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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一(1)


  ◇記

  ◇天風海濤樓記

  吳閶關之西,其地清曠平衍,去海僅若干裡,有築層樓與海湧峰之小吳軒相埒者。其主或招海內豪客燕處其上,八窗洞辟,近見風濤洶湧在足底,樓若浮而逝也,至酌客以酒曰:「景若是,能無言乎?」客亦酢酒于主人曰:「樓惡名?」主曰:「未有以名,敢請。」客遂稱天風海濤,主以為然,並以記請。

  客曰:「壯天聲者風也,而不知大塊之噫者聖也;壯地險者濤也,而不知層瀾之積者信也,故聖于陰陽莫如風,信于晝夜莫如濤。風之生於天,執之而不得,逐之而不及,惡究乎聖哉?濤之出於海,禦之而不止,激之而不回,惡察夫信哉?天地噫而為風,陰陽以之鞲萬物也;江海積而為濤,晝夜以之准萬古也,風之聖、濤之信大矣,至矣!及天風與海濤相薄也,蓬蓬然起歙乎土囊,填乎太空,不終日而萬里,若一磅礴相射,與激水之濤相軋,吞天沃日,走貔貅而吼犀兕,獸駭于野,龍拔於淵,極天下之神觀無出此。籲!海濤不揚而安乎淵靜,大風不振而安順乎和,委天下之神觀,曷有焉;惟人亦然,厄於窮巷、逃於深谷,患難奸其外,煩懣忍其中,然而厄與鬱相遭,而激諸意氣之頡頏,發諸悲歌之感慨,而天下稱奇。曰丈夫士固不可以無奇也,而奇不生於奇、生於變,故不鋧變無以知其奇,不鋧奇無以見神也。嗚呼!戶牖之小,萬頃寓焉,可謂奇矣!抱奇志者,亦將於此一爽乎!」

  ◇錫老堂記

  華亭環南六十裡為胥川,有老人曰殷純父氏者,年八十餘,無衰憊態。老人失子而得女二,其長婿曰顧審之氏,居老人甥館以終養,且名老人燕處之堂曰「錫老」,蓋私賀老之年高,而假魯人頌禱之詞以為意也。籲!養外舅氏若審之氏者,亦可謂恭也已矣。審之以老人之侄孫奎受業予門,遂因奔請錫老記。

  予讀《魯頌·泮水》之章,其詞曰「永錫難老,順彼長道」,難老者,難若出於天錫,不知固有難老之道,而有以為錫之耳,故曰順彼長道。老人實以之老者,既無多男子以怵其愛憎;家又饒樂,素無服食窘其寒饑;又求清靜術樂之。以遺棄夫嗔喜愛欲、朝市之勢要聲利也,皆其難老之繇,而詩人所謂長道者,抑吾于老人之錫者有感焉者。昔者宓戲、神農氏之民,瞑之蹎蹎,不知所以然而然,是以永年。黃帝、堯、舜氏之民,職職植植弗夭,是以難老。後世之俗不然,鼎刂文之煩稱也,禨譎之互確也,百狀俱作、萬怪橫生、水竭山崩、宵光晝冥、石言大屙、夏霜冬雷,罔不繆盭,是以有父終其子、兄終其弟者,求老人之善自養。夫長道,謂黃帝、堯、舜氏之民兆歟!今聖天子疾民之偷偽,還淳思,納斯民於春台熙皞之域,以黃、唐玄德格於上下,旁通於四裔,四裔之民不言而自化,錫老之福且家至而戶達,何啻老人氏一堂而止哉!吾將與人聯茵並幾,酌春酒堂上,彈琴吹竹,歌上古大庭氏之風以待。遂俾奎複于老人,刻諸堂為記。

  ◇江聲月色樓記

  浙江秋濤之壯、秋月之英相上下,月之英至秋分而極盛,濤之聲亦至秋分而極壯。濤與月,一氣之得,故江聲、月色為天下兩奇絕也。江水流溢而東南行,其溺為湘湖。湖之陽,岐壽諸峰戟而筆立,腋江肘湖而襟諸峰之秀者,則韓氏惟新之樓有焉。元統元年秋,惟新氏嘗觴于樓之上,請予名樓,予命之為「江聲月色」,而記則未遑也。惟新氏去世且十有餘年,而其孫奕來從予遊,猶知致祖初志,以記請。

  嗚呼!世之言聲色之樂者有矣,楚眉衛殖春韶月秀,狎憑而昵茵,爭憐而競悅,悲絲烈管,朋從旅進,鳳鸞嘯而鶯燕鳴,引霓而諧調者,若出金石,此世之所謂聲色,而人人之甚欲者。不知甚欲,必有甚惡,故曰狂夫樂焉,智士哀焉。然則聲色之寄於俄然漠然之物,而無其甚欲甚惡之累,不為樂之至也哉。今夫江之聲,實以潮鳴乎天下,其疾而哀也如風雨,其突怒如雷霆,其卻而遠也如松風笙鶴,人不以為聲,而為聲之至也。月之與潮相得而勝也,其動如銀汞,其起如金城,其鋪而平也如積雪千里,人不以為色,而為色之絕也。茲非悟其妙之微,殆未可與耳遇目觸者同日道也。吾留吳下,久不見江月雄觀,秋且分矣,業將與生買舟大泖口,溯吳江抵海門,夜泊湘南,據胡床樓上,以攬有樓之奇觀,曰聲曰色,探天地之大秘藏也。則凡天籟之有聲,皆吾韶鈞天文;地象之有色,皆吾之西子南威也。嗚呼!樓之聲色若是,取之無竭,用之無禁,而嗜之無荒,是真樓之大秘藏,而爾祖之樂以終其身而,且以遺爾子孫傳世之玩於無窮期者乎!生歸,試誦吾言於父兄間。爾祖有靈,必以予言為信。

  ◇舒嘯台記

  雲間謝仲允氏甥館在石湖之陰,館之左個植花木為,治園堂其中,命之曰「舒嘯」,名客至,允必延致於是。今年春,嘗觴予軒所,酒酣,為予作蘇門之音,且以志請。

  按《說文》,嘯者蹙口成聲也,古詩人以嘯與歌並言,則知嘯亦蹙口之歌耳,不無五音之協。五音協,則金石絲竹可被。時允出名姬童鸞者佐酒,吾將以玉笛尋其聲,座客擬馬相如為樂府,命之曰紫鸞,回然采其音,付童鸞歌之,以備晉成氏子嘯賦之闕也。雖然,吾聞宮為君、商為臣、角為民,宮荒則君驕,商陂則宮壞,角亂則其民怨。嘯協于宮,使予聞之溫舒而廣大;協于商、於角,使予聞之方正而好義、惻隱而好仁。籲!此允之心聲也,不知代之君驕宮壞而民怨也,第未知聞蘇門鸞鳳者亦有是否。人不知其心聲之得,則又烏知其嘯之舒者闓敞和平、不愧晉處士者耶?抑予聞劉越石在晉陽清嘯,胡騎聞之淒然而退,嘯之感人者又如是。今西北之寇閉塞關梁,允能以越石之嘯慷慨激烈者,使風雲動搖、煙塵猝起,又孰畏乎關梁之孽哉!允勿靳是,擬相如者又當作為出塞入塞,以繼短簫鐃之曲也。嘯之舒哉,不亦韙哉!

  ◇讀書堆記

  予入淞,首慕顧野王,讀書堆者在亭林蒼翠間,未果往也。上海釋慧自稱野王氏後,介其師去東老人來請曰:「居之左個辟室,蓄古今書數千百卷,貽其嗣達、妙,襲名於讀書堆,敢丐一言以記。」記未及,今年予游鶴沙,順流下黃龍江,抵滄海觀濤,泊舟古精藍下,主僧出肅客,乃慧也,見其二子即妙、達也。夜分張燈敘舊話,遂為援筆志書堆。

  夫書之能藏者不難,能讀者難。能讀者不難,能用者難也。書藏而不讀,與無等;書讀而不用,與不讀等。張茂先藏書至卅乘,而茂不善厥終,李贊華載書數萬卷,亦無救於僇身,非有書而不善讀、讀而不善用者與?代之衣冠家有積書如秘府,至再世三世懵與書隔,甚至售為聲伎資。籲,可悼也已!若慧之書堆高潔亭林,磨水火而堆不毀,經兵革而堆不遷,使達也妙也又能翱翔於堆,窮探力取,以為修業地,非書之善藏而有善讀者歟?第未知達與妙之善讀、讀之善用者何如耳!宋聰道師善讀書,一覽即掛書梁上,人叩,則曰「書貴行,複何讀」,此方外士讀書法也,惟二子以之。至正二年夏四月廿六日。

  ◇夢蝶軒記

  有客三人者,過夢外夢道人談夢。一客曰:「吾夢為玄駒。」一客曰:「吾夢為蜩唐。」一客曰:「吾不夢達魔,而為達魔者所以夢。」起自歌曰:「巴中老人蠹仙橘,化為達魔無處覓。隨風一夜到漆園,鬼入南華鬼無跡。」蜩唐者亦歌曰:「腹育出屍出宮桂,風為食芳露為飲。月令老翁候我占,識候能鳴複能喑。」玄駒者亦歌曰:「大槐王台台九遝,充州一怒成烏合。有時東海去觀鼇,焉能死我鯪鯪甲。」道人曰:「夢玄駒者,志富貴者也,不知緣幾登,至尋人飲食,而有焚如之慘,富貴何在哉?夢蜩唐者,志清高者也,不知吉羌執翳而搏,其後黃鵲又從而利之,使漆園丈人捐彈而返走,清高何在哉?惟達魔夢我者,亦不知我之夢達魔,則志於物化,與物忘彼我,殆與造化游,與大道冥者也。古之人得之者,惟南華真人也。」

  予弟子文璧氏持縹文冊來曰:「此某夢蝶軒集也,請先生一語。」遂書此以遺之。夢外夢道人者,會稽楊維楨也。

  ◇真仁堂記

  雲間陸和伯自其先公某,五世為良醫,其藥區為真仁之堂,未得儒先生之言以記。和伯因予友呂輔之氏見,且請記。

  夫仁一惻隱之良心,出於天,而素無偽者也。然世之行仁者,則有誠不誠辨也。梁惠王移民移粟,非不仁,而其心在於辟土地,則非饑民為也。宋襄公不禽二毛,非不仁,而其志在於求諸侯,則非老人為也。若是而言仁,君子謂之偽,可也。仁之誠者,必若禹、稷、湯、武而後可,禹視人溺如己溺,稷視人饑如己饑,湯不忍人之塗炭,武不忍四海之荼毒,此誠於仁者也。籲!此聖人達而在上事也。和伯不仕者也,不有顏子之仁乎?顏子願得明主而輔相之,其曰「願無伐善,無施勞」,此顏子之仁未達禹、稷也,故孟子曰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陸氏世隱於醫,而其仁之真積者當厚矣。使繼之者有一念之偽,則豈得為真仁也哉?和伯學岐黃之外,習吾聖人書,能充之以顏子之學,善無伐,則善無偽矣;勞無施,則勞無偽矣。無偽而仁,有以同乎天下矣,老人之老,無以異乎吾之老;幼人之幼,無以異吾之幼;備萬物於吾身,無以異乎吾之同胞兄弟也。籲,其為人也誠矣、至矣!雲間之疲癃殘疾困而無告於人者,尚有出於陸氏之仁之外歟?夫子語顏淵曰天下與仁,吾亦將屬和伯雲。書諸室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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