舍,離拆我人心,使之荷擔以待,繈負而去。吾之屋廬皆為彼之營寨,吾之牛羊皆為彼之膾炙,妻妾子女皆為彼之奴婢,金寶財物皆為彼之裹囊,城郭之民養卒如養虎,田野之民避軍如避寇,今日人心離而去者以此,尚能為閣下守要害乎?閣下以誅討賊虜、恢復王土、尊獎王室為己任,則請以收人心、固人心為第一義也。吾故斷之曰人心者,天命之所系,國脈之所關也,作人心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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