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維楨 > 東維子集 | 上頁 下頁
卷二十二(1)


  ◇志

  ◇讀書齋志

  醉李貝仲琚,自幼穎悟,長有奇氣,而於詩書無所不讀,求天下未見書如不及,題其室曰「讀書」。自課早讀若千萬言,暮記誦若千萬言,蓋出則於書少輟,入室則又手披而口吟矣,妻子責不理產及不能廢居居邑,則曰我業蓋是。仲琚於書,其類若是。而餘最號不善讀書者也,性未能寡欲,其讀也不能靜且顓,即顓又性猝急苟且,開即亟涉欲竟為,常恨自課不能如仲琚。而仲琚求余文以志室,亡乃左乎重違其志,則曰:

  「自瞽儒之說有皋夔無書可讀,而天下之學幾廢,不知河雒之文、天下之至書也。《帝典》以前,有皇墳之書,大道所寄,善讀者稱左史倚相斷自唐、虞以下,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其炳然見於書,與二曜齊明不能滅也。前聖既往,後聖複起,《易》也《詩》也《書》也《禮》《樂》《春秋》也,皆聖人之書也。善讀《易》者以知來,善讀《書》者以辨事,善讀《詩》者以正性,善讀《春秋》者以知往,善讀《禮》《樂》者以制行和德,聖人其無餘蘊矣。學者幸而有聖人之書可讀,則聖人之蘊在我、不在聖人。然有不幸詁訓之溺,詞章之隆也,異端小道之亂也。籲!此非書之罪也,讀書而不徹其蘊之罪也。讀書而不徹其蘊,則瞽儒之說勝也已。砍輪扁有告于齊之君者曰:『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以受之於臣。行年七十,老於砍輪』,古之人與其不傳者死矣。君子之所讀其糟粕已矣!籲!茲非瞽儒之論也,讀書而無有徹其蘊之病也。仲琚讀書二十年,其于聖人之蘊徹矣,盈箱牽架者可以忘矣。若余之不善讀,于扁方有愧焉。韓非子曰『慧者不以藏契書策,知者不以言語詔』,予願學而未能。孟軻氏曰『以友天下之士為未足,讀其書以尚友乎古之書』,仲琚其似之。」

  ◇鐵硯齋志

  硯之龍尾以其地名,馬肝以其國名,帝鴻銅雀以其古玉古瓦名,竹漆以其靈植巧工名。孔研非珍器也,而以聖人之德名。鐵研非珍器也,而又以桑生之名志。桑生為主司所忌,有觀其不舉進士者。生鐵鑄為硯,自警之曰「研弊則吾業改也」,卒舉進士及第。籲!志之不可已也如是,吾未論其人,而尚其志。孟子曰:「士尚志,士尚志,士而無志,尚足以為士哉?」

  雲間呂生恂從餘授《春秋》五傳學,名其修業之齋曰「鐵硯」,且鑄青州之鐵為淬穎之具。生非尚其器,尚昔人之志也。志不移,吾見生之業成矣,故曰志之所存雖逖而親,雖缺而成,強裂壞斷不吾聞也。吾觀者間得於貧窶之人,而貴富大姓之子弟未聞也,間有者,大率以名始廑而末忽卒于不能竟成,非此師父之罪也,子弟之志不立也。今生年逾冠矣,妻妾矣,子女矣,父兄將以門事委之矣。而且乞歲月之暇於父兄曰:「間志無地,嗜之惟在文藝耳,使恂得卒業于其師者幸矣!」於是屏逐妻子,敕斷家事,而朝焉夕焉於是齋修其業,不以祈寒盛暑少輟也。生之志,不有竟成而光于桑氏者乎?桑不幸生五代,雖擢巍科登相垣,蓋無足觀者。生際盛代,志一成事業,蓋將過之。籲!君子非學之難學而無立志之患,非志之難志而無令名之患,生勉之。生之門友曰馮生浚、吳生毅,蓋亦以吾言警諸。

  ◇心樂齋志

  喜怒哀樂愛惡欲,人之七情也。樂居情一,而聖賢之教每樂言乎心,何也?孔子稱「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又曰「回也不改其樂」,是是非樂不足以語仁人之心,心得其樂,凡哀怒愛惡無有失其節者,益未嘗有以損吾之樂也。世俗不知仁人之樂;仁人之樂也,內世俗之樂也,外外者物而已矣。求樂於物物益多,而樂益不足。惟樂於內,而凡天下可樂之物舉,無以尚之,此心樂之至也。雲間呂希顏有志于顏子之學,以「心樂」名其燕處之室,求予言其樂。

  予曰:「心樂豈易言哉?心樂非孔、顏不能有也。子夏孔子之高第弟子也,出見紛華盛麗而喜,入見聖人之道而樂,二者交戰於心而不能有以自決,此心樂之未至也。希顏非簞瓢之士也,一日之間,聲色接乎耳目,便佞狎乎左右,狗馬珠玉之好雜然以售乎前者,不一一而足也,其喜於中者,與商之喜者似矣,其于聖人之心樂,爭彼此之勝負,其亦有以自決已歟?不然,吾懼希顏之樂者,商而已耳,希顏得為顏之徒也哉?」希顏惕然避席曰:「甘言疾也,苦言藥也。先生之言,某之藥也。幸奉教于先生,願書諸室以為志。」

  ◇養浩齋志

  孟子戰國之士也,而得稱代之大丈夫,小六國之君相者,一浩然之氣也。是氣也,天地至剛至大之物也。人得其浩然者,山嶽不足為其雄也,風雷不足為其厲也,羆熊虎兕不足為其勇也,秋之肅肅不足為其清,春之生生不足為其富也,千歲之日至不足為其遠也。蘇子所謂不依形而至,不恃力而行,不隨存歿而有亡者。推其盛,至於參天地,關盛衰之運,豈不誠浩然已乎!然其浩也,必有養也。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得其養則浩,極其用與天地准,失則暴矣,故又曰「志一則動氣,氣一則動志」。又曰「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至哉浩乎!或暴也,或餒也,顧其養之善不善者何如耳!此孟子之浩然獨稱善養也。吾嘗觀夫艨艟之舟,放于大水而致千里之遠者,必乘載之人得其用舟之道,又得其制載之具,然後駕乎風清,肆行千里而不虞乎溺。不然,制之之具苦、用之之道疏,舟不役於人,而覆為舟役也,是覆溺道也。故氣譬則舟也,養則用舟之道,一志配義,則制舟之具也。浩然之氣,人是有之,人欲以不學之才而覬其浩然者,是乘舟不得用舟之道,而無其制遠,且有覆溺之患者也,可不懼也哉?

  雲間任子先好學不仕,而尚友孟軻氏之為人,名其燕處之室曰「養浩」,禮部泰不花公既為書之,而又求志于餘。餘為推其浩之有失得,其慮而養之者未備其道,遺其說為記。至正九年九月十日。

  ◇芳潤亭志

  君子論根源者,莫大乎世澤之厚;論福壽者,莫大乎《六藝》之學也,故得其學者,根固而芳菲,源深而潤敷,前人以是始之,後人以是終之,芳之菲無時而歇,潤之敷無時而涸矣。世之言芳潤者與是異,曰爵以芳其身,而其芳也朝榮而夕悴。曰富以潤其屋,而其潤也乍濡而忽槁,豈知《六藝》之芳潤者遠且大哉!吾來吳中,得所見之家,證其信者曰琴虞氏也。虞氏自某公至宣慰使公,用《六藝》之學厚仁根,義不食其報者已若干世,宣慰始克享有榮名五十餘年,而其子若孫林立穎發,出典大縣者三、掾史院者一,以經行應賢能之書者不一而止,其為芳也彰矣、潤渥矣!此任氏講禮樂之亭,而有名芳潤者,非以林地華竹之勝,世澤之元蹈也。主是亭者為伯璋,宣慰公之第五孫也。伯璋齒方壯,惇行孝友,又善尊師好學,光于前人,一時名卿賢大夫皆折行輩交之,吾知任氏之芳澤交全盛而未艾也。不然,何其子孫之多且賢歟?吾不及識宣慰公,而幸伯璋與吾遊,嘗觴吾亭之上,講求《六藝》之所深得,且求言以為志。吾于任氏之芳之潤,益培而馥,使世而彌章,益疏而沃,使及物而彌天也,實有望于伯璋,故書。

  ◇竹西亭志

  客有二三子持竹西楊公子卷來見鐵厓道人者,一辯曰:「大廈之西有嶰穀之竹,斷兩節而吹之,協夫鳳凰,此吾公子之所以取號也。」一辯曰:「首陽之西,孤竹之二子居焉,清風可以師表百世,此吾公子之所以取號也。」一辯曰:「江都之境有竹西之歌吹,騷人醉客之所歌詠,此吾公子之所以取號也。」道人莞爾而笑曰:「求竹西者,何其遠也哉?伶倫協律于嶰穀,未既竹之用也。孤竹之子餓終於首陽,亦未適乎中庸之道也。廣陵歌吹,又淫哇之靡,竹之所嫌也。地無往而無竹,不必在淇、在渭、在少室,在長石、羅浮、慈姥文竹之所也。公子居雲之澳,滌蕩之所敷,箘簵龠之所蕞,結亭一所在竹之右,即吾竹西也,奚求諸遠哉?雖然東家之西,乃西家之東也,竹又何分於東西界哉?吾想夕陽下舂,新月在庚,閶闔從兌至,公子鼓琴亭之所,歌商聲,岩出金石,不知協律之有嶰穀,餓隱之有西山,騷人醉客之有平山堂也。推其亭於兔園,莫非吾植;推其西于東南,莫非吾美,二三子何求西之隘哉?」三子者矍然失容,惵然下意,逡巡而退。道人複為之歌。明日,公子來請曰:「先生之言,善言餘竹西者,乞書諸亭為記。」

  歌曰:「望娟娟兮雲之篁,結氤氳兮成百堂。草棼而易薷兮,孰與玩遺芳。曰美人之好修兮,辟氛垢而清涼。豈大東之無所兮,若稽首乎西皇。虛中以象道兮,體員以用方。又烏知吾之所兮,為西為東(葉當)。」

  ◇芝蘭室志

  芝,瑞草也,非薰草。孔子善人之論,取以配蘭而言香,何也?蓋蘭有三秀,如之者目曰芝蘭,芝蘭非上物也,芝作蘭花,則象山陸氏志,故孔子以芝蘭對鮑為言,晉人以芝蘭對玉樹言。傳曰仲尼蘭鮑,荀卿逢麻,亦獨以蘭言也。朱子蘭辯曰:「古之所謂香花,葉皆香,燥濕無變。今之所謂蘭花,雖僅香葉,乃無氣質,又脆弱,豈古君子之可刈而佩者乎?」為之喟然曰:「古之善人,吾不得而見之,得見古之香,斯可也。古之香草亦不可見,則草木亦有隨時而變者乎!離騷子悲於芳草,豈可寓辭乎?嗟!未也。而馬生者去偽,以芝蘭命室,來謁記。庸詎知其寶之芝蘭,皆孔子之所稱者乎?抑朱子之所謂不可為君子之佩者乎?」生愀然變色曰:「離騷子悲芳草之變者,傷亂世之君子。某之名芝蘭之室者,其與盛世之君子居也。盛世君子,某幸首得見某人,某人者天下士也;次得見某人,某人者一國士也;又次得見某人者,一鄉士也。十年不得見先生,而今日見之,非某之所謂盛世君子、盛世芝蘭乎?不幸有變者,雖當吾門而必鋤,況入吾室乎?其不變者,雖在野而必來,況在吾室乎?」

  予聞其言而韙之,為之歌曰:「芝蘭在野兮,不以野而自傷。芝蘭在室兮,不以室而自慶。世服艾以盈腰兮,羌獨佩蘭以為常。寫操兮歌吾商,芳菲兮彌章。」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