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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五(1)


  ◇墓誌銘

  ◇馮進卿墓誌銘

  富春馮堅氏,衷衰來拜予姑胥舍次曰:「堅不孝,先子以某年某月日猝亡,堅忍死將以某月某日葬。先生以異姓弟,先子亡,無先生銘,與草木役役也,堅不孝益甚。」予為之泣哭;堅歸,而畀之志與銘,使刻諸碣雲。

  君名士升,字進卿。其先陳留人,自其曾大父志學,徙家杭之富春山,遂為富春人。大父從周,宋承事郎、華亭縣鹽場提幹。伯父驥,宋武康主簿,宋亡,死節于獨松關。公革不仕,及長弛不羈,而有大志,通律令圖籍及《九丘》之書,以時舉子業為俗學,棄弗習。然負器略,喜功名,慕傅介子、班定遠之為人。嘗欲走京師,吐其磊磈者於執政貴臣,以為世之爵祿可俯而拾也。至正初,漳徼賊作,朝廷聚湖、江、浙之兵相持,不即殄滅,君欲獻策招誘,不煩一矢之遺,可莓系,弗行。晚乃與群弟拓祖廬、起大門宅,誓同居不分。宅成而君卒矣,享年五十有一。嗚呼!君之器可謂奇矣,志可謂大矣,而訖無所就以卒。嗚呼!天既生人之才以為用,然又夭閼不使直遂者,不可得而知也!

  君生於大德丁酉,至正丁亥五月四日卒,以明年某月葬某地。弟四人,士頤、士晉、士豫、士仁。娶裘氏,生男堅、女貞。孫男二人,允邵、允文。婿為同裡諸國用。

  嗚呼!以君才之局、志之縮而卒也,則其有後者可知已!銘曰:

  已乎進卿!有才以為庸,有志以為衷。天既信其始,而又絀其終。彼蒙者從,我明獨則凶。已乎進卿!貴也者,吾不知其所以通。賤也者,吾不知其所以窮。

  ◇虞隱君墓誌銘

  吳郡海虞山之陰,其溪曰東蘆,有隱君焉為虞仲元氏;生於前至元甲午十月十有三日,歿於至正戊子三月二日。是年十月某日,葬于虞山西麓小澗之原。先葬之一月,其孤德懋來拜余吳門曰:「先君生無仕績襮於世,死不得文可傳者銘,草亡木卒耳,不孝孤惟是懼。且今奎章學士虞公集游吳,謂君曰『吾渡江泒有在海虞,而海虞之隱德賴有君焉』,於是與公通譜牒。吾子公之上第門生,幸有以銘諸。」

  按狀君名安垕,字仲元,其系實出虞仲氏,自唐文懿公世南陪葬昭陵,始為雍人。後十有一世某,從僖宗入蜀,又為蜀人。八傳而為宋太師、雍國公允文,扈駕渡南,子姓有尋周讓王之隱跡于海虞者,故隱君為吳人。曾大父某仕宋將仕郎。父某弗仕,母郎氏。君生而性靜深長有器局,謹事其親如禮。甚親歿,事其長如父,家政必承其出,又必相其審於義、決於力也,故舉無過差。時節祀先,必哭泣若初喪時。歲延碩師,課子侄以道義。學將招,其私墊籍私田其中,以為先氏虞仲學官事,未集而歿。兄弟同居者五十年,鄉党以友孝聞,姻戚朋舊服其交久而敬。後至元間,行丞相府聞其人才且賢,嘗檄授福甯州路都監稅官。君不苟進,曰:「使某有任官情,吾官不在管庫家矣。」遂謝病傅事家督,不入官府,不事鄉里請謁,自號野齋。然郡有名公卿,往往以客禮見之。垂終,呼德懋,無他語,惟曰:「吾幸生承平時,竊師友之教,安富尊榮,優遊以卒世,得為一世全人,吾複何憾!爾曹勉旃,不為吾不為,為吾所能為而已!」娶同裡望族周氏,恭儉慈惠,克相於內。子二人。長德懋也,娶同裡沙溪故宋楊察推女孫。次德賢,居幼女一人,贅同郡于尚書孫德潤。孫男一人寶住。

  夫德有所助,雖賤必書,《春秋》法也。樹石立銘,固不得顓諸六服官政者。若君引跡自晦,上德有光于虞仲,得稱隱君焉,是得銘。已銘曰:

  繄海虞氏,繇隱南奔。迨雍國公,南派又分。式忠式孝,在爾子孫。相爾子孫。既才實蕃。才而弗用,用野自文。觀其事親,出可事君。夫豈管庫,而可屈身。為世全人,暗然而晦。年若弗永,永德于聞。大海奫奫,小澗沄沄。我文著隱,勿崩其墳。

  ◇吳君見心墓銘

  至正八年十月二十六日,余友富春吳君卒,家貧無以葬。閱明年十一月某日,賴同裡友馮士頤,葬某地。其孤毅來求銘,餘悲不忍銘,往哭其墓,毅申前請。嗚呼!又何忍不銘?

  君諱複,字見心,生有異稟,四歲能誦書千餘言,弱冠失怙,刻苦讀書,不以貧難少置。生無偽言行,與人約,雖千裡外,不失期刻。性喜吟哦,善效白長慶歌謠,衿詩有諷切貪奸其人,諱者欲以危法中之,不為屈。予讀書大桐山中,時君通長書,願與弟子列。及予寓居錢唐、太湖間,遂舍妻子從予遊學古文歌詩。始君持所作詩來,自誇穢同列詩,屏棄如棄涕唾。餘攬詩笑曰:「子欲輩李唐,伎亦至高。欲追古,必焚滅舊語。」君變色,不敢言,徐取楮筆,錄餘《琴操》及《春俠辭》二十餘首去。越一月,複來謝曰:「先生詩法得矣,吾舊詩亦焚矣。第出語,猶吾前日詩也,奈何?」餘曰:「姑歇汝哦事,靜讀古風雅騷及古樂府,幾耳。」又退而閱三月來,出所作曰:「餘舊語忘,新語出矣。賴先生教,幸而或馴致于古。」遂編次餘古詩凡十卷,加以評注,能道餘所欲言。餘詩有逸者,君輒能補之,觀者謂可亂餘真。自後下筆,必出人意表。嘗雪夜與余遊東、西洞庭,徒步登七十二弁之峰,其語益厓拔,皆奇氣所鐘,世人莫之識也。去年約余遊廬山觀瀑布,馴至岳陽訪鐵笛亭,未行而以病告,病三月而逝矣。臨終,告其友陳倫曰:「天乎死我矣,使加吾數年,吾詩不後二李,吾文不遜吾師。」

  嗚呼!君死矣!吾愛游大山長穀,孰餘相耶?吾唱古歌詩,孰餘和耶?吾性急,卒未能寡過,君執直敢議,又孰餘議耶?吾見君之學也,如朱頓積不訾、江河之傾不可休,其立志如匙勘鑰、矢破的。為文如大將旗鼓建,而三軍所指無不如意。蓋其來日登而未止,乃今止於斯耶!前年夢遊天漢探天孫,支機石冗為研池,遂自歸雲槎秋客,而所攜研且號機石雲。嗚呼!君也生而食不給、祿不反也,蓋不以外者為憾矣。其不五十而卒也,又豈以為憾哉!

  大父某、父某皆貧學而不仕。娶李氏,子教穆,女一人適同裡餘驥。世傳其《雲槎集》凡十卷,茅山張外史雨為之序雲。銘曰:

  嗟!吳子雕龍,貴麟賊天,真天所嗔,子之道宜鬱屯。嗟吾子,忽已淪,文不死,千萬春。

  ◇孝友先生秦公墓誌銘

  孝友先生既沒五年,其嗣子約因其友袁華謁予雲間,而致其辭曰:「約不幸先人學而貧,貧而又不得高年,死又不得名能文者銘,重不孝。先人事業不用,亡得稱。行義著述有不得不白者,已賴楊東溪氏狀其詳,敢丐吾子屬比之。」

  余始來吳,聞昆太倉為貨居地,不為習屈、挺然以文行自立者二人焉,曰東溪老人楊公譓洎先生也,予皆不及識矣。而獲見東溪所為先生狀,蓋若識於目睫間,故不辭,論次其事而銘之。

  先生諱玉,字德卿,姓秦氏。其先鹽城人,世以儒學顯,宋紹興間由某祖徙居崇明之東沙,與袁、陸、謝為望族,而秦氏尤以衣冠文物稱重其鄉。曾祖棟、祖傑,皆宋太學上舍生。父庚,從蛟蜂方先生學,咸淳末以詩試通州第一,國朝不仕,漕萬戶玉溪劉公聞其隱德,延致於館,因又徙昆之太倉家焉。

  君四歲,即巋然不群,能屬句對。五歲能暗誦《孝經》《論語》。八歲而喪父,哀慕如成人。母顧氏日夜躬織資,先生亦感奮曰:「吾家世有聞人,其可自我斬乎?」益刻苦自力。比長,通《五經》,尤邃於詩。會貢舉法行,州長踵其後舉先生,先生曰:「予學豈為決科計哉!」遂辭。

  性至孝友,事母與兄無違禮事,大小悉稟以行。母有疾,藥食必親嘗,累旬日不解帶。母卒,哀泣至血,執喪過禮,終喪不沐浴、不杯酩,人以為難。初居喪,鄰有火熾不可救,家人收貲為出走計,獨先生伏棺慟不去,火且及屋壁,遂自滅。州長上其孝行,將得旌寵,輒謝止之。憲史張公揆行部,閱其行義,見其所著文,論薦之,且約偕詣闕,弗行。

  居常晦默如愚人,見貴人益自閉匿,然衣冠器服必整飭。與弟子講解,音吐灑然而娓娓無倦,教授鄉里二十年。嘗曰:「士讀書,將以惠天下。不幸不及仕,而教人為文行經術,亦惠耳!」裡之貧不能學者,為給饘粥筆劄教之。嘗行道間得遺金,訪其主還之,封識如故。有盜入室竊布帛去,明日複來,僕覘執之,使縱之去。舊有土田在東沙,族人據有之,遂不問,並以舊書歸之,後其人感化,皆歸於善類。先生之于孝友于蹈義執禮至此,亦可謂之篤行君子者已。

  先生前歿之歲,嘗夢為詩,猶記其末句曰「五湖四海一閒人」,及覺,悟曰:「合五與四一為十,五十月疾驗矣。四而虛其一為三,明年三月吾疾殆不起矣乎。」至期,果符其言。屬纊,神色不變,時至正四年二月二十四日也,得年五十有三。其徒私諡曰「孝友先生」。

  君娶顏氏。子男二,長約、次壁,壁先卒,約能世其學。女二。

  先生讀書之舍,自名曰迂闊。所著有《詩經纂例》、《大學中庸探說》、《宋三朝摘要》、《齋居雜錄》並詩文若干卷,藏於家。葬某所。銘曰:

  人之機也我曰愚,我之達也人曰迂。嗟!先生愚,不如迂自居,四一以虛卒允符。誠使狃愚以好用,偭迂以利趨,道弗信而畫於途,孰愈孝與友之諡于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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